阿来出新作:《以文记流年》漫卷人间烟火

2021-08-11 15:53
新晨 2021年5期
关键词:阿来汶川灾区

惜春因叹华光短,方以文字记流年。近日,著名作家阿来的最新散文集《以文记流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该书由“云中记”“读书记”“出行记”“怀人记”“鉴赏记”“品酒记”“演说记”七个部分组成,是阿来第一次在作品中展现他的多元才华、学识、情感世界及日常生活。他用文字写出一个写作者与写作相关的生活的方方面面,让读者走近了一个充满人间烟火、充满生活气息的文学艺术家阿来。

“之所以在汶川地震十年后,我才动手写《云中记》,并不是因为我缺少材料、没有故事,或者不能意识到故事所蕴含的意义,而是因为莱辛所说的‘腔调尚未被听见。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故事要讲,而是以什么样的语言方式使这个故事得到呈现。”

在2019年出版的《云中记》是阿来继《尘埃落定》之后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小说讲述了汶川地震后,一个三百多人的村落伤亡一百余人,根据地质检测,村子所在的山坡将在几年内发生滑坡,必须整村搬迁。然而村里祭师的内心越来越不安宁,他总是惦念着那些死去的人,最终决定返回原来的村落,照顾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亡灵。在《以文记流年》一书中,详细记录了阿来创作《云中记》时的感想,这次他不再老生常谈题材和动机,而是要谈如何以语言感知世界。

不只是苦难,还是生命的颂歌

——有关《云中记》的一些闲话

2008年5月12日,成都,我坐在家中写作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在古代神话世界中徜徉。下午2时28分,世界开始摇晃,抬头看见窗外的群楼摇摇摆摆,吱嘎作响,一些缝隙中还喷吐出股股尘烟。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中的神或魔愤怒时,世界也会像人恐惧或挣扎时一样剧烈震颤。我可能花了几秒钟时间判断,这些震颤与摇晃到底是现实还是正控制着我的想象。终于,我确定震动不是来自故事,而是从地板从座椅下涌上来,差点把我摔倒在地上;不是陷入想象世界不能自拔时的幻觉,而是真实的地震。

当时不会意识到这些,只是当摇晃停止,才和儿子冲到楼下,混入惊惶的人群。所有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通信已瘫痪。想再回家中,楼道已经被封锁。只有坐在街边的车中,静待消息。

将近两个小时,通信渐渐恢复,消息慢慢汇聚,大地震,震级八级,受灾范围绵延从南到北:汶川、北川、青川。严重破坏地区超过十万平方公里,大量人员伤亡。当这次大地震的面目初步清晰,已经是黄昏时分。这时交通、电力、通信恢复正常。还是禁止回家。总是装在车上的野营装备派上了用场。在公园支了一个帐篷,打开睡袋,我睡不着。

地震震中汶川县映秀镇,在我老家阿坝州的范围,终于打通家里电话。我们那个县那个村也经历了剧烈摇晃,但房没倒,也没有人员伤亡。只有三妹妹带车跑长途,她自己和一车乘客,地震发生那个时段,正在震中附近,妹夫已从成都出发徒步进山去寻找。

横竖是睡不着,开着车上了街道。经过一个街心花园,许多人围成一圈,组成一道人体的屏风,佑护一个临盆的孕妇生产。再往前,每一辆献血车前都排起了一条长龙。救灾队伍正在集结开拔。平时喧闹的人群都有种庄严的沉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非常伟大。

我把车开到通往都江堰、映秀和汶川的高速路口,整整一夜,管制起来的高速路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右道上是满载救灾人员和物资的车辆——军队、政府机构的,临时集结的志愿者团队的。左道上从灾区源源驶来各种载着伤员的车辆。

我打电话要求参加省青年联合会的志愿者团队。尽管我曾任过这个机构的副主席,尽管负责人是一个老朋友,但被他断然拒绝。他说我身体不行,我说我有一辆八成新的越野车,而且有丰富的山路驾驶经验。我得到的答复还是,这事让我们年轻人干。

