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魁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年度离婚数持续攀升,21世纪的前十年,青年人离婚率上升尤为显著,25~29岁年龄组离婚率由7.71‰上升到9.43‰,30~34岁青年离婚率上升了6.35‰,其中1~5年内短期婚姻破裂率十年内上升了1.72‰(1)张华:《当代中国青年恋爱婚姻家庭发展百年回眸》,《北京青年研究》2015年第4期。。离婚率连年攀升,数据表明婚姻质量在不断下降,婚姻冲突越来越严重。
就婚姻冲突而言,有学者认为,婚姻冲突的本质是文化冲突——夫妻之间文化意识的差异会引发婚姻冲突(2)张立峰:《当代中国婚姻文化的冲突与和谐探析》,博士学位论文,中国石油大学,2007年。。一些学者认为婚姻冲突与社会结构的转型密切相关,譬如张李玺认为,夫妻冲突是社会结构转变背景下家庭性别分工模式重构过程的必然结果(3)张李玺:《夫妻冲突:家庭性别分工模式重构过程中的一个必然现象》,《妇女研究论丛》1998年第3期。。雷望红考察了农村夫妻矛盾的变迁,指出社会转型导致性别间地位新的不平等是夫妻矛盾由家庭琐事转向个体价值分歧的深层原因(4)雷望红:《中国农村夫妻矛盾关系的变迁及其发生学研究——基于成都C县W村的调查》,《社会科学论坛》2017年第6期。。一些学者提出,社会变迁背景下婚姻价值观点多元化、法律脱离民俗,制度与理念不相符,进而引起婚姻冲突多发。还有些学者研究了女性经济社会地位与婚姻冲突的关系(5)史向军、冯炬:《冲突与调适:社会变迁中的农民婚姻生活方式》,《求索》2013年第5期。,指出经济收入、受教育程度不低于丈夫的女性会因此要求提高家庭内部权力关系的平等性,从而引发夫妻冲突(6)张会平、曾洁雯:《城市女性的相对收入水平及受教育程度差异对婚姻质量的影响》,《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10年第5期。。张会平调查了女性家庭经济贡献对婚姻冲突的影响,发现婚姻承诺对相对高收入女性的婚姻冲突具有调节作用(7)张会平:《女性家庭经济贡献对婚姻冲突的影响——婚姻承诺的调节作用》,《人口与经济》2013年第5期。。另外一些学者认为,性是婚姻冲突产生的重要诱因(8)徐安琪:《性在婚姻冲突中的作用》,《社会》1989年第8期。。以上关于婚姻冲突的研究主要涉及文化、社会结构、家庭生活等方面,还有一些学者从心理学视角研究了婚姻冲突的发生机制。杨阿丽和方晓义的研究表明,家务琐事、不良习惯和交流解决问题三方面是最容易引起夫妻冲突的生活事件,并且归因在生活事件-婚姻冲突中起部分中介作用(9)杨阿丽、方晓义:《夫妻生活事件、归因方式及其与婚姻冲突的关系》,《心理科学》2010年第1期。。以上研究表明,婚姻冲突受文化、社会结构、个体心理等多因素的形塑,而在文化社会和心理研究方面缺乏综合。鉴于此,本文将从文化社会-心理桥接的“情感”切入,在情感社会学视角下应用案例历时分析来探讨婚姻冲突的相关问题。
虽然国内鲜有情感社会学视角的婚姻冲突研究,但国外的一些研究成果可资借鉴。有学者应用文化情感理论对婚姻冲突进行了研究,例如卡西安和戈登研究了婚姻中情感表达的历史变迁,他们发现婚姻中愤怒和爱的表达受结构事件的影响(10)Cancian F M, Gordon S L,"Changing Emotion Norms in Marriage: Love and Anger in US Women's Magazines Since 1900",Gender & Society, Vol.2,No.3,1988,pp.308-342.,而霍克·希尔德的研究表明,夫妻冲突源于性别意识与感受规则之间的不一致(11)Hochschild A, Machung A, The Second Shift: Working Families and the Revolution at Home, Penguin Books, 2012,pp. 270-271.。文化情感理论强调文化对情感的形塑,而这种自上而下的理论路径并没有深入到心理分析层次,只能部分解释婚姻冲突现象,而具有心理分析成分的符号互动理论提供的自下而上理论路径可以在微观层面弥补这方面的不足。舍夫和雷辛格认为,婚姻冲突的根源是没有被承认的羞愧(12)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9年,第130页。。夫妻冲突中被唤醒的负面情感羞愧如果被抑制,则可能导致愤怒,愤怒和羞愧循环上升,攻击、威胁婚姻关系。吸收了心理学理论的符号互动理论兼顾了宏观和微观、文化社会和心理的分析,很有启发性。但无论是现有的国内实证研究还是国外情感社会学视角下的婚姻冲突研究都没有关联到恋爱及其后的干预阶段。本文将研究从恋爱阶段向婚姻阶段转变过程中情感变化的机制及婚姻冲突后的干预机制,以便做历时的比较。
