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腹哲学

2021-08-09 02:22薛濛远
上海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侄女叔叔

薛濛远

“要注意膳食平衡啊。”整容医生挠挠头说。整容医生本是一位肛肠科医生,嫌收入低才走上整容的康庄大道。他的家人不管这些,依然把他当作家里唯一一个学医的,有什么病不爱去医院看,就爱问他。整容医生不胜其烦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七大姑八大姨踏进他工作的医美会所,咨询她们的痔疮、痤疮、老寒腿。这不,他的一个侄女又来咨询水肿和头晕的问题。

侄女点点头复述:“膳食平衡。”

“换句话说吧,你的消化系统得了忧郁症。因为你吃得太差,所以动不动就生病,动不动就生病。”

“可我……我每天三顿营养剂都按时服用的啊。”

叔叔挠挠头。这是难以同异性亲戚提的话题,何况小姑娘如今已经成年了:“合成剂确实能给你营养,对的。不过你的饮食结构缺的不是营养,是……开心,你知道吗,快乐。”

如叔叔所担心的一般,侄女脸红了。

“生理需求嘛,大家都有的。”叔叔谨慎挑选字句,避免听起来像变态,“你懂的。”

“我买再好一点的营养剂呢?可以吗?”

“你没有看得上的男生吗?哦,也不一定要男的,年轻人嘛,现在的时代也开放了。”叔叔心里暗暗地想,我和你一样渴望结束这场对话啊,“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我觉得和别人一起……进食,很恶心。只要女性一天没有和男性平等,我就不想和男的……”

叔叔等着侄女把句子说完,但她似乎没有讲完的意思。

叔叔瞥一眼时钟:“这和男女平等有什么关系?”

“男女之间,无非一些破事。我听太多了,各种狗血。影响工作,影响生活。”

“瞧你说的。不尝试一下,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有他人的经验。老鼠药有毒,你会吃吗?”

叔叔眨眨眼睛,摇摇头:“不吃。”

侄女嘴角漏出少许胜利的笑容,又马上收住了:“不亲自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整容医生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拿出一张处方笺,拿墨水笔在上面霍霍划出两个字,“恋爱”,扯下纸,拍上桌:“你就当是吃药,为了健康嘛。”

侄女拿起处方笺。

于是乎,就当是吃药,为了健康,侄女开始谈恋爱了。

来给糊涂了的读者解释一下。

食色,性也。在读者诸君所在的现实世界里,两性关系的核心是“性”,而在咱们这故事的世界里,其核心是“食”。以快乐而非维生为目的的进食,是私人的、戴道德镣铐的;相反,以快乐而非生育为目的的性爱,则是公开的、社会广泛接受的。

没有对象的人通常只吃营养必需品,诸如压缩饼干、谷物液体、维生素片等。拥有了亲密关系后,才两人一起共进美食。一旦交往或者结婚,到外面偷吃是不被允许的。

商场、公司等建筑里,会有公共进食间,里面是一个个小隔间,隔间里是一把椅子、一块小桌板,方便人们在不被看到的情况下进食。每到饭点,公司的进食间就要排长队。侄女不喜欢自己公司的进食间,保洁阿姨打扫得不频繁,经常会看到食物的残渣留在桌板。进食对她而言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同男人一起进食在她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侄女不讨厌男人,她讨厌的是恋爱。

初中起,她便会自然而然地喜欢电影里的男主角了,金发碧眼的那种;后来,她喜欢上电影里的各种黑道黑帮,日本的意大利的移民的统统照单全收;再然后,她迷上各种剧集里没有出息好欺负的软饭男。总之,虽然她对男人的品位我们不予任何评价,但人家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异性恋。

异性恋归异性恋,她从没动过谈恋爱的念头,留一头短发,令不少人默认她是个拉拉。偶尔也有不以发型先入为主的勇士试着约她,结局都是侄女惊觉“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想和我吃饭”,怒而同对方绝交。

