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梁启超的《新史学》《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论著,对清学及“新史学”有系统的归纳与思考。《明儒学案》是梁启超“新史学”的本土学术资源。梁启超肯定《明儒学案》在学术史编纂体例方面的开创价值,为现代学术史正名,进而为思考经史关系打下重要基础。梁启超观察到,清学衰落之势不可逆,但经学之研究精神及“解放”(自然研究),将在史学这里得到续接。经史分离、经学入史,梁启超、章太炎、胡适等人在“诸儒”变“学者”这个层面,各有贡献,共同为中国史学开辟了新局面。梁启超“新史学”强调史学之“致用”,与黄梨洲的史学致用观(“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有差异。
[关键词]经学入史;梁启超新史学;《明儒学案》;诸儒;史学致用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胡适思想批判学案研究”(16BZW134)。
[作者简介]胡传吉(1972-),女,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国语言号文学系教授(广州 510275)。
梁启超“久抱著《中国学术史》之志”
梁启超著,朱维诤校订:《清代学术概论》(第二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他先后撰有《新史学》(1902)、《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2、1904)、《清代学术概论》(1920)、《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3-1926)等,对清学的思想变迁及“新史学”有系统的思考与研究。梁启超所提倡的“新史学”可被视为中国现代学术史之开端
何俊:《思想史研究视野新探索:思想史的界定与门径——以两部学案为例》,《浙江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在革故鼎新的历史背景下,新史学之“新”是带有浓烈时代色彩的标签。梁启超在谈论“新民”的时候,曾指出“新”的路径有二:“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
梁启超著,宋志明选注:《新民说》,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页。这一论说同样适用于梁启超建构新史学的路径,其中既有对本土的传统资源批判继承,也有对外来思想的吸收和输入。长期以来,学界对梁启超“新史学”之外来资源的研究比较充分,对于进化论、新国民、民族主义等庞杂的“欧西”观念在其史学体系中的作用,也有较为深入的探讨。
梁启超的“新史学”,借助的外来资源确实不少,但在中国学术史的建构方面,本土资源亦清晰可见,不容忽视,且有待补充。其中,《明儒学案》是梁启超“新史学”的重要本土资源。梁启超的史学观,前后有变化,但对黄梨洲史学成就的评价,一直很高。《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更是从学术史的角度,高度评价黄梨洲的史学成就,肯定《明儒学案》在中国学术史上的价值,认为将来从事哲学史、科学史及文学史的人,都应该采用《明儒学案》的治史方法与精神。
一、《明儒学案》与中国学术史编纂
梁启超借助进化论、新国民、民族主义等庞杂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提倡并实现了其“新史学”。“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歐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
梁启超:《新史学·中国之旧史》,《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241页。经学尊经,以一字喻之,经学离不开“原”,原道、原儒之“原”,要回到过去、回到经典,奉原点、源头乃至师说为至上,方法论及史学观等方面很难跟近世学人所奉社会进化论直接对接。而史学相对中性客观,按《说文》释义,史就是“记事者也”,记录历史的变迁,在线性时间上,与近世之进化论可以直接对接。选择史学与社会进化论对接,并借此新国民、图民族主义,这是梁启超的远见卓识。在史学理论及史学方法等方面,尚小明等学者的研究表明,梁启超受日本史学家浮田和民(《史学通论》《西洋上古史》)、高山林次郎(《世界文明史》)、桑原骘藏(《东洋史要》)、志贺重昂(《地理学》)等影响甚深
