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之死

陈楸帆

“虚拟现实就像是睁着眼睛做梦。”

——布伦纳恩·斯皮格尔（Brennan Spiegel）

睹物思人，见泽上萤火，当是我，离窍游魂。

——和泉式部（Izumi Shikibu）

*

这是一间布置成维多利亚风格的昏暗房间。黑色木桌上撒着玫瑰花瓣，中央燃烧着七根只剩一半的蜡烛。木桌上方悬挂着一顶白色丝帐，如水母般展开半透明的身体，用触手紧紧抓住房间的几个顶角。所有摆设，都是仿照19世紀伦敦最流行的“降神会”现场精心复刻的。

爱子（Aiko）看着其他三个女孩，她们的脸被烛光映衬得有一丝诡异。她开始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款游戏套餐。话又说回来，爱子想，日式江户怪谈风说不定会更恐怖。

烛火不祥地抖动了一下。

这个完全密闭的房间里怎么会有风？爱子不寒而栗，和其他人面面相觑。莫非祈求之事应验了么？

一身黑袍的老妇人，握住坐在两边的女孩们的手，翻着白眼。桌子开始剧烈震颤，像是底下有一台年久失修的巨型滚筒洗衣机。女孩们花容失色，浑身发抖，双眼紧闭，几乎同时尖叫起来。

“我看见他了！噢呵呵，是个光芒万丈的男人呢……”黑袍老妇人嘴里嘟囔着奇怪的话，身体来回摇晃，“他是死于一场非常重要的仪式当中呀……”

“没错，没错！”染着金色短发的女孩应了一声，“博嗣（Hiroshi）君的尸体是在告别演唱会中场休息时，在反锁的无人更衣室里被发现的……”

“……尸体看上去竟然像是溺水而死的样子……”红色卷发女孩接过话。

“……我哭了整整一个礼拜呢！”灰蓝长发女孩带着哭腔说。

“你们搜集的灵物都在这里吗？”老妇人望向这些女孩，眼珠终于恢复正常。她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呔！其中就有重要的线索！”

每个女孩面前都放着几件从博嗣 X官网上购买的周边产品——发带、手链、戒指、环保购物袋……据说都是博嗣亲手触摸过的，带着他的气息。爱子甚至从黑市搞到了一把据说是博嗣在更衣室里用过的梳子，上面还粘着几根褐色卷发，也不知真假，不过价钱倒是高得吓死人。

“这个叫博嗣 X的灵体有话要说呢，哎哟哟，我们来听听看……”

桌子停止了震动，房间里死一般安静，像是马上要发生什么大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妇人用黑纱挡住下半部的脸上。老妇人双眼开始发光，身体猛地一颤，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背后钻进了她的身体。老妇人停止了颤抖，以一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和语气开始说话。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柔、脆弱、忽强忽弱。

“……我被困住了……这里好黑好冷，像在海底……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心愿没完成……”

“是、是博嗣君！”爱子瞪大眼睛，心跳加速，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声音继续说道：“……我想和你们再唱一次《就算世界末日也要让奇迹闪耀》……请你们帮帮我，找出真相……”

所有女孩都泣不成声。《就算世界末日也要让奇迹闪耀》——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简称为《奇迹闪耀》，是博嗣的成名曲。

“博嗣君……你一定要坚强啊！”爱子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道。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老妇人像断线木偶般重重垂下脑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着就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说着胡话。烛火摇摆，重新恢复了光亮。

“他走了……”老妇人的声音重新变得嘶哑。

“我听到了，博嗣君，我一定会帮你找出真相。”爱子用力地点点头。

*

这是博嗣 X的告别演唱会。

站在海浪般汹涌的人潮中，爱子仰望着舞台中央那个闪亮的身影。她不知该如何准确描述自己的感受。感动？渴望？恐惧？也许兼而有之。

音乐突然停下。博嗣 X背后大屏幕上的场景从绚烂的星空切换到现场观众席。镜头快速移动，似乎在搜寻目标。无数张雀跃的、激动的、潮湿的面孔进入画面，爆发尖叫，又迅速消失。

镜头终于停了下来，聚焦在一张茫然的脸上。对于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场合来说，这张脸平庸得有点过分了。

爱子终于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脸。

“爱子小姐，就是你。”

我这是在做梦吗？当着千万观众的面，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偶像口中被念出，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超现实。爱子一脸慌乱，四处张望，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合适。

“爱子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到台上跟我一起合唱呢？”

场馆里响起了带有节奏感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是人们的鼓励。可爱子却像被施了魔法，身体一动也不动。

“爱子小姐？难道你不愿意吗？”博嗣君的声音竟然有些伤心。

*

爱子尖叫着从梦里醒来。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她不得不做几次深呼吸来缓和心跳。果然还是一场梦啊。她打开床头小灯，坐了起来。自从见过那位黑袍老妇人之后，她这几天都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她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叫声。为了节食，她晚饭也没吃。去找找冰箱里还有什么存货吧。她摸索着抓起床头的XR隐形眼镜盒，对着镜子戴上。没了它，爱子简直就是睁眼瞎。

“真想能亲手给博嗣君煮一碗拉面啊。”爱子自言自语道，这是她最拿手的料理。

这时从厨房里传来一阵奇怪的沙沙声，把爱子吓了一跳。

爱子抓起带有博嗣 X签名的棒球棍，蹑手蹑脚地靠近厨房。门缝里，透出幽幽的蓝绿色光线。她深吸一口气，挥着球棒冲了进去。

厨房里没有人，冰箱门却打开了一条缝。

“什么啊，原来是智能冰箱……可是，没有我的指令，它自己怎么会开呢？”

爱子蹲下身子，在冒着白气的冰箱里翻找起来，只找到一盒即将过期的无脂牛奶。

“明天得下订单买菜了，不然真的——啊！”爱子一转身，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大叫一声。打开的牛奶掉到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一个男人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冰冷的白色雾气里，浑身散发着蓝绿色的光。

当爱子看到那个男人完美的面孔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可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个男人轻轻一笑，“喂，对死者难道不应该用敬语吗，况且……还是你把我召唤出来的呢。”