如今,侄女的消化系统得了抑郁症,她硬着头皮谈恋爱了。平日最爱“辟谣”、“科学”、“逻辑”这类字眼的她,四年间不遗余力执行医嘱,恋爱范围覆盖不同阶级不同性格不同学历,谈的男人从小学文凭到博士学历,保安到CEO,初恋的到离过婚的,英俊的歪脸的,高的富的帅的皆有之(搞到同时达到高富帅三个指标的男人超过她的能力范围)。

接下来,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侄女的部分恋爱经历。

STRIKE 1

侄女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的邻居。

对方大专学历,两人关系持续三年,因为食物中毒分手。

从公司回家,侄女发现忘了带钥匙。

侄女的家庭背景还不错,虽然工资不高却还独自住在古色古香的老式江景公寓里。她在CELL影业上班,她待的项目组叫文艺片组,是公司用来提升格调的,没什么实质性权力。组里一共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实习生。文艺片组的头头人称女魔头,侄女向她汇报,经常紧张到胃痛。

但侄女爱电影,对工作尽心尽力。她喜欢公司的第二个原因是其他部门一位叫做芜明的男同事,有着同娱乐圈格格不入的出世气质。只要同他聊天,侄女就会像吸到刚点燃的香氛那样,松开眉头的结,深呼吸。

这天她挨了女魔头的训,之所以能够坚持让屁股留在工位直到下班,全靠幻想边洗泡泡浴边看小说的景象。可回家后,她忘带钥匙了,那些美妙的幻想被拒之门外。她踢一脚本该负责阻挡除了她的一切的门,坐到地上,检索周边的配锁店,三家里两家电话打不通,一家说正在外面跑业务,大约要一小时半才能到。

其实,这天刚好保姆阿姨临时换了上门时间,不久就会到,只是侄女将这约定落在了脑后。

侄女敲响邻居的门。看到开门的人的脸时,侄女心想,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就选他了——不过此刻她有更紧急的问题需要解决。

“借阳台给我用用!”

“請问你是……”英俊的五官重组出英俊的困惑表情。

“哇,豹猫!”侄女径直闯入别人的客厅,蹲下身摸别人的猫。猫从梦中惊醒,咬她一口跑了。“你的猫好凶哦。”

“他脾气很好的。这也不是我的猫,我帮朋友照看的。”邻居看看走廊看看侄女,见她暂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关了门。

侄女往阳台走:“猫猫换了新环境,不适应。”

“豹猫一直住这,是我搬进来照顾他。我朋友出国了。”

“我忘带钥匙了,开锁的一时半会来不了,我们阳台这么近,能不能让我从这里翻到我家里阳台?”

“不行。”

对方的不婉转令侄女吃了一惊,虽然她踏进别人家门也没有丝毫的婉转就是了。“你都让我进客厅了,进一下阳台有什么不行?”

“让你翻阳台太危险了。我来翻阳台,然后从你家里面帮你开门,如何?”

“好好好!……好……”

男生走进阳台,侄女犹犹豫豫地跟着。邻居娴熟地翻到隔壁阳台,令她忍不住想,以后阳台门可千万要锁好了。

猫叫唤一声,侄女低头看它,小动物突然转换了态度,对着她的腿蹭个不停。她蹲下逗猫,完全不知道隔壁保姆阿姨正打开她家门。阿姨听到阳台处传来“咚”的一声,踮着脚往卧室方向探头,试着喊陈小姐,没有回应。她往卧室走,突然撞见个陌生男人。阿姨忍住尖叫的冲动问:“陈小姐呢?”邻居没料到家里会有人,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反问道:“陈小姐是谁?”阿姨拨打了110,然后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然后邻居开始和侄女交往了。

问侄女是否愿意当他女朋友时,邻居问:“你不介意我没房没车吗?”侄女惊呼:“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毕竟,她是个开放、公平的人。

邻居借住的家房型和侄女的类似,中产单身人士的常见房型。打开门映入眼帘是客厅,客厅的中间是大床,对面装着电视,客厅后面是阳台。左手边有浴室,四壁都是落地玻璃,马桶周围有遮挡视线的帘子。单元里唯一不同于常见房型的是被实心墙壁隔开、最里侧的厨房加餐室。侄女同邻居交往了五个月,没进过他的蓝胡子房间。

