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烟嘴

2021-08-09 02:21吴若增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6期
关键词:四爷翡翠老张

吴若增(1943-2020),黑龙江人,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翡翠烟嘴》、中篇小说集《兽孩》《脸皮招领启事》、长篇小说《离异》、杂文随笔集《吴若增自选集》《吴若增曰》、散文集《晴空里有一只大鸟》等。

民国十六年发大水,蔡四跟着人家闯了关东。三十年后他回来了,带回了两样宝物,一样是老婆,一样是烟嘴。

蔡四的老婆“傻大黑粗”,除了干活是把好手,没有多少让人喜欢的“娘儿们”气。这一点实在令蔡庄人遗憾。好在蔡四身子弱,挣工分养家几乎全亏了这位“黑老婆”,所以倒也看不出他嫌弃来。此外,两口子虽已半百,膝下却无儿无女,要在别人早已愁煞愧煞,然而蔡四却也不以为然:有吃有喝就行了唄,要孩子干啥?俺那黑老婆怎么着也比俺活得长远,还怕老了没人管么?

老婆黑,自己爱,不关别人的事,但毕竟难以夸耀于人。这一点,蔡四不说,心里明白。蔡四用以为自己争脸的,是他的翡翠烟嘴!

要说蔡四的翡翠烟嘴,确是个好东西。白日里照着,葱绿般的透亮;细看那里边的纹路儿,有山、有水、有人家,旷远得很。到了晚上,将那烟嘴放在月光下,星星儿都在那里头直眨眼。据蔡四讲,等到来了鱼汛,将烟嘴放在水中,人也下河,可听见鱼儿在烟嘴里跳,还喋水。烟嘴是给人看的,有人看过、试过,据说还真是差不离儿。

这还不奇,奇的是那烟嘴上还有四个大牙印儿。据蔡四讲,那是明太祖朱元璋咬下的。因为这,谁拿过烟嘴,都要细细地看上半天,同时心里便不觉地生出许多敬畏。

“话说那一年,南边的佛祖国派人来咱这中原大国朝圣。”蔡四说起这一段,总是免不了洋洋自得。他会眯起两眼,扁起薄嘴,展出一种难以掩饰的骄矜之色。旁边听着的人呢,原本就怀着几分敬畏,自然不会怪罪他的傲慢,反而总是一遍遍地听得津津有味。他接着讲下去了:“朝圣自然要带东西,就好像逢年过节,咱们走亲戚串朋友一样。那年佛祖国来人,就带了许多东西,都装在樟木箱子里。箱子从大殿一顺儿摆开,一直摆到文武百官下马那地方。嗬,那东西,多得邪乎啦!太祖爷呢,端坐在龙椅上,由着使臣打开箱子,一件件验看。也是东西太多啦,太祖爷看着看着就困乏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再看看下面还有一大溜箱子不曾打开,耐不住了,说:‘这么着吧,你那箱子里的东西,俺就不一一细看啦。有什么特殊的稀罕物儿,拿给俺瞧瞧就是啦。使臣听说,连忙倒地叩头,说:‘动累了大国皇上,真是对不起—啊,真是罪该万死!好,下面的箱子就不开了,只请你老人家看看这件稀世之宝吧。那使臣说完,抖抖地站立起来,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个金绸小包儿,然后一层层地当庭剥开。嗬,满朝文武都傻啦!心想:这是什么什物儿,这么珍贵?

“里三层,外三层;外三层,里三层……也不知那使臣到底剥下了多少层金绸,反正最后—嘿,露出来的就是这玩意儿!”

“太祖爷本来正在打盹儿,他身旁的老公(太监)接过使臣奉上的烟嘴,双手捧着要送给皇上看,可送到皇上面前又犹豫起来了—惊了皇上的御梦,那是杀头之罪呀!老公正这么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忽然,太祖爷龙眼大睁:‘嗳,这是啥东西?快快拿与俺看!老公听说,慌忙捧上去。太祖爷却好像等不及似的,伸手就抓了过来。‘啊,翡翠烟嘴!嗬,真是好东西呀,好东西呀!快着,给俺安上个烟管儿,俺要用它抽抽烟!”

