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君
陈春成,“90后”作家,2020年9月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受到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并且获得了许多著名学者的高度评价,其在豆瓣平台获得了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榜单列表第一名的好成绩。《夜晚的潜水艇》是其中一篇短篇,讲述的是一位天才少年如何失去想象力,最终“沦落”为“正常人”的故事。本文从身体规训与社会秩序的角度,试用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中的规训理论来讨论这篇短篇小说。
一、被规训的客体:身体
“规训”出自《陈书·王玚传》:“玚兄弟三十馀人,居家笃睦,每岁时馈遗,遍及近亲,敦诱诸弟,并禀其规训。”“规训”意为规诫教训。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开篇,就描述了因谋刺国王的达米安被施之以酷刑—四马分尸、焚尸扬灰。19世纪以前,统治者几乎都是以这样宏观的权力、残酷的手段来让犯人臣服权力,震慑、规训民众,以达到维护社会秩序的统治目的。而19世纪以后,仪式化的、血腥的恐怖惩罚逐渐被废除,肉体的痛苦不再是惩罚的仅有目标,“惩罚的节制时代开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犯人的惩罚消失,统治者对犯人肉体的限制和掌控依然存在,如限制人身自由、剥夺财产、权利,尽管惩罚方式不再这样暴力和血腥,看似更柔和、更人道了,但惩罚却以一种更加隐秘和不易被察觉的方式存在着。尽管惩罚犯人的方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身体依然是规训的客体,这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的重要观点。
在陈春成的短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中,主人公陈透纳的身体承受到来自多方面的规训,并且微观权力对他身体产生了更精妙的规训方式。当今社会,碎片化和多元化是其典型特征,就连身体都不再以一个整体的面貌出现,如健身房中五花八门的健身器材,有锻炼肩部、腰部、臀部、腿部的……以期身体可以朝着自己理想中的形态发展,塑造完美身材。小说中,陈透纳是个沉迷于幻想,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的“问题少年”,他的快乐是想象自由,每晚駕驶着由自己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潜水艇,行驶在大洋深处,探寻宇宙奥秘。但这样的情况在父母、老师看来是一种“病态”,后来主人公不得不屈服于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的现实,最后“泯然众人矣”。现如今,父母对孩子行为的管理,近乎达到了欲要控制的地步,其既来自对“正常人”对生活的追求,又来自整个社会无声的规训。
二、微观权力:无处不在的规训
(一)微观权力的产生
微观权力与宏观权力相对。微观权力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的概念,他认为微观权力是社会下层的权力结构,认为权力不是一元或二元的,也非孤立因素的拼凑,而是一种网络结构:它处于经济关系、知识关系、性关系之中,是这些关系中发生的分裂,不平等、不平衡的结果,是造成这种关系的内在条件。微观权力并非只是禁律,它弥漫于下层结构之中,把生活紧紧包围。因此,微观权力是无处不在的。
(二)全景敞视监狱
全景敞视的圆形监狱就是对现代规训社会中无处不在的监视进行展示的高级形态。在场所中的所有犯人都按照一定的方式排列、分配在一定的区域,彼此隔离看不到对象,在监狱的中央区域有一座塔楼用来监视囚犯—权力的眼睛,其掌控个体的一举一动,他们看不到监视者却无时无刻不处在这种监视之中,每个犯人最终都会被规训为温顺的个体。社会内卷大潮袭来,小学、中学、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现实就如一座全景敞视监狱,它们时时刻刻都在监视人们的行为,掌控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对与这些现实不符的行为进行矫正,这些现实化身为一种精妙的技术策略—微观权力,并不断渗透于人们的生活中,现在人们都在为争夺优质资源而失去警惕,时刻处于全景敞视监狱的监视之中。在这样的竞争中,老师、父母为了控制并利用孩子,一系列规训的技术诞生了。在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中,身体、任务、世俗的目光都成为微观权力的象征,主人公时刻在全景监狱的监视之下,而主人公的父母则将微观权力发挥到了极致,他们首先把身体看作微观权力工具,利用身体规训主人公:
“我看着他们在灯光下的愁容,第一次发现父母老了很多。这几年我整天沉浸在海底,根本没仔细打量过他们。那晚他们对我谈了很多,倾诉了他们这些年的忧虑。母亲哭了,我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那种无助的神情。”