交往的第二十一周,邻居给两人的阳台搭了座小桥,欢迎侄女随时去他那儿撸猫,哪怕他不在家。周末的晚上,邻居还在上班,侄女爬过小桥,把豹猫抱回自家被窝里看恐怖片。害怕的时候,她抱紧猫或举起猫挡眼睛。恐怖片里的悬念过早解开,令观众失望的真相给侄女带来倦意,她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屏幕里的怪兽正在悄无声息地食用主角。

豹猫不在侄女怀里。

“豹豹?”侄女四下张望。

她爬出被窝,搓搓胳膊,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没有猫。单薄的吊带睡裙与秋意渐浓的夜风催她打了个喷嚏。她回头看风来的方向,阳台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白色半透明的窗帘幽幽地晃动身体摇摇头,表示它们没有目击任何她想获知的信息。侄女奔到阳台上往下望。地面上应该是没有跌死的猫尸体。她也看不清。

她翻过阳台小桥,跳进隔壁家。黑暗中摸索灯的开关,绊了一跤。脚好像划破了,她拿出手机照伤口,而后继续四下寻找。光束割破黑暗,一瞬间似乎照到猫的尾巴,光停顿下来的时候,猫尾巴已经消失在了虚掩的门后。侄女快步上前推开门,门尖锐地叫唤出吱呀声。

黑暗里,猫的双眼发出光亮。

“豹豹!”

侄女俯身抱起猫,用脸猛蹭它的脸。猫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任她犯傻。侄女揣着猫站起身,终于意识到她正站在厨房里。

她打个哆嗦。隐晦昏暗的空间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排布着瓶、罐、盒。侄女对详情不甚了解,但也足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淫秽的香料、食材。空气里隐约可以闻到从容器里偷跑出来的气味,是享乐、纵欲、罪孽、污秽的味道。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侄女惊得勒着了猫,猫亮出爪子抓破侄女的手,继而跳下地板。侄女疼得叫唤。

“你没事吧?”邻居打开厨房的灯,快步上前查看侄女的伤口。

侄女避开他,冲出厨房来到客厅里:“我……猫……刚才豹豹不见了,我怕它丢了,才进来找的……”

“豹豹,你又调皮!”邻居训一脸不屑的猫,“你等等,我去给你拿创可贴。”

侄女意识到脸涨红了,又因为区区食物配料就能让自己脸红而羞愧,脸愈发红。她低下头,恳求自己脸色争气点,在邻居拿着创可贴回来之前变正常。令她意外的是,回来的邻居似乎也有些尴尬。

“厨房里的东西都是房东,我朋友的……他好这口……”

“哦……”侄女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偶尔也用里面的东西做过饭,里面有款调料叫胡椒,我很喜欢……”邻居揽住侄女的腰,慢慢贴住她,“你想试试看吗?”

她想逃。一直以来,侄女吃的都是营养流质、纤维块等维生类食品,她看过的电影里有人做饭的情节,但都跳过了实际的步骤,或是遮挡了关键的画面。侄女一部限制级美食片都没有看過。

侄女明白,饮食解放是妇女解放,她不认为胖子是荡妇,理智上明白女生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吃相。理论归理论,对实践侄女还是抵触的——因为她吃东西的时候,总忍不住打嗝。

邻居拉着侄女的手走回厨房。

第一次和男人吃饭的体验,并不是影视作品里描述的那般美妙。它不是摇曳的烛光般神秘、浪漫、自然、流畅的,银幕里完美的流程是彩排、布光、剪辑、调色的结果。银幕外的共进晚餐机械、野蛮、僵直、尴尬,是套因为禁忌而被过度美化的动作流程。整个过程中,侄女都在提醒自己,这是药方,是营养不良的治疗方案。

邻居从她身后环抱她,扶着她的手教她敲鸡蛋,起油锅。她在做饭过程中被刀划到、被油溅到、盐撒到猫抓的伤口里。她头脑晕眩,带着哭腔问:“吃饭为什么非得这么痛不可?”