情感社会学虽然理论流派纷呈,但在期望状态方面有着广泛的共识:期望实现唤醒积极情感,期望无法实现唤醒消极情感(13)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73页。。期望状态有着多元来源,但“人们几乎总是带着某种期望进入人际互动”,其中自我、他人和情境是影响期望状态的最重要来源(14)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73页。。在情境中,自我、他人如果达到期望标准则唤醒积极情感;如果没有达到期望标准,则唤醒消极情感。恐惧、悲伤和愤怒是基本的消极情感,其他次级消极情感是这三类基本情感以不同比例混合的结果,如羞愧和疏离感。消极情感总是让人感到痛苦,人们要么进行自我调节以符合情境,要么激活防御策略与机制以减轻消极情感的唤醒(15)特纳、斯戴兹:《情感社会学》,孙俊才、文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6页。。当消极情感体验强烈时,个体往往激活防御策略与机制来抑制消极情感进行自我保护。主要的防御策略有:选择性知觉、选择性解释、退出、否认行为或他人等,这些防御策略在互动中被短暂体验(16)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83页。。但如果互动的行动主体无法退出情境就会习惯性地激活防御策略使负面情感体验增强。而防御机制主要有:置换、投射、归因、升华和反向作用,前三类机制将被抑制的消极情感转换为愤怒,后两类机制将被抑制的消极情感转换为积极情感,均指向他人或中层社会结构(17)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9年,第85-86页。。就本文关注的婚姻冲突而言,在恋爱阶段,情侣彼此的期望实现,唤醒积极情感;然而进入婚姻的殿堂以后,由于情境转移,角色的转变,夫妻的期望无法很好地被满足,又无法轻易退出情境,于是冲突不断,唤醒消极情感,消极情感持续增强,激活防御机制,并运用防御策略自我保护,进而威胁婚姻关系;当引入干预机制后,期望重新被满足,婚姻关系得以修复。从恋爱到婚姻冲突再到婚姻修复的框架流程如图1所示:
自然历时比较法、田野实验法(干预式参与法)和非结构性访谈法是本文应用的分析方法。非结构性访谈可以使受访者在一种自然放松的状态下讲述自己的故事,避免其因警惕紧张而隐瞒事实,从而保证了访谈材料的可信度。而双重历时比较法的应用是本文的特点,使论证更有说服力。与横向比较法相比,纵向的历时比较法能够最大限度地控制其他变量,而横向比较法只能控制有限的变量,论证不如前者有说服力;与实验法相比,历时比较法能够较好地控制其他变量,而且实验法的情境与真实情境有差别,历时比较法则没有这方面的缺陷。田野实验法是在故事发生过程中参与其中,可以获得丰富鲜活的信息,有些可遇不可求,因而大多数研究者往往是事后凭借被调查者回忆而获得信息,难免有信息损失。本文所用资料如无特殊说明皆为笔者调查所得,相关人名、地名皆做了化名处理。
本文的调查对象是一对年轻夫妻:慧姐和李哥,以慧姐为主。他们毕业后均在一家大型公立医院工作,相识相恋,一年后结婚。从恋爱跨入婚姻,慧姐和李哥互动减少,冲突频频,严重威胁着婚姻关系。引入干预机制之后,他们的婚姻关系得以修复。
李哥和慧姐因在工作中的冲突而相识,在此后互动中李哥认为慧姐是理想的婚恋对象,决定追求。李哥自尊心强,在工作场合不主动与慧姐互动;在私下,李哥通过短信、电话与她互动,展开追求。李哥和慧姐确定恋人关系以后,对慧姐百依百顺。首先,李哥从不吝啬给慧姐花钱,让后者感觉李哥很在乎她;其次,每当慧姐生气的时候,李哥总是耐心地哄她,即使慧姐在电话里大吼大叫,他也会做好“出气筒”的角色;再次,他们拥有共同的爱好——旅游,李哥曾尽力抽出时间和慧姐一起去西安、北京旅游,在此期间,李哥任劳任怨把慧姐照顾得无微不至,慧姐非常开心,也很感动。渐渐地,慧姐认为李哥是一个理想的婚恋对象。