“太祖爷这一嚷不打紧,忙坏了众多老公。老公们急忙找来一支上好的湘妃竹烟管儿,插上,又塞了满满的一锅子金烟叶儿,打火点着,捧与皇上。皇上接过来,张开金口玉牙,咯噔这么一咬,嘿,你瞧咋着,就落下这四个大牙印儿啦!‘嗯,好,好,俺抽着浑身上下都透气儿!太祖爷高兴了,叫了起来,‘来呀,赏给来使黄金五百两!”

这就是蔡四那翡翠烟嘴的来历。至于这烟嘴后来如何从龙庭流落民间,又如何流落到一个开矿的穷工人之手,蔡四实在也是说不详细了。他只是说:那年,他攒下一百三十块大洋,准备带着黑老婆回乡养老,谁知他一个拜把子兄弟,老娘病了急需回家照料,可手中又没钱,急得不行。“嗨,兄弟有难,俺还能说啥呢?拿去吧!俺把那袋大洋冲他怀里一扔,催他快走。俺这兄弟一看,哗哗流泪,扑通一下就给俺跪下啦:‘大哥,小弟不死,今生当以犬马相报!小弟家在云南,这一去怕是回不来啦。俺这身上只有这一件传家之宝,就送与大哥留个纪念吧。就这么着,俺那把兄弟便是把这玩意儿塞给了俺。嗨,帮人帮到底,咋能要人的家宝呢!俺再三推辞不要,可俺那兄弟说,大哥要是见外,这钱小弟也就不能收下了。没法子,俺只好接过来……”

蔡四离乡那年二十二岁,到他回乡已五十有二,且早已不论民国,而是公元一九五七年了。一九五七年所用的是人民币,要大洋何用?有人当时就曾经惴惴然地问过这问题。然而蔡四却不屑一答似地笑笑说:“咋着,大洋没用啦?那是银子啊,可以换钱嘛。嗨,你真是的!”

至此,听的人也就深信不疑。是啊,这么珍贵的东西,那来历也自是不凡的了,这还有错么?再说,蔡四在外闯荡一生,人又精明,哪能一点积蓄都没有呢?蔡四虽然嘴馋,又好面子,但却是极讲义气的。这一点乡邻们都知道,所以,他所说,必属可信。

人们对那烟嘴都敬重起来了。爱屋及乌,敬物敬人,人们对蔡四也就敬重起来,先前的鄙夷之色(因为他回来时像个穷光蛋)也就一扫而光了。

“嗳,给俺看看行么?”不时地有人这样要求。

倘是辈份与年龄都与蔡四相同或相近,蔡四便会叫那人为“老哥”或“老弟”,然后,便把烟嘴递过去;倘是逢上晚辈,蔡四便会说:“要看俺烟嘴不难,只是得叫俺一声爷。”

按说蔡四这要求也并不为过,因为蔡庄多爷,晚辈人叫起来并无困难。只是蔡四似乎对此十分计较,大有非叫不可之势,于是,“四爷”“四爷”地便终于叫起来了。

蔡四爷(以下行文,必得尊称四爷了)有一件珍宝,这消息不久便传开。八村四屯,凡来蔡庄走动的。无不央及四爷,要求一睹为快。蔡四爷倒也并不秘之匣柜,总是有求必应,令人们都饱眼福。

蔡庄这一带,本是地老天荒,许多人一辈子不曾走出家门百里,外地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所以蔡四爷的珍宝,只能声噪于此,并不曾传遍全国。

这样的,过去了好几年。

一九六一年秋,县里一位副部長领着几个人来到蔡庄“整风整社”,名曰工作组。这位副部长听说了这件事,感到很新鲜,待到看了四爷那烟嘴时,竟然爱不释手了。工作组有纪律,副部长不敢造次。临走时,他托人委婉地转告四爷,愿用自己的那辆“铁驴”相交换。铁驴是一种土造的铁管自行车,在农村的土路上骑行是很相宜的。六十年代这东西在蔡庄一带还算新鲜。不过,也许是副部长的铁驴过于破旧,也许是四爷过于珍重他的宝贝,反正他竟是终于拒绝了。

这事后来也传开去,传到后来,都说是那副部长要给四爷一辆崭新的铁驴,四爷都没换。就此,四爷的翡翠烟嘴更加名声大振,四爷本人也更加得意了。

蔡庄人有个习惯—其实全中国的农村都有这习惯:村里某人荣耀,全村人便俱以为荣。所以,慢慢地,四爷的翡翠烟嘴竟也就成了村宝。

“哟,你是蔡庄的呀!听说你们村有一件稀罕物儿,啥时候俺也去看看。”

“嗳,听说你们那个烟嘴,人家拿一辆拖拉机都没换,那么珍贵么?把你们蔡庄的破烂儿都卖了,也不抵那烟嘴值钱吧?”

