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岸
失眠症
半夜以后,未完成的建筑物里总传来一些奇异的响动。有女人的声音,偶尔也夹杂孩子的哭闹声,更多的时候是叮叮当当的炒菜和哗哗流水的声音。
早春的弯月像一根冰凉的香蕉。我取出头脑里的钟表,把咔咔作响的指针折断,随手扔在满地的香蕉皮上。
高大的杨树,好像他们也被建筑物里的声响惊动。突然之间停止了摆动。哦,这疯狂的树林,他们偷偷地恋爱了。它们被吻过的地方,在明天黄昏之前就会冒出羞涩的苞芽。可是今晚,他们突然克制了激情,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黑黢黢的窗口。
我梦游一般在建筑里游荡。每到之处,那奇异的声响就突然消失。他们会在另外的一个地方响起来,更换了另外一种节奏。我仿佛听见了关门声,可整栋建筑的门窗,都是空洞洞的水泥洞口。我还听见了他们日常起居该有的一切声音。
就这样,我被声音吸引着。每一层,我都能听见不同的内容与节奏的声响。
是谁在隐形呢?
是谁把生活,搬到了我梦游之中?
我没有丝毫恐惧。那个被称为恐惧的野兽,已经被我头脑里的钟表困在无望的旋转中。
它在寻找回家的路。也许它要耗上所有的恐惧的总和,才能磨穿我的肉体,实践一次越狱。
而我,在后半夜的建筑群里游荡,寻找。
没有什么能给我暗示,那真正的声音的来源。是那些钢筋水泥藏匿起来的恍惚记忆,或者是你不愿放开的,那细细如烟火一般的纠缠……
寂静的下午适合……
寂静的下午适合回忆和思考。
或者夕阳刚好落在山巅,每一扇内向的窗子都敞开。一个人暂时撇弃虚构的命运,像一只蚂蚁,不停地搬运出肉体的阴影。
那些缓慢进行的章节,和陌生的人群中的某一个极其相似。不用修改,即可完美地演绎令他不甚愉快的生活。
如果他要靠近随意的一条河流,不可能像靠近某一个人那样。谨小慎微。他对河流始终充满敬意,源于少年时期对远方的冲动和梦想。仿佛敏感的风,在四月,在群山中随意地吹荡。
远离记忆的灰尘。他在城市中停止思考,学会妥协。
这个迅速建成的巨大场景,消耗着可能的一切。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间崩塌、瓦解、迅速消散。瞬间释放禁锢的灵魂。
可是面对那些珍爱的事物——在风中张望的女人、放学路上惹祸的孩子、午夜里没有合上的书本,以及在塔楼幽暗的走廊里突然间的一个拥抱——需要多么深的歉意?即使这广阔的时代的愧疚,也无法为这庸碌的人生辩解。
是的。无法辩解。
身体里丧失的风,无法辩解大地上人心的飘浮。
同样无法辩解为了躲避生活而一再妥协、放松的肉体。
就像秋天里一条松弛的河流。随意、驯顺、扭结,保持对河岸的抗拒。
在声音之中
每个人都会被一种声音笼罩一生,那些声音带着永恒的气息。
我们在声音的指引下来到人间。人群像树枝一样不断地展开,占据着阳光和风。
少女们歌唱青春的肉体,她们在爱情到来之前挥霍了泪水和生活。像花束一样瓣瓣展开,直到全部绽放,带着一种香味。
我们模仿惠特曼,踏步迈进每一个充满露珠的早晨。“爱情和金钱无关,但是婚姻和道德却是同床异梦”。
生活的流水突然拐了一个弯,岸边的石头纷纷醒来,滚落水中。
我们惊慌失措地关上朝向生活的门,窥视阳光流淌的街道。女人的坤包、口红、意大利皮装,闪烁着,像一只奇异的宠物。
灯光迅速地照射在我们的皮肤上。我们涂抹着油脂的皮肤劈开流水,与石头和游鱼一起回到梦里。
那一年的风如此隐蔽,在哪一刻能突然现身?
谁的脸,呈现出诧异的神情?低着头,涉过阳光的水域。
果子一一飘走,有的在枝头张望,等待秋天的到来。
坐在树影下,谁突然失声痛哭?
