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集团董事局主席兼CEO
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基本就三条线:第一条线,很穷;第二条线,全家人都是那种脚踏实地去生活、去努力让生活变好的典型农民,包括外婆、父母,都是这样;第三条线,小时候真的非常快乐。
年少时家里穷得一塌糊涂。我小学四年级之前,一年只能吃一两次猪肉。平日里偶尔吃一次,然后过春节的时候再吃一次。遇到村里有红白喜事,去村民家吃顿喜酒,也能吃到肉。
我最喜欢的一道大菜就是扣肉,但那时候所有去喝喜酒的人,至少都带一个小孩,我是抢不到肉的,往往盘子还没放到桌上,肉就没了。我非常自觉,每次我都吃剩下的油。平时我们主要吃玉米和红薯,馒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吃点,米饭一年也就能吃上几次吧。
我记忆中,一年中从11月就开始吃红薯,一直吃到第二年5月。真是吃怕了,所以我离开宿迁后15年没吃过红薯。
那时候,早上是白水煮红薯;中午是红薯干,里面放一点米;晚上吃红薯煎饼,用红薯磨成浆做的煎饼,或者熬红薯粥。也偶尔用红薯炒菜,炒的是红薯的茎,把外面的红皮剥干净了炒,放点辣椒。
过年的时候,唯一的零食是红薯熬成的糖。将红薯熬上七八个小时,熬得黑黑的,熬黏了就变成了红薯糖。所以,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在吃红薯,吃完了红薯可以吃玉米改善伙食。
从六七月份开始,玉米熟了,最早吃的是比较嫩的玉米,连玉米芯都吃掉。早上吃玉米面粥;中午吃玉米馒头,跟窝头一样;晚上吃玉米煎饼,或者玉米稀饭。
煎饼也是宿迁特产,山东也有,别的地方很少有。零食是烤玉米。七八月份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最喜欢跑到玉米地里偷吃玉米秆子。玉米秆子是甜的,有点类似于甘蔗。
那个时候玉米地大部分属于生产队,跑到队里偷偷摸摸钻进玉米地,还得挑。这也有技术,得挑甜的,不是所有的都能吃。偷偷摸摸把它折了,啃得满地都是,就为了能吃到那点甜水。除了这些,我们一天三顿还能吃到的一种食物是酱豆子。
小时候还会去捡花生。别人挖完花生,已经被挖地三尺了我们还要再去挖,可能挖个半个小时能捡出来两三个,其实就是把没有被挖走的落在地里的花生捡出来。
我们那里水稻和麦子各一季。水稻下来,我们在稻田里捡稻子,麦子下来捡麦穗子。到第二年麦子青了还没有熟的时候,就拿地上的落叶铺枝。
春天过后,大概5月,铺枝之后把麦穗里面还没有变黄的青麦穗在火上烤着吃。火烤麦穗吃得我们满嘴黑,因为烧焦了。我们老师有一次敲着桌子说那是致癌的。我们特别高兴地说,这还能治疗癌症呢!更使劲吃了。一直到高中,生物老师说那是导致癌症的。原来我们把“致”理解成“治”了。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们穿的裤子叫竹节裤。没上小学之前,家里自制棉裤,非常暖和,都是自家棉花弹出来的。我们自己种棉花,棉花收获后,把柳条制成弹棉花用的棉绳。
我会弹棉花,而且很小就开始弹,慢慢地,棉花越弹越大,弹大之后把籽弹出去,然后用老厚布制成棉裤。我们会故意把裤腿做得很肥,因为孩子长得快,做瘦了很快就会穿不下,就得扔了,那怎么舍得呢?