“你们四爷有来头啊!这辈子走南闯北,都干了些啥富贵事儿?嗳,听说他还给宣统皇帝做过买卖,皇上高兴,赏给了他这个烟嘴……老爷子如今还硬朗吧?”

也许是蔡庄人此外便无以为荣了吧,只要是听见外乡人说起上面这样的话,蔡庄人便总是禁不住美滋滋的,仿佛自己也成了蔡四爷,在外乡人面前便不觉地挺直了胸脯。

四爷愈发地成为一位真正的爷了—指的是人们对他的敬重程度。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大事,首先就要想到请四爷去;就是邻里之间偶尔闹了纠纷,四爷一到,吧嗒吧嗒地咬着他那烟嘴儿,再把他的意见那么稳稳当当地一摆,任你什么难解之争也就冰释。

这样的人,谁不敬重呢?

当然,对四爷的烟嘴也并非全无异议,转年夏天就碰上了这么一码事。

一九六一年夏,一位老家为蔡庄可却在外面工作了一辈子的爷,回来了。据说他在城里当了几十年的银行会计,身子瘦弱,可眼睛却挺亮,露着狡猾的光—蔡庄人后来说起他:一看就不像个地道人!

这位银行老会计许是犯了什么错误吧,被人家下放回来了。先前在城里,靠着工资生活,也没什么积蓄,来到蔡庄,自然也得干活吃饭。一个一辈子没干过农活的人,既无体力,又无技术,倘是老老实实地向人家学,勤勤恳恳地在地里干,蔡庄人倒也不会对他说三道四,相反,人们还会帮助他。谁知他这个人自恃见多识广,全不把蔡庄人放在眼里。瞧吧,地头休息的时候,就数他的话多,什么城里的汽车呀、楼房呀、公园呀、饭馆呀……只要有人提个头,他就能说上一大串儿,眉飞色舞,夸夸其谈,就好像蔡庄人都是化外异民似的。这已经让许多爷辈的人感到不得劲儿了—虽然人们几乎都乐意听他所讲的那些新鲜事。可气就可气在:他居然敢于当众胡说四爷那烟嘴儿是假的!嘿,这下子,算是给他自己闯下了祸啦!

那天,地头休息的时候,他死乞白赖地非要看看四爷的烟嘴不可。四爷本来讨厌他多嘴多舌爱逞能,所以一直不肯给他看。可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沉吟了半晌,递给了他。

谁知他接过去,左瞧瞧,右看看,然后呵呵一笑,说:“四爷,不是我煞你的兴致呀,我看你是上了那个把兄弟的当啦!”

“咋啦?”不只是四爷,所有的人听了都不禁蓦地一惊。

“嘿嘿……这翡翠烟嘴儿……嘿嘿,是假的!”

“假的?”人们又是一惊,不禁转过头,盯住了蔡四爷。

蔡四爷先是一惊,但又似乎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上前一把抢过自己的烟袋,往怀里猛地一揣,冲那老会计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人们许久都没有说话,望望走去的蔡四爷,再望望被晾在那儿的银行老会计,似乎一时间无所适从了。最后,带工的生产队长忽然站了起来,好像气不打一处来似地叫了一声:“都起来,干活啦!”

人们一个个地站了起来,扛起锄头,走开去。

“哼!”不知是谁,故意愤愤然哼了一声。

银行老会计忽然觉得自找没趣,也蔫头耷脑地站了起来。

七月里,骄阳似火,棒子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钻进去锄草,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来。老会计锄得慢,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别人的后头。忽然,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话:“哼,他知道个啥,不就会拨拉几下算盘珠子么?看见人家有个好东西,心里不知咋馋得慌呢!”