那声音像一张坚硬的丝网笼住我们的身躯。
我 们
当肉体死去之后影子开始站立起来。它并不是要取代我们继续呼吸,而是把我们的灰烬收藏。
这些是肮脏的。
被我们放弃的仍然继续存在。
多么艰难,我们惯于调情撒谎的脸,此时仍不忍腐烂。
弯曲的街道,蠕动的车辆,填充大地溃烂的肠胃。人类是无法命名的细菌,顽强地繁衍,把文明和毁灭精心地摆弄、装饰。
云朵是不幸的。他们无忧无虑地成长,凡是风能到达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家乡。
它们呼吸。原始的腮像巨大的网,在人类所到的地方开合,吸收梦想和死亡。像一柄小分规,用细小的足尖支住人类沉重而庞大的欲望。
灰烬死去了还有根须缠绕,根须死去了还有水生长。可是开花的肉体为何奔跑?像破碎的光晕,沉重的痕迹擦痛单薄的空气,在燃烧之后是比死亡更加冰冷的罪孽。
它們在嘲讽:看,这就是你们讲的生活,庸俗透顶的现实。
肉体没有权利发言。它只会滋生欲望阴谋,还有狡诈的智慧。
我们缺少一个魔瓶,那里有一个沉睡三千年的魔鬼。
我们缺少一面镜子:装满风月。
我们缺少一张空白的纸,它正在燃烧,但只是片刻它便回到了本身。
岩石的梦
岩石要在午后才能到达这里。它那小小的脑袋和粗糙的脸显然经历了你的双手。还有许多泛滥的欲望,它们不曾说出的疼痛和寒冷。雨季到来时,昆虫和腐草拥挤过它,因为它的坚持和硬度而被视为叛逆。在这块潮湿的荒芜之地它和生活分流而行,又沉陷在生活的拥挤之中。
内心的阅历使它体验了花粉,风声和微雨中遥远的吟唱:“多长的期待要算做期待?多少沙砾才能堆出一只岩石的眼……”
时光缓慢地转动,因为无垠,所以空旷才格外地叫人心悸。
落羽被风吹到草丛之中,怀念的力量使它无法扇动,带着岩石一同旋转。还有黑色的栗子,成熟带给它们香气和最后的道路。
岩石只是倾听了这一切,像一枚细小的枝尖在梦中轻轻滑过。
午后,岩石将沉默地进入阳光的中心,温暖使它呈现出怠倦的颜色。细小的河流在它的体内流散、逶迤,漂浮其上的梦想像闪光的鳞片。
时间加重了它们的分量。现在它们将继续在这样的水面上漂流,在上岸之前它们要切开河流坚厚的皮壳。
拒绝融化的冰
一块冰拒绝融化。
一块冰,有了自我意识,它要选择自己的命运?
我能理解,它不是在抗拒命运,它是想验证这世界的虚与实。
它不想放弃所触摸的一切。
譬如此刻。
每次梦醒时都发现在睡眠里遗落了什么东西,我又翻身入梦,沿来路去拾拣。
我爱这世界的混乱与有序,他们的天机从不示人。
万物如水。逝与示,只在一念之中。
生命如水。是与似,只在一字之间。
时间如水。过去与未来只在片刻的波光之下。
而现在,有一块冰觉醒了。一段凝固的水觉醒了。
它从无穷大的虚空里获得了形体,跳出无中生有的循环机制。它以停顿的力量截取了万物的去意,它逃出来,终得自由。
它经过的时光,在透明的色彩中虚浮,或者叫做无。它流淌过的事物,柔软的,或者坚硬的,带着密码和记忆在晶莹的折光里沉默,也许是在思考。
来从何来?
去将何往?
流逝是一种状态,停滞是不是也是一个时空?
这截留下来的世界里,有种子,有翅膀,有山川的魂魄,有光碾压的痕迹。
冰,拒绝融化,是在拒绝流逝,拒绝交出深藏的记忆,每一个凹陷的世界。
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被我遗落在梦中。
当我翻身去寻找,它却消失,隐身在我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