在这段叙述中,父母身体是最为重要的微观权力工具。在父母与主人公的关系中,身体微观权力是维系这种关系的基础,在父母眼里,他们才是“正常人”,而主人公陈透纳是“问题少年”,双方的身份关系是父母对陈透纳施加微观权力的社会基础。父母对陈透纳施展微观权力,充分表现了“正常人”对“问题少年”进行规训的欲望,父母利用身体规训主人公,把主人公当作规诫教训的对象,其理由是主人公陈透纳的行为与普通孩子有异。家,本是温馨的港湾,但在家中,父母这样垂垂老矣的身体在暗地里逼迫主人公放弃他想象的自由,让他在现实与想象中痛苦挣扎,在这里,父母的身体成为一把残忍的匕首。又如:
“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概念从来都漂浮在我的宇宙之外,从这时起,才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我眼前,像灼热的陨石。”
尽管主人公对身体解放、想象自由有着强烈的愿望,但社会生活中微观权力以隐秘的技术处处规训着他,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摧残”。“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我的脑袋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在温暖的家庭以外,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就业、结婚、买房……这些任务作为微观权力紧密地排列着,主人公被这些微观权力紧紧压迫,使他对自身进行规训和自我熏陶,把自己训练成符合整个社会所需要的个体,同时,也使这样的个体生成衡量他人的生存标准。如果父母的身体发出的微观权力是空间上的规训,那么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等任务便是对主人公在时间上的规训,微观权力把主人公的生活紧紧包围。
三、规训背后的忧虑
在福柯的规训理论中,他并没有指出面对全景敞视监狱,人们该怎么办的问题,所以在《夜晚的潜水艇》的叙述中,作者陈春成在字里行间隐约流露出一种悲观、失望的态度。
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有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快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对此,被视为“问题少年”的主人公,微观权力以隐秘的、不易察觉的方式已经将他紧紧包围,父母衰老的身体、失望的神态,还有未来的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等现实,他只能放弃他的“才华”,努力向“正常人”的行列靠拢。如果微观权力对人的肉体进行规训,社会处于一种和谐稳定的状态固然是好。“正常”与“病态”的划分是一种隐喻,是一种象征符号,其中,“正常”隐喻着“有序”“完整”,而“病态”则暗含着“失序”“缺陷”,“病态”意味着对现有的社会秩序和结构的挑战,所以主人公的身体、行为都通过这些微观权力得到“驯化”。作者陳春成在《夜晚的潜水艇》中暗暗发出他心中的忧虑:如果社会中所有人的思想、精神步伐都是整齐划一、没有个性的,“我的脑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而真正有才华的人却被世俗视为异样、被微观权力扼杀,“在妻子面前,父母绝口不提我生病那几年的事”。那么,整个社会、整个民族就没有活跃的可能。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又提到“相反,我们应该承认,权力制造知识(而且,不仅仅是因为知识为权力服务,权力才鼓励知识,也不仅仅是因为知识有用,权力才使用知识)”所以,在福柯理论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回顾近现代的思想解放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可见,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和政府都试图以一种规范性的话语和制度来革新国民的思想,探寻救亡图存的道路。因为无论对种族还是国家的生存角度而言,“族力”或“国力”的建构不仅仅依靠强壮的肉体,还有其强大的思想力,只有这样一个民族、国家才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不倒。所以,面对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微观权力的规训,精英知识分子呼吁对人的发展应该建构起一个“和而不同”的多元评价标准。
四、小结
当“80后”作家还桎梏在逃离、虚无和“生活在别处”时,以陈春成为代表的“90后”作家已经开始思考万物、世界和宇宙的关系。在陈春成的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想象力”成为他的创作母题,他在小说中表达出独特的“思想力”“想象力”对人的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微观权力不论对肉体的规训,还是“思想力”的规训,被规训的“客体”,始终是身体,而这样隐秘的,不易察觉的微观权力又无处不在。尽管作者的文字没有激烈和极端,没有对社会发出呐喊的声音,但作者在字里行间暗暗表达了微观权力对青少年成长的担忧。但是,福柯认为“权力就是知识”,不管微观权力遍布何处,总会有其生存的策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