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三行文艺”看粤港澳海商文化的书写策略

2021-07-31 03:16
关键词:粤港澳文艺书写

张 衡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一、“十三行文艺”概况及问题缘起

近年来,随着《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的提出与实施,学界对于“人文湾区”的建设投入了更多的关注。面对“大湾区文学”这一“实践在先、命名在后”[1]的前瞻性概念[2],我们有必要重视粤港澳区域内丰富的文化传统,同时关注其创作活动中所呈现出的当代性与未来性的演进态势。大而言之,粤港澳文学注重梳理区域内部古今相通、传承赓续的文化根脉;小而言之,新兴创作把握特色文化符号,跨界破壁,图变求新,亦可以从多个维度发挥当代文艺作品的辐射力和感染力。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昭示了这一动向,既自成派系,又和而不同,成为了当代区域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亮丽风景线”。

何为“十三行文艺”?概言之,就是清代至今、以广东十三行(1)十三行,即清代广州口岸沟通中西贸易的商行,本由历代沿袭的“牙行”演化而来。古代“牙”“互”二字相通,“牙人”指战国初期商业贸易中起沟通互联作用的经纪人和中间人,“牙人”所设商行便为“牙行”,秦汉晋唐沿用此名。宋代实行市易法,牙人成为官府管理市场的助手,明清时代进一步将“牙人”及其所在商行机构分为“官牙”“私牙”,受官府管控。据民国时期十三行研究专家梁嘉彬先生考证,清承明制,沿“官牙”之习,遂设广州十三行,而“十三”是商行的概数,行统称之便,多数情况下是十家左右,只有“在公元1813年和公元1837年这两年洋行之数恰好是十三家”。这一对外贸易机构为主要关注对象和素材进行创作的系列文艺作品,书写华洋贸易中的商人、商行及其商业活动,作品形式活泼纷繁、各色不一。其书写对象有以下特点:此时期大航海促进了世界贸易往来互通,此机构是中华帝国以官治商、以商控夷、采用集权制度管控经济与外交发展的重要体系;此区域内,穗、港、澳是商贸活动的核心地,香港是十三行水上贸易的必经路,澳门为每年交易活动结束后外商的暂居地和缓冲带,“千年商都”的广州为商业中心,以贸易出口带动粤港澳地区手工业、制造业的发展,丝绸、茶叶、广彩瓷、广钟、广绣、漆器、牙雕、外销画等批量输出;为数不多的十三行商人在粤海关的监督下斡旋其中,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中西海洋贸易及文化传输纽带的角色。因此,相关作品立商为基,扎根历史发掘商业传统,官商走卒皆出其中,海内海外华洋共处,复现昔日盛景。

“十三行文艺”有何作品?其肇始于清代中期,因时而著,大致分诗词、小说、杂记三类,是彼时穗、港、澳城市书写中的绮丽一笔。其一如屈大均的竹枝词“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3],李调元的十三行竹枝词、乐钧的《岭南乐府·十三行》[4],又有罗天尺的长诗《冬夜珠江舟中观火烧洋货十三行因成长歌》、钱泳的《履同丛话》、汪鼎的《雨韭庵笔记》[5]中所涉十三行火灾书写,还有十三行商人潘有度所作《西洋杂咏》,状景咏物、华洋杂陈;其二有嘉庆九年庾岭劳人著、禺山老人编写的长篇白话小说《蜃楼志》,该小说以行商苏万魁之子苏吉士为主人公,述其商海浮沉、淡泊名利之志,反映清代十三行商人处理家族事务、外商贸易的灵活果断以及受制于粤海关管理的真实图景;其三如彼时美国来华商人亨特(William C. Hunter)写就的《广州“番鬼”录》与《旧中国杂记》,展现外商眼中的十三行及广州形象。