天亮了,关于惨重伤亡的消息越来越多,整座城市的气氛就是每个人都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捐款捐物是最起码的选择。那时还在成都工作的麦家打来电话,建议他、我和杨红樱三个四川作家带头发起捐款。他拿出二十万作为首笔捐款,还在韩国访问的杨红樱也在电话里马上认捐二十万。我家在农村,负担多,只能表示心意,捐了五万。由此发起一个基金,用于教育方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时候最揪人心肺的消息,就是灾区中小学校发生的大面积伤亡。具体怎么做,没有想好。先把钱拿出来再说。当即打电话向阿坝州教育局表达了这个意思,请求在他们那里开个户头,好把捐款汇往这个账户。

震中地段的公路上,飞石与滑坡瞬间埋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我妹妹带的一车乘客,居然毫发未伤。他们弃了车,相互帮扶,半途遇到前去接应的妹夫,他们徒步一个通宵,又一个半天,带领一车乘客,走出余震频发的重灾区,竟然也无一伤亡。不敢私自庆幸,因为那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只是从此相信这个世界上真会出现奇迹。在成都的西门汽车站,见到妹妹和妹夫,我以为我会流泪,但没有。他们也没有流泪,只是以超乎寻常的平静,讲述如何在长夜里穿行几十公里破坏严重险象环生的山路。讲到路上房倒屋塌的老百姓,在露天用大锅煮粥,周济路上逃难的人群。

这下我可以去灾区了。去汶川。

平常,成都到汶川,两个小时车程。现在,近路断绝。绕行的路线是八百公里山路,整整两天。路上,余震不断。我那辆车伴我穿行这些险象环生的山路,至今车身上还有两个落石砸中的伤痕。一处在挡风玻璃上,一处在引擎盖上,修车时,我特意叮囑把大伤平复,小伤留下。

在马尔康,在州教育局开了捐款账户。

继续前进,越靠近灾区,以前熟悉的道路越是损毁得惨不忍睹,四处都是房倒屋塌、人员伤亡的惨痛景象。遇到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当时是阿坝州副州长。当时他眼含热泪,说的是,全州人民几十年辛勤建设的成果就这么毁于一旦。确实是满眼毁损:道路、桥梁、学校、电站、工厂、乡村。人员死伤累累。那也是我地震以来第一次流泪。大灾发生,过了几天,因震惊而麻木的感情器官才开始发生反应。

后来又去过许多灾区,一万多人口的映秀镇伤亡过半。山清水秀的北川县城一部分被滑坡埋葬,剩下一多半全部损毁。再往北,青川县东河口。山体崩塌,把一个村四个村民小组184户人家、一所小学全部掩埋,700余人被无声无息地埋入地下。走在地震新造成的地貌上,踩着那些从地层深处翻涌出来陷脚的生土,不敢相信下面就埋葬了一个曾经美丽的村庄。

那个时候,我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写作。只是想尽量地看见,和灾区的人民共同经历,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尽一点自己的微薄的力量。

然后是灾后重建。

我们三个四川作家发起的那笔捐款有三十多位朋友加入,金额近百万了。打算用这笔钱建一所希望小学。为此去灾区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此时发现这个想法已不可行。政府出台重建方案,都是以乡镇为单位的寄宿制中心小学:教学楼、宿舍楼、电教室、图书室、食堂、体育场,一所小学没有千万以上的资金建不起来。还是不想放弃希望,于是出动去募捐。这时候,地震激发的热情渐渐消退,一呼百应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终于得到一家大企业的承诺,安排他们的慈善基金和我们共建一所小学。与灾区政府协商,去实地勘察,同去的还有著名的建筑师朋友,愿意义务为我们做建筑设计。大家集思广益。建学校要尽量使用环保材料,要节能。学校不能建成了事。建成后,捐了款的作家朋友、文化界朋友要轮流去驻校上课,腾出本地教师去发达地区进修,有著名高校也表达了将免费为这些教师提供进修机会的承诺。我们还要持续资助困难学生。等等,等等。总之要将“我们的学校”建成一所模范学校。

