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阁
父亲记录下的文字,诱导我走进这片老村落。从前门大街到北大仓,我们逐一寻找每一条胡同的来历。站在遗址的空间上,面对历史,我如同一个考古工作者,要在废墟上挖掘出每一个废弃的大门,每一条失宠的河水,钩出沉落在时间深处的历史踪迹。
进入村子,首先要经过南门,这是村子南大门,修建于康熙年间,跟随父亲的记忆,在想象中复原南门阁的样貌。南大门前,左右两侧蹲坐石狮,建筑为二层灰色小楼,青砖灰瓦,飞檐翘起,两侧檐角各嵌小神兽。楼下设阁洞安装木门,每日交五更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木门上,天快亮了,月光隐去,随着村子里公鸡打鸣声,看守南门的人缓缓打开大门,开始洒扫庭除。每家院子的墙边,都竖着一把笤帚,头朝上,村子里的一天从清扫院子开始。夜晚,为保证村民安全,准时关闭南门。各户人家男丁轮流值夜,每个时辰打更一次,他们走在前门大街上,手拿木梆子,一边敲一边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人们听着梆子声安心睡去,夜变得更长了。
老建筑在父亲的描述中,变得古朴而神秘。由此,我想到历史上的城门,都城正门多为三门洞,唯有天安门设五门洞。自唐代开始,皇家设立五门阁洞,彰显皇帝九五至尊的身份,最大的门洞只有皇帝可以进出。文武大臣走两侧门洞。一扇门折射出地位与等级。村子建起立门洞,虽只有一孔,却也变得不再是普通的村庄,门是一代帝王开始的地方,也是一个古村落人类落繁衍的开始。尽管南门阁并不奢华与恢宏,每当人们看到那扇门,就如同进了家。它是董家村人进入村子唯一的入口,也是历史上重要的地标建筑。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遇到多少困难,一路上思念着、奔跑着,那扇门越来越近,进了门就到了家,那里有烟火的味道,是人们精神的居所。
我跟随父亲的回忆,来到那个不为人知的时代。国民党曾在村子里驻扎并设有司令部,他们派官兵在南门阁驻守,随时登记来访人员。司令队副队长从村中选出,负责辅佐队长,他更清楚村子的一切。副队长脱下布衣,换上黄色军服,腰间别一个匣子枪,露出鬼意笑脸。人们面对他时不敢说话,更不敢靠近。那些君临一切的官兵为人们指路,发现可疑人员,引到僻静地方,好好一个人就变得遍体鳞伤。显然,那个时代,人们活得压抑,不敢大声喘气。我仿佛听见空气里发出一声叹息。之后,变成人们的隐忍和逃离。
我站在南门阁遗址上,可以看见村庄建筑,都被“拆”字所覆盖。现在的南门阁早已移为平地。父亲回忆,阁洞在解放前夕被破坏。南门阁这个名字,我问过许多年轻人,他们的回答几乎一致:没听说过。
图册和记忆里的名字,表示已经流逝的人和事,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后,人们是否还记得老村落里曾有的故事。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前门大街的消失,而不知去向。
几百年的沧桑风雨,掠夺了南门阁的外表,留下历史的印痕,我用汉字的方式,记录下那些幽深的胡同和阁洞。
粮食市街
这条街道上重叠着许多条小道,它吵闹、喧嚣、拥挤,又彼此碰撞与依赖。民以食为天,“粮”和“食”有区别,古人说,行道曰粮,止居曰食。路上带的粮叫“干粮”,而在家里吃的饭称为食。粮与食之间隔着一条路,它是人类繁衍的谷物,人们依赖它,给我们生命延续。
我至今仍对那那条大街记忆犹新。清晨,我从胡同向它走近,看见晨光一点一点披挂在粮食身上,把一条土路变成耀眼的金街,在我身体内部的血液里流通。人们赶着马车驴车,装满玉米、高粱、小麦、大米、黄豆、红豆,还有牲口吃的糠、麦麸,在这里进行交易。一条街道与周边道路的差别就在于尺度、方向、形式、情感以及存在的历史。正因这些因素,才使得粮食市街变得与众不同。
地里一年的产量决定农民收成,也影响市场价格。奇怪的现象时有发生,粮价上涨,农民不着急卖。相反,粮食降价,人们就会急于出售,所以民间谚语说,庄稼老头长得怪,贵了不卖,贱了卖。庄稼人把粮食视为一生的使命。
当我走过一段土路,看到农民把自己的一生交给粮食,他们从播种,到收进麻袋,运往粮食市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疑具有永恒性,正是这种永恒性,让一条街道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粮食市街伴随我成长,它吸纳时间,为我提供时间的入口。
马粪和粮食的气味在空气中产生化学反应,形成董家村最早的历史。马粪来自青草,源于大地。人们将马粪上在大地,长出麦苗,开出白花,庄稼长得油亮亮的。风一吹,在摇动中装着希望与收获,那是来自乡村淳朴的味道。粮食市街上的马粪,人们视珍为宝贝,绕几条道铲回家中,施于土地。