爱子小心翼翼地用球棒戳了戳博嗣的身体。果然，触发了一圈圈光的涟漪后，球棒穿了过去，就像是一个全息图。

“还真的不是实体……好厉害……”她发出一声赞叹。

“浑蛋，用球棒戳穿人家的身体，还一边感叹好厉害是怎么回事！”

“你说话的方式，真的和博嗣君一模一样呢。”爱子说。

“说什么呢，我就是博嗣 X——用爱和音乐拯救世界的英雄啊！”那个男人做出可笑的标志性动作，双手交叉胸前，向前伸出变成手枪，发射爱的讯号，活像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人物。

“我知道了。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找出真相的。”爱子点点头，“请博嗣君也要帮助我呀。”

“好啦好啦，根据协议，我会给出三条重要线索，但是你要提出正确的问题才可以噢。”

博嗣 X蹲下身子，直视爱子的双眼，伸出三根手指。虽然这个蓝绿色调的身体有点飘忽不定，但还是像生前一样，帅得闪闪发光。

爱子被看得脸红起来，她移开视线，“嗯，我已经看了有关案件的报告，但是还想听你再说一遍在更衣室里发生的事情。”

“你可能浪费了一个问题。我所要说的，都可以与现场证人的证词交叉验证。更衣室已按我的要求拆掉了所有的监控摄像头，所以并没有视频录像。演出的中场是非常紧张的，首先是在造型师和化妆师团队的监督下换好衣服、化好妆。接着是调试吉他，给吉他上弦，跟音乐总监、舞台总监过一遍流程。我的经纪人小美一直陪着我，直到结束。所有人离开后，在上台之前，我习惯独自冥想三分钟，让心情平静下来。”

“也就是说，你在一间密室里，谁也不能进出，对吧？”爱子问道。

“这算是一个免费的衍生问题吧。是的，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正门，房间没有别的出入口。”

爱子陷入了沉思。当她想抬头再问更多的问题时，那个身体已经渐渐变得透明，消失不见了。

“喂！可不可以再等等……”

“……我的第一次探望就到此为止了。加油噢，爱子小姐！你能做到的！”博嗣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

爱子摇摇头，失落地关上冰箱门，阴森的光线和冷气一下子消失了。厨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洒了一地的牛奶。

“……我只是想问，可不可以抱抱你……”

*

“什么！你见到了博嗣 X的……”菜菜子（Nanako）夸张地捂住嘴巴，瞪大眼睛，银色睫毛闪闪发亮，“……这才叫‘鬼混吧……”

“浑蛋！”

午后在Doux Moi排队喝下午茶的人总是很多，这家店最有名的除了招牌的法式high tea套餐，还有当红的老板——法日混血艺人Ines Suzuki。很多人抱着撞见明星本人的心理前来一探究竟。

菜菜子是这里的VIP，享有不用排队等位的特权。

倒不是因为菜菜子的累计消费金额有多高，而是因为她的职业。菜菜子是一名传说中的“粉丝组织者”。作为招募和运营粉丝的专家，她所经营的社交媒体渠道、粉丝数量往往达到数百万个。每当明星需要提升曝光率，比如发布新歌、上综艺通告、宣布新的品牌合作或者亲临现场打广告的时候，经纪人和经纪公司就会求助于专业的粉丝组织者。

粉丝组织者就像带兵打仗的军事指挥官一样，拥有一大群铁杆粉丝，只要他们一声令下，粉丝就会砸钱、上网发帖、现场应援。菜菜子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有经验、有魅力、懂业务，所以什么演唱会门票、特别见面会、限量版商品，当然还有Doux Moi的VIP特权……都是经纪人为了讨好她可以付出的代价。

菜菜子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从签约为明星服务的那一刻起，菜菜子就可以化身死忠粉，从专辑单曲的发行日期、各大颁奖典礼的获奖情况到数十年来的花边八卦……菜菜子就像一台人形电脑一样，对明星的生活了如指掌。凭借超凡的记忆力和对粉丝圈语言的熟练掌握，她很容易就能赢得其他粉丝的信任。然而，鉴于工作性质，她也可以在几秒钟内叛变到竞争对手的粉丝中。在粉丝圈里，她有一个无人不知的外号——“变色龙菜菜子”。

作为爱子十几年的闺蜜，菜菜子最无法理解的就是爱子对博嗣 X至死不渝的爱。

“你别光吃啊，帮我想想办法。”爱子一脸苦闷。

“甜品都不让人好好吃……不过说实话，线索这么少，当福尔摩斯，不是我的强项。”

“手册上说，要说出正确的关键词，才能召唤出博嗣君呢。”

“欸？如果是这样的话……”菜菜子抹了抹嘴角的奶油，“你不是说，上次他在厨房出现之前，你说了要给他煮拉面吗？博嗣君似乎很喜欢上美食节目，也许关键词和食物有关？”

“可我又怕召唤出来后，像上次一样问了个蠢问题，浪费了机会。”爱子都快哭出来了。

“是挺蠢的。”

“拜托！”

“好啦，我是這么想的，不要问那些你可以从资料包里分析出来的线索。也许可以问问他和其他人的关系——比如他跟谁有仇啊？谁威胁过他啊？动机，总是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会考虑的第一个问题。”

“有道理……”爱子若有所思，“应该把进入更衣室的这几个人跟博嗣君的关系搞清楚。”

“要我说呢，更简单的就是，加入我的俱乐部呀，每个月给你推送最新最红的艺人，就像逛超市一样，每天都可以换一种新口味呀，何必只为一种味道而烦恼呢。”

“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博嗣君对我的人生有特殊的意义……他拯救了我！”

“啊又来了，悲惨的原生家庭故事……不是我不想陪你，下午有一个Ultra Talent节目的打call会，我先走了啊……”

“喂！每次都是这样！”爱子看着菜菜子消失在排队的人群里。

也许这就是她喜欢博嗣 X的原因吧。爱子不由得摇头苦笑。从小到大，爱子都是那个多余的人。父母离婚，没人想要她，把她留给了爷爷奶奶;上学报名参加音乐社团，她总是被列在备选名单里;就连交朋友、谈恋爱……也总是被人当作第二选择，遭到背叛、抛弃。爱子为此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得了抑郁症，甚至自杀未遂，直到听了博嗣君的《奇迹闪耀》。

