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媒体命名视角的新闻业边界探讨——以“Gazette”和“Times”为例

陈艳辉

随着新的传播技术对传统新闻业的冲击，新闻业边界建构问题被不断提出。既然是建构则意味着边界本身不清晰。但实际上，美国的记者们在1880年后不仅从事相同的工作，而且对如何开展工作拥有共同的理念[1]。这种共同的理念形塑了新闻业边界。从世界新闻史来看，美国的新闻业边界意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逐步影响到其他国家或地区。当新闻作为一种职业被引进中国时，其职业理念也一并移植过来，因此，我们如今要面对的问题与其他国家一样，是恢复新闻业边界而非建构。本文以“Gazette”和“Times”为例，从媒体名称解读入手，借助符号学理论，从一个向度考察新闻业边界是如何建构起来的，以期为当下如何恢复新闻业边界提供一种历史的视角。

一、媒体命名的符号选择和使用

英语中表示符号学的semiologie和semiotics 两个术语都源于希腊文中的s ēmeion（符号）一词，这两个术语都表示符号传达意义。因此，符号学首先被看作是一种方法，用于理解语言如何发挥其作用并成为我们最常使用的一种媒介[2]。符号学研究的重点在语言符号，给事物命名就是选择和使用语言符号的过程。公孙龙在《名实论》中说“夫名，实谓也。”就是说，名是对实的称谓或指谓，换言之，名就是表述、称谓事物的名称，也就是一种符号[3]。如何给事物一个正确的名称，即一个准确的符号，早在柏拉图时代就出现了物与名之争：一派认为名称由事物的本质决定，另一派则认为名称是约定俗成的。柏拉图则认为命名必定有某种人为设定的因素，并非人人可以任意约定，是专门的技术师依据“理念”命名。“理念”不仅使名称的正确性成为可能，而且使得名称或语言本身成为可能[4]。如果以柏拉图的看法，媒体最初命名也应该来自专门的“制名师”，但事实上，这些已不可考，我们只能溯及名称被确定后，它如何传达意义且如何构成新一级符号再次生成意义，以此解读新闻业边界的建构。鉴于“Gazette”和“Times”分别在早期报纸和现代报纸的名称中最具代表性，下面以它们为例，看媒体是如何以及为何选择和使用特定的符号来命名的。

（一）Gazette

据说自16世纪起，有人开始将威尼斯城内流传的新闻加以选择、记录，并发送给部分市民。多数研究都认为，威尼斯人发明了“Gazette”来指称定期新闻出版物。伏尔泰在《百科全书》中也说，“Gazette”是威尼斯人发明的，指的是每周发行的新闻纸[5]。那么，威尼斯人为何选择“Gazette”来称谓这些难以描述的事物呢？现在国内的新闻史教材普遍采信一种说法，即新闻纸源于意大利，因每张新闻纸的价格是一文小铜钱，而小铜钱一文在当时当地叫加西打（即Gazette——引注），因此新闻纸就名为“加西打”[6]。笔者查阅欧洲货币史及经济史的相关中文文献，无法确证Gazette是威尼斯或意大利铜元的名称，因为16世纪的欧洲包括威尼斯在内都实行金本位制或银本位制，加之各地铜币种类太多，所以一般文献都没有关于威尼斯铜币的记载。

如果“Gazette”最初指称铜元，按照索绪尔的理论，它是约定俗成的结果，能指与所指之间是任意性的，没有必然联系。但“Gazette”再用来指称新闻纸时，则体现了命名的逻辑性—— 一个铜元换一张新闻纸。由此，一种联系在铜元与新闻纸之间建立起来，“Gazette”这一符号实现了从铜元到新闻纸的观念联想。自此，我们假定“Gazette”作为“铜元”的含义退居其后，作为“新闻纸”的含义居于主导地位，尤其在1609年被卢卡斯·舒尔特的周报采用后，“Gazette”一词作为“新闻纸”的含义反复出现在各种语言中和各类报纸的头版上，且广泛用于报纸标题[7]。表1是从17世纪到20世纪在世界各地出版的含有Gazette符号的纸质媒体。