慧姐期望遇到一位愿意为她付出、包容她、有着共同爱好的婚恋对象,而李哥的出现及其追求使慧姐的期望逐渐实现,同时,李哥追求到心仪对象的期望也得以实现。期望的实现会唤醒积极情感。特纳指出:“人们在互动中满足了自我、他人以及情境的期望,通常会体验到中等强度的积极情感”(18)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东方出版社, 2009年,第75页。,而恋人之间频繁的亲密互动——重要期望的实现则唤起更加强烈的高强度的积极情感。但是,甜蜜的恋情却没有持续到婚姻阶段。
1. 夫妻冲突与消极情感的唤醒
结婚以后,慧姐渐渐地感到被李哥冷落,二人总会为一些琐事争吵不断。以下是慧姐列举李哥的一些“罪状”:
“恋爱那时,无论我多么生气,他都会耐着性子哄我,结婚以后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来自笔者对慧姐的访谈:2018.09.13FH。下同)
我也曾多次想过离婚,可现在有了孩子,得为孩子着想不是?”
李哥婚后对慧姐也有所不满,只是他不善言辞,也不愿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
“婚后她的脾气变得更大了,动辄就跟我吵,时间长了,我也懒得理她。” (来自笔者对李哥的访谈:2018.09.15LG。)
从恋爱到婚姻,慧姐认为李哥不再重视她包容她,更不会陪她去旅游,她认为李哥甚至不愿意与她互动,以前的百依百顺转变为独断专行,于是他们总是冲突、吵架不断。慧姐对婚后的生活很失望,离婚的念头频频出现,而李哥认为妻子喜欢无理取闹。恋爱时,李哥和慧姐的期望均得以实现,他们体验了强烈的积极情感;结婚后,他们的期望没有实现,因而唤起了消极情感。两相比较,心理落差悬殊,因而诱发的消极情感也十分强烈。
消极的基本情感有三种:恐惧、愤怒和悲伤(19)Kemper T D, "How many emotions are there? Wedding the social and the autonomic component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93,No.2,1987.。其他情感均是这三类基本的消极情感与基本的积极情感——高兴的混合物。这些混合而成的次级情感中羞愧和自豪最为重要(20)Cooley C H,"Looking-Glass Self",The Production of Reality: Essays and Readings on Social Interaction, Jodi O'Brien Pine Forge Press,1902, p.6.(21)Scheff T,"Socialization of Emotions: Pride and Shame as Causal Agents", Research Agendas in the Sociology of Emotions, 1990.。分析慧姐和李哥生活中的事例会发现,多重消极情感均被他们体验过。首先是慧姐婚后知觉到悲伤和疏离感。结婚以后,慧姐调动到别的医院,不再和李哥在一个单位工作,彼此互动减少;李哥主观上也不再像恋爱期间那么主动关心慧姐,慧姐因而知觉到悲伤和疏离。其次,慧姐和李哥均体验到愤怒。慧姐意识到李哥不再像婚前那样重视她,有时会“闹关心”;二人因生活上的一些分歧而冲突不断,彼此均体验到强烈的愤怒。再次,两人都体验到羞愧并加以否认。李哥对来自慧姐的“谆谆教导”或横加指责一概否认,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慧姐所说的一概不听,即李哥拒绝承认丈夫角色扮演的失败,转而指责慧姐无理取闹,没有扮演好妻子的角色。慧姐也否认羞愧体验,更加愤怒地回击,双方互动陷入恶性循环。最后,慧姐和李哥均感到恐惧。婚姻中冲突不断,二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2. 防御策略与防御机制的激活
被唤醒的消极情感强度低的情况下,个体可以通过认知来调节,而当被唤醒的消极情感强度高时,个体无法通过认知来调节而往往选择自我保护——抑制情感,指向他人、互动对象(22)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9年,第82-83页。。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慧姐和李哥在进入婚姻后彼此持续地体验了高强度的消极情感——悲伤、恐惧、愤怒以及复合而成的疏离感和羞愧。当自我、他人及情境的期望实现后,人们将体验中等强度的积极情感,也即意味着期望无法实现时,人们将体验同等强度的消极情感。而婚恋过程中互动频次高、互动亲密使消极情感的体验增强。其次,期望由实现转变为无法实现,落差悬殊,前后对比,更能让人体验高强度的消极情感。最后,进入婚姻情境后,夫妻二人都不能轻易退出情境,不断的冲突会使其体验的消极情感强度增加。故慧姐和李哥在婚姻中体验了高强度的诸种消极情感,而高强度的消极情感体验是痛苦的,个体会抑制消极情感自我保护,进而激活防御策略与防御机制。