邻居不会理解侄女的屈辱感,反而觉得她的谈吐清纯得可爱:“第一次都是这样,以后就好了。”

菜品备齐,侄女跟着邻居往餐桌上摆盘,避免和他对上视线,直到她发现桌上只有两双筷子:

“没有公筷吗?”

“家里就两双筷子。偶尔一次没有公筷,没事的。”

“得病怎么办?”

邻居亲吻抚摸侄女,试图蒙混过关。

侄女把他推开:“没有保护措施绝对不行。”

邻居叹气,转身出门买公筷。他关上门的咔嗒声飘浮在饭菜上方,不知何去何从。侄女望向窗外,站起身想回隔壁自己的家。可是,回了又能有什么用?他发现她不在,会敲她的门。她拿出手机,屏幕光照得她脸发白。她打开手机,检索附近的酒店是否还有空房。有。侄女点击预定,支付。她站起身,从一间房间晃到另一间,找到猫。她蹲下身摸它。猫喵一声。侄女抱起它,把脸埋进小型哺乳动物的温暖中。

“豹豹,你陪我去酒店,好不好?”

“喵。”

侄女起身披上外套,抱起猫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的时候,把手却从外侧被按下了。邻居喘着气打开门,看来是跑着来回的。

“怎么,等不及啦?”邻居关上家门。

“其实我……”

“你可真坏,大半夜的让我下楼买公筷啊。”

坏?侄女皱起眉头。

邻居拉起侄女的手,把她牵到餐桌边。他们落座,邻居爱抚侄女的脸庞,直到手指渐渐滑到唇边,轻轻推开她的嘴唇。他将一勺鸡汤送进侄女的嘴中。侄女谨慎地将汤咽下,憋气防止打嗝。这就是所谓以愉悦为目的的食物。她说不上汤是什么味道,也不觉得吃它开心。

邻居吧唧嘴的声响令侄女感到反胃,腹部剧烈地疼痛起来。

两人的第一顿饭,因为侄女跑去洗手间而半途告终。

次日醒来的时候,侄女感到不协调。对她而言,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邻居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洗漱完离开浴室时,看到桌上邻居给她准备好的营养剂。他从洗手间出来,换好衣服去上班,亲一口她的额头,让她慢慢来。

侄女走向窗边发呆,看到邻居走出公寓,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IT企业大门。她转身回到沙发上,留意到他落在茶几上的手机。她换上衣服,拿起他的手机出门。

“你好,我想找秦域先生。”侄女来到公司前台,边张望颇具品位的装潢边问道。

“请问您有预约吗?”

“他的手机落家里了,我想交给他。他没手机,也联系不了他。”

“我来帮您联系,请问他在哪个部门?”

“好像是……安全什么的。”

“网络安全?”

侄女点头。前台一通噼里啪啦敲键盘,露出疑惑神色。“您能再重复一下名字吗?”

侄女向前台解释两个字的写法。对方再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侄女谢过前台准备离开,却刚好看到了邻居,并意识到他口中的“在A公司安全部门工作”,指的是在顶尖互联网企业当保安。

邻居看到侄女,露出他英俊的笑容,只是笑容里没能藏住惊讶和羞愧。他向她走过来。她没有笑。

等成功吃完一顿饭,打破自己没有同男人吃过饭的诅咒,就同他分手。她心想。

侄女的决心没有实现。

吃完第二顿饭,她没有分手。第三顿,依然没有。渐渐地,她爱上了美食,任由它控制,享受服从自由。从小到大她以自己能掌控一切为傲,实际上却为此所累,对待自己的身体也像对待机械一般,医嘱恋爱便恋爱,却在规划中意外发现了失控的快感。这快感自头皮而起,渗透头骨浸润脑髓,令大脑脱离思考的疲惫悬浮到高空,从前所未见的角度俯瞰肉身。

她向叔叔汇报,肠胃系统不再忧郁,她的身体更有气力,起床不再艰难,出门不再痛苦。叔叔则背负令侄女同保安交往的责任,每每见到哥哥都担惊受怕。他认定小女孩不久就会分手,没料到丫头一交往便交往了三年。