陆胤:《梁启超“新史学”的外来资源与经学背景》,整合蒋俊、[日]石川祯浩、尚小明、王晴佳、邬国义等学者的研究,以表格的方式列举了“梁启超新史学相关著述的日本材源”,参见梁启超著,夏晓虹、陆胤校:《新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0-42页。。“批判旧史学,剖析旧史学之弊病,是20世纪初中国新史学思潮的核心内容之一。在这方面,梁启超无疑是最大的功臣,他关于旧史‘四弊二病的概括如此精辟,百年来几无人能出其右。然而,梁氏籍以剖析旧史弊病的武器,亦即他在《新史学》等专论中所阐述的基本史学理论,如前所论,实际上主要是从浮田和民的《史学通论》中有选择地移植过来的。20世纪初的梁启超在新史学的理论建设方面,基本上没有自己的创见,因此,将梁启超视为中国新史学理论的奠基人或创立者,是不准确的”。“尽管如此,梁启超在中国新史学发展史上的地位仍然无人能取代。这是因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渴求新思想、新理论的背景下,像梁氏这样移植《史学通论》这样的做法屡见不鲜,可以说是时代特色,无可厚非”。
尚小明:《论浮田和民〈史学通论〉与梁启超新史学思想的关系》,《史学月刊》2003年第5期。客观而论,梁启超有推动史界革命之志,且立足中国历史及史学,所以其“新史学”,有其原创性及开先河的一面。梁启超视黄梨洲之《明儒学案》为学术史之始,梁启超对《明儒学案》之史学价值的定位及研究,应该视为梁启超“新史学”的重要前提之一。梁启超“新史学”与《明儒学案》之间的关联,有必要再探讨。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称黄梨洲之《明儒学案》六十二卷,“亦史界一新纪元也,学之有史,自黎洲始也”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续第二十二号,中国之新民,第八章,近世之学术(起明亡以迄今日)],《新民丛报》第三年第五号,1904年,原文采用句读符号断句。。《清代学术概论》称黄梨洲为史学之祖,“余姚黄宗羲,少受学于刘宗周,纯然明学也。中年以后,方向一变,其言曰:‘明人讲学,袭语录(之,原文)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故学者必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之诮,原文),必兼读史。(《清史·黄宗羲传》)又曰:‘读书不多,无以证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全祖望《鲒埼亭集·黄梨洲先生神道碑》)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所著《明儒学案》,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
梁启超,朱维诤校订:《清代学术概论》,第25-26页。。“黄宗羲始著《明儒学案》,为学史之祖。其《宋元学案》,则其子百家与全祖望先后续成之。皆清代史学之光也。”
梁启超,朱维诤校订:《清代学术概论》,第79页。《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有更明确的区分与判断,梁启超认为:“中国有完善的学术史,自黎洲之著学案始”,“著学术史有四个必要的条件:第一,叙一个时代的学术,须把那时代重要和学派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去取。第二,叙某家学说,须将其特点提挈出来,令读者得很明晰的观念。第三,要忠实传写各家真相,不可以主观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大概叙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黎洲的《明儒学案》,总算具备这四个条件”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63页。。梁启超肯定《明儒学案》在学术史编纂体例方面的重要历史作用,从形式上为学术史的近代转型寻找本土的资源,学术史编纂体例之重要性明确化。同时,梁启超借《明儒学案》提出著学术史的四个条件,实应史学的近代变迁,拓展普遍史及专门史
梁启超认为,“今日所需之史,当分为专门史与普遍史之两途”,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5页。的领域,学术史正可纳入专门史的范畴。此为梁启超所倡“史界革命”在方法论及史学整体观层面的努力。这一努力,亦是为现代意义上的学术正名,进而为思考经史关系打下重要基础。
二、对经史关系之思考的延续
对经史关系的思考,并非始自梁启超。但梁启超重史,并推崇黄梨洲的史学成就,正好对应经学入史的近代趋势。王阳明以来的“五经亦史”,直至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观,改变二程朱子以来的尊经抑史观。《明儒学案》强调学术的“不同”及讲学之“变”。“学术之不同,正以见道体之无尽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勦其成说,以衡量古今,稍有异同,即诋之离经畔道,时风众势,不免为黄芽白苇之归耳”,“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于讲学,余妄谓过之。诸先生学不一途,师门宗旨,或析之为数家,终身学术,每久之而一变”