体验消极的情感是痛苦的,个体会抑制情感进行自我保护,激活防御策略。在本文案例中激活的防御策略主要有:①选择性知觉,即对他人没有满足期望的行为采用选择性知觉的方式避免对自我造成太大的压力;②否认他人,否认那些没有满足自已期望的他人;③退出,即从受到惩罚的情境、不能自我证实或不能满足期望的情境中退出(23)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83页。。
首先,在婚姻互动过程中,李哥没有满足慧姐对丈夫角色的期望,即李哥不再对她言听计从,不再像婚前那样重视她包容她。慧姐没有将李哥的这些变化归因于外在环境的变化——情境的转移,而是归结为李哥自身的问题。慧姐从没有反思过自已的行为是否适当而避免了压力,是选择性知觉策略在起作用。其次,当慧姐向李哥提出建议、指责李哥或与之争吵的时候,李哥基本上予以否认,否认自己没有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反而认为慧姐是无理取闹,这属于激活了否认他人的策略。最后,慧姐和李哥虽然还没有就退出婚姻付诸行动,但双方都因婚姻没有满足彼此的期望而对对方失望,对于婚姻的未来忧虑重重,尤其是慧姐。虽然慧姐没有提出离婚,但离婚的念头不时出现,即退出策略在其心理层面已被激活,只是因为顾虑孩子以及对离婚存在风险的担忧而没有采取行动。
这些防御策略虽然通常只在婚姻互动中的特定情境中短暂地出现,但由于慧姐和李哥夫妇长期无法退出婚姻情境,自我不间断地被否认,因而防御策略就会不断地被激活,负面情感的体验也会更加强烈或转变为其他情感而指向他人。
婚姻之中,慧姐和李哥被抑制的情感主要包括基本的消极情感:悲伤、愤怒和恐惧,以及由此三种基本消极情感以不同比例混合而形成的次级消极情感羞愧、疏离感。而这些被抑制的情感通过被激活的防御机制均转化为了愤怒,高强度的愤怒在婚姻互动中指向对方,因而破坏婚姻关系。关于情感抑制及其激活的防御机制过程如表1所示。
表1 防御机制、情感转换及其指向对象
本文中婚姻冲突激活的防御机制主要是置换和归因。置换几乎总是把抑制的情感转换为指向安全对象的愤怒,本文指不能有效回击夫妻冲突的另一方;置换通常产生紧张和冲突,因为愤怒指向外在的对象,并且愤怒的强度较高(24)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9年,第85-86页。。另外,本文中的归因指外部归因,即夫妻双方都认为对方应该为自己消极情感的唤醒负责。慧姐把对婚姻的期望落空归因为李哥的欺骗;而李哥面对慧姐发脾气、愤怒,否认自己没有扮演好丈夫的角色,而把责任归因于慧姐,认为是她的性格缺陷。消极情感唤醒表现出“远距离偏好”,即人们对事件的不好后果往往进行外部归因(25)Lawler E J,"An affect theory of social exchang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07,No.2,2001.。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模式,避免自我因期望未被满足或不好的后果发生而受到指责。在婚姻冲突中,慧姐和李哥都把原因归咎于对方,否认自己应该为不幸的婚姻承担责任,以期避免被惩罚。把归因对象指向互动对象发泄愤怒,导致进一步的惩罚,由此重新抑制和激活防御机制(26)特纳:《人类情感: 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9年,第87页。。
消极情感被抑制与经过置换和归因防御机制的转化过程,限于篇幅不一一展开解释。本文只对被普遍唤起的(相对于疏离感)次级的,由基本消极情感混合形成的羞愧这一情感的转变过程,应用羞愧理论并结合调查的案例进行分析解释。
慧姐和李哥婚姻冲突的一个具体情节:
晚饭后,慧姐见李哥没有收拾碗筷十分生气。(以下情节源自笔者访谈:2018.09.15FH、LG)
慧姐:“吃完饭不能把碗筷收拾一下,就知道吃,懒猪!”