“不管世界如何敌意/都要勇敢走下去/直到时间尽头未来过去 / 你依然是你闪耀奇迹……”博嗣在歌里唱道。

这首歌像一支箭深深地射中了爱子的心脏，触动了她的灵魂。头顶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金色阳光遍洒大地。爱子的整个青春期都是与博嗣 X一起度过的，仿佛有了这位偶像的陪伴，她便再也不会孤单。也因此，她愿意一次次为自己的偶像买单，家里堆满了各种没有实际用途的周边纪念品，但爱子并不在意。

她疯狂地找来了博嗣 X所有的歌、影像资料、杂志图书……很多年前，这位先知先觉的偶像就把所有数字版权授予了一家叫维贝兹（Viberz）的科技公司。所有博嗣君的官方资料都经过精心的数字化处理、修复、编辑索引，使得这些数据可以被二次授权给更多样化的娱乐项目进行后续开发。

由于她的热心，维贝兹选择了爱子作为其神秘新项目“Historiz”的测试用户之一。维贝兹的客户代表解释说，这个项目可以让她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与自己的偶像“接触”，要求爱子回答超过三百个关于博嗣 X的问题，以及授权个人数据接口。爱子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几周后，她被邀请到维贝兹XR体验室，在那里她遇到了跟她一起见黑袍老妇人的那几个女孩。她们也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超级粉丝。

*

健身房里，爱子换好体感服，跳上动感单车。XR隐形眼镜上出现了她最喜欢的风景，美国加州1号公路、挪威大西洋海滨公路、法国阿尔卑斯大道……超轻薄的体感服除了能够模拟相应的触觉反馈，比如微风、日照、颠簸之外，还可以实时监测她的生理数据和身体姿态，生成个性化的运动建议。

这一切，让她感觉自己并不是被囚禁在这小小的健身房里，而是在世界上任何开阔之处自由翱翔。她突然想起博嗣君在某档旅游节目做嘉宾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管去什么国家，他都想吃中华料理，哪怕只有一份煎饺，那才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说不定煎饺什么的也可以呢……”爱子喃喃自语起来。

“煎饺的味道真是令人怀念呢，爱子小姐！”

博嗣 X的身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风景消失了，他穿着缀满亮片的演出服，飘浮在空中，叠加在健身房沉闷的背景上。

“博嗣君！你吓了我一跳啊！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

“这样才有意思嘛。”博嗣朝她眨眨眼。

这时健身房的门开了，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匀称的男孩拿着毛巾走了进来，一头比熊犬般蓬松的卷发，活像顶在头上的一团巧克力色棉花糖。他也戴着一副XR眼镜——只不过是带框架的，而不是隐形眼镜。爱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孩走向自己身边的那辆单车，骑了起来，他的配速调到最高。

“爱子小姐，你的眼神暴露了一切噢。真是过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只喜欢我一个呢。”博嗣 X假装生气的样子。

“什么啊？别再这么看着我，太丢人了……”

那个男孩突然停下，皱着眉头看着爱子，不满地说道。

爱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连忙摆着手否认，“啊那个、不是啦，我在自言自语，实在是不好意思呢。”

“这样啊，真是一个怪人……”那男孩小声嘟囔着又骑了起来，把眼镜切换为VR模式，镜片瞬间变成了不透明的银色。

爱子羞愧地从动感单车上下来，溜出健身房。她在女子更衣室里坐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爱子小姐，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去表白啊，记得我在歌里是怎么唱的吗？”博嗣靠在一排储物柜旁边对她说。

“你好像有八百首关于表白的歌吧？”

“你说话很夸张啊，明明只有……三十七首！”

“不要岔开话题了！说好的线索呢？”

在青春期的时候，爱子经常会幻想，如果自己能够和博嗣君每天说话，生活该有多美好。可是当梦想成真的时候，她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也许就是因为博嗣太平易近人了吧，很多口头禅和说话方式都和历史影像里没差别。但他本人——这个身影更像是邻家男孩，完全没有超级巨星的架子。正是这种感觉让爱子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爱子小姐，请提出你的问题吧。”。

突然正经起来的博嗣 X的身影站在女子更衣室里，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显得更加滑稽。

爱子轻轻咳嗽了两声：“博嗣君，请告诉我，那些在你死之前进入更衣室的人，他们跟你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

“嗯，这个问题嘛，确实值得认真思考一下……”博嗣 X的影子托着下巴做思考状，整个身体的光亮也变得忽明忽暗。

“这些人都跟了我超过十年，除了是工作上默契的搭檔之外，私底下也是很好的朋友呢。当然，再好的朋友也难免有出现分歧的时候。比如说，我的造型师有时会强迫我穿上过分夸张的时装，化妆师会给我描上模仿大卫·鲍伊（David Bowie）的闪电妆，这些我都不喜欢。我会提出抗议，他们也会说服我。为了舞台效果着想，我通常都会让步。”

“嗯，听起来没什么问题。”爱子点点头，记在SmartStream上。

“说到舞台效果，舞台总监直人（Naoto）和音乐总监Kenyiti都是从籍籍无名的年轻人，一路跟着我，成长为行业里的风云人物。虽然不敢说有什么恩情，但肯定也是彼此敬重吧。直人虽然之前被我发现在财务上有一些状况，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该还给公司的钱也都还清了。Kenyiti一直想要单飞做自己的音乐，被我大力挽留，虽然他心里可能有怨言，但现在我退出演艺圈，正是他自由的时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仇恨吧。”

“演艺圈听起来好复杂啊……”

“你若真心对人，人必真心对你……”博嗣 X唱了起来。

“说说经纪人小美吧。她对你想退休这件事有什么反应？毕竟你是她一手捧红的艺人，她一定很舍不得你走吧。”

博嗣 X叹了口气：“说起来，小美在这件事上的反应确实出人意料地激烈。我也可以理解，培养一个成功的艺人太难了，很多时候需要付出十年以上的心血和努力，还得很幸运，才能有如今的成就。我和她沟通过很多次，也表明会在经纪合约期满之后解约，并且我会给她足够的经济补偿。但她好像还是难以接受，看我的表情总是有点奇怪。”