如果说清中期书写粤港澳城市相关题材的作品是“十三行文艺”的开始,那么“十三行文艺”创作的“井喷期”显然是在当代,特别是集中在新世纪以来的廿年间。1977年奥斯汀·科茨(Austin Coates)在香港出版英文长篇小说《失约之城》(CityofBrokenPromises),写就18世纪澳门城中华人少女玛莎和东印度公司职员之间的爱情故事。广州十三行贸易活动是推动情节发展的要素,二人因此相遇。玛莎亦因熟悉十三行贸易动向而发家,成为澳门女首富。小说由民间故事和粤港澳文化传统合力织就,在描绘爱情波折之外折射出英、葡、法等国外商在贸易活动中的心理变迁,为“十三行文艺”提供了侧面书写的样本。其后粤港澳地区虽有相关主题展览、文化交流互动,但鲜有文艺作品涉及。新世纪以来,粤港澳文艺创作对十三行商人、商品、商业活动更为聚焦,书写也更明晰。将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所涉主要作品归纳列表(见表1),可见以下特点:其一,作品丰富、特色不一、文体多元,其创作、出版时间集中于21世纪,是新时期的历史叙事;其二,立足于商业书写,作品题目中“十三行”“商行”“商埠”是关键词,贸易活动、商人传奇、特色商品均为书写对象;其三,作品形式新颖,跨界改编,创意迭出,网络小说、体验式纪录片等新型文艺形式相继出现。

表1 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所涉主要作品一览表

事实上,早期十三行题材的相关作品因其世情、民俗书写受到同代评论家的关注,并被后继研究者纳入清代文学研究的版图。如郑振铎对《蜃楼志》的评价“无意于讽刺,而官场之鬼蜮毕现”[6],开晚清谴责小说先声,是“中国仅有的一部描写早期洋行商人和海关官吏的作品”[7]。而以澳门城区为主体叙述空间、关涉十三行贸易的《失约之城》亦成为澳门文学研究中难以绕开的文本。但对同一题材作品的整体性研究还有待深入,对新世纪后相关文艺作品的探究则付之阙如。因此,本文聚焦“十三行文艺”的丰富作品,思考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是如何重现历史、怎样突出粤港澳的商业特色,为聚焦当下、面向未来提供了哪些文化再生动力。

二、文史互鉴促作品生成

回望历史的“十三行文艺”,有何特色?

一是活用历史。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剪裁拼贴史料、聚焦细节,作为立足当下视角、回望往昔的历史书写,常采用“文首公元纪年式”“回忆式”“穿越式”手法、辅以历史文献资料“重回现场”。从作品所涉时段来看:谭元亨长篇小说《开洋——国门十三行》从雍正五年朝廷解除了南洋禁航令写起,讲述“开洋”早期“加一征收”苛税制度下十三行贸易的艰难处境;网络作家阿菩的“十三行系列”三部曲架空历史,聚焦贸易鼎盛期的内外斗争;范小静《十三行故事:1757—1842年的中国与西方》选取1757—1842年为主时段,从1757年乾隆下令限广州一口通商,外商齐聚十三行,到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中国被迫开放五口通商,从此在世界贸易中失去了平等对话的地位;塞外流云的网络小说《大清巨鳄》详述十三行衰亡史,主人公穿越至1837—1915年之中,以行商之子易知足的身份游走于商场官场间,把握十三行对外贸易与近代商人自强求富志向间的联系。可见,回望历史的十三行书写,做足史料功夫,但各自有所侧重、截取不同历史时段,进行多维度呈现。诚然,因史而为文,是中国文学的书写传统,也是“十三行文艺”历史叙事的显著特征。“十三行文艺”围绕固有史实,以文学性张力,展现异彩纷呈的生活图景,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当代文学的“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思潮不谋而合。其追求的并非历史时段的完整性,历史本身的丰富力和细节感却得以在此蓬勃。因此,小说所述时段无论是“开洋”之艰难、鼎盛之繁荣还是没落之寂寥,均能折射出十三行本身以及整个时代由盛转衰的脉络,带动了对历史文化的再思考。

二是巧化经典。当代作品善于从早期十三行书写中提炼素材、活用翻新,重塑典型文学场景。如屈大均的竹枝词被改编成童谣,以背景音形式穿插于话剧《十三行商人》的场幕切换之间;诗人罗天尺撑艇吟游偶遇十三行大火的画面,于阿菩的网络小说中徐徐浮现;美国商人亨特亦是多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谭元亨的“物语”自话,借鉴了屈大均《广东新语》的写作传统。尤其是长篇白话小说《蜃楼志》,以一人为主、重重历险,围绕海关、洋商、十三行内部及其家族之间矛盾冲突展开的故事,成为长篇小说《大清商埠》、网络小说《大清巨鳄》《十三行》的主要叙述模式。早期作者为十三行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个人化、限制性视角的诸多描写,亲切可感。这种古今书写的巧借、互文现象生动灵活、贴合史实,又具现场性和细节感。不过,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的关注点更鲜明、视野更开阔,试图借商行活动勾勒彼时商贸活动及社会图景,探析十三行贸易所展现出的区域特殊性及历史文化价值。种种书写相映成趣,成为了粤港澳地区的文学记忆传统。这恰恰呼应了扬·阿斯曼提出的“文化记忆”理论,即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特定的文字材料和礼仪仪式,“通过对它们的‘呵护’,每个社会和每个时代巩固和传达着自己的自我形象……一个群体的认同性和独特性的意识就依靠这种涉及过去的知识”[8]。传统文学书写中的生动细节,构成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记忆,提供了重返现场的另一种方法。可见,新历史主义思潮下的“十三行文艺”并非戏谑历史,也并非与传统割裂,而是注重书写的细节性,古今互文、为我所用,创造性地对其书写传统进行借鉴巧用。在宏大书写之外,试图还原历史的多面性,复现被遮蔽的边缘细节。“十三行文艺”面对历史的复归探索,注重从文学书写传统中汲取养料,将潜在的“文化记忆”形式与历史题材的再创作融为一体,贴近历史现场,互文互生。

