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
卧云铺,云朵上的古村,高可拿云。可惜只能石当枕、当铺、当榻,由石相伴,做石头美梦。
除了山风,石是主题,是唯一,是最不能忽视!可大,可小,可拙,可巧。在那石头更像祖父,仿佛从辽远又返人间。吸烟、喝茶、摇蒲扇,观看星月,依照生前的模样,讲述的一切都和石头有关。比如逯家大院,他会告诉你为什么台阶会有五级、四级和三级。或如七眼古井为何会居高而醇且与七星相应。关于石头,祖父吐出的比烟还长,丝丝缕缕的都是石头的往事。连烟草味都有石头的味道。
显然它们的寿命比祖父更长更坚固。它们是祖父的祖父。
在那,我被石头簇拥。一不小心也成了石头。小坐,闻鸡鸣,听石头唱歌。我说不准一块石头有多硬;可我能说清它有多软。
比如石磨、石碾、饮马槽甚至嵌入石墙的拴马桩。这些生硬的家伙似乎都柔软如泥,丧失了本性,服帖乖巧。仿佛遇见铁锤,它们就不挣扎,不反抗,就低下头颅,就没有了生命之硬。与尖锐摩擦,在叮叮当当的敲打中幻化出如此这般。
还有各种图案,各种造型,让你相信:坚硬的石头也会开花。
也是啊,水滴石穿。连水都能凿穿它虚假的外壳,又怎抵铁锤的冲击?
然,不需淬火,无需锻打。只要一锤接一锤,一下接一下,就能唤醒它,涅槃再生,活出另一个我。
像铁一样它有自己的钢性和血性,也像铁一样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万古孤独中它的内核早已有了冲动和欲望。不想隐忍,先于冷气,遇锤则春心激荡,渴望回到人间。于是从疼痛开始,不再顾念,哪怕被凿成鳞片,也愿做一块多情的石头,纷纷落下。开始一场新的呼吸,架构起一片人间烟火,以另一种姿态生生不息。
铺于路、架于桥、安于屋,用自己的脊梁挺起一座石头城堡。用自己的身体记下岁月,记下苍老,记下一辈辈人的生活。
——也记下一朵花的名字。
是的,一座村庄,就是一朵花。
哪怕石墙上的金龙吐水,也是花朵盛开的样子。
三朵小菊花
此刻,三朵菊花正浮于茶盏,静静地,成为封面。杯里的水则分外热情,茶杯变得愈加可爱。
这是中午,无端的饥渴注视着它们。
白色的菊花沸腾着温暖,像火热的爱情难抵烈日。慢慢舒展,一点点化开,水上行舟,仿佛回到了土地。萌动、发芽、绽放,不再隐忍,把自己重又交给春天。
亲亲密密,相依相托,三朵菊花像三把打开的花伞,又如三个旋足的舞者。明朗、轻盈、柔软,摇摇晃晃,吃力地托举三朵使命,把自己交给沸水,浸泡、翻滚、溶解才肯松开紧抱的菊香。
茶盏安静,然菊花正摇荡苦涩,做一股透明的暗香,在有限的水域,拼力驱赶一片深秋的寒意。
听那菊花,已经洇漫失序,穿越杯壁,正热烈奔放地奔赴一场灵魂的期盼。
手扶茶盏,我握到了三朵菊花的心事。我知道它们是认真的。
从深秋上下来,抛却枝蔓,度过苍凉,晾晒、烘干,只为一场命运。哪怕在水中打几个趔趄,翻一些筋斗也要带着醉意,从一朵花跳到另一朵花。掠过目光,掠过屋顶,去追赶一座云峰。哪怕撕裂自己,洗礼自己,献祭自己。也要挣脱羁绊,穿过发烫的嘴唇,化为丝丝缕缕,做一场蜜蜂的逃离。
这不是叙事,是最后的抒情。
一朵花有一朵花的梦想。三朵菊花有三朵菊花的梦语。
茶盞安顿。日光流照。一杯菊花茶苦香惬意,静止,没有茶道。
窗外天空瓦蓝,白云朵朵。三朵灵魂渐行渐远,它们的梦正越过山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