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
黄树岭
其实,村里那些红砖青瓦房
是住在村庄后面的黄树岭建造的
它像神造人一样造房子
从身上取出数块肋骨垫成下基脚的石头
制成红砖和青瓦
长成杉树树木
给房子搭起四梁八柱和门窗
就这样,一座散发着大山清新味道的新房子
像它一样拔地而起
我们住进去
就像住进了黄树岭的身体里
它用肉体为我们遮风挡雨
用山茶油的乳汁哺育我们
用怀里种植的红薯喂养我们
用信手拈来的野生菌给我们打牙祭
用刻录在木头里的鸟鸣为我们催眠和唤醒
一座座红砖青瓦房就像一座座小山
黄树岭领着小山们就像父母拖儿带女
呕心沥血的黄树岭
即使身体被掏空也从不抱怨
抱怨的是无家可归的鸟鸣和蝉鸣
风吹雨打的黄树岭
即使风湿病发作身体滑坡也从不叫痛
叫痛的是一座座红砖青瓦房
当黄树岭某处滑一下坡
红砖青瓦房的心就会裂出一道
深深的伤口
修缮老屋
与住在里面的人一样
老屋生老病死是必然的
如果不想让相濡以沫的老屋病倒
如果不想让走出去的游子念想熄灭
修缮也是必然的
父亲用五六年剃头积攒的钱买下的
土坯砖瓦木柱结构二层楼房
与父母一起开始老龄化
一面土砖墙渗出几许裂缝
冽风随时可以蹿进来
雨水有时也斜着身子梭进来
一如父母斑驳的手掌
虽捂住了脸,收不拢的指缝
却挡不住寒意的侵袭
趁风还扶得住老屋
先对泥砖墙釜底抽薪
植入一堵崭新的红砖墙
我将修缮所需的钱汇回家
特别叮嘱年迈的父亲不要亲自动手
可多请几个砌墙工
墙越砌越高
头抬得像长颈鹿一样监工的父亲
发现某块砖从墙里搏出位
在工人下班后爬上手脚架
去端正那块砖出格的思想
蹲下去,风没有抬住父亲的屁股
父亲如一团影子痛叫一声掉下来
砸出一个大地震
震得老屋和老屋里的母亲摇摇欲坠
也震得千里之外的我欲哭无泪
老屋还未修缮好
老父亲摔断的腿抢先被医生修缮
几个月后,父亲拄着拐杖出院回家
老屋张开崭新的墙臂拥抱他
父亲抚摸着新墙,老泪纵横如砂浆
慢慢砌进了墙体
几年后,父母相继离开了老屋和我们
每次回老屋祭奠他们
我仿佛看见拄着拐杖的父亲
从那堵墙出来又进去
就那样来去自由,俨然他就是那堵墙
他就是年迈老屋的拐杖
父亲的汗帕
在老家把擦汗的手帕叫汗帕
父亲爱出汗
常年将长条汗帕搭在肩上
或者系在腰上
白色的汗帕像一片白云
与父亲勾肩搭背
头顶烈日下田地
父亲抚摸正在抽穗的稻子
白云也跟着抚摸抽穗的稻子
天空热得直冒汗
白云一遍一遍地拭擦汗水
没有一点自然风
白云就甩来甩去甩出一股暖风
但还是抵不住汗水的汹涌
大短裤溺水
去拯救大短裤的白云也跟着溺水
白云也有变乌黑的时候
扯下来拧一拧
拧出一地咸咸的雨水
老屋墙上钉子的温度
老屋的墙上
杵着一根根铁钉
像是父亲母亲的旧时光杵在那里
与父亲劳动归来的汗淋淋的帕子在上面
乘过凉
母亲纳的布鞋底和补的衣裤奔来蹿去
的线在上面憩息过
从田地疲惫归来的草帽在上面休息过
它们用热气腾腾的身体温暖着铁钉冰冷
的身体
让铁钉僵硬的心
变得柔软起来
父母相继走了许多年
那些铁钉光秃秃地杵在老屋的墙上
抚摸锈了的铁钉
上面还有父母留存的温度
就像树不在了
树桩还留有树的温度
平衡术
在农村,平衡术是农民对生活分量的
一种掂量术
练习平衡术从挑好担子开始
挑担子的人是行走的天秤
必须平衡好两边的分量
比如傍晚到河里挑一担水
怕夕阳途中变薄变轻
会舀一轮月亮或一些星星来平衡
如果挑一担稻谷在窄窄的田埂上行走
必须将两边的丰收均衡起来
当然,拽在箩筐上的风也要平衡好
不能一邊重另一边轻
最厉害的平衡术是父亲挑着我
翻山越岭去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医院
昏沉沉的我蜷缩在一个箩筐里
另一个箩筐里坐着一块沉默的石头
矮墩的父亲挑着我们行走在山凹的小路上
就像挑着两座山行走在钢丝上
父亲像行走的天秤立柱不偏分毫
精湛的平衡术让沿途两边的岩石目瞪口呆
让夹道相迎的树和草肃然起敬
山风屏住了呼吸
给父亲带路的太阳
为父亲捏了一路的汗
快递一片晴朗给母亲
二姐发来短信说
母亲的关节又痛了
我明白家乡的倒春寒
已从母亲的关节涌了出来
母亲在生下八个孩子后
关节神奇般地会预报天气
母亲捂着从关节冒出的雨意
对父亲说明天不宜割水稻
或者说明天不宜晒稻谷
或者对要返校的我说
带上伞,别淋病了
母亲的预报比电视广播里的还准
只是声音没有他们流利
一直颤抖不已
对天气预报上了瘾的关节
我拿什么来医治你
我在电话里除了安慰
还透露快递一样东西给母亲
我想快递一片晴朗
去驱散家乡的阴雨
加上一片阳光
去温暖母亲的关节
再加上一片白云
守护母亲渴望的天空
让它们在母亲的天气预报里
永远重现
几天后,二姐发来短信说
天晴了,母亲的关节不痛了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