三是“造境还原”,即着力于历史氛围的营造。作品多以“说书讲古”式的叙述贴近历史、融合文人气与市井气,生动可感。先后出生于1948年、1952年的谭元亨与范小静,深受广府文化影响。谭著采用多声部对话,全书分六大板块,选取与十三行贸易联系密切的地理坐标——天后礁、海珠石、海幢寺、白鹅潭、琶洲塔、沉香浦作为叙事主体,冠名为“礁语”“石语”“寺语”“潭语”“塔语”“浦语”,用以物叙事的方式娓娓道来。范著则以嵌套环绕式的三层叙述进行内外合声,表层讲述广州人对十三行旧址的切身情感体悟,而里层故事以作为“说书者”的第三人称叙述生动讲古,叙事之中嵌套叙事,从十三行商贸活动引发对该时期中西商业制度和文化观念的比照,最后讲古者退出历史现场,在全球化的物联网时代继续期待着新的广州商贸故事。同样由范小静编剧的中国首部历史体验式纪录片《十三行》,植入憨态可掬的卡通形象“猫十三”,其身份在大清皇帝、粤海关官员、十三行商人、外商等多种身份之间不断切换,进行第一人称的讲古叙事。

如果说创作者们借助穿越技巧、营造彼时氛围、聚焦核心人物,试图进入历史并展开故事,那么找到走出历史的出口则更为重要。讲古——这一发展成熟于清代粤方言区的民间说书活动,以历史掌故为内容,只说不唱,充满情节化、趣味化的色彩,在康熙年间已成为民间喜闻乐见的休闲娱乐形式,在粤港澳地区有着广泛的民众基础。粤港澳文化务实、通俗、接地气,十三行讲古贴近区域文化传统,文以载史,选取特定的手法叙述历史,于日常生活的体验之中呈现历史故事,彰显岭南风味。可见其历史叙事是在古今对照、多元互动之中寻求文化对话的契机;同时,在叙事中融入特定语境色彩的词汇,如范小静形容出海远航的风险叫“绕着棺材走九圈”,提及商贸活动中颇具风险的开创之举称“饮头啖汤”,谈及商人谋生用“揾食”,说到广东海关之忙碌叫“忙到七彩”,错过的商机不再叫“再没有那支歌仔唱啰”……文本叙事充满视听体验,打造浓厚的讲古叙事氛围。运用粤语方言、俚语俗语进行日常生活描写,为“十三行文艺”布场定调,有典型的粤味生活色彩。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区域有一区域之文化特色。清中后期的历史叙事与此时期的讲古叙事模式合拍共振、融会贯通,增强了叙事的历史感与细节感、现场感与趣味感,看似仿古,实则生新,在历史的拆解之中融入个性化的生活美学,拉近了与当下对话的距离。

三、商人形塑展海商精神

“十三行文艺”立商为基,怎样聚焦商业活动的核心?