黄宗羲:《明儒学案序》,[清]黄宗羲著,沈芝莹点校:《明儒学案》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不同”所质疑的是“一尊”,学术史、史学之建构,所见乃“不同”,实质是对“一途”的分解。
梁启超对经史关系的思考,建立在对清学的总结之上,对史学及学术史意义的认识,更与《明儒学案》直接相关。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将“清代思潮”分为“启蒙期运动”“全盛期运动”“蜕分期运动”(亦为衰落期)。梁启超认为,“清代思潮”是“对于宋明理学的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同时,顾炎武等求之于古经、阎若璩辨伪经、胡渭攻“河洛”(《易图明辨》),清学之规模得以建立。这里的“复古”,是对明学的反动,是对宋、汉唐之渐“复”,但实质仍为经学。直至“全盛运动”之正统派,如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皆“为经学而治经学”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22-24页。。至蜕变期或者衰落期,仅有俞樾、孙诒让等一二大师。这些正统派,实皆以经学为中心。至蜕变期,康有为、梁启超因经学与致用关系难有很好的协调,后“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24页。,这一观察,实际上道出清学之“复古”经学,与“致用”很难两全,故曰“其业不昌”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24页。。梁启超指出经史分离的历史趋势,清学“其衰落乃势之必然”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25页。,但同时,清学在经学上的“解放”(亦可称为自由研究)与科学精神又可以在史学层面得到延续,“其衰落乃势之必然,亦事之有益者也,无所容其痛惜留恋。惟能将此研究精神转用于他方向,则清学亡而不亡也矣”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25页。。梁启超所讲的经史分离,虽没明确说是经学入史,但已点出经学之研究精神当在史学层面得到傳承。梁启超所谈“清代思潮”,黄梨洲和万斯同之史学,以及章炳麟之余绪,“而绩溪诸胡之后有胡适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学,有正统派遗风”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25页。。经学之衰落乃时势使然,但清学之不亡,尤其是考证学之不亡,其续在史学。
清代经学之建设与史学之建设等,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呈并列之势,实顺应“尊经”变“经学”、“经学”变“史学”之学术变迁大势——此为学术史近代转型之重要内容。史学求真,“尊经”讲信(信道与真理),一旦“尊经”因时代变化而失“信”,不能再为民众提供“信”的绝对性,其“尊”必受冲击。这一变迁,可追溯至王阳明“五经亦史”说。据《传习录》,“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明]王阳明撰,邓艾民注:《传习录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页。经史一体,实际上是对经的同化乃至弱化、对程朱理学之尊经抑史观的反驳。王阳明“空前明确地将‘事与‘道统一起来,并以此理论为基础说明经与史的统一关系,因而形成了对古代经史关系认识的大突破”
向燕来:《从“荣经陋史”到“六经皆史”——宋明经史关系的演化及意义之探讨》,《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4期。。学者向燕来列举晚明诸说,如何景明《汉纪序》(天下皆事也,而理征焉,是以经史者皆纪事之书也)、徐中行《史记百家评林序》(经藏于史)、闻人诠《重刻旧唐书序》(史氏之书与天地相为始终,“六经”相为表里)、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五《史一》(史之与经,上古元无所分)、李贽《经史相为良里》(经史一物也)、顾应祥《人代纪要·自序》(以其载道而谓之经,以其纪事而谓之史,其实一也)、汤明善《人代纪要·序》(史,一经也;经,一理也)、许诰《通鉴前编·序》(是史亦载道也)、钱谦益《答杜苍略论文书》(“六经”之中皆有史)、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上》等,梳理“五经亦史”或“六经皆史”的史学观
