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欣
内容摘要:《<呐喊>自序》提及鲁迅的“回忆”与“梦”。“回忆”即鲁迅的经历与体验,“梦”是鲁迅从未放弃的救国立人的希望。基于回忆的发酵和梦的驱动,鲁迅在十年沉潜之后再次拿起文学之笔,奔驰在新文学的最前线。
关键词:鲁迅 《<呐喊>自序》 回忆 梦
作为鲁迅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呐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呐喊>自序》中对鲁迅文学创作原因的叙及,学界已不乏研究成果。本文试图以“回忆”与“梦”为切入点,再次对《<呐喊>自序》进行解读,谈谈笔者对鲁迅创作缘由的几点认识。
一.回忆
《<呐喊>自序》开头即写,“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1]437看似寥寥数语已经说明鲁迅为何要创作《呐喊》,实则让人难以琢磨,如汪晖教授所言,这是“一个平易却并不容易解释的交代。”[2]在这段话中,鲁迅一开始说“做过许多梦”,紧接着又说“所谓回忆者”,“回忆”是什么?“梦”又是什么?为什么不都说是“梦”或“回忆”呢?鲁迅想要强调的地方,向来不厌重复,他绝不是觉得用相同的词语表述太单调,所以要换一个,而是因为他的“梦”与“回忆”并不是一回事。我们先来解释回忆,回忆很好理解,就是对过去的回溯与记忆,鲁迅接下来就回忆了他幼时给病重的父亲买药的经历。任何文学活动的发生首先都是基于作家直接或间接的体验和经历,鲁迅的经历很丰富,“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1]437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这是有原因的。鲁迅出身士大夫家族,原本家境优渥,但鲁迅的祖父因贿赂主考官一案身陷囹圄,为保祖父性命,家里变卖大量家产。随后鲁迅的父亲又被庸医所误,最终病故,从此家道中落。在遭遇了此番大变动之后,鲁迅说自己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然而世人的真面目究竟如何,他没有在序里继续讲。鲁迅是敏感的,我们能够想象,在“贫穷父母不子,富贵亲友畏惧”的中国,他一定比常人更能发觉善良,也更能识别冷漠,这一切人情冷暖、炎凉世态都曾激荡着鲁迅的内心,始终没有被鲁迅忘记和忽略,“所以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3]4这不能全忘的记忆就镌刻在了鲁迅心灵的更深处,将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这就是文学的方式。所谓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序里讲不完的,还没有忘却的,他用小说来告诉读者。在这个意义上鲁迅此举既出于平常人的心理,也合乎中国文人的抒情传统。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鲁迅小说里的各色人物,他们是狂人的大哥,是没有名姓的阿Q,是故乡的闰土,是咸亨酒店的酒客,是翘着长指甲故作神秘的无能庸医。鲁迅的回忆不仅仅是家中罹难给他带来的痛苦记忆,还有随后写到的出走异地求学、东渡日本学医、幻灯片事件、创办《新生》的失败等等经历,“他还有许多不能忘却的亲身经历,是他写作的源泉”[4],虽然已经时隔多年,这些回忆和经历仍然积压在他的内心,生长发酵,等待一份力量将它从回忆的场域里唤出。
二.梦
回忆只是提供给鲁迅文学创作可能的基础,让鲁迅产生持续的创作动力,让他在十年沉潜之后还能重拾文学之笔的是鲁迅的“梦”。鲁迅在自序开头虽已提及年青时做过的“梦”,但这时我们并不清楚这里所说的梦是什么意思,直到下一个“梦”的出现就很具体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1]438不论是救父亲还是做军医,这个梦就是“救人”。但是因为幻灯片事件,鲁迅改变了主意,他“弃医从文”了。这个事件看似已像史实一样被记录和述说,然而日本的鲁迅研究大家竹内好、丸山升等人提出这些幻灯片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他们没有找到幻灯片存在的资料。没有确证,我们再回归文本,《<呐喊>自序》从文体来看是回忆性散文,“对于一个文学的文本来讲,无论它多么写实,我们都不能够把它当成写实来看待”,[2]即使鲁迅描述的多么像真实经历,读者也不能完全信以为真,因为散文不是新闻,它允许虚构的成分。在笔者看来,此事是否真实不是最重要的,它只是鲁迅转文的一个表面诱因,这个诱因甚至可以用别的事件来替代,它背后的深层原因在于鲁迅思想的转变与成熟。鲁迅的梦从“救人”到“救魂”,这种从现象到本质的过程既是鲁迅思想上的嬗变,也是他结合自身实际做出的选择,这是一场渐变,不是突变。