“可不,看他那样儿就不地道!哼,没长好心眼儿!”

“嗳,别理他!这种人理不得,他恨不得咱村里啥也没有才好呢,他好逞能……”

“哼,装得倒像……”

银行老会计忽然觉得头脑发晕,腿脚无力,手中的锄头再也握不住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

也许连蔡庄人自己也想象不到,他们会对敢于非议翡翠烟嘴的人那么厌恶。那事过去以后,银行老会计心术不正的说法立即被全村人所接受,从此竟真的没人愿意搭理他了,他的那些城里的新鲜事也不再有人要听了。老会计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心里好些天都不自在。再说,他不熟农作,挣不了多少工分,又不会过日子,连野菜野草都分不清,吃的也十分困难—那年闹灾荒,人们都要利用工余去挖点野菜,以便回来掺到棒子面粥里。这一切对老会计来说,都足以使他陷入困境。

幸好蔡四爷毕竟是个好心肠的人,又很有些涵养。他别扭了一些天之后,似乎觉得老会计有些可怜,便慢慢地改变了态度。一天,他提着自家挖到的一小筐野菜,来到了老会计的家,说:“老哥,掺点这个吃吧,那点粮食哪够呢。”

老会计见到蔡四爷主动地前来看望他,本已喜出望外,眼见他又送来了这么多的野菜,更加感激不尽,他急忙拉过四爷坐下,懊悔地说:“四哥,您不记恨我,这叫我怎么说才好呢……”

第二天,又是工间休息的时候,老会计凑到蔡四爷身旁坐下,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个老花镜,对着四爷那烟嘴儿就照了起来。四爷本是坐在那里抽烟,见他这样地照来照去,感到有些奇怪,想起他前些天讲过的话,眼里突地又露出了愠怒之色。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老会计却说出了让所有在场人都感到意外的话来:“哎呀,四哥,您这真是翡翠烟嘴呀!来来来,我再细看看。”

蔡四爷愣了,不觉地交出了烟袋。人们也不禁一齐过来看。

只见老会计拿着那老花镜和烟嘴儿,远瞧瞧,近看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半晌,末了,猛地一拍大腿,失声叫道:“哎呀呀,四哥,兄弟我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啦,您瞧怎么着,我这一细看啊,嘿,还真是一个上好的翡翠烟嘴呢!”

就这几句话,人们都露出了惊喜之色。

蔡四爷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老会计愈看愈真切,愈说愈激动:“四哥,告诉你说吧,那年我跟我们经理上一个大资本家家里去办事,那个大资本家就有一个好烟嘴儿,据说有个外国人出一辆福特牌小汽车他都没换。我们去了,他还让我们看了好半天呢。嗨,如今这一比呀,他那个烟嘴儿算个啥,您这才是件真宝贝呢!嗳,您瞧这牙印儿,不是太祖皇上,谁能有这么好的牙口儿?”

老会计这几句话,说得人们都乐了。当下有人就笑着对他说:“你可看好了啊,别明儿个又成假的啦。”

“没错,没错,这回我算是看好啦!”老会计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一边连连点头,以表示绝无再次看错的可能了。

蔡庄人厚道就厚道在这儿了:不管是谁有了错处,只要肯于承认,人们便都不去计较。从那以后,人们对老会计果然又转变了态度,重新热情了起来;后来再听他说东道西,人们便也都觉得饶有兴味了—他毕竟比蔡庄人见识得多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之间,就到了一九六五年的秋天了。

这一天,蔡庄来了一位省文物公司的老张师傅,说是蔡庄一带,本是古代群雄争战之地,千百年来,有许多古器流落民间,因此要来这里公价收购。他还说,这是个爱国的好事儿,要大家踊跃交售。

既是好事儿,又能换钱儿,蔡庄人何乐不为?于是,一个个地争着把老张师傅领进家门,搬出了家中所有的老破玩意儿供他挑选—据说那东西愈旧愈破愈值钱。这老张师傅倒也不怕麻烦,挨家去看,去拣。然而,他又好像十分挑剔,转了大半天,只收购了几样花瓶、瓦罐、铜钱什么的,给的钱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多。

只有八奶奶家的一卷又残又旧的破画儿,他令人意外地给了二百五十元钱!其实那张破画儿不过是画了一只老虎,底下印了一大堆看不清是什么名字的乱戳子罢了。

你说他不懂行吧,他还挺像那么回事;你说他懂行吧,他怎么乱给价钱?蔡庄人糊涂了。

“哼,俺看哪,这老张师傅也是个二百五!”