表1 17世纪到20世纪含有Gazette符号的纸质媒体

出版地点 创办时间 出版名称美国俄亥俄州 1835 The Scioto Gazette[10]加拿大新科斯舍 1752 Halifax Gazette澳大利亚悉尼 1803 Sydeny Gazette墨西哥城 1722 Gaceta de Mexico墨西哥 1788 Gaceta de Literatura de Mexico加尔各答 1780 Bengal Gazette or Calcutta General Advertiser加尔各答 1784 The Calcutta Gazette孟买 1791 The Bombay Gazette孟加拉 1816 Bengal Gazette米兰 1816 Gazette di Milano意大利 1860 Gazette de Popolo香港 1860年代 Hongkong Mercury and Shipping Gazette香港 不详 Hongkong Register and Government Gazette[11]香港 不详 Friend of China and Hongkong Gazette[12]马六甲 1828 Universal Gazette中国广州 1831 Chinese Courier and Canton Gazette中国上海 1869 Supreme Court and Consular Gazette中国上海 1873 Evening Gazette中国上海 不详 China Gazette[13]中国上海 1875 Shanghai Courier and China Gazette中国厦门 1878 A moy Gazette and Shipping Report中国厦门 1891 Amoy Times and Mercantile Gazette日本横滨 1902 The New People’s Gazette（注：新民丛报）中国汕头 1907 New China Gazette波兰华沙 1895 Gazette Wyborcza苏联 1929 Literaturnaya Gazette

今天，还有美国哈佛大学的校园新闻网站名是HARVARD gazette，中国作家协会的机关报《文艺报》（1949年创刊）英文刊名为LiteratureGazette，等等。

（二）Times

“Times”本身是“时代”的意思，在被约翰·沃尔特（John Walter,1739-1812）于1788年用于报名时，则被赋予“记录时代”之意，这是沃尔特将“Daily Universal Register”更名为“The Times”的动因。由于《泰晤士报》在沃尔特第二手里逐渐壮大，发展成为英国第一大报，并随着大英帝国在世界各地影响力的增强而享誉全球，“Times”也陆续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报纸名称中，大家都希望自己的报纸能够像“The Times”一样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报纸。表2为以“Times”命名的部分报纸。

表2 以“Times”命名的部分报纸

由于文献有限，以上两个图表只梳理了一部分以“Gazette”和“Times”命名的报纸。即便如此，我们也可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两个名称符号既历时而得以传承，又在空间中拓展且共存，历时与共时交织。它们与 Journal、Magazine、Courant、Post、News、Mercury、Herald、Press、Daily，Weekly、Express等符号一起，建构了世界范围内的大众媒介系谱。

二、媒体名称的符号意义

莫里斯认为符号涉及符号对符号的关系、符号对对象的关系和符号对人类的关系，由此就形成了研究符号的三个维度，即研究符号的形式意义、符号所表示的意义和符号对于人的功能及人对符号的创造和应用[16]。媒体名称的符号意义也可从这三个维度解读。

（一）媒体名称的形式意义

穆勒说“欲观物宜先审名”[17]，可见名对于物的重要性。在命名的过程中概念得以形成，指称对象得以明确，事物被区别开来。因此，命名的首要要求是名称要确切地反映事物，即公孙龙强调的“名正”和墨家肯定的“以名举实”，柏拉图也认为只有正确的名称才显示事物的本质。当“Gazette”于1609年被用于报纸名称后，其“新闻纸”的含义就被确定下来。因此，后来除了极个别有细微改变之外（如表1中墨西哥的两份报纸Gaceta de Mexico和Gaceta de Literatura de Mexico），凡采用它作为报纸名称的报人都没有对其进行改变。“后各国照样成此篇纸，至今到处有之甚多也。”甚至它发明或偶然采用的新闻形式在欧洲也显然众所周知，正是这种形式孕育了后来的印刷报纸，所以，威尼斯每周手抄新闻纸即使称不上“报纸”，但对报纸的发展有不容置疑的重大影响[18]。

1621年，英国的出版商尼古拉斯·伯恩（Nicholas Bourne）和托马斯·艾克尔（Thomas Archer）创办《每周新闻》（WEEKELYNewsfromItaly,GERMANIE,HVNGARIA,BOHEMIA,thePALATINATE,France,andthe lowCountries），英语“News”作为“新闻”之意，第一次用于刊名，从此流行开来[19]。仅以中国为例，在1949年10月之前创办的报纸中就有19份以“News”作为报名。