“莫非！”爱子瞪大了眼睛，“小美因爱生恨，她就是杀害你的真凶？”

“不可能，我相信小美的人品。何况，小美在更衣室的时候，别人也在场。”

“等等，让我再调出现场照片……”

“问题回答完了，我要走了，爱子小姐，不要让幸福从身边溜走噢，加油！”

“喂！等等博嗣君，我还没说完呢……”

那个身影穿过梳妆台上的镜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

爱子刚刚丢掉工作，这让她的生活陷入了尷尬境地，却也让她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博嗣 X的死因。

那一天，爱子所在出版社南云社的社长找到她，小心翼翼地提议她换份工作，却被爱子粗鲁地打断。

“又是AI！AI知道什么是好故事吗，它懂得人心吗？无非是找个借口缩减开支罢了！”

一想起整层办公楼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爱子就羞愧得全身发抖。

说起来，文学编辑比其他编辑要支撑得久一些。财经新闻、体育报道、娱乐消息甚至政府官方文章的编辑们，早已经被自动化采编程序抢走了饭碗。在这个行业里，也就只有爱子从事的文学编辑没有被AI取代。文学图书是一个缓慢萎缩却又细水长流的市场，利益没有大到引起科技巨头觊觎的程度，又高度依赖于人类的创造力与审美经验，所以文学编辑仍然顽强地捍卫着人类尊严最后的防线。

直到Super GTP模型的推出，才让处于悬崖边缘的行业惊醒。这已经不单单是文学编辑被取代的问题了，几千年来人类对于文学的定义以及故事生产的机制，都将被彻底颠覆。

爱子读过机器为她定制的小说，有种非常奇特的“口感”。她就像当年第一次开纯电动车的司机一样，会觉得加速、启动过分顺畅，以至于缺乏了传统燃油车的顿挫感。AI小说同样如此，句子流畅顺滑得过分，每一个情节和人物似乎都戳中了她的喜好。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过分讨好读者，AI写作的故事缺少了一些阅读上的挑战和惊喜。

对于爱子来说，那些挑战和惊喜，正是决定一个故事究竟“平庸”还是“优秀”的关键所在。

愤而辞职之后，爱子却发现眼前的出版业几乎没有开放招聘的职位空缺。她只好考虑转行到需要编辑的影视公司或游戏公司。她递交的求职申请迟迟没有回音，却等来了维贝兹公司发来的神秘信息，邀请她参加新的沉浸式体验，其实就是当小白鼠。别无选择的她只好逃入游戏，挖掘偶像之死背后的秘密，哪怕这癖好正在加速消耗她捉襟见肘的存款余额。

爱子决定从小美这条最有价值的线索入手。她为游戏充了值，解锁了小美的信息包，预定了视频聊天的时间。

和陌生人说话是爱子最害怕的事情。选择文学编辑这份工作的最大原因，就在于在日常工作中需要接触的只是文稿和邮件，而不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真实人类。而且，妙就妙在大多数写作者也是社交恐惧症患者，所以这个游戏才能够进行下去。

为了表示尊重，爱子租了一个小时的方块空间，只有一张榻榻米大小，隔音效果十分理想。这种方块空间，基本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来午休、冥想或者打私人电话的地方。

“打扰了，小美小姐。”在练习了二十六次不同方式的开场白之后，爱子终于拨通了那个号码。一个妆容精致，看不出确切年龄的短发女子出现在屏幕上。

“哦，你就是那个粉丝侦探对吧，叫什么来着……”视频中的小美穿着灰色职业套装，一副十分不好相处的样子，“对了，爱子？还真是个俗气的名字呢。”

“是的，就是我啦。”爱子尴尬地陪着笑脸，“这次麻烦您，是想向您了解一些关于博嗣君的情况呢。”

“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了。不过你说吧，我听听看。”

“是这样的，我想知道的其实是您对博嗣君退出演艺圈这件事的看法。”爱子说。

“哦？”美子防备的表情似乎有所放松，“这个我倒是可以说说。这么多年了，外面的八卦小报一直在抹黑我和博嗣 X的关系，说我压榨他，又说我用巨额违约金要挟他，不让他隐退，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确实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但所有的要求都是为了让博嗣 X能够在舞台上绽放最耀眼的光芒。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孩子，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嗯，我明白了……”爱子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方似乎早已看出自己的猜疑，无论如何，这番回答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小美似乎也不像在说谎。

正当爱子思考策略时，小美开口了：“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爱子，你属于哪一种粉丝？”

“什……什么？”被突然反问，爱子措手不及。

“这么多年来，我接触过成千上万个博嗣的狂热粉丝，她们的表现千差万别。有人默默支持从来不出声，有人勒紧腰带为信仰充值，有人在网上为维护偶像与水军对骂，也有幻想自己在和偶像谈恋爱的，还有因为骚扰被送进监狱的偏执狂。”

“但本质上，我认为世上的粉丝只有两种：一种粉丝把偶像当作神，这种粉丝只能接受完美的形象，一旦偶像和自己想像中的不一样，不能满足她们的需求和期望，她们就会因爱成恨，头也不回地离开，甚至做出更糟糕的事情;另一种粉丝把偶像当作人，会平等地欣赏自己的偶像，愿意跟着他一起成长、一起经历高低起伏的人生，也许这样的粉丝永远不会和自己的偶像有交集，但到最后，粉丝和偶像之间会产生一种心的羁绊，就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

“心的……羁绊？”爱子重复着小美的话。

“所以爱子小姐，你究竟是哪一种粉丝？”

“我……我不知道。”爱子茫然地回答。

小美爽朗地大笑起来：“在我看来，如果有人在自己的偶像死后，还愿意为他付出这么多努力，那么至少，她不是一个单纯的消费者。”

“也许吧，我只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成为博嗣君的朋友。”

“对于朋友来说，真诚是唯一的许可证。”

“非常感激您能这么说。”

“我希望你能仔细研究一下博嗣君的死因，似乎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死因？”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祝你好运，爱子。”

小美消失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由AI生成的人。爱子抬起头，方块空间的防窥玻璃上映出一张陷入沉思的脸。