“别这么说,人家到底是干这行的,错不了。”

人们的看法很不一致。

末了,老张师傅要走了,许多人送他。这时,有一个人说了话:“嗳,老张师傅,您看见四爷的翡翠烟嘴了么?”

不等老张师傅说话,一直站在旁边的银行老会计急忙出来阻拦:“嗨,别看啦,他不会卖给你的。”

“倒也是。”许多人附和。

老张师傅立即面露遗憾之色。他说:“我一进村就听说了,特意上他家去,可他说啥也不给看。唉!”

“嗳,您要是不看看那只烟嘴啊,那可是白来一趟。”有人很替老张师傅惋惜。

“可不!”众人也动了侧隐之心。

大队支书思忖了一会儿,终于痛下决心似地对老张师傅说:“这样吧,你别硬要买他的,我领你去。只是看—看,见识见识。”

“那可好。”老张师傅乐了。

支书发了话,别人还能说什么。于是,人们拥着老张师傅,—齐来到了四爷的家。

四爷正在家中拾掇码在院子角上的柴草,见这么多的人骤然光顾,不禁一惊。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众人的来意。他对老张师傅笑着说:“哎呀,你咋又来啦?俺不是说了么,怕你看到眼睛里去抠不出来呢!”

这时,支书走上前来,求情似地央及四爷,说:“四爷,您就给他看看,反正您不卖给他就是了嘛。他们干这行的人就有这个瘾。”

众人见说,也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劝:“四爷,您就给他看看。难道他真敢抢去不成?”

这时,银行老会计又插进话来了:“四爷,我看还是别拿出来。干他们这行的,那嘴滑快着呢。回头不卖给他,他回去一张扬,保不准往后还有大麻烦。”

四爷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老张师傅见此,似乎越发地被他吊起了胃口,那眼神里简直都冒出了饥渴难熬的光!他信誓旦旦地恳求道:“四爷(他也叫上四爷了),您就让我开开眼吧,保准谁都不告诉!”

四爷到底是个憨厚的人,他见老张师傅这样说,众人又那样劝,窘得满脸通红,热汗都沁出来了。但他还是执意不肯,歉疚似地摆着手,并把众人向院门让去:“哎呀,算了吧,算了吧。大家伙儿都忙……”

恰在这时,一个小伙子眼尖,猛地瞅见了别在四爷怀里的烟袋。他趁四爷往外让人,上去一把就将那烟袋抽了出来。他笑着嚷道:“四爷,您也真是的,看就看看呗,这又不是冰棍兒,一晒就化了。”

四爷有点慌,下意识地伸手去夺。但那小伙子却一个机灵地转身,将烟袋递给了老张师傅:“喏,可不许往兜里揣!”

老张师傅接过烟袋,犹犹豫豫地不好意思就去看。他举着烟袋说:“四爷,这……”

四爷好像有了一点儿气,可却也不再过来夺。他略有几分不悦地说:“看就看吧。先跟你说好了,你也不用给价,俺是死活不卖!”

无比珍贵的翡翠烟嘴终于落在这位文物专家的手里了。人们都挤上去看,就好像从未见过似的。银行老会计表现得忽然热心起来,不等老张师傅说话,他就赞不绝口了:“怎么样?没见过吧?这可是个少见的宝贝呀!嗳,眼神儿管用么?可别看花了眼!”

大家都笑起来了:“嗨,老会计,你今儿个是咋的啦?咋话这么多?”

然而,老会计却好似兴犹未尽,他拍着正在专心审视烟嘴的老张师傅的肩膀,无限感慨地说:“不是我冒犯您,别看您干了一辈子,您还真不一定能看得准呢。您可别闹了笑话,一头栽在这儿呀!唉,那年我就办了那么一回丢人现眼的事:一开头,我愣没认出这是一件宝贝来,我还说什么假的呢。回头怎么着,不光四爷恼我,全村人都恼我呢!”