向燕来:《从“荣经陋史”到“六经皆史”——宋明经史关系的演化及意义之探讨》,《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4期。。尽管后学对王阳明“五经亦史”、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解释不一
钱穆、蒙文通对“六经皆史”、经史关系的判断,与“经学入史”的判断有差异。,但“六经皆史”等提法,对经学入史之趋势有重要的启示作用。譬如胡适,他对“六经皆史”说,就有明确的经学入史意识。1921年,胡适完成《章实斋先生年谱》,谱中论及章氏“六经皆史也”,“其实先生的本意只是说‘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如此说法,便不难懂得了。先生的主张以为六经皆先王的政典;因为是政典,故皆有史料的价值”,“以子、集两部推之,则先生所说‘六经皆史也,其实只是说经部中有许多史料”
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胡适全集》第19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45页。。1932年,胡适致孟森函曰,“尊经一点,我终深以为疑。儒家经典之中,除《论》、《孟》及《礼记》之一部分之外,皆系古史料而已,有何精义可作做人模范?我们在今日尽可挑出《论》、《孟》诸书,或整理成新式读本,或译成今日语言,使今人与后人知道儒家典型的来源,这是我很赞成的。其他《诗》则以文学眼光读之;《左传》与《书》与《仪礼》,则以历史材料读之,皆宜与其他文学历史同等齐观,方可容易了解”
胡适:《胡适致孟林函》,《胡适全集·胡适中文书信集2》,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8年,第306-307页。。对“六经皆史”,近现代学者的解释不一。以重史这一脉络来看,龚自珍(《尊史》)、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顾颉刚(《古史辨》)、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等对“六经皆史”的看法有内在相通之处。章太炎(《原经》《经的大意》等)、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蒙文通(《经学抉原》)、钱锺书《谈艺录》等持不同的看法。即便是同一学者,前后想法都可能有变化,互相矛盾。“五经亦史”“六经亦史”等提法,其内涵的阐释,不可能一致,但相关的学术争议,如“尊经抑史”论、经史一体论、经学入史论等,皆纠缠于经史的地位问题。
在这一过程中,重视史学、由史学引发的学术争论,在客观上推动了经学入史的历史趋势,史学的学术地位,相应得到提高。而经学入史,正是中国学术史之近代化的反映之一。同时,经学入史的思想史意义重大,当经学被夷为学问,经学的权威地位必然受到挑战。经学入史这一思想史的重要变化,为其他门类的学问乃至科学释放了空间,可以说,经学入史,是中国近代化的重要思想前提之一。梁启超认为“黎洲学问影响后来最大者,在他的史学”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第62页。,定《明儒学案》为学术史的开端与完善,对经史关系有进一步的思考:经史分离,清学虽衰落,但经学之研究精神及“解放”(自然研究),将在史学这里得到续接。这一观察,亦合梁启超“新民”之精神。梁启超虽重欧西思想,但《明儒学案》对梁启超新史学的影响,亦有实证。
三、“诸儒”变“学者”
经史关系发生变化,士农工商之士,其身份也会发生变化。《明儒学案》将“儒”置于“学”,开创“诸儒”變“学者”之势。这是“儒”的身份转换,也是“儒”所要面临的现代变革,“儒”之权威逐渐淡化,梁启超呼应并推动了这一历史趋势,并且比黄梨洲走得更远。黄梨洲的《明儒学案》,虽区别宗旨、尊“不同”舍“一途”,但受限于时代,他无法看到科学对后世的挑战,也很难预测学问之“不同”会走到什么程度,所以其史学,重师说与师承,其“学案”所涉,仍以“诸儒”为主。到了梁启超这里,他已经充分认识到“诸儒”变“学者”的历史趋势,“社会日复杂,应治之学日多,学者断不能如清儒之专研古典,而固有之遗产,又不可蔑弃,则将来必有一派学者焉,用最新的科学方法,将旧学分科整治,撷其粹,存其真,续清儒未竞之绪,而益加以精严,使后之学者更节省精力,而亦不坠其先业,世界人之治‘中华国学者,亦得有藉焉”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101页。。同时,梁启超看到经学之家法对儒者的局限,他对章炳麟的评价,实在而中肯,“盖炳麟中岁以后所得,固非清学所能限矣。其影响于近年来学界者亦至巨。虽然,炳麟谨守家法之结习甚深,故门户之见,时不能免。如治小学排斥钟鼎文、龟甲文,治经学排斥‘今文派,其言常不免过当。而对于思想解放之勇决,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92页。。梁启超观察到近代士人的身份转变,而“学者”之壮大——“诸儒”变“学者”、“学者”大于“诸儒”,则有待胡适的《说儒》来进一步明确。