*

突如其来的线索打乱了爱子的步调，她重新翻出警方的尸检报告研究起来。与此同时，小美的发问也扰得她心神不宁。

我究竟是哪一种粉丝？是剥削者、消费者，还是……朋友？

爱子摇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材料上来。

从表面上看，博嗣君似乎是溺水而死，口唇青紫、面色惨白、口腔及呼吸道中有积液，这些都是因溺水而死的迹象。但之前愛子因为心理不适并没有翻检尸检报告的其他内容。在她心里，她仍然无法接受自己心爱的偶像死去。

她点击尸检照片，并与网络上因溺水死亡的尸体图片进行比对，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

博嗣 X的耳膜并没有因为水压而出血，皮肤也没有那种因为在水里浸泡过而皱缩、泛白的迹象。最重要的是，他的肺部并没有积水、水肿或气肿。这些都说明博嗣并不是真的溺水而死。

博嗣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呢？

爱子在游戏的答题框中输入了自己的答案。随着一声轻响，报告的结论页面解锁。

“……由于急性中毒导致呼吸中枢抑制，造成血氧饱和度断崖式下降，从而引发猝死。”

爱子瞪大了眼睛。竟然是中毒！

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要理清思路。

既然是中毒，那么必然有人投毒。只要分析出毒药成分，搞清楚博嗣君是在哪个环节摄入毒药的，便可以锁定那些有机会下手的嫌疑人。再结合他们的消费、邮递、通信的记录，就不难挖出真正的凶手。

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爱子双手紧握成拳头，几乎就要欢呼起来了，直到她瞥见另一份文件——毒物检验报告。

博嗣 X的死是由两种不同药物混用产生的毒性反应导致的，其中一种成分不明，另外一种竟然是爱子非常熟悉的Angellix——一种抗抑郁药物，具有积极改变情绪的作用，病友们都把它叫作“天使的微笑”。

难道博嗣君也有抑郁症吗？

原本以为马上就可以解开的谜团却越来越复杂了。爱子几乎就要召唤出博嗣 X一问究竟了，但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剩下最后一次提问机会了，她不能就这么轻易浪费掉，还是得靠自己找出更确凿的证据。

她找出家里所有带有博嗣 X标志的周边产品，浴帽、睡袍、拖鞋、帆布袋、飞机枕……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她希望这些价值不菲的物件能够给自己带来运气。爱子心里这样想着，随手又拿起最后一件藏品——逗猫棒。

爱子跪坐在榻榻米上，鞠两次躬，拍两下手，再鞠一躬，最后双掌合十，说：“博嗣君，请保佑我找出真相！”

在XR隐形眼镜的虚拟视野里，所有线索和材料都在空气中散开，像是琳琅满目的购物指南，在爱子的手指所到之处，它们会闪闪发光。她熟练地拨弄着拟物化图标，把它们归类并联系在一起。很快，在杂乱无章的线索和材料中，出现了一张迷你地图。

她先把关键词“抑郁症”放在一边，标注为“待解决”。

假设博嗣君确实长期服用Angellix，那么在他体内肯定会残留一定浓度的化学物质，这样才能和不明药物发生毒性反应。那么，投毒的人肯定是熟悉他病史的身边人。如果是通过皮肤吸收化学物质，从吸收到毒性发作最快需要两小时，时间上太不可控。因此，博嗣只可能通过口服摄入药物，这样，最快发作时间为十分钟左右，正好在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之内。

爱子交叉验证了在场人员的证词，最终确认：为了保持最佳表演状态，在后台期间，博嗣君并没有进食，仅仅补充了水分。

爱子随后提取了残留饮用水样本进行化验，结果并无异常。

又陷入了死胡同，爱子抓着自己的头发。

她再次调出当天演出的视频，快进到即将中场休息之前。舞台上的博嗣 X光芒四射，舞动着手里的电吉他，用一段快如闪电的即兴小独奏（Riff solo）将演唱会的气氛推向高潮。他挥汗如雨，将吉他拨片噙在唇间，向在场的四万八千名观众，及数以百万计的在线用户深深鞠躬。舞台灯光暗了下来，博嗣缓缓后退，隐入幕后。

没有人想到，这竟是他的最后一次谢幕。

等等。爱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倒带，播放，定格，放大。

那是博嗣君标志性的手势，身为铁粉的她竟然对如此明显的线索视而不见。

*

走出“彩虹六号”乐器行的爱子，在涩谷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神情恍惚。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彩虹六号”是博嗣 X的吉他拨片的独家供应商，最后一批货是在博嗣身亡之前一个月发出的。因为吉他拨片体积小巧、容易丢失，博嗣一般会随身带好几片以备不时之需。爱子确认过，演出当天并没有其他人接触过他的拨片，而在他使用的拨片上也并没有检验出异常成分。她的推理到此为止。

爱子发现的证据就像项链上的珍珠，一旦线索断裂，便只能散落一地，弹跳着滚远，再也捡不回来了。

爱子陷入了绝望，难道就这么放弃？每当人生遭遇挫折时，《奇迹闪耀》的旋律总会在她耳畔响起，这次也不例外，仿佛已经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不要把命运当作失败的借口！

她想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次召唤出博嗣 X的身影，问出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试遍了所有博嗣君喜欢的食物名字，他却依然不见踪影。爱子快要崩溃了，她像疯子般在街头大喊：“到底博嗣君是不是被拨片毒死的啊？”

周围的行人纷纷扭头，投来同情的目光。

爱子羞耻得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没过几秒，那个蓝绿色的身影竟然真的就出现在了东京最繁华的街道中央。

“啊哈！真没想到爱子小姐能走到这一步呢，真是大出所料！”博嗣的身影飘浮在空中，透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可以看到无数广告牌在闪烁着彩光。

“所以……‘拨片果然是关键词？可为什么……”

“停！在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之前，你最好想清楚，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还有，别忘了，不能直接问我谁是凶手，这是规则。”那个身影把食指放在唇间，表情严肃。

“……了解。”爱子底气不足地答应着。

她又能问些什么呢？推理存在盲点吗？爱子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她带回之前整理出的线索地图，那些图标和线索，在虚拟视野中闪烁着微光。