保安对收入及背景自卑,挥霍存款摆出大方姿态,却偶尔还是有疏漏的时候。有一回,他为了用优惠券订了厨房里有蟑螂的宾馆,令侄女太容易想像出嫁给保安后生活的模样。

侄女的脑分裂为两个状态,本能状态与理智状态,两个状态水火不容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值。同保安进餐时,她的脑袋切换至本能状态,不计未来、没有烦恼、从不判断,贪婪吸食舌尖的快感,她的食欲令保安害怕;保安不在身边时,她的脑袋切换至理智状态,明白战胜阶级差异的happy ever after只存在于政治正确的童话中,她也不是自己想像中的开放、平等。她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是个只看钱的势利女人。

侄女害怕如果离开保安,肠胃系统会再度抑郁。她试图劝说自己,爱的是美食,不是保安,她能爱上任何第一个给她美食的男人。可是自己并不听劝。就这样,侄女焦灼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间,直到三年后的某天,她和保安同时因为食物中毒住院。

读者朋友或许已经意识到了,对她所在的世界而言,食物中毒就像我们这儿的梅毒、淋病、艾滋,是被笑话或是受到歧视的疾病。侄女住院一个月,在这一个月期间,她下定了決心。

他们分手了。叔叔和父亲如释重负,但最感受到解放的,是侄女本人。

STRIKE 2

侄女的第二个男人是位CEO。

对方小学学历,两人关系持续三个季度,因为侄女有口气分手。

“没房没车的不行。”侄女叹息着向叔叔总结道。叔叔欣慰地反复点头。

侄女买了相亲公司的高级会员,十万元,媒婆团队为她匹配了一位男性:CEO,小学学历,从没谈过恋爱。

第一次见面时,CEO开着颜色扎眼底盘过低的溢价车来接她。停车之后,他从车里出来替她开了门,她于是决定同他交往。CEO问,“你不介意我学历低吗?”她真心诚意地回答:“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毕竟她又开放又平等,何况,侄女也对不需要高等教育便能成功的CEO充满了好奇。侄女把男孩子气的衣服都收了起来,买了各种或是露出胸口上半截、或是要吸紧肚子才能穿的衣裙。

交往三个月后,CEO不再为她开车门。三个季度后,侄女发现他和别的女人一同进餐。CEO解释道,侄女有口气,影响两人共同进餐的气氛。但这件事难以启齿,为了不伤害她,他才一直没有同她提。

侄女找叔叔帮她看口气的问题,叔叔解释说,她的肠胃得过抑郁症,同前任吃饭又得过急性肠胃炎,比较脆弱。现在这位CEO总是加班到凌晨后找她吃饭,她的消化系统自然不会好,她需要规律的饮食。

侄女打了匿名举报电话,告知相关机构CEO伪造文件的事实。

然后,她恢复了规律的饮食。

STRIKE 3

侄女的第三个男人是位程序员。

对方博士学历,两人关系持续三个月,因为对方撒谎而分手。

“学历低的不行。”侄女叹息着向叔叔总结道。叔叔欣慰地拍侄女肩膀。

侄女思忖,随机邂逅效率低下,在大数据的时代,她应该充分利用互联网的优势择偶。她下载婚恋应用,程序源源不断给她推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男人,她若是感兴趣,就点个赞,不感兴趣,就用手指快速轻巧地划过去,皇上选妃般傲慢。不同于皇上的是,逐個筛选男人耗费时间精力,却通常是手指划酸了,半条满足诉求的胳膊或者腿都没找到。

浏览完吻合她的搜索关键字的用户后,侄女同所有候选男性发消息聊天,最后筛选下来的是位程序员,博士学位,离过一次婚。他给她发甜言蜜语,也给她发了张民事局的单身证明,两人开始交往。她不介意对方离过婚,毕竟她开放、公平。