“学者”二字,早见诸于诸子(《庄子》《论语》等)、《史记》等典籍,是一种相对随意的称呼,并非近代语言的发明。但到了近代,学问的范围扩大,传统诸儒、周代之“士”等名号,已不足以涵盖学问中人及知识分子。对“儒”的变迁,章太炎和胡适皆有相关的研究。章太炎之“原儒”,对此有开山之力。章太炎之“原儒”,认为“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私名为儒。……其科于《周官》为师,儒绝而师摄其名”
章太炎:《原儒》,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0-241页。,“今独以传经为儒,以私名则异,以达名类名则偏。要之题号由古今异,儒犹道矣。儒之名于古通为术士,于今专为师氏之守。道之名于古通为德行道艺,于今专为老聃之徒”
章太炎:《原儒》,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第240-241页。。胡适认为,“太炎先生的大贡献在于使我们知道‘儒字的意义经过了一种历史的变化,从一个广义的,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后来竟缩小到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狭义的‘儒”。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5页。这个评价是准确的。诸儒之“师氏”身份,最接近现代意义上的学者,但所传内容,已发生巨大改变,方术、礼乐射御书数、经学等,被纳入“传统”的知识范畴,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按汉字源流看,学与教同源。《说文·教部》:“敩,觉悟也。从教冂。冂,尚矇也。臼声。”上下尊卑被质疑或颠覆,“孝”义被更新,到了现代,“儒”与“学”在“教”部重合。章太炎对儒之师氏身份的提炼,是重要的学术总结。但同时,章氏“原儒”之分类有可争议的地方,也有证据不足的地方。儒的历史变迁需要有更多的证据予以梳理,也需要更多角度的阐释。胡适的《说儒》,对章太炎的“原儒”,进行了修订补充,证据方面,更充分,论断层面,有不同于章太炎的地方。傅斯年的《周东封与殷遗民》,发现《春秋》及《左传》里的亳社的重要性,亳社在殷亡后六百余年仍发挥作用,并据此考证出“鲁之统治者是周人,而鲁之国民是殷人。殷亡六七百年后之情形尚如此,则西周时周人在鲁,不过仅是少数的统治者,犹钦察汗金骑之于俄罗斯诸部,当更无疑问”
傅斯年:《周东封与殷遗民》,《傅斯年史学论著》,上海:上海书店,2014年,第262页。。这一发现,为胡适《说儒》提供有力的证据,同时,胡适认为这一论断“可以适用于东土全部”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12页。,在“三年之丧”等问题上,为傅斯年补充了一些证据。结合傅斯年的考证,胡适另据《说文》《广雅》《墨子》《荀子》《礼记》等文献,考出儒的古义:“儒”的第一义是“一种穿戴古衣冠,外貌表示文弱迂缓的人”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8页。,第二个古义是,“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遗民,他们穿戴殷的古衣冠,习行殷的古礼”。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8-9页。同时,考出儒的宗教和生活,胡适认为儒的宗教是殷礼,也即祖先教,儒的职业是治丧相礼,与新朝的“士”有区别,儒的人生观是“亡国遗民的柔逊的人生观”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1页。。由此入手,胡适论证“儒”的历史变迁。《说儒》的第四个层:“论殷商民族亡国后有一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孔子在当时被人认为应运而生的圣者。”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1页。“王者兴”的说法,《左传》《孟子》《论语》,传说中的“民族英雄预言渐渐变成了一种救世圣人的预言”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1页。。胡适对“王者兴”“圣者生”这些传说的考释,实则把孔子放在殷商民族复兴这一历史脉络里进行考察