突然间，她脑海中闪过那个被标注为“待解决”的问题。

爱子鼓足勇气，说出了心底的疑问。“所以……博嗣君，你为什么要吃抗抑郁药呢？”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身影似乎是被卡住了，一动也不动。这让爱子担心自己是不是问错了问题，导致游戏提前结束了。

过了半分钟，博嗣 X的身影才又恢复了动作。不过，他的性格似乎完全变了，之前的幽默与阳光被忧郁所取代。

“我就知道你会问的，爱子小姐，你是真正关心我的人，而不是只在意我脸上那张摘不掉的面具。他们都说，偶像最重要就是人设——一个讨人喜欢、充满魅力、完美无瑕的人设。一旦人设获得了市场认可，就必须在漫长的人生里不断地强化它。这个通过对无数用户进行调研，再由团队全方位打造出来的人设，只是一件商品。而背后的人，只是这件商品最廉价的包装纸，看起来光鲜亮丽，可他们可以随时撕碎你、摧毁你、抛弃你……”

“不是这样的，博嗣君！我喜欢的是你，是真正的你……”爱子脱口而出。

“真的吗，爱子小姐？如果我和综艺节目或者杂志里的那个博嗣 X完全不一样呢？你还会喜欢我吗？我厌倦了这种没完没了的角色扮演，这让我讨厌自己。我决定退出，可即便这样，却仍然逃不掉……”

“为什么？是谁在阻止你？是小美吗？是你的赞助商？还是那些可恶的资本家……”

突然，博嗣 X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就像听到极其荒谬的言论。

“博嗣君，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吓我……”

“是你们。”

“什么？”

“是你……还有每一个口口声声说会一直爱我、支持我到最后的粉丝。在得知我要退出之后，许多人向我发出了死亡威胁，但她们威胁的不是我的生命，而是她们自己的生命。”

爱子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家——日本，自杀可是一直被视为一种荣耀呢。就好像一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个人血液里与生俱来的羞耻感也被洗刷干净了。这也太可笑了吧？那些寄来自己血液、头发、自残照片的孩子，她们真的爱我吗？”

“博嗣君……”

“只有去死。”他下定了决心一般昂起头，边缘闪烁着柔和的彩虹光晕，“把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刻留在舞台上，只有这样，那些人才会放过我吧。”

“博嗣君……”爱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非常感謝你，爱子小姐，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

“什么？”

“爱子，你不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吗？”

他带着微笑正视着爱子的双眼，爱子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刹那间，喧闹的涩谷街头一片死寂。

*

回到公寓后，爱子再次走入案件现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眼前的这间更衣室如此熟悉，过去的几天里，她翻来覆去地勘察每一个角落，琢磨每一件道具，生怕漏掉什么不起眼的线索。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XR隐形眼镜正在以两倍速回放着博嗣死亡的场景。

满头大汗的博嗣君在众人簇拥下回到更衣室。化妆师为他补妆，造型师替他披挂饰物，音乐总监在简要地跟他同步曲目……当经纪人小美喋喋不休地念着新的合约条款时，博嗣 X舔了舔拨片，扫了几下吉他，调整合成器的音色。整个团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好像这个男人就是全宇宙的王，整个世界都在为他不停地运转。

终于，这个全宇宙的王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开更衣室。没人注意到他过度苍白的脸色。博嗣 X把房门反锁上，跪坐在地，双目微闭，似乎在与看不见的神灵沟通。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妆容精致的面孔变得青紫，眼睛圆睁，嘴唇张开，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声音哽咽住了。他抓起水瓶大口喝水，突然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水喷了一地。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向门口的方向爬去，但身体开始痉挛。他的手指蜷曲起来。终于，他彻底瘫在地上，胸口不再起伏。

片刻，响起了由缓渐急的敲门声。

“所以……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切。”爱子的声音有些无力。

“可你还是没能解释，为什么在从博嗣君身上找到的拨片上没有检验出残留的药物。”一个新的声音在她的XR耳机里响起，那是来自Historiz观察员的声音，由AI驱动的游戏角色。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把时间倒回到中场休息之前。必须承认，这确实是我忽略的一个盲点。”

爱子的右手在空中做出一个逆时针拧转的手势。博嗣的尸体睁开眼睛，水从地板上飞回他的嘴里，他走到门边，打开反锁，所有的工作人员倒退着走回房间，各就各位，开始忙碌，像是动画片里滑稽的片段。

一直到博嗣 X回到舞台中央，爱子才停止倒放。

“这一幕我看多少遍都不会腻……”爱子自言自语道，痴迷地看着偶像在炫目的灯光中挥洒汗水，用狂野的动作掀起观众的高潮。

好了，停下吧。画面随着爱子的手势停了下来。

“注意看他的右手，我换成零点五倍速慢放。”

博嗣 X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右手夹着拨片，定格在半空中。随着灯光变暗，他自然地放下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完全被吉他挡住了。

“逆时针旋转九十度。”爱子下令。

爱子和观察员走到了博嗣的右侧，正好可以看清他被吉他挡住的手。博嗣把原来的拨片塞进牛仔裤前兜，又用手指从硬币口袋里夹出了另一片拨片，潇洒地噙在唇间，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

“他在进入更衣室之前就已经服毒了，有问题的拨片肯定被他随手丢掉了。我看了时间戳，从这会儿到毒发正好是十二分钟。”

博嗣 X的影像消失了，爱子发现自己站在舞台中央，刺眼的聚光灯打在她脸上，她本能地举手遮住眼睛。全场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和掌声。

这是……在为我欢呼吗？爱子不敢相信。

“非常精彩，恭喜你，爱子小姐，你成功地找出了真相，你就是我们的粉丝大侦探！”观察员深深鞠了一躬，身影淡入黑暗，“接下来就是我们的闭幕式，不要走开——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哦。”

尽管早已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爱子还是局促不安起来，她的心跳加快了。当博嗣 X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时，《奇迹闪耀》的旋律恰如其分地涌起，像温柔的潮水将她淹没。爱子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爱子小姐，感谢你拯救了我迷失的灵魂。太多的爱让我窒息，但你的爱……你的爱拯救了我，让我可以继续寻找下一站——天国的光明。再见了，爱子小姐，一定要幸福噢……”