三个月后,侄女收到一通电话,对方声称是博士的妻子,让她好自为之,不要再做第三者。侄女追问,得知博士离过一次婚后再婚了,单身证明是在第一次离婚所在的市辖区办的。

她同博士分手,请律师走了追债流程,让对方归还向她借的五十万元。对方还不出,上了社会失信名单,他的女儿因此被迫转学。

侄女忽然意识到,她是那些庸俗狗血的男女破事中的一分子了。

AND SO ON…

侄女的第四个男人是个外籍艺术家。

两人关系持续三周,因为男方回国分手。

“网上找的不行。”侄女叹息着向叔叔总结道。叔叔竖拇指赞同。

每恋爱失败一次,侄女的身体对“药物”的依赖便加深一分。不甘加深她对美食的执念,执念塞满她的头部,挤走了理性与客观的空间。她开始感觉没有男人是种屈辱,单身是种急需治疗的疾病。

各种认识男人的渠道都用光了,无奈之下侄女杀去了公园里的相亲角,相亲角里的大爷大妈们没有一个对侄女满意的,倒是有位在那边取材的外籍艺术家同侄女搭讪,两人开始交往。这个讲着外语的人是她第一个聊得来的男友,两人的约会像是一场场脱口秀竞赛,男友做的饭也令她拓宽了的眼界程度好吃。

侄女对他产生警惕心,是在他家打对局游戏的时候。侄女平时不玩游戏,故而有新鲜感,即使基本都是她输也全然不在意。偶尔,在和她工作知识相关的游戏里得胜,对方会夸她不愧是专业的。

两人玩得和平日一样融洽快乐,直到男友在一场他认定自己会赢的游戏里输给了她。他没有夸她专业,而是要求玩第二局。第二局,还是侄女赢。他脸色没有变化,要求玩第三局。侄女感到害怕,故意输给了他,但没有把握好火候,输得太明显了。

交往的第三周,艺术家说项目需要回国出差,为期一个月,侄女乘机同他分手,松了一口气。不久后,她从别人处听说艺术家在当地待的短短一年间,和五十个女人吃过饭。

CONCLUSION

同第四任分开后,突如其来,毫无征兆,没有理由地,侄女欣喜地发现她对食物的饥渴感消失了。

褪去了执念,她内心的秤重新取得久违的平衡。同时,她也不像以前那样排斥美食、排斥与他人共同进食了。侄女对此刻的状态感到满意。

叔叔一改当初劝侄女恋爱的气势,应和道:“爱情急不来,看缘分,看缘分。”

放弃了男人后的一周,侄女出差。她穿素色薄毛衣,配上剪裁考究的格纹西装裤。这身搭配穿起来有两个层面的舒适,行动自在的舒适,和没有试图扮演什么角色的舒适。侄女放弃了收腹的习惯,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任由它挺着。

一同出差的还有两位男同事,一位是让她颇有好感的芜明,另一位是海归,留着络腮胡子,声音却与外貌不匹配地尖而细。他和父母本来移民海外,有天家里被洗劫一空,因此举家回国,是个对钱及女人的话题反应过激的男人。他们三人的宾馆卧室在同一间,但是每个人有独立的进餐室。

晚间,芜明出去同当地的朋友见面,回房间的时候,发现络腮胡同事强行把侄女的头按在不知哪来的草莓味大蛋糕里。

ANOTHER STORY

整容医生挠挠头:“你这是得了厌食症啊……”

侄女不吃饭了,甚至排斥营养剂。她变瘦了,颧骨凸出来,看起来有点毒瘾者的意思。叔叔没有办法,让她下班后天天去医院吊盐水。

强迫她吃草莓蛋糕的男同事被革职了。一个月后的周六,侄女自出事以来头一回离开家去公司以外的地方,去赴上司女魔头的约。

她按着地址找到一栋看不出在经营什么、外观破旧的大楼。在楼里七拐八弯迷路许久,几乎要迟到的时候,总算找到工作人员模样的人。

“你好……请问都市之夜是这里吗?”

“有预约吗?”

“我不知道,是我上司喊我来的。”

“他姓什么?”

“王。”

“王……女士,两位?”

“嗯,应该是。”

“跟我来。”

工作人员带侄女走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电梯,电梯关上,再度打开的时候,侄女以为被送到了另一栋建筑里。华丽的马赛克图案地砖、红色墙纸上烫金的十字锚、用佛头代替西方神话人物的墙头神像……侄女一路东张西望,被领到女魔头所在的桌子旁坐下。

“这地方不太好找吧?”