李哥:“家务谁做得多?大部分都是我做的。你才是懒猪!还有脸说我!”
慧姐:“你骂谁呢?懒猪!不干活你还有理啦!你才是猪!”
李哥:“你是猪!”
慧姐:“你是猪!”
羞愧-愤怒的循环最初源于对他人反应的知觉:缺少尊重和顺从。慧姐看到李哥没有收拾碗筷,并没有心平气和地劝说而是直接贬低对方,甚至辱骂。舍夫和雷辛格的研究表明,夫妻互动中的语言、语气和动作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标记互动冲突,羞愧情绪的唤醒(27)Retzinger S M, Violent Emotions: Shame and Rage in Marital Quarrels, Sage Publications, 1991,p.43.。互动缺乏礼貌导致侮辱、进攻,这些不尊重的言行唤醒羞愧。在争吵过程中,慧姐和李哥均不尊重对方,都增添了彼此的被羞辱感和愤怒。
慧姐对李哥评价消极,称其为“懒猪”,指责李哥没有扮演好丈夫的角色。李哥对慧姐的否认和侮辱感到痛苦,但是并没有承认羞愧,而是应用侮辱性的词汇、“自然”的话语和动作掩饰,属于羞愧“防范不足”(under-distancing)的否认途径(28)Scheff T J,Beck B E F,Carroll M P,et al,"The Distancing of Emotion in Ritual [and Comments and Reply]",Current Anthropology,Vol.18,No.3,1977.。李哥否认了羞愧,激活防御机制——置换和归因,把羞愧转化为愤怒,并用侮辱性词汇回敬慧姐,充满敌意。夫妻关系遭到冲击。慧姐知觉到不被尊重与对自我的否定同样否认羞愧,也体验到愤怒,激活防御机制,对李哥充满敌意,进而再次破坏夫妻关系。如此循环,二人受困于“羞愧-愤怒-增强的羞愧-增强的愤怒”循环之中。每一次羞愧的抑制都转化为增强的愤怒,再通过互动转化为对方增强的羞愧,在互动冲突中不断破坏夫妻关系。关于羞愧-愤怒的循环流程图如下:
图2 羞愧-愤怒循环流程图示
离婚的念头在慧姐的脑海中频频出现,这是危险的信号,表明他们的婚姻关系有破裂的危险。慧姐把他们婚姻的冲突归因于李哥的欺骗,她不认为自身有错,也没有看到因工作变化导致的情境变动。慧姐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丈夫婚前婚后的转变而归因于丈夫的主观欺骗。事实上,他们婚姻冲突的诱因是情境的转变、婚后互动的减少。因慧姐工作变动,双方不在同一个单位,而医生的工作本来就繁忙,彼此互动的时间更少了。天长日久,慧姐感觉到被冷落,悲伤、疏离感、愤怒等负面情感被唤醒,进而慧姐就会“闹关心”,而李哥认为慧姐无理取闹不胜其烦。殊不知,把慧姐变成“怨妇”的是环境的改变和李哥婚后对慧姐关心与付出的减少。通过访谈、参与式观察,笔者了解了慧姐和李哥恋爱-婚姻的历程、甜蜜与冲突,也探知了他们婚姻冲突的病因,进而应用情感社会学理论为他们“开药治病”,以期改善和修复他们的婚姻关系。
首先要做的就是矫正慧姐对李哥婚后变化的认知归因。李哥的变化是他们夫妻双方工作调整的外在客观变化造成的而非李哥的主观欺骗,把原因归咎于客观环境而非李哥,能让慧姐重拾对婚姻的信任,相信李哥还是爱她的。归因方式的改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平息慧姐心中的怨恨。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让李哥和慧姐重新行动起来,只有行动才能改变彼此的敌对态度,破除羞愧-愤怒的恶性循环。