没有史料证明约翰·沃尔特是第一个用“Times”命名报纸的人，但从现在能够查阅到的新闻史专著或教材来看，在《泰晤士报》之前，确实没有以“Times”命名的报纸。《泰晤士报》之后，世界范围内以“Times”命名的报纸数量却蔚为可观。

符号是能指与所指的统一，二者不可分割，缺一不可，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在同一个语言系统中如果能指变了，所指一定会变。有意思的是，“Gazette”“Times”“News”以及 Journal、Magazine、Courant、Post、Mercury、Herald、Press、Daily，Weekly、Express等符号在第一次被用于报刊名后，即便在不同时空及不同语言系统中，它们的符号形式也基本没有变化，这就是媒体在命名时通过形式明确指向其存在意义。

（二）媒体名称的存在意义

现在各类词典对“Gazette”的解释只有2种：（1）Brit（official journal）公报或政府公报，（2）Journ（in title）报（用于报刊名称），没有“铜元”的含义。因此，无论是17世纪的报纸还是今天的哈佛大学新闻网站，用“Gazette”时，它都表示“某某报”或“某某公报”，不会有其他意义或解释。“Times”表示“时报”，“News”表示“新闻”或“新闻报”，都是很明确的。“Magazine”在《绅士杂志》（1731年，Edward Cave于伦敦创办）第一次将它作为刊名后，[20]“杂志”的意义就固定了。

Mercury作为刊名出现大概是在17世纪中期。从1643年到1645年之间，刊名为《宫廷信使报》（MercuriusAulicus，或者mercuryofthecourt）的首批新闻书在牛津出版，在1647至1649年间又有大约40份出版。“信使报”（mercury）一词的广为传播就得益于“信使报”（mercurius）作为刊名在报刊中的广泛使用，并由此具有新闻报刊的含义。

其他诸如“邮报”（Post）、“先驱报”（Herald）、“快报”（Express）等等，都是如此，被用作报刊名后，它们的所指就被确定，即使被运用到不同的媒体名称（名称整体）中，只要它本身的符号形式没变，其概念或意义就不会发生变化。比如湖南的《潇湘晨报》，其英文名称为Morning Herald，以“Herald”命名，有新颖、新锐、超前（先驱或先锋）的意思。

符号的形式意义是指向本体（能指），存在意义是指向客体（所指），而将能指与所指结合起来进行运用的则是人（主体），符号是人创造的，是为人而创造的，只有在运用过程中，符号的所有意义即符号的功能才能呈现出来，或者说其意义才有意义。

（三）媒体名称的实用意义

实际上，从表1和2我们可以看出，每个具体的媒体名称中除了“Gazette”和“Times”核心语言符号外，一般还有地名或名称的其他构成部分，但这些元素不会干扰我们对其所指的理解，不会将它们解释为其他出版物，这是因为名称之所以能够显示事物的本质区别，关键在于：一方面，名称蕴含“分类”，一个名称，由于是一门既定语言词汇中的固定部分，划分出某个种作为一个种，比如“Gazette”是新闻纸，而不是宗教类或文学类等其他手抄本；另一方面，分析寓于名称中，即通过描述其对象，名称将对象的本性划分为定义上的各成分。因此，对象（被命名者）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本质特征通过名称具有的“分类”和“分析”功能而揭示出来。因此，事实上，人们喜欢使用混成词（比如地名+Gazette或Times）为未命名的种杜撰新名称，目的就是让对象的性质立刻清晰[21]。这就是人类对符号的创造性运用，符号的功能得到最大程度地发挥，命名变得相对容易。

正如前面讲到“Gazette”的词源，它最初可能是威尼斯一种铜币的名称，但慢慢地，在铜币与新闻纸的交换关系中，“Gazette”与新闻纸的相关度更高，因而铜币被新闻纸取而代之，这个其实也是对符号的创造性运用。类似的还有“Press”。15世纪中叶，欧式活字印刷机是仿照压榨葡萄机器的原理制作的，德文die Presse这个词最初的主要含义是“压榨”，但随着欧式印刷机的普及，这个词的主要含义变成了印刷、出版、报刊，并且影响到其他使用拉丁字母的文字，例如英文press，而该词原来“压榨”的含义则退居次要地位了[22]。当然，从“铜元”到“新闻纸”，从“压榨”到“报刊”，名称意义的转换有内在的逻辑性，逐渐也约定俗成，不是个人可以随意改变的。