①不管学医还是从文,都是为了救人立人,这种救人立人的愿望,是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初心,是他源源不断的动力源泉,也是一贯坚持的启蒙立场。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过,“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5]526救人是目的,启蒙是途径,不管鲁迅有多少个梦,这些梦的内核都是为了“人”。当鲁迅认定了自己的目标,必然投入全部精力与热情实践之,然而,当他意气风发正做着好梦,想要通过文学来改造国民性时,现实毫不留情地给他浇了一头冷水:“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1]439《新生》的失败使鲁迅遭到重大打击,兴致勃勃地办杂志,可是还没能等到《新生》的诞生,资本和撰稿人都不见了,再加上《域外小说集》以及《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鲁迅呕心沥血的成果并未得到一点期待中的反响,鲁迅无疑感到一种置身荒原般的寂寞:“……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1]439啼血的文字无人识读,《新生》的流产是对希望和热情的嘲讽,更是好梦萎谢的寂寞和悲凉。
带着让人失望和寂寞的梦,1909年鲁迅回国,此后十年创作上几无行动,进入了漫长的文学“休眠期”,像要把过去和未来一起收煞。他用了“种种法”,麻醉自己的灵魂,在缢死过女人的院子里钞古碑,摇着蒲扇看密叶缝里的青天,俨然一副不问世事的隐士模样。可言语之间鲁迅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内心:想要麻醉自己,那是因为对现实的清醒,既是使用了种种法,说明麻醉一两次是无效用的,鲁迅的梦看似已被放弃,其实从未远离,它还一直在鲁迅的心里“作祟”。当老友金心异来访,劝他为《新青年》作文时,鲁迅就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寂寞:“我懂得他的意思了……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1]441因为自己早就经历过,甚至经历过比这更寂寞的寂寞,所以他能立即地感同身受。鲁迅之所以答应钱玄同的拉稿,不是钱玄同的“铁屋子”道理讲的好,而是自己心中的希望未灭。鲁迅不能以“我之必无”来证明“他之所谓可有”,即是对“我之必无”的质疑,所以前面才说:“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1]441,希望的跃动也正是《呐喊》的来由。
虽然鲁迅反复强调自己的被动与绝望,似乎写文章只是为了“敷衍”朋友的嘱托,但鲁迅的创作绝不是偶然的冲动,更不是被动的产物,关键在于鲁迅自己也并不排斥这样做,他还没有忘记救人的梦,正是这没有消失的希望,根本上驱动着鲁迅再次进行文学创作,为精神界之战士,作至诚之声。
参考文献
[1]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汪晖.鲁迅文学的诞生——读《<呐喊>自序》[J].现代中文学刊,2012(06).
[3]鲁迅.坟·题记[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
[4]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55.
[5]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26.
注 释
①鲁迅学医本就具有人文关怀,是为了人而去学医,他弃医从文不是一个突兀的决定,而是早有端倪。“早在弘文学院时,鲁迅就注意到中国人的精神问题,他与许寿裳经常讨论三个相关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他们的病根何在?他们认为中国民族最缺乏的是诚和爱,换言之,是深中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有很多,历史上两次奴于异族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唯一的辦法就是革命。革命的方式固然有多种多样,然而对于鲁迅来说,最适合的莫过于文艺。”(李兆忠:《喧闹的骡子:留学生与中国现代文化》,三联书店出版社2019年版,第6页。)试想,一个医学生如此热衷于讨论国民精神的问题,必然是有极大的兴趣。而且鲁迅的在日本的医学“专业课”考试成绩平平,伦理一科却获得高分,说明鲁迅在人文方面的天赋和修养极强。鲁迅平时也阅读大量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籍,尤其是小说,这也是他日后从文的一种积淀。
(作者单位: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