约翰·菲斯克(John Fiske)认为,小说叙事中的人物代表了特定社会中重要的思想和价值。[9]在十三行叙事的舞台上,商人即为叙事主角。其中既有商人群体形象的扫描呈现,如纪录片《帝国商行》、范小静的长篇小说及其编剧的纪录片《十三行》等,文艺作品以水为脉络、船为载体,广州是叙事活动的主场,珠江水系勾连粤港澳商业活动,描绘十三行夷馆、行商之家、粤海关与海上楼船空间,同时以空间移动勾连“三角形”空间场域,揭示商人受官府及洋商权力相互掣肘的艰难处境。还有针对其中佼佼者的聚焦,阿菩、塞外流云的网络小说,盛和煜的长篇小说《大清十三行》以日常书写展现伍秉鉴的发家史,小说《大清商埠》、话剧《十三行商人》、电影《帝国商行》聚焦以潘有度为首的潘家故事。潘、伍二人均曾出任“总商”,后成为“大清首富”,各自维续了家族百年繁荣,因其经营之盛、影响力之广,两家故事成为“十三行文艺”中着墨最多的部分。

商人形象如何塑造?“十三行文艺”善于在逆境中塑造名商形象。谭元亨《开洋——国门十三行》开篇即写行商谭康泰在下南洋途中航船遭遇风暴的惨状。船如蛋壳般脆弱,被巨浪“玩弄”于股掌间,谭康泰当机立断、砍断桅杆,劫后余生置身荒岛,仍斗志不减、向老舵公明志:“山性令人塞,海阔教人通……我们粤人,靠的是海,不仅仅是海里的鱼,更是靠海上的船,以水为财,把生意做到番邦去。”[10]在网络作家阿菩的小说《十三行》第三部中,主人公吴承鉴逆水行舟、雨夜北上,于狂浪骤雨中哼唱粤语童谣《落雨大》和闽南童谣《天黑黑》,其处变不惊的淡然心态跃然纸上。在三卷六本的整部小说中,主人公在逆境中发挥才能,吴承鉴从任性放浪到不得已接替家族生意,从灾难压顶到迎难而上、涅槃重生、逐一破解“群兽纷争之局”“和珅压制”等难题,充满传奇色彩,展现海商精神。吴承鉴早年间有下南洋的惊险历程,其所钟爱的海上园林——花差号,实则是一艘风帆战舰,为“前蒸汽时代的海上大杀器”[11];他献给嘉庆皇帝的礼物是新式蒸汽机……海洋提供了商机,也“舶来”了西方科技文明,而主人公的干劲闯劲、冒险精神以及善于学习的态度、兼容并包的胸怀也与海洋精神达成了契合。按照美国学者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的说法,人物形象即“特性的聚合”。文艺作品中岭南一隅的商业活动与大航海时代的全球贸易背景相联系,扩大了故事版图,“十三行文艺”中少年青年乘风破浪、开拓贸易的惊险历程,为日后驰骋商海、运筹帷幄的淡定坦然打下了精神基础。除此之外,外国商业动向又与十三行有着牵一发动全身的关联。在诸多作品中,十三行商人们走向世界舞台,洋商欠钱不轨,潘长耀写告状信给美国总统麦迪逊、陈芳观告到东印度公司总部,即使是拿破仑晚年被英国人拘禁在圣海伦娜岛,其流放前和去世后的卫戍官兵增减都与十三行商人的物资供应有关。凌逾曾在《搭建建筑空间的后现代文学》一文中,以“蝴蝶效应”式层进叙事法比附西西小说中的“我城”香港与欧洲近代史、世界历史之间的复杂联系,看似漫不经心的小细节勾连,翻滚出改变历史的大事件。在“十三行文艺”中,这种全球化、复杂化的牵丝萦带关联不绝如缕,以海商活动为中心聚焦多元空间的互动叙事,在世界贸易中十三行进行坐标定位,实现了在地性(site-spcificity)与跨地性(tranlocality)之间的映衬互联。作为叙事主角的十三行商人虽活跃于广州,实则多有海外履历,很早便开眼看世界,稔熟于中西贸易规则、善于制造商机,在初步走向全球化的世界进程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展现了帝国衰落前最后的活力。在“十三行文艺”中,远洋贸易带来的航海体验随处可见,东西方贸易的顺差逆差实况穿插,各国语言、文化差异镶嵌其里,由海洋闯荡开拓、自新自强的精神充斥于字里行间。可见,一方面,粤港澳海洋自然环境下衍生出的拼搏精神与闯荡性格,粤海商人有勇有谋,绝处逢生;另一方面,在中西海洋交汇融合的人文环境下,粤海商人生发出开眼看世界的全球意识以及近代化的精神趋向。因此,在其存在的近两百年间,十三行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全球化,承载了中国近代民族工商业的孕育,也见证了一群因艺术、财富而被世界记住的人。[12]一商一传奇,而一部部传奇勾连起来便是昔日十三行盛况。