于是就把裤子做得肥肥的,随着孩子长高长胖,第二年在裤脚处接一节,第三年再接一节,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的,所以叫竹节裤。裤子上面补丁无数,因为小时候膝盖处老破,年年破,年年打补丁,因为个子不断长,所以补丁不断往上打。
在我们村里,我家的条件还算好的,因为有完好的球鞋穿。我们村里很多孩子的球鞋都“笑了”。鞋坏了不能叫坏了,不吉利,穷地方讲究很多,叫“笑了”。鞋前面开胶,脚丫子露出来,一走路就能看出来,所以叫“笑了”。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村里面好多孩子都穿着“笑了”的鞋去上学。
童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外婆。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爸在外面驶船,我妈在家种地。
我爸是独门独户,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一岁多刚会走路的时候去我外婆家(那时候还没有我妹妹),扑到外婆怀里就不走了。我喜欢外婆,我妈抱也抱不走,一抱我就哭。一岁多的时候我就跟外婆一起生活,一直到上大学我都没离开过外婆家。
外婆有5个孩子,3個儿子、2个闺女,每个孩子又给她生了很多孙子和外孙,膝下有十几个孙辈都在她家生活,我同辈的有十几个。
外婆是五大家族之长。那时候土地难种,还要交公粮,又没有其他收入,所以外婆家很穷。
小时候过春节,外婆会去买肉,买肉时还得包点花生。因为只有供销社里卖肉,除此之外卖肉是违法的。每次买肉外婆还得给供销社里卖肉的人送点鸡蛋、毛豆或者花生。送点礼,让他多给些肥的。卖肉的是我们村里人,很熟,送东西他很高兴,一刀下去切的大部分都是好肉。你要是不认识他,他一刀切下去你就哭吧,也不能退换,没得选择。
回家以后,外婆把整块肉切成很薄很小的肉丁,放到锅里炼油,炼完油到最后剩下肉渣,再放点白菜、粉条进去才让我们吃。吃的时候还不许扒拉菜找肉渣,一旦扒拉,就要挨打。
小时候农村打孩子现象比较普遍,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打。肉渣给孙子辈吃,外婆说,第一个是谁的、第二个是谁的,排着来。也就是说肉渣也不能随便吃,不允许翻菜,因为如果大家都翻肉渣,就不吃白菜了。那时候粉条也是自家做的,用料就是红薯。剩下的荤油,会被外婆放进罐头瓶系到房梁上去,不是怕猫偷吃,而是怕小孩子们偷吃。
外婆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勤劳朴实、爱孩子,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春节过完之后的一段日子,每周或者每两周,外婆就会把那个罐头瓶拿下来,拿一个小蒸笼,放一小勺油,做一次大米饭。这次大米饭里不放红薯,也不放玉米,非常难得。每次吃完之后,再用开水冲三次油花,喝下去,很香。这是最大的节约,几乎没有浪费一滴荤油。
外婆为人处世,从来不占人便宜。现在回忆起来,对我成长影响最大的首先就是外婆。
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爸就从单位辞职,不再给国家驶船,那是1982年。
那会儿国家允许搞个体经济,农村开始包干到户,我爸开始到处借钱,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他和我妈一共借了2000块钱,买了一条小小的船,重操祖业。我爸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出去驶船的,也算创业。
我爸创业三年后,也就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家里的日子突然就红火了,2000块钱的债还清之后,感觉一下从地狱到了天堂。
我记得特别清楚,我爸妈回家的时候自行车后面驮了15斤肉,那会儿还没到过年,我都震撼了,搞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突然成了“巨富”,这么挥霍。从小到大我也没一次见过15斤肉,能敞开怀大吃。
我父母对我影响更多的是事业。我爸在村子里算脑子很活、有文化的,是全村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
过春节的时候,村里的对联都是他写。那时候全村人都在种地,没有发家致富的概念,“万元户”更是空中楼阁,“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是传说中的东西,想都不敢想。那时候借2000块钱,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在那个年代,父亲创业需要的勇气肯定比我创业时大多了。
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一年中能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中秋节他一定会回来。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柿饼,他一回来就会带一筐柿饼,二三十斤的样子,可以吃好几个月,我们跟家里的亲戚们一块儿分享。
当然也不能随便吃,只能偶尔拿出来一块,一人撕一小块吃。春节的时候父亲也会回来,其他时间我只能放暑假的时候偶尔去看望他一次,在船上玩几天。
因为和父亲见面比较少,所以在我印象里他是比较威严的,一般不怎么说话,但说话的时候就得认真听。他有一句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比别人多流一滴汗,就比别人多一点机会;你想生活得比别人好,就必须比别人做得多、比别人努力。
没别的,他的价值观就是比别人多流汗、比别人多干活。其实外婆家也是。别人家都是八九点钟下地,我外婆早上七点就把小姨、小舅从被窝里拽出来,下地干农活,整个家族的观念就是这样。
我创业做生意的商业理念,都是跟父母学的。放暑假的时候,坐在沙子上看父亲跟别人谈买卖,看父亲如何强调诚信。
那时候不叫诚信,就叫“守本分”,其实就是诚信的意思。为什么我们家在村里口碑好?就是因为“守本分”。做生意的圈子很小,买来卖去,谁好谁不好大家都知道。
运煤的时候我們家从来不会偷煤。当时驶船有的是自己的买卖,有的是给别人转运货物。我们家大部分是自己的买卖,偶尔也会为别人转运,比如煤。
煤怎么转运?把煤装好之后,为了防止有人偷煤,会刻超大的章,把煤弄到机械上盖章,不能有一点损伤,有损伤到了之后就要罚钱,扣运费。偷煤的人怎么偷呢?在船舱底下打一个小洞,从底下偷。因为铲机挖煤的时候,不注意就挖漏了。我爸妈做生意在诚信方面非常严格,决不允许偷。
我认为父母那种作坊式的方式永远只能驾驶一条船,区别不过是把40吨换成80吨,再换成120吨,我认为他们的商业模式做不大。那时候我就想,他们为什么不创办一个船行,来赚租船的费用?那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有几百条、上千条船,而且都在海里。
我很少谈论小时候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小时候的成长和生活经历对我不重要。恰恰相反,一个人的个性和价值观,基本上形成于小时候,甚至其视野和格局,都可以在他的成长中找到源头。
所以,在《我的创业史》中,我花了相当长时间讲述我小时候、少年、青年时的故事。正是这些成长经历,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和底气,去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