慧姐因为感到婚后被冷落而“闹关心”,对李哥横加指责,而李哥自尊心强,否认自己没有扮演好丈夫的角色,羞愧转化为愤怒,进而回击,激起慧姐的愤怒。二人在冲突中破坏婚姻关系。由舍夫的羞愧理论我们知道,他们夫妻冲突的起源是不礼貌的互动。所以,笔者曾建议慧姐在“闹关心”的时候注意自己的态度,提醒她要照顾李哥的自尊心,适当运用策略,比如卖萌撒娇。慧姐听从了笔者的建议,实践后惊呼“果然有效”。慧姐礼貌甚至是撒娇式地与李哥互动,李哥不再被羞辱,消极情感自然不再被唤醒,相反地,唤醒的是积极情感。慧姐和李哥礼貌地、心平气和地互动,彼此的期望又重新得以实现,婚姻关系因而得以修复。
需要指出的是,如果把婚姻冲突比作人生病的话,那么本文提出的干预机制并不能包治百病,其适用有着条件与范畴限制。首先,从婚姻关系的角度看,干预机制能否起作用与婚姻冲突的程度密切相关——冲突越严重,干预机制起作用的可能性越小。案例中,慧姐和李哥结婚不久,彼此有争吵,争吵说明对彼此还有期望,只是期望没有很好地被满足,改变他们的互动方式使彼此的期望被满足则很可能化解婚姻冲突。相对地,如果夫妻双方不再争吵,对对方视而不见,则很可能是因为彼此的期望长期无法得到满足,对对方和婚姻都失望至极,关系破裂,则难以弥合夫妻之间的鸿沟。其次,从研究者和受访者关系的角度看,受访者对研究者信任程度越高,越有可能接受建议,开启婚姻修复机制。慧姐希望得到外界帮助来改善婚姻状况而向笔者征询意见,这是对笔者的信任。一方面因为笔者与慧姐私交甚笃,后者愿意吐露实情;另一方面,也是慧姐出于对笔者专业知识的信任。换言之,受访者对研究者的信任建立在关系网络及嵌入的文化资源之上。此外,研究者还要注意与受访者之间的互动,照顾到后者的自尊更容易使其接受建议,开启干预机制。最后,从个体社会心理的角度看,高自尊的人更容易接受建议改变,而低自尊的人则更可能当知觉到他者否定时拒绝改变(29)David G, Myers,Social Psychology, 10th ed ,Posts & Telecom Press,2012,p.52.。
本文从情感社会学视角切入,应用案例历时比较法就婚姻冲突的发生及干预问题进行了探讨。总的来讲,爱情总是甜蜜浪漫的,在恋爱阶段,陷入爱河的情侣总体上能够很好地实现彼此的期望,唤醒积极情感。但恋爱的幸福时光却没有能够延续到婚姻阶段。情境的转变,角色扮演的失败,期望无法实现,在婚姻中夫妻互动唤醒的主要是消极情感,因而冲突不断。恋爱期间的亲密互动、期望实现,体验到强烈的积极情感;到婚姻阶段,因为情境的改变,期望无法实现,前后对比落差悬殊,唤醒的消极情感强度高,因而无法通过认知调节予以消除。强烈的消极情感体验对个体来说是痛苦的,个体因而会开启自我保护模式,抑制消极情感,激活防御机制——置换和归因,并将悲伤、恐惧、愤怒、疏离感、羞愧等消极情感转化为愤怒。尤其是作为普遍存在的次级情感羞愧的被抑制,在没有调节的情况下,羞愧-愤怒通过互动不断叠加增强,不断地破坏婚姻关系;与此同时个体会采用防御策略自我保护。婚姻中夫妻的冲突多因外在客观环境的变化所致,而婚姻冲突的发端往往源于夫妇日常互动中微末的不礼貌行为与态度。因此,婚姻中不能因为夫妻之间关系亲密就可以横加指责,甚至侮辱对方。夫妻之间也是需要尊重的,很多夫妻冲突,婚姻的破裂恰恰源自彼此的忽视、不尊重,这很可能是与恋爱阶段的初始差别。正是这种初始的差别经过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造成了从恋爱到婚姻的大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