三、媒体命名对当下新闻业的启示：认同、传承与建构

（一）符号的认同效果

就像洛克所说，“人们必须找寻一些外界的明显标记，把自己思想中所含的不可见的观念表示于他人。”[23]媒体名称反映的就是媒体人的观念。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在分析19世纪中叶后美国报人观念的改变时就是从报纸名称的变化入手的，他说，1830年以后的美国，许多报纸选用了带行动和操作性的名字，比如“时评”“先锋”“论坛”或者像“明星”“太阳”等照耀世界的物体名称，取代了“商业”“广告”等名字，名称的变化体现了报纸更主动、更自觉地表达编辑的个性和信念[24]。因此，选择某个符号命名意味着选择、认同它所代表的观念。

“认同”包含有界定“自我”以示与“他者”不同的意思。因此，媒体在命名过程中对某一符号的认同则显示其对已经使用该符号名称媒体的认同，而且自觉归入同一行列。以 Times为例，后来以它命名的报纸，都是因为认同《泰晤士报》的办报理念——记录时代，客观公正，由此确立在舆论界的权威地位，甚至使媒体成为第四等级的代表。比如《纽约时报》，虽然创办之初是一份美分报，但从报纸名称就可以看出，该报风格是模仿《泰晤士报》[25]。郑贞铭也认为，《纽约时报》可说是完全仿效英国伦敦的《泰晤士报》，走的就是庄重报纸的路线[26]。1904年创刊于上海的《时报》，其报头下方是它的英文名称“Eastern Times”，这个名称背后寄寓着狄楚青“革新代表舆论之报界”的雄心壮志，在他的主持之下，该报成为上海的报界翘楚，被誉为“东方《泰晤士报》”[27]。《京津泰晤士报》（ThePekingandTientsinTimes）也是以英国本土《泰晤士报》为楷模[28]。可见，媒体命名时对符号的选择不是随意的，而是因为认同这个符号所代表的意义和观念。

（二）传承与建构

基于认同而使用相同的符号命名媒体，在命名过程中实际是传承新闻的观念，由此构建新闻的历史与传统，正如柏拉图所言，每当一些个体有一个共同的名称时，我们便总是假定它们还有一个相应的观念或形式[29]。“Gazette”和“Times”从17、18世纪走到今天，我们看到了新闻观念的历史延续和新闻传统的形成。福柯说，传统这个概念，它是指赋予那些既是连续的又是同一的（或者至少是相似的）现象的总体以一个特殊的时间状况；它使人们重新思考在同种形式中的历史的播散；它使人们缩小一切起始特有的差异，以便毫不间断地回溯到对起源模糊的确定中去了；有了传统，就能把新事物从常态中区分出来，并能把新事物的长处移交给独特性、天才、个人的决策[30]。

媒体命名的传承与发展使得媒体的种属关系确立起来，由此在新闻出版物与其他领域的比如宗教、政治、历史、法律、科学、文学等出版物之间划出了界限。因此，媒体命名不是简单的符号运用，而是自觉传承本行业的观念和价值，客观上为构建新闻业边界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结语

柯林武德在谈到研究历史的价值时说：“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认识你自己就意味着认识你能做什么；而且没有谁在尝试之前就知道他能做什么，所以人能做什么的唯一线索就是人已经做过什么。”[31]当新的传播技术使大众媒介失去垄断的传播渠道且改变了传播信息的介质和新闻生产的方式，令新闻业边界越来越模糊之时，媒体命名的策略为重建新闻业边界提供了一种历史的路径：对新闻职业理念的传承与认同是内核。新闻的载体可能变化，形式可能多元，但新闻的本质是不变的。“Gazette”和“Times”等符号承载的实质是一代又一代新闻人关于新闻的观念，它们不会因为技术的变化而变化。如果新闻的观念不变，则新闻职业的伦理不变，新闻职业的话语策略不变，其社会地位也不会变，那么新闻业边界也就不成问题。值得警惕的是新闻职业人自我消解的职业意识和职业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