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记

2021-08-02 11:24野莽
北京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剃头老家头发

我大约在十岁的时候学会了理发,对象是我自己。那时不叫理发,叫剃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在我的老家流传着一首歌谣,至今我还记得这么几句:“剃分头,不戴帽;镶金牙,一脸笑;穿皮鞋,嘎吱叫;戴手表,捋胳膊。”这个“膊” 字,我的老家念“抱”,如果念“博”就不押韵了。歌谣的首句把剃分头看作是一件光荣的事,因此不主张用帽子把它盖住。所谓分头,就是把头上的头发瓜分成两个部分,瓜分的原则不等,从正中间一分为二,像电影里的汉奸;从左侧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地方分成两份,就像干部了。我的父亲由干部变成农民以后,在头发上仍然保持着干部的待遇,从四分之一的地方进行瓜分,那个分水岭在左眉的上方。

一年后,我从我的母亲身边被分配到我的父亲身边,我也是剃分头的,而且也是从左侧四分之一的地方分的。其实既然是分头,就不应该叫剃,因为分头不用剃刀,而用推子、剪子和梳子,应该叫推分头、剪分头和梳分头,或者叫理分头、留分头和蓄分头,其中任何一个说法都比剃分头要合乎语法的逻辑。在我的记忆中,我的老家除了妇女,广大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清一色全都是光头。劳动的时候站成一排,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的大伯还曾经是我父亲的启蒙老师,还是书法家、数学家、教育家,家乡著名的知识分子呢,但他变成农民以后,就没有我父亲那么执着,连一根头发都不要了。

我记得那时候剃一个光头是一角钱,剃一个分头是两角钱,因为剃光头只要一把剃刀,先用肥皂水把发根焖软,雪亮的剃刀在乌黑的荡刀布上荡几荡,再来到头皮上,“哧”,“哧”,很快就结束了。以杀猪刨毛打比方有点不妥,那就打比方刮土豆皮吧,刮完一个往旁边一拨,换下一个。而剃分头,除了用剃刀刮头发的周边,刮脸上的汗毛,还要用推子、剪子、梳子、镜子——剃罢让你自己拿在手里,左右照了,又照前后,看有没有偏颇,是不是对称,成不成比例。人说是后脑勺的头发摸得到,看不到,可在剃头时就能看到!这样想来,剃一个分头价钱是剃一个光头的两倍,不多。

回想我们父子二人之所以如此顽固,宁可多花一角钱也不剃光头,潜意识里是否有一种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心理亦未可知。我们多半是每个月剃一次头,算起来每年花在剃头上的钱再加两角,五块钱就可以捉一只小猪喂着了。然而我们义无反顾,我们不计得失,我们不喂猪也要剃分头,其行为第一像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头无毛;第二像殉节朱明王朝的汉臣,宁留发,不留头。

话说在我将满十岁的时候,我的父亲给了我两角钱,让我到离家五里一个名叫蒋家堰的小镇,去请一个名叫李德仁的剃头师傅给我剃一个分头,庆祝我诞生的十周年。我持钱而往,走到镇头,发现剃头铺的旁边还有一个书铺,书铺里有很多书,其中有一本的封面写着《海瑞》,我知道这是一个清官,一喜欢就把它给买了。那本书的定价是一角七分,买完才想起剃头的事,但剩下三分钱已经不够给李师傅的,就只好回家对着镜子自己剃了一个。说是剃,实际工具是一把剪子,我的父亲拿它剪过烟丝。

我的父亲黄昏收工回家,由于饥饿,先忙着做饭,并未发现我头上的破绽。倒是到了晚上,我的大妈到我家来看出蹊跷,但她对我绝不怀疑,却大骂无辜的剃头匠:“挨刀死的李德仁,把娃子的头剃得像狗啃的!”

李德仁是蒋家堰镇剃头界的名流,技艺精湛,威望甚高,如今无端挨骂,让我颇觉对他不起。再想他也的确有该骂的地方,比方说我上一次请他剃头,洗头时把他接热水的皮管子碰了,那时候剃头铺里的水管还没有金属的,他就当众污辱我道:“你把我的雀雀儿碰歪了,你得多给我一角钱!”众剃头者闻声大笑。“雀雀儿”一词出于我们老家的民间,是对少年男性生殖器的昵称,因它形似一只可爱的小鸟,而据我后来回忆,李德仁师傅当年都四十多了,他可不是“雀雀儿”,它可没有那么可爱。

