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神明”与心的“神明出焉”解析*

2021-08-11 10:04张维波熊枫
中医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大论神明周期性

张维波,熊枫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北京 100700

“神明”是《黄帝内经》的一个重要概念。心的功能与“神明”密切相关。《素问·灵兰秘典论》指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被后人总结为“心主神明”,并将此理解为心主导精神活动。那么,“神明出焉”是不是指精神活动,抑或有其他的含义,本文试对此问题做出分析。

1 “神明”是对周期性变化规律的描述

神明一词在《黄帝内经》中共出现19次,绝大多数在《素问》中,共17次,但比较分散,共在13篇中出现过,其中篇名即含有神明的《素问·八正神明论》中,反而没有神明一词。在《灵枢》中,只有《灵枢·刺节真邪》一篇两次使用了神明。

纵观《黄帝内经》各篇对神明的阐述,并未找到如“神明者……也”或“谓之神明”的定义语句,为准确理解神明概念带来一定的困难。《黄帝内经》各篇的首段常常概括该篇的核心思想,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首段中找到了对神明的论述:“黄帝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

本段是对阴阳的定义:阴阳是自然界的根本规律,是分析万事万物变化的纲领和法则,然后指出阴阳是神明之府,说明神明与阴阳的关系密切。与该内容非常近似的描述在《素问》的多篇中出现,如《素问·天元纪大论》云:“夫五运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可不通乎!”《素问·气交变大论》云:“故曰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纪,阴阳之往复,寒暑彰其兆,此之谓也。”说明该内容的重要性。因此,解开神明概念的关键在阴阳。

杨学鹏教授在《中医阴阳学导论》中指出,《黄帝内经》的阴阳(气)是描述系统变化规律的一对整体变量,可反映整体变化的三大规律,节奏律、稳定律和演化律,合称整体三律[1]。由此可见,《黄帝内经》将阴阳比喻为“变化之父母”是非常准确的。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进一步指出:“清阳上天,浊阴归地,是故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纲纪,故能以生长收藏,终而复始。”

天地的动静变化是按照神明的方式运行的。天地的动静最明显的就是昼夜的周期性变化,即使在白天,日光的照射从早到晚也是不一样的,而这个规律是“终而复始”的重复性规律,用科学的语言讲就是周期性变化规律。除了每日的周期,太阳光照射到地球某区域的量,会因赤道平面与地球绕太阳公转平面存在夹角,而出现由弱变强再由强变弱的年周期变化,形成春夏秋冬四季,大地的庄稼及各种生命则以生长收藏做出反应。另外,还有因月球绕地球运动产生月相盈亏的周期性变化以及相应的潮汐变化,这些都属于“天地之动静”,其共同特点就是终而复始的周期性变化。因此,所谓“神明为之纲纪”就是以周期性变化为规律,而这种规律会使阴阳呈现阴消阳长或阳消阴长的节律变化[1],如图1所示。

注:用三角波描述阴阳消长的周期性变化规律,实线为阳,虚线为阴图1 “神明为之纲纪” 周期性变化规律

由于阴阳是描述周期性变化的一对基本变量,故被称为神明之府。上述规律就是整体三律第一律的节奏律。神明与人的精神活动无直接关系。

2 《素问·八正神明论》中的神明

《素问·八正神明论》是《黄帝内经》中唯一在篇名中含有“神明”的篇章,虽然文中没有直接出现“神明”,但其内容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高度相关,故可视为论述神明的专篇。

“八正”即八个节气,为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分、秋分、夏至、冬至,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故能以生长收藏”的四季变化非常相似。该篇的核心思想是通过知晓8种节气的天气变化规律,对人体实施正确的补泻手法,即:“是以因天时而调血气也。是以天寒无刺,天温无疑。月生无泻,月满无补,月郭空无治,是谓得时而调之。”

天气即自然界作用于人的因素,主要的两个因素为太阳产生的寒温和月球产生的潮汐力,两者都是周期性变量,具有“神明”的特性。故“八正神明论”可翻译为“按照八正节气进行周期性变化的天气如何影响人体的论述”,其中能够“以日之寒温,月之虚盛,四时气之浮沉,参伍相合而调之”的人被称为“工”,他们洞悉自然界作用于人体的规律,能预见不同节气对人气血的影响,即“工常先见之”,这种人与《素问·生气通天论》中“通神明”的圣人是类似的。