侄女想接话,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惊愕地看到桌上放着两套杯盘刀叉,盘子上绘制着罕有用在餐具上的华丽图案,图案又反射在杯子的反光涂层上,形成双重的视觉冲击。

穿着盛装的工作人员手里端着碟子,安放到她们的桌子中央,吓得侄女往后直退,可惜椅子有椅背,退不了多远。

“这、这是……”

“伊比利亚火腿肉。很好吃的。”女魔头娴熟地捏起火腿往嘴里送,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侄女瞪大眼睛,重新审视周围。

女魔头被侄女夸张的反应笑得呛到。“我就知道你没来过饭店。”

“我为什么要来过啊?”侄女甚至不知道她长大的城市里还有这种非法场地,她的屁股急着想离开发烫的凳子表面,“被公司的人知道不好吧?”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而且我反正快辞职了。”

“辞职?”

“对,你可以接任女魔头的名号了。我指定了你来当新的总制片。”

侄女的屁股没那么急了。新信息过多,她的脑袋感到超载:“我?”

“快吃吧。”

“我……我不了。”

“你不把前菜吃了,我的主菜上不来。快吃!”

“这是职场霸凌!”

女魔头放声大笑,替侄女将香槟酒杯满上:“你喝喝看。”

侄女喝了一大口,呛得直咳嗽:“这,这是什么……这玩意真的可以喝吗?”

“不仅可以,你马上会续杯的。”

前菜的鹅肝酱上了桌,女魔头开始向侄女介绍菜色,听得侄女口干舌燥,喝完杯子里的香槟,满上,再喝。她压低声音,夸领导对美食懂得多。

“我和老公是开放婚姻,想在外面吃什么都可以,别把幽门螺旋杆菌带回家就行。”女魔头明显对自己的话感到骄傲,“我吃得好,宝宝不也智商高一点嘛。哦,忘讲了,我怀孕了。”

“恭喜您!”

女魔头接着向侄女介绍下一道菜色。

侄女朦胧地听着,感觉到热度以胃为中心扩散开来,進店以来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放松,问道:“为什么选我呀?”

女魔头一时没有听明白,侄女于是补充,为何选她接任制片部。

“你不计较回报,怎么说呢……就是‘靠爱发电的那种人。我们的项目组太穷了,没法用工资抢人,只能用你这种傻子。”

侄女缓慢地大幅度点头。说实话,这个答案比夸她工作能力强更令她安心。

“我就不行啦。要养小孩了,得赚钱哪。”女魔头刮走碟子里的最后一片火腿。

下一道菜是生牛肉鞑靼,话题回到菜品上。味蕾受到的冲击令侄女再度感受到自我放弃的、被操控的快感。

鮟鱇鱼黑啤酒蛤蜊。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感官的愉悦,只需要自己吃饭就可以获得。

红薯温泉蛋芝士。

与男人毫无关联。

烤甜菜根奶酪色拉。

为什么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事必须要有男人的参与呢?

香煎小八爪鱼。

牛脸肉的酱汁蹭到了脸上,侄女用手掌擦掉,然后舔食手掌。

手指沾上了罗勒冰淇淋,侄女吮吸手指。

薰衣草蛋白霜片在口腔中碎成香气,融进深呼吸里,令头皮酥麻的甜味里,侄女浮想出接下来要送给自己的厨房的样子。玫瑰色的空间里洒满阳光,南侧是一片落地窗,定制储物架占满西面的墙,放满按颜色分类的、来自地球每个角落的香料、食材、美酒、咖啡、茶。东面墙边是手工雕刻的立式水池、电磁炉、收藏成人厨艺教程的书架。房间的中间一块地毯,上面是带有花边的茶几和拼接图案的靠垫。她会用爱心造型的珐琅锅烹饪,然后拿到茶几上,边看剧边独自享用。

如此策划着,侄女打出一个粗俗的、无礼的、响亮的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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