胡适关于殷商复兴及希伯来民族“悬记”的相关论述,有对史实的考证,也对时代有所寄望。。这一脉络,足以推论出,殷商民族复兴的“悬记”(预言),为儒之中兴提供了前提。《商颂》《左传》《论语》《孟子》等典籍中,有许多证据表明孔子与“圣者生”传闻之间的联系。如《檀弓》所记载:孔子临死前以泰山、梁木、哲人等自喻,且“梦坐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不做周公而仅仅做一个‘素王,是孔子自己不能认为满意的,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悬记终于这样不满意的应在他的身上了。”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55页。预言本身是玄学的,但预言以及寄托在预言之上的理想主义确实存在。孔子的贡献,在儒家的讲述体系里,能对应这个预言。《说儒》认为孔子的大贡献在于,“把殷商民族的部落性的儒扩大到‘仁以为己任的儒”,“把柔懦的儒改变到刚毅进取的儒”。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1页。《说儒》对“儒”之历史变迁的论述,自成一体。徐中舒对甲骨文的研究发现,有力地支持了《说儒》之前提(儒为殷商遗民等),“甲骨文中需(儒)字的发现说明,儒这种职業在殷商时代就已经存在。还有《周易》中的卦爻辞,也是春秋以前的作品,它反映了儒的职业性活动。这都是孔丘以前的儒家的见证”。
徐中舒:《甲骨文中所见的儒》,《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5年第4期。
通往“不朽”理想的传统方式是立德、立功及立言,“儒”之所以能在孔子身上得到中兴壮大,“儒”能由术士变为师,甚至是帝王师、素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孔子通过“有教无类”式的授徒,在礼、艺等方面壮大师儒,师儒后进,最终借“学”之道及考试之道,使礼、艺、经“法”化。简而要之,即生成礼法,立德、立言,身后再立功,这里面固然有孔子本人之天赋和志趣等因素在,但师儒之师道才是最关键的因素。相对具体的律法,礼法更能深入到观念意识及日常生活,且能借师道代代相传。无论朝代怎么变化,丧礼不可能消亡,私学和官学也不可能消失。这些职业,与“立言”及“立德”之“不朽”紧密相连。《说儒》曾引发学术公案,冯友兰、郭沫若、钱穆、童书业等,分别对《说儒》有所驳斥,主要争议在这些论题上:儒是否殷商遗民、“三年之丧”所属朝代、“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悬记”、老儒、《老子》的年代等
关于这一段学术公案,尤小立《胡适之〈说儒〉研究史(1934-2014):评述与展望》(《安徽史学》2017年第4期)、尤小立《胡适之〈说儒〉内外:学术史和思想史的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有详尽的评述与论证。。除“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一“悬记”外,其他论题的反对者皆未提供有力的反驳证据。
胡适推论,在殷商灭亡六百年后,孔子成功地“把那个做殷民族的祝人的‘儒变做全国人的师儒了。‘儒的中兴,其实是‘儒的扩大”
胡适:《说儒》,《胡适全集》第4卷,第59页。。这与章太炎不一样,胡适看到的是儒的扩大,而不是儒的窄化。由“术士”到“师儒”,由“诸儒”到“学者”,以胡适的研究方法来观察,这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壮大,即“学者”的扩大。“诸儒”的独尊身份被改变,“师儒”的传经、“相礼”等功能被弱化,尤其是后者,在学者层面,渐趋于无,民间丧礼之主礼,基本上由民间术士承担,这类术士,可能更接近殷商时代事人鬼的“儒”,他们虽无原始“儒”的权威,但在乡村有一定的地位。经史分离、经学入史,“诸儒”变“学者”,学者的范畴扩大,“教”与“学”的内容改变,是走向现代的学术要求和必然。如梁启超所言,“学问非一派可尽,凡属学问,其性质皆为有益无害。万不可求思想统一,如二千年来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学问不厌辨难,然一面申自己所学,一面仍尊他人所学,庶不至入主出奴,蹈前代学风之弊”。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第102页。梁启超视《明儒学案》为中国完善学术史之开端,实则从“学术”与“学者”的范畴,为中国史学开辟了新局面。
四、“新史学”与“致用”理想
梁启超的“新史学”,既看到清学的衰落,也看到史学对继承经学“解放”及研究精神的可能性。梁启超对《明儒学案》的学术发现及阐释,也是对本土史学之价值重建——史学在继承本土资源方面,有其他学问难以替代的优势。梁启超之“新史学”及“久抱著《中国学术史》之志”,不止于推动经史分离、经学入史,更有“致用”之理想。