3 “神明”与“圣人”的关系

《素问·生气通天论》是阐述天气如何影响人气的另一个专篇,主要论述天气对人体阳气的作用,其中讲到:“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故圣人抟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

本篇的中心思想是天人合一,人要顺应天气(苍天之气)的变化才能长寿,而天气是随时间变化的(因时之序),懂得养生的人(圣人)会顺从自然因素(服天气),通晓自然界变化的规律(通神明)。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出现了精神的概念,“抟”是动词,有相互作用、相互结合的意思,如《灵枢·百病始生》云:“汁沫与血相抟,则并合凝聚不得散而积成矣。”《灵枢·刺节真邪》讲:“阴气不足则内热,阳气有余则外热,两热相抟,热于怀炭。”精和神是两个概念,这里的神指神气,精为精气,“抟精神”就是让精和神充分结合,实现平衡。从语句的逻辑关系看,“抟精神”与“服天气”和“通神明”是并列的,都是圣人的行为。

“通神明”的说法在《素问·移精变气论》和《素问·气交变大论》中也有使用,在《素问·气交变大论》中有:“善言气者,必彰于物,善言应者,同天地之化,善言化言变者,通神明之理,非夫子孰能言至道欤。”由此可见,神明是对变化规律的一种描述,能通晓这一规律,称为通神明,与人的精神没有直接关系。

4 “神明”与“神”的关系

“神”在《黄帝内经》中有类概念的特征,类似“气”。神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含义,可与不同的字结合组成复合概念,也可单独使用。“心藏神”是《素问·调经论》中的观点:“五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脏所藏。五脏所主:心主脉,肺主皮,肝主筋,脾主肉,肾主骨,是谓五主。”

这里的神是组成精神活动的一个方面,另外还有魄、魂、意、志,由其他四脏所藏,因此,包括了神、魄、魂、意、志的精神内容并非心的专主。心专主的是脉,即血脉,心通过主脉而藏神,即《灵枢·本神》所说的“心藏脉,脉舍神”,脉中的血也因此被称为“神气”,即“营卫者精气也,血者神气也”(《灵枢·决气》)。另外《灵枢·邪客》中还有:“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其“精神”一词并非英文“spirit”之意,而是精与神的合称,其中的精是血中所含的、称为精气的营气。精是神的物质基础,精神相互作用达到和谐,称为“抟精神”,是圣人养生的方式。

神在一些地方指精神活动,但更基本的含义是阴阳的状态,在《素问·天元纪大论》中有:“夫五运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可不通乎!故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阳不测谓之神,神用无方谓之圣。”

这里不仅复述了《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内容,还对“化、变、神、圣”进行了深入解释,指出阴阳不测即无法预测的变化称为神。“圣”字对应神明中的“明”,意思是明白,“神用无方谓之圣”的意思是“能够明白阴阳的变化,把握其规律,运用无穷的人称为圣(人)”,与《素问·生气通天论》中圣人可以“通神明”的说法相呼应。

总之,神明是神的下位概念,“神”指阴阳的变化莫测,“神明”则是阴阳有规律、能够被预测的变化,是对周期性变化规律的拓展,可视为广义的神明含义。意识活动通常是变化不定、难以控制和预料的,用“神”来描述符合其特性,是神概念在意识领域中的应用。

5 关于心的“神明出焉”

《素问·灵兰秘典论》是对脏腑功能的专论,其中第一个脏腑就是心,即“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黄帝内经素问校释》对此的注解为:“神明指精神意识、思维活动[2]。”对于心主导精神活动的中医观点很多人不理解,认为与现代科学脑产生意识思维的知识不符,成为有人攻击中医不科学的把柄,问题出在对“神明出焉”的理解上。