“对不起，博嗣君，对不起……”

爱子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她伸出双手，试图去拥抱那个身影，可留在怀里的却只有空气。博嗣 X的灵魂开始绽放光亮，缓慢升上半空，带着迷人的微笑消失在夜空中，与群星融为一体。

舞台上只剩下了爱子一人，她眼前浮现出两个闪光的盒子，一个是粉色樱花状的，一个是蓝色鸟蛋状的。

“作为游戏优胜者，你将可以选择一份由维贝兹公司提供的大礼盒。选择粉色樱花盒，你可以拥有一个月的博嗣 X智能玩偶使用权。注意，是从性格、声音到外型都99.99%仿真的超高级AI玩偶噢……”

爱子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眼中充满犹疑。

“选择蓝色鸟蛋盒的话，你将可以和真正的博嗣 X共享一次由品牌赞助商赞助的下午茶，注意，是真正的博嗣 X噢，機会难得！

“现在，爱子小姐，请做出你的选择吧！”

一粉一蓝两个盒子在空中轻柔地浮动着，像随波浪起伏的鱼饵，等待着鱼儿咬钩。

*

“所以你究竟选了什么，女人！你倒是说啊！”菜菜子嚷嚷着，威胁要把抹茶可丽饼（Crepe）扔到爱子脸上。

“拜托！请不要在Doux Moi做出这么羞耻的事情……”

“要是我，肯定选择那款高级玩偶，整整一个月啊！想想，你可以和他做……很多事情……”菜菜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可惜你不是我……”

“所以你见到博嗣本人了？快说说，帅不帅？他现在应该很老了吧，还是很有魅力吗？你快告诉我！”

爱子微微一笑，陷入了回忆。

她还清楚记得那个下午自己在咖啡馆里等候时忐忑的心情。一阵微风，服务员的询问，邻桌小狗的吠叫，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声音……都会让她心惊肉跳。爱子甚至想要逃跑。为什么我要选择蓝色盒子，这太不理智了！她心想。但话又说回来，喜欢一个如此遥不可及的偶像，本来就是一件不理智的事情。

一个温柔的声音把她从白日梦中唤醒。

“这位是爱子小姐吗？”

“啊是、是的。”爱子本能般结结巴巴地答话，却不敢抬头去看对面坐下的这个男人。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是博嗣。”

再不抬头就过分失礼了，爱子勉强自己微笑着慌乱地点点头，用余光打量着自己魂萦梦绕的偶像。

眼前的男子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戴着棒球帽，看不出发际线的真实情况。皮肤保养得很好，干净光滑，但还是阻挡不住岁月的痕迹，显得有一丝疲惫。他唇边有没剃干净的胡茬，下颌也宽大了不少。他的眼神里不再闪烁着少年的锐气，但却多了些中年人的温和持重。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人，老了二十岁的博嗣 X，曾经疯魔万千少女的超级偶像。

“还能认出来吗，老了许多吧，毕竟二十年了啊……”博嗣自嘲似的笑笑。

“啊没有，哪里的话，还是一样的帅气呢！”爱子害羞地低下头。

“你不用这么紧张，就把我当成平常的大叔就好。”

“啊好、好的！”话虽如此，爱子还是放松不下来。

服务员端上两杯咖啡和一份曲奇饼干。

博嗣咬了一口饼干，不由得赞叹起来：“嗯！这么多年了，它家的曲奇还是一样的味道呢。”

“那是博嗣君在第1278期《美食街头大搜查线》里品尝过的‘松脆奶油曲奇吧。”

“啊……居然这都能记得，爱子小姐，您真是死忠粉丝呢。话又说回来，不是这样的话，您也不会成为Historiz的第一批测试用户吧。”

“的确如此呢。”爱子喝着咖啡，吃着饼干，终于淡定了一些。

“那么，我很想听听您对于这款暂且称之为‘沉浸式游戏的看法呢。”

爱子放下杯子，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回味什么。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神奇的体验。尽管大脑明明知道它是假的，是设定好的剧情，可所有的细节，包括AI身影说话的语气、动作、与我交互的方式，都会让人忘了它是假的，全身心地沉浸在故事里。”

“评价果然很高呢。”

“可有一点我不太肯定，这真的全都是由AI创造出来的吗？”

“爱子小姐的疑虑是……”

“作为一名编辑——嗯，曾经的文学编辑——我非常了解讲好一个故事有多难，想要做到形式和内容协调，而且和观众建立情感共鸣，更是难上加难。在这个游戏里，最关键的并不是罪案本身，而是最后发现的真相与玩家内心的共鸣。当博嗣君——抱歉，应该是你的AI身影——说出‘你不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吗时，那种强烈的震撼让我落泪。这真的全都是AI的功劳吗？”

“好吧，我试着回答您的问题。”博嗣说，“还记得进入游戏之前，您回答过的那三百多道题吗？还有开放给Historiz的各种数据接口。通过这些，AI对您进行了全面的人格测绘，它了解您喜欢什么风格的故事，可能会作出什么反应，甚至内心有什么创伤。某种程度上，可以说AI比您更了解你自己。但您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光靠AI可编不出这样的故事，还需要人类作者的帮助。”

“我想认识那个作者，他真的太厉害了……”爱子眼中放出光亮。

“您现在就坐在那个人的对面。”博嗣把饼干含在唇间，微微一笑，依稀有当年的风采。

“竟然是……博嗣君吗？”

“Historiz给我看了每个玩家的资料，我会结合AI的分析，选择我认为最有意思的故事方向。毕竟我也是多年的推理小说迷啊。我也参与了一些关键的情节点的设计。比如说，从一开始就用‘叙述性诡计误导您。这个AI可做不到。”

爱子张大嘴巴，恍然大悟：“原来是‘叙述性诡计啊！”

“没错。”博嗣接着说，“还记得当时博嗣的灵体借老妇人之口说的那段话吗？他说，‘我不想死。既可以理解成‘有人杀害了我，我不想死，也可以理解成‘我不想死，但我别无选择。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他杀，从而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这就造成了最大的一个盲点！不过，爱子小姐，不得不说，您是个推理高手呢！”