梁启超有意在“致用”层面图谋中国史学之新变,其新史学的志向,合乎晚清以来极为迫切的“致用”思潮。因面对“二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这一“致用”,须重新定义。传统意义上的致用,其理论前提是经学、经术,经世致用必先穷经,史学是兼治之事。梁启超界定黄梨洲之《明儒学案》为中国学术史开端,实有以新史学之法,改变“致用”的理论前提。在本土文明里,最適合重新阐述经世致用的思想资源,就是明末清初黄梨洲、顾亭林、朱舜水、王船山等人所提倡的经世致用之学,梁启超称之为“残明遗献思想之复活”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第34-35页。。黄梨洲虽强调读书要以六经为根柢,但其学问的经世致用,最主要是通过史学建树来完成。梁启超的史学观,以史学致用之法,最能在黄梨洲《明儒学案》这里找到渊源,强调黄梨洲的史学贡献,其“致用”目的在新史学。在新旧对立的语境下,难免有否定旧史学张扬新史学的激烈主张。“黄梨洲著《明儒学案》,史家未曾有之盛业也。中国数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黎洲乃创为学史之格,使后人能师其意,则中国文学史可作也,中国种族史可作也,中国财富史可作也,中国宗教史可作也。诸类此者,其数何限?黎洲既成《明儒学案》,复为《宋元学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汉唐学案》、《周秦学案》之宏著,未可料也。黎洲诚我国思想界之雄也。”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二册,第738页。黄梨洲《明儒学案》自有经世致用之想,但其“致用”并没有全盘否定传统的史学及史学观。《明儒学案》看重学问之道的宗旨、师承源流及自得之真。“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儒者之学,不同释氏之五宗必要贯串到青源、南岳。夫子既焉不学,濂溪无待而兴,象山不闻所受。然其间程朱之至何、王、金、许,数百年之后,犹用高参之规矩,非如释氏之附会源流而已”,“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
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黄宗羲著,沈芝莹点校:《明儒学案》上册。黄梨洲的史学观是修正与继承,其“致用”没有过多地干扰学问宗旨及源流,他强调“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这个“各人”,其实淡化了“致用”色彩。在很多的历史关头,要实现“致用”,“各人”通常要让位于集体与家国。梁启超的“致用”理想,与黄梨洲之“各人”是相悖的。梁启超的“新史学”,“致用”在一定程度上大于学问宗旨,“群体”的成立优先于个人。其史学观是新旧对立式的:新史学是手段,进化论是策略,民族主义是动力。他认为中国史学之病源有四端,“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缘此四蔽,复生二病”,“其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其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二册,第737-738页。。“历史者,以过去之进化,导未来之进化者也”,“史乎!史乎!其责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难!中国前此之无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无真史实,亦即吾国进化迟缓之一原因也”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二册,第741页。,梁启超“新史学”有非常明确的致用理想,其目的在新民,在群体的成立,在群力、群智、群德的成立。梁启超之史学“致用观”的自我限制,也因此得到呈现。当学界有足够的时间来探讨梁启超“新史学”的历史贡献时,与之有直接渊源的《明儒学案》亦不应被忽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对“学问之道”的启示,更是对“致用”理想的劝喻。
梁启超的“久抱著《中国学术史》之志”,以黄梨洲《明儒学案》为重要的理论资源及史学案例。明确中国学术史的开端及概念,无疑对中国学术范式的近代转型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梁启超的“新史学”,有其不可或缺的史学价值,其“新史学”中的中国学术史建构及“致用”理想,与黄梨洲的《明儒学案》的关联,有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