理解人体脏腑及其功能需十分谨慎,笔者前期已对膀胱的概念进行了解析,指出《黄帝内经》的膀胱并非现代生理学的储尿膀胱,而是包括了储尿器官的整个盆腔空间[3]。与此类似,心的“神明出焉”也不能简单理解为心是产生意识的地方。根据前面对神明一词的分析,神明指规律性、周期性的变化,这正是对心脏的真实写照!人体中唯一处于永不停息的周期性搏动的脏器只有心脏,肺脏虽有周期性的呼吸运动,但可受意识支配,短时间停止呼吸或加速呼吸是可以做到的,但心率不能随意改变,它是人体中最为规律的脏器,因此用“神明出焉”恰如其分,翻译成通俗语言就是“节律产生于此”。

当然,心脏和心血管系统与精神活动的关系确实非常密切。由于心率受控于植物神经,人的情绪变化主要是植物神经的活动,如紧张时交感神经兴奋,引起心跳加速,放松时心率变舒缓,所谓“慌了神”可表现为心律紊乱,这些用“神”描述的过程,最终可延伸到阴阳变化的神本意上。另外,意识活动还与心脏位置接近的胸前区域的状态有关。人在心情不舒畅时,常会感觉到此处憋闷,像压了一块石头,这实际上是由呼吸紊乱导致的胸前经脉不畅,感觉像是心的憋闷,其实是一种错觉。

6 《黄帝内经》他处的“神明”含义

在《灵枢·刺节真邪》中有两处讲到神明:“黄帝曰:刺节言发蒙,余不得其意。夫发蒙者,耳无所闻,目无所见,夫子乃言刺府输,去府病,何输使然,愿闻其故。岐伯曰:妙乎哉问也。此刺之大约,针之极也,神明之类也,口说书卷,犹不能及也,请言发蒙耳,尚疾于发蒙也。黄帝曰:善。愿卒闻之。岐伯曰:刺此者,必于日中,刺其听宫,中其眸子,声闻于耳,此其输也。黄帝曰:善。何谓声闻于耳?岐伯曰:刺邪以手坚按其两鼻窍而疾偃,其声必应于针也。黄帝曰:善。此所谓弗见为之,而无目视,见而取之,神明相得者也。”

根据上文中的主病为“耳无所闻,目无所见”,是感知方面的障碍(蒙),故这里的神明应该是使耳目的感知恢复,神得以明的意思,即发蒙的疗法,与《素问》中的神明含义不同。《灵枢》主要阐述以经络为主体的人体解剖及对应的针刺疗法,《素问》则是天人合一思想在医学中的运用,其核心观念就是人的养生和治疗要与天气的变化规律相适应。因此,神明以规律性变化的内涵成为《素问》天人合一思想的专属词汇。

在《素问·移精变气论》中,也有两处神明的应用:“上古使僦贷季,理色脉而通神明,合之金木水火土四时八风六合,不离其常,变化相移,以观其妙,以知其要,欲知其要,则色脉是矣。色以应日,脉以应月,常求其要,则其要也。夫色之变化,以应四时之脉,此上帝之所贵,以合于神明也,所以远死而近生。生道以长,命曰圣王。”

这里能“通神明”的“僦贷季”就是《素问·生气通天论》中所说的圣人,后面紧接着提到的“八风”与《素问·八正神明论》中的“八正者,所以候八风之虚邪以时至者也”相对应,其“不离其常,变化相移”的规律就是神明所表达的周期性变化规律,若色的变化与四时之脉相应,并符合神明的周期性规律,就可以长生。本段是神明思想在养生方面的应用。

在《素问·脉要精微》中也有一处神明:“衣被不敛,言语善恶,不避亲疏者,此神明之乱也。”指原来有规律性的行为出现了紊乱,广义的神明就是“规律、正常”的意思,故上述反常的行为被称为“神明之乱”。

在《素问·经脉别论》中有:“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淫气于筋。食气入胃,浊气归心,淫精于脉。脉气流经,经气归于肺,肺朝百脉,输精于皮毛。毛脉合精,行气于府。府精神明,留于四脏,气归于权衡。”

这里讲的是在六腑中的精气(府精)如果运行有规律(神明),就能够进一步流通于四脏,使气平衡(权衡)。《黄帝内经素问校释》将这里的“神明”解释为“经阴阳相互作用而不断变化”[2],但如果这种变化是不可预测的无规律变化,精气如何能够依次流通于四脏,进而实现气的平衡呢?因此,此处的“府精神明”,应该是腑器中的精气通过规律性的运行,流注于四脏,使气平衡。