从此我开始藏书——小学毕业前我已经有了令人望尘莫及的几百册图书,购买它们的财源,主要来自长辈过年发的压岁钱,看望保姆她给我买锅盔馍吃的钱,冬天上学从烘笼里省下木炭卖给同学的钱,等等。后来我的母亲知道我爱读书,就寄钱支持我了——而且,我还开始了自己“狗啃”式的理发,仅这一项就可以每月买书一本。

现在我正式改称剃头为理发。留在我记忆中的一抹永恒的阳光,是我给我的母亲理过发后浮现在她脸上的灿烂笑容,不光是眼尾,也不光是嘴角,而是脸上很大的一片面积,从天庭到下颚,从耳郭到另一个耳郭,全部脸颊的每个区域,甚至她整个身子都因为大规模的笑容而微微地振动了,连身子里面的五脏六腑也都在笑着。后来我一有空就想,当一个人全身心都这么笑着的时候她该是多么的幸福!而这个人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因为她的儿子给她理发而幸福成了这个样子!

那是1989年,我已到了很好的城市,有了很好的工作,作出了很好的成绩,其中最好的成绩是我也有儿子了!她就是冲着这个才来和我们一起住的,那些日子她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幸福着,而她这时的这种幸福,一定不是觉得她的儿子学会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一定是这名弯曲着身子站在她面前的理发师,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只为她一个人理发!

我的母亲想错了,我的母亲低看了自己的儿子,也高看了自己的儿媳。我的妻子小气着呢,她固然愛美如天下每一个女人,却绝不认为被我理发就把她理丑了。在自始至终看过我为我的母亲理发之后,她到底忍不住向我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其实已经对我的水平佩服得五体都快要投地了,却偏要用北京女人善于伪装的没心没肺、大大咧咧,虚称她定点的美发店最近搬迁,改去远处的新店路上又堵车,她也只想把翘起来的头发梢稍剪短一点,拿这些原因作幌子,轻描淡写地让我给她随便弄一下就行。我知道她的鬼心眼子,明明是想省钱,但我必须装不知道,万般小心给她“随便弄一下”。我听她嘴上说着这儿也没弄好,那儿也没弄好,再看镜子里的人,双唇张开已笑得合不上了。

如同我的母亲未曾想到,我会有实力为我的妻子剪短长发。我的妻子也不敢相信,我还有胆量为我的儿子剃去胎毛。三十年后,这件事回忆起来惊心动魄。那时候我们举家三代,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儿子,还有我向我的姐姐借来的老家的小保姆,连我一起共计六人,住在北京丰台区郑王坟小区的一套小房子里,方圆数站很难找到一家理发店。那段日子,一些区段道路毁坏,交通中断,上班族多以自行车为往返的轻骑,外地旅客锐减,偶有一些也是辗转乘车,曲线抵达要去的地方。新生的儿子被我从北京第四医院接回家后,余下的护理工作全在家里进行,包括按照老家或全国的民间规定,满了月要剃去红色小脑袋上的黄色胎毛。

那玩意儿长自母胎,柔软纤细,缥缈如春风吹散的蒲公英浅栽在娇嫩的荷包蛋上。我却断然不把长辈们的一万多句警告听在耳里,摆开架势,施展手脚,手握一把传统手动的剃须刀,在我的母亲和儿子的母亲四只胳膊紧紧搂抱之中,采下那一缕缕细如蚕丝的软毛。我幼时的记忆中曾有不可抹灭的剃头画面,小生命面对寒光闪闪的剃刀无不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以至于因挣扎与反抗而被剃出血来,留下很久以后才能弥合的创伤。然而我那非凡的儿子,在他这非凡的父亲的剃头刀下一声也不啼哭,当然,这是因为他的头颅一丝也未划破。

但我毕竟在他其他的地方有过闪失。以剃须刀成功剃去儿子的胎毛之后,我曾经自以为绝世的聪明,接着又使用状如小型抽风机的吸奶器,疏通他因吃红星牌国产奶粉而发生的便秘,这一次却惨遭失败。我费了很大力气,吸出一截香肠似的粉红色物体,那真的是肠子,是被大便堵塞的儿子的红肠。

回头再讲理发。截至此时,我已为我的母亲理过发,为我的妻子理过发,为我的儿子理过发,为我自己理过发,天下至爱亲人,唯独没有为小时候每次给我两角钱去理发的父亲理过发了。这是因为,我们父子的这个缘分暂且还没有到来,他当“右派”改造的时候,我的手艺尚处于“狗啃”阶段,啃自己是不得已啃,啃他还没到非啃不可的地步。他被平反昭雪的时候,我又参加工作离开了他,而且越离越远,每逢年节回家父子团聚,他已把自己的头发理得有条不紊,那水平是在我之上的。