那时,在所有讨论中,我们都说“我们的学校”。而这一切最终还是没能实现。主要问题,我们这种业余队伍不可能跟上政府要求的重建速度。加之当时国家指定一省支援一个重灾县,一个地市支援一个乡镇,我们选定建校的乡,由广东一个地级市负责。在他们的援建规划中,学校自然是重中之重。我们只好遗憾地退出。企业的慈善基金去寻找别的项目,剩下朋友们那笔捐款到了震中映秀的漩口中学,做了一个奖学基金。今天,去重建的映秀镇,漩口中学倒塌的教学楼,还是保护最好的地震遗址。

到此,我重新回到书桌前。继续那部中断已久的长篇小说的写作。

那时,很多作家都开写地震题材,我也想写,但确实觉得无从着笔。一味写灾难,怕自己也有灾民心态。这种警惕发生在地震刚过不久,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率一团作家来灾区采访,第一站就是到四川作协慰问四川作家。我突然意识到在全国人民眼中,四川人都是灾民。那我们写作地震题材的作品,会不会有意无意间带上点灾民心态,让人关照、让人同情?那时,报刊和网站约稿不断,但我始终无法提笔写作。苦难?是的,苦难深重。抗争?是的,许多抗争故事都可歌可泣。救助?救助的故事同样感人肺腑。但在新闻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这些新闻每时每刻都在即时传递。自己的文字又能在其中增加点什么?黑暗之中的希望之光?人性的蘇醒与温度?有脉可循的家国情怀?说说容易,但要让文学之光不被现实吞没,真正实现的确困难。

又写了几本书:《瞻对》《蘑菇圈》《河上柏影》和《三只虫草》,都不是写地震。

灾难还在发生。2013年芦山地震。2017年九寨沟地震。两次都离汶川地震发生地不远。

地震后不断发生地质灾害。2017年6月24日,一个叫新磨的村庄被滑坡掩埋,60余户人家、近百条生命瞬间消失。地质专家认为,滑坡是因为汶川地震后造成的地质应力改变。

大地并不与人为敌,但大地也要根据自身的规律发生运动,大地运动时生存其上的人却无从逃避。

我不在灾区,但剧烈的创痛同样落在我的心头。而且,只是写出创痛吗?或者人的顽强,但这种顽强在自然伟力面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我唯有埋头写我新的小说。唯一的好处是这种灾难给我间接的提醒,人的生命脆弱而短暂,不能用短暂的生命无休止炮制速朽的文字。就这样直到今年,十年前地震发生那一天。我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写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这回,是一个探险家的故事。下午两点,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城里响起致哀的号笛。长长的嘶鸣声中,我突然泪流满面。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十年间,经历过的一切,看见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半小时后,情绪才稍微平复。

我关闭了写了一半的那个文件。新建一个文档,开始书写,一个人,一个村庄。从开始,我就明确地知道,这个人将要消失,这个村庄也将要消失。我要用颂诗的方式来书写一个殒灭的故事,我要让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我只有这个强烈的心愿。让我歌颂生命,甚至死亡!除此之外,我对这个正在展开的故事一无所求。五月到十月,我写完了这个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创痛得到了一些抚慰。至少,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不会再像以往那么频繁地展开关于灾难的回忆了。

因为这个原因,《长篇小说选刊》要我为这篇小说写创作谈时,我不想写。表面的原因是这些日子确实很忙,其实是我短期内确实不想再去碰触这个话题。这是一个年复一年压在心头的沉重记忆,终于找到一个方式让内心的晦暗照见了光芒。所以,在这里要说的,也只是如何让自己放不下这段记忆的一些经历罢了。

(本文选自作家出版社图书《以文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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