在《素问·方盛衰论》中,也有神明的使用:“是以诊有大方,坐起有常,出入有行,以转神明,必清必净,上观下观,司八正邪,别五中部,按脉动静,循尺滑涩寒温之意。”

这里的“以转神明”是对前面“坐起有常,出入有行”的进一步说明,可理解为“日常行为有规律的轮转”。而“必清必净”与《素问·生气通天论》中的“苍天之气清净”含义相似,指有规律、不紊乱的变化,与神明的含义相配;后面的“司八正邪”与《素问·八正神明论》的篇名“八正神明”相呼应,“按脉动静”,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的“天地之动静”相类,为诊脉的变化。

总之,除了《灵枢》有一些不同外,整个《素问》中的“神明”含义基本一致,均代表规律性、周期性的变化,厘清《黄帝内经》的基本概念是中医理论研究的重要内容。

7 《黄帝内经》之外对“神明”的阐述

一个词汇的诞生和运用不会仅局限于某个学科,《黄帝内经》所用的词汇多数都有其深厚的历史渊源。比如《黄帝内经》中经水与经络原型的“经落”一词源于《管子·度地》[4]。查阅《黄帝内经》之外的古文献,发现在1993年湖北郭店出土的竹简《太一生水》中含有神明一词,其文如下:“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沧热。沧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沧热之所生也。沧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者,阴阳之所生[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埋,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不知者谓□。”

文中[]的内容为整理者根据上下文之意所加,□为缺失不明的字。该文不仅有神明一词,还有天地、阴阳、四时等与神明相关的概念。《太一生水》主要论述了上述概念之间的生成关系: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四时→沧热→湿燥。

阴阳由神明所生,而神明又是由天地相辅而成的,这一生成的顺序在本文中被两次强调。如何理解“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神明是阴阳的周期性变化,而阴阳最初始的含义就是阳光的照射,古人将阳光照射到的地方称为“阳”,照射不到的地方称为“阴”[1],并进一步衍生出寒热的昼夜变化和四季变化,而这种由阳光产生的阴阳变化归根结底是由地球自转和围绕太阳的公转所形成的,因此,阴阳的周期性变化——神明由天地所生,符合天体物理学原理。同理可证,以阳光代表的阴阳是由周期性变化所产生的,正如图1所示的三角波。由于有周期性的变化,才会生出阴阳有规律地消长增减,所以,“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也是符合逻辑的。由阴阳的年周期变化形成四时(季),四季产生寒热(沧热)变化,通过蒸发水液,进而形成湿燥变化,这些因果关系与物理学的常识基本吻合。

对比《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和《太一生水》,除了“太一”的概念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没有外,《太一生水》中的“阴阳、天地、万物、神明、四时、沧热(寒暑)、湿燥(燥湿)”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均有出现。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考虑《太一生水》中没有五行的概念,其使用的“沧热”一词,在《黄帝内经》及之后均为寒暑或寒热,“湿燥”在《黄帝内经》中均为“燥湿”,说明该文献的成书早于《黄帝内经》。

《太一生水》与《老子》同时出土,其成书下限应不晚于郭店楚墓下葬的时间,即公元前305年至公元前300年,大大早于《黄帝内经》编纂成书的公元100至110年[5],该文被认为是道家的早期著作,道家思想与《黄帝内经》有诸多交集,《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撰写有可能参考了《太一生水》。

“太一”确实也有神的特征,在《素问·本病论》中有“心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神失守位,即神游上丹田,在帝太一帝君泥丸宫下。”这里,太一被称为“太一帝君”,被人格化。上丹田和泥丸宫都是道家术语,是脑的部位,为太一帝君所居。本段的意思可翻译为:“心是全身的主宰(君主之官),节律形成的地方(神明出焉),一旦节律性活动(神明,“明”被省略)出了问题(失守位),则心率的变化(神)就被脑(泥丸宫)所控制。”这正是心脏节律本由心脏窦房结决定,但有时又可被来自脑的精神活动所影响的写照。

总之,一旦将神明解析为周期性、节律性的变化,则《黄帝内经》中与神明相关的很多内容都变得容易理解了,这正是解析《黄帝内经》概念的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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