缘分来了。去年春节,我的姐姐乔迁新居,把他接到新的城市的一座高楼。我从北京赶去一起团年,突然发现,我的父亲腿不行了,此前他在老家住的二楼,还能扶着栏杆走到一层,像上级领导下基层来,到处转转,晒晒太阳,扶着栏杆再走回自家。初来此处,虽说有电梯可乘,出了电梯就是一道通往街道的下坡,街道上有双柱旋转的理发店,但走下去本已艰难,走回来更是困苦。而他头上的白发与日俱长,头顶长点还可掩盖秃处,两岸长了也只遮住耳轮,再往外沿翻卷,风一吹飘飘洒洒,竟有几分似暮年的虬髯客。这且其次,更严重的是头发长了头皮就痒,杜甫说“白发搔更短”,那是诗圣没有很好地体验生活,就我父亲头上的实际情况来看,白发抓过之后并非断为两载,而是连根拔起,而他毕竟是个知识分子,当了右派也还要保持头上的几百根尊严。

我在姐姐的新家翻箱倒柜,找到一把王麻子剪刀,大概是用于剖鱼的利器,再把一件下厨的围裙搭在他的肩上。一个曾经给年少的自己理过发,给年轻的妻子理过发,给年幼的儿子理过发的人,再给年老的并不在乎美观而只图不痒的父亲理发,还有什么问题呢?三下五除二,我就理了,还利用现成的工具,伸进鼻孔修剪了他的鼻毛,继而剃须、刮脸,只把两组眉毛留着,自以为比理发店略胜一筹。父亲起身,对镜自看,表情得意如唐太宗,颇似以什么东西为鉴,可以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还想找出一点“失”来,但是终于没有找出。

我有了信心,甚至叫野心,想理更多人的头发,其中包括当年我曾剃过胎毛的儿子。我想给他再理一次,在我的理发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好比一部小说,这是最好看的一个章节,如火烧赤壁,水淹七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被我用吸奶器吸出一截红肠的儿子,现在是一位留美的博士了,就好像心灵感应,他邀请我和他的妈妈去美国参加他故意推迟一年的毕业典礼,我觉得真是太好了,欣然乘机而去。当日典礼完毕,我试着从今天的合影说起,提出他的头发有一点长了,让我给他理理,覺得好的话,再给请我们全家吃饭的导师也理一个。不料儿子一听大惊,双手飞快地捂头,又飞快地放下,紧张而礼貌地笑着,说是近日要去一个什么州,出席一个什么会议。我忽然注意到儿子刚才捂过的发型变了,由小时候的长发变成了短发。另外,因长期做化学实验,小时候的一头茂密黑发也稀薄了很多。

我的信心顿失,自知我的水平已不足以为儿子做这件事了。

回到国内,我接着又回了一次老家。冬天来了,我的父亲因病住院,我陪他度过十天的危险期,出院回到自己家中。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冬天,全世界都会记住,新冠君横空飞来,我们一家分为三处,儿子在美国,妻子在北京,我被它毫无预兆地囚禁在老家竹溪。为了彼此的安全,我们让保姆暂时别来了,由我独自陪伴九十二岁的父亲,我做着保姆会做的事,也做着保姆不会做的。过了元旦,过了春节,过了元宵,过了清明,从去年的十一月八日到今年的六月八日,一百八十天后我才回京与妻子相见。这期间保姆不会做的事包括理发,我又一次给父亲理发了。

我听着有人敲门,破例打开,迎进在这期间来我家的唯一客人。这个名叫颜巧的女孩儿就读海南师范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志愿回到家乡,在一个名叫桃源的中学当着英语老师,家住我们祖籍的小镇,比我的儿子只大一岁。她说她的奶奶要是还在,和我的父亲同龄,她要来看爷爷,想着疫情期间没人敢来。我知道在我没回来的时候她就来过,这理由让我没有办法拒绝,听说她会画画儿,还会写诗,散文也写得好。我说我正在给爷爷理发呢,你来了好,看着我理,看完可以写篇文章。杜甫有一首诗叫《看公孙大娘舞剑》,你这篇文章可以叫作《看野莽大叔舞剪》。

颜巧老师冷面不笑,她说好吧,就看我理,并且拍下一个系列的照片。当晚回去她就写了,不过题目是《看野莽先生理发》,等我回京不久,文章发表在了北方的一家杂志上。

想着很有意思,自己的故事,自己还没有写,被别人先写了。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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