时代变迁,尽管粮食市街已经消失,当我站到街口时,记忆如同奔涌的河流向我袭来。我想起一件事,奶奶坐在油灯下,给我们姊妹三个讲故事。很早以前,粮食市街紧邻菜市街,喧闹声一丈高过一丈。卖糠主人大声吆喝糠来,糠来,旁边菜市街上传来萝卜,青萝卜,趕集行人听成:萝卜糠了,萝卜糠了。萝卜主人整个集市没卖出几个,埋怨卖糠人,由此两家卖主争吵起来。我们坐在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听奶奶讲。弟弟急着问,接下来怎么了?谁胜出了。奶奶摇着蒲扇,拍着凳子大笑,旁边卖蒜的见到此景,便上前拿出一辫蒜头说,蒜了,蒜了,街坊邻里和气才生材嘛!我们听着故事,试图在集市上寻找真实的事情。
经历漫长时间之后,有些事,如同一粒米,在我的身体里静静融化,变成养分,让我或多或少的回忆那些弯曲的胡同,以及儿时的记忆。
回忆是个性的,是一个人的经验与体验。而记忆是集体的。粮食市街跨越边界,成为集体记忆,形成村庄的历史文化形态。
我住在粮食市街胡同里,1992年,大哥买了新相机,他拍下粮食市街第一张照片,做为纪念。大街呈S型,你会被弯曲的部分所吸引,你会想到它究竟通向哪里。街道两旁红色瓦房坚挺结实,许多窗户,有的开,有的合,这完全取决于阳光和风向。
如果不是大集,粮食市街的午后常常笼罩在宁静中,只有些小孩子在街道上玩耍,孩子的父母更愿意他们在院子里呆着消磨时间。人们擦肩而过,不论早晚,道一声吃了吗?一句话拉近人心,道出情感。傍晚时分,人们拿起木凳出来吹吹风。风是宁静的,此时,这条街也变得安静起来。
那是一台海鸥相机,大哥找到院子里唯一取景的地方。刚下过雪,门前石榴树上还顶着未融化的积雪,这颗石榴树几十年了不往粗里长,但生命力却很强,每到八月十五都会结很多石榴,酸口的。不知什么原因让我认这棵树干妈,我在树下磕了三个头。自从一颗树成了干妈,我似乎比别人更关心她。五月开花时节,石榴上爬满蜜虫,我偷偷找来农药配上适量水,喷在花上,这药确实管用,花瓣上虫蜜没了,可没过几日,坐好的石榴花落了一地,我没敢告诉任何人,只是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捡起石榴花,装到书包里。那年八月十五,树上只结了八个大石榴,熟的咧开嘴,红里透紫。趁着月光奶奶摘下来,给我们姊妹几个吃,我掰下几粒,发现那年的石榴变得更甜了。
今年父亲节,二姐晒出一张老照片,那是拆了的老房子,我从没有想过会离开老房子,或许失去才知道怀念。而人不可避免的是,怀念让人产生一种直觉,所有距离都变得很近。我和二姐脖子上粉色毛线围巾,是大姐学会织围巾,送给我们的,冬日里我每天戴着它。直到前几年拆迁,我在东面的小屋里看到它,洗干净带回来,压在箱子下。
二姐嫉妒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看得很仔细,可能是特殊日子想爹了。此时,我的心触动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年二爹拉着地排车,在街上卖粮食,他早上价要高了,以至于下午便宜出手。二爹平时很凶,但对待买粮食的顾客却挺温和,他身穿蓝迪卡布的中式长褂,五个黑色扣子镶嵌在中间整齐醒目。他喜欢穿得版正,并且特别爱干净;他喜欢把锅刷了一遍又一遍;他喜欢喂猪时,把溅在猪槽子边缘的糠抹净;他喜欢没事的时候去街上看粮食。太多了,我记不起来,甚至我越努力想他的样子,只有一个轮廓在我眼前,却不能清晰地呈现出他具体的样子。二爹去逝快十年了,一辈子还没有享过福就走了,他走得那天太匆忙,已至于母亲以为他滑到地下睡着了。拆迁换新房,他无福享受社会变化,为之带来的好日子。我伫立在街上,看着消失的粮食市街,记忆如同一道闸门,在那里碰见一些熟识或陌生的人,仿佛他们知晓我的忧伤。
很多年中,他的身影在梦中闪过,又消失了。时间是一把利刃,划破梦境。醒来,发现那些逝去的人与事,都隐藏在大地深处,慢慢发生变化,我和他们彼此道别,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吕仁杰,济南市首批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文艺报》《中国社会科学报》《新阅读》《作家》《钟山》《长城》《山东文学》《青岛文学》《海燕》《前卫文学》《翠苑》《满族文学》《芒种》《牡丹》《岁月》《文学教育》《齐鲁周刊》等多家报刊发表有散文诗歌作品。曾获2013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散文二等奖。诗歌入选2015济南文学大系,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7年,散文入选《2019中国散文年选》等多个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