“因为工作的原因，看过一些推理小说而已。”爱子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我还有一个困扰多年的问题。为什么博嗣君当年会突然消失，又为什么选择以这种方式回来？”

“啊……终于问到这个了。这个故事，可要从二十年前讲起。”

博嗣的表情突然变得梦幻起来。

*

我就是游戏里的博嗣 X，我是虚拟的，又是真实的。

二十年前，正值人气如日中天之时，我厌倦了这种在粉丝面前扮演精心打磨人设的生活。我决定脱下伪装，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市场却不买账，唱片及周边产品销量大跌，负面新闻不断，品牌赞助商纷纷解约。不過，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不是经济上的损失，而是那些一直忠心耿耿的粉丝。

那些狂热的粉丝不接受自己心目中的博嗣改变人设，认为一定有幕后黑手在操控。她们集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攻击相关网站，造成大面积的网络瘫痪，也因此引发了关于偶像与粉丝关系的社会大讨论。舆论矛头直指我本人，认为是我误导了年轻人的价值观，创造出畸形的粉丝产业，浪费了大量的社会注意力资源。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我患了抑郁症。我决心消失，不留任何痕迹地退出娱乐圈。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丧失理智的粉丝回归正轨。

风波终于平息了，博嗣逐渐被人遗忘。一批又一批新偶像粉墨登场，形成一波又一波更狂热的粉丝风潮。

康复后，我改头换面，用了一个新名字，过上了忠于自我的生活。我回到校园继续读书，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也就是日后创建维贝兹的联合创始人兼CTO太洋（Taiyo）。

太洋是一名信仰技术的“极客”，对游戏狂热的他希望打造一款能够改变世界的游戏。一次宿醉之后，我说出了自己隐藏已久的真实身份，并情绪失控地抨击偶像与粉丝之间扭曲的权力关系。这番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太洋。

太洋对我说：“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并不是像你所说的，粉丝们掌握了操控偶像的权力。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没有权力去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所以才会如此非理性地去捍卫一个虚假的人设。毕竟，除这个人设，他们一无所有。这个形象寄托着他们所有的情感与信仰，而现在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只是表演，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欺骗和背叛！”

我不得不承认太洋说得在理。他的解决方案听起来过于简单——用AI创造一款游戏，让每一个人都可以打造属于自己的偶像，并拥有独一无二的与偶像互动的剧情。

“我想你误会了偶像的定义。只有当一群人对某人集体崇拜时，这个人才能够被称为偶像。否则，他只不过是自娱自乐的一个游戏角色而已。”

我记得，当时自己这样纠正太洋过于天真的想法。

这样的思维碰撞伴随我们度过了之后几年的校园时光，直到我们找到了一条解决之道：利用一个在现实世界里已经功成名就的大众偶像，通过数字化技术和AI引擎，制造出能够为粉丝提供定制化服务的虚拟偶像，甚至像太洋想像的那样，设计一场高度个性化的沉浸式游戏。

可最大的问题就是，去哪里找如此慷慨而明智的偶像来参与实验呢？我所熟悉的娱乐圈人士，只在乎金钱和短期利益，不可能有足够开阔的眼界接受这么激进的提议，哪怕这代表着娱乐业的未来。

“我想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太洋眼带笑意地看着我。

一开始我坚决反对，就好像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士兵对回到战场总是心怀抗拒一样，我不愿意再卷入那些令人窒息的伪装与操控。但太洋说服了我，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让博嗣作为一个复活的偶像，证明自己是对的。这世上不应该只有一种粉丝与偶像之间的关系，而最好的关系就是把定义的权力交给每一位粉丝，让他们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偶像，谱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维贝兹应时而生，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过程竟然花了十年。

高清扫描建模数字化身并不困难，通过动作捕捉建立姿态数据库也很成熟，表情模拟只是一个精度问题。真正花时间的是自然语言处理，和用海量数据训练AI模型，以达到流畅自然的交互效果。一旦用户感觉到对话不对劲，对产品而言，这就是死亡之吻。最后，维贝兹必须找到一条实现用户个性化造梦的道路。依靠最简便的数据调查和建模工具，生成目标用户的性格特征图谱，并将这些结果映射到产品上。要想利用这些技术锻造和整合一个成熟的产品，需要耗费无尽的日夜。

博嗣 X能以虚拟形象二次出道，还多亏了媒体上突然兴起的对二十年前流行文化的怀旧热潮，它重新激发了人们对当年偶像的兴趣。

出乎意料的是，博嗣 X竟然是其中人气最高的一位。也许正是我当年的突然消失，让人们对我的印象凝固在时间的琥珀中，永远停留在那个有着天使般声音的漂亮男孩形象上。不像其他偶像，在镜头前历经了衰老，甚至犯了罪。

维贝兹没有错过这次天赐良机，版权、技术、产品一应俱全的维贝兹，让虚拟版的博嗣 X攻占各种尺寸的屏幕，也包括VR、AR、MR等各种XR视野，周边产品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当诸多大牌经纪公司纷纷找到维贝兹，要求制作类似于博嗣 X的数字化偶像时，维贝兹的团队知道时机成熟了，于是，以Historiz为名的沉浸式互动娱乐子公司应运而生。

*

“等等，所以你们后来真的没去约会啊……”菜菜子眼中满是失望。

“别说了！我对博嗣君的爱是柏拉图式的。”爱子争辩道。

“好歹要个限量版周边产品什么的。”

“嗯，其实……他对我发出邀约了。”

菜菜子差点把茶水一口喷出来：“他约你做什么？”

“他问我，”爱子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创作故事。”

“哈？”

“博嗣君说，Historiz需要擅长讲故事、懂得如何触动人心的作者和编辑。”

“你拿到了最有前途的AI科技娱乐公司维贝兹的工作邀约啊！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拒绝了！”

“我接受了邀约，但有一个条件。”爱子说。

“什么！爱子，你瘋了吗？”菜菜子嫉妒得眼睛简直要喷火。

“我的条件是，下一次，我要决定博嗣君在游戏里的死法。”

“……那他怎么说？”

爱子用小勺搅拌着咖啡，抬起头，目光落在菜菜子背后的某个地方，像是看到了一个泛着蓝绿色光芒的半透明人影。她露出了笑容。

“博嗣君说，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