“怎么?”老张师傅忽然一怔,抬头看了老会计一眼。

“哈哈哈……”围观的人们都笑了,“老会计,您就别提您那码丢人的事儿啦。人家老张师傅是专家,难道能看错么?”

老张师傅重新低下头去,继续细细地端详那托在掌上的烟嘴。他额上的横纹条条皱出,眼神儿中闪烁着观察与思考相结合的光……

“嘿嘿嘿……怎么样?看出门道来了么?”老会计眯缝起双眼,津津叨叨地嚼着他的话。

老张师傅对着那烟嘴,好像在看,在听,又在想。他一會儿看看烟嘴,一会儿抬头望望站在一旁的蔡四爷,一会儿扫视一下围观的人们,一会儿又把目光在老会计的脸上久久地流连……

他看了很久。

开始,人们只是兴奋、好奇,后来,就谁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盯望着老张师傅的那张难以解释的脸孔,愈来愈焦急地等待……

终于,他说话了。他是用一种拿不定主意似的语气沉吟着说:“嗯……嗯……四爷,不瞒您说吧……我十五岁开始跟着师傅干这行,四十年来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奇珍古宝我都见过,可您这烟嘴……嘿嘿……我还是头一遭见呢。”

“您看到底怎么着?”人们都急了。

老张师傅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们,这才说出了下面的话:“瞧这料子、这颜色、这纹路……真是绝啦!”

“噢呀!”人们一声惊叹,表现出了无比幸福、无比满足的喜色。

银行老会计似乎更加高兴。他冲着老张师傅翘起了大拇指,说:“行!行!有眼力!”

忽然,有人想起了什么,对老张师傅说:“嗳,您给开开价儿看,眼下它能值多少钱?”

老张师傅略一沉吟,然后决绝地说:“价……可不好开。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

“噢呀!”人们止不住又是一阵惊叹。好几个年轻人激动得甚至跳了起来。

“要不,咋说人家是专家呢!瞧,一眼就看出来啦!”众人都忍不住夸赞起来。

老张师傅被人们的夸奖、赞叹弄得脸红起来。他呵呵地笑了一阵儿,忽然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一边将烟袋还给蔡四爷,一边拉着他的胳膊说:“四爷,您过来一下,我有句要紧的话跟您说。”

“啥要紧的话,说出来俺们也听听!”众人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都七嘴八舌地叫。

四爷也极高兴,红了脸,笑吟吟地说:“老张师傅,您就冲着兄弟爷儿们直说吧,俺蔡庄没有背着人的事儿。”

老张师傅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拉紧了四爷:“不,这个话,我非跟您一个人说不可。您这烟嘴太珍贵啦,所以,您务必听听我的忠告。”

四爷笑了,一边谦虚地摇着头,一边跟着老张师傅走到了那堆柴草的后面。

蔡庄人笑着嚷着,警告四爷:“四爷,小心点呀!他这就要把您的宝贝糊弄走啦!”

在柴草垛后,老张师傅见没人跟来,便把嘴凑近四爷的耳边,十分轻声然而也是十分恳切地叮嘱:“四爷,就因为您这宝贝确实少有,我才忠告您一句,往后,任是什么外地人来,您也别把这宝贝拿给人看啦!千万!千万!……”

自有老张师傅的那番忠告,蔡四爷对他那稀世之宝越发爱惜之至,他怀里的烟管换了嘴,据说那个翡翠烟嘴被深藏在一个漂亮的小匣柜里。又过了若干年,蔡四爷入了黄土,那烟嘴也给他带到棺材里去了—他临死之前这样嘱咐的。

往后断不了有来蔡庄走动的人提起蔡四爷和他的翡翠烟嘴,蔡庄人总是怀着无比的自豪对他人的缺乏眼福深表惋惜,只有老会计想着法儿回避着别人的追问。

那烟嘴到底是……

也许有人偶尔会有疑惑的一闪念,但究竟有没有谁去做一番认真的研讨或是略加一些猜测呢?

反正呵,也没有人再见到那个翡翠烟嘴了……

(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翡翠烟嘴》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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