商人形象为何与众不同?其彰显出怎样的商业精神?近年来,《乔家大院》《红顶商人》《胡雪岩》《徽娘宛心》《闯关东》等热门文艺作品塑造了历史上的晋商、徽商、鲁商形象,深入人心。“十三行文艺”聚焦海商形象,既不同于华裔日籍作家陈舜臣《战国海商传》中重利主义鲜明、转“商”为“寇”的海盗海霸形象,也不同于浙籍台湾作家高阳在“胡雪岩系列”小说中游离于士商之间的买办形象,也区别于福建作家陈子铭《大海商》中“情比人浓”、海商形象的模糊化处理。相较之下,“十三行文艺”在塑商绘商的基础上,侧重于对航海贸易活动的描写与肯定。如范小静的作品中提到,同为清代名商“乔家大院是陆地的故事,黄荡荡的;十三行是海洋的故事,蓝湛湛的。乔致庸们来来回回地在内陆转悠,潘振承们面向的是四大洋”[13]。书中所述,广东人通海事、与风浪搏、出海远洋、“靠海揾食”的传统深入人心,敢为人先的拼搏精神早已在书中显现。原因在于,海洋文化是粤港澳文化的精神内核[14],粤港澳地区濒临海洋,“人多以舟楫为食”“逐海洋之利”“习海竞渡角旺”“粤东滨海地区,耕三渔七”[15]5,即有耕海为生、出海远洋的传统。然而,从权利意识与空间观念来看,我国古代的海文化、商文化、粤港澳文化均偏居边缘,而在海洋文化视野中,粤港澳地区却是继往开来、勾连中西航海贸易的核心,以海为生,因海而盛,将不利因素转化为优势动能。海上航行承载着开拓进取的巨大风险,却也带来了贸易繁盛和中西文化的碰撞交流。“十三行文艺”对于航海活动、华洋贸易、海外先进科技发展状况的描绘,凸显出粤港澳拼搏进取、海纳百川的海商文化特色。由此,立商为基,回望航海时代的“十三行文艺”,生机勃勃,其创作手法守正与创新兼具,其艺术风格刚劲与绮丽迭生,充分展现出粤港澳地域文化特色,一如学者张振金在概括岭南文化特征时强调:“刚健雄直之中有一种奇丽之气!”[16]

传统全球化由海而起,“十三行文艺”讲述的是世界经济贸易全球化初期,粤港澳海商的“舞台初体验”,折射出彼时“向海而生”的开放文化心态,诚如冷东所言:“从中国走向世界过程中分析,广州十三行无疑是中国开始接触与融入世界的一个起点,是中国从传统农业社会向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一个重要节点。”[17]从“以自我为中心的想象时代”开始有了眺望世界的初步意识,衍生出从天下看万国的变化。其书写回顾十三行商贸活动历史,重视传统文化与区域文化中的积极有益成分,在全球化时代,以世界性的眼光与开阔胸襟推动海商文化传承赓续。

四、文创出新助区域联动

前文述及“十三行文艺”的丰富作品,可见,作为历史、商业题材的十三行故事,自有其可创作性和吸引力。文艺创作及发展注重再生力、传播力和辐射力。然而,一味地重述历史,会丧失文学性,过多偏重于当下元素、迎合读者喜好,则易流于媚俗;况且,特定的史实已然固定,文学想象力的发挥就变得有限,究竟是“戴着镣铐跳舞”还是立足于区域文化的创意开发,自有其难度。针对文艺作品的生命力,创作者们在“如何创新”“怎样再造”等问题上显然思忖已久,各具特色。

聚焦人文、器物出彩的十三行文创叙事,以器物史、艺术史呈现商贸活动史,以文化创意叙事增强了当代人的互动感与参与感。2016年广州十三行博物馆在清代十三行商馆区遗址上建成,2020年入选“第四批国家三级博物馆”名单。该场馆以圆型穹顶打造海天一体的视觉空间,呈现昔日贸易中的“中国制造”。文博空间的展演体验亦可纸上相见,《艺述大湾区·广州十三行故事》2021年台历一物多用,既是精巧台历,又介绍十三行简史,同时也是日常生活中的“手边艺术展”。在2020年播出的中国首部历史体验式纪录片《十三行》中:两青年携淡水、干粮置身于海上七天,体验彼时七个月时长的东西方贸易航程;演员蔡徐坤引导渔村孩子计算十三行大火中损耗的白银体积,灼白蜡模拟白银融汇成河、流淌一两里路的情境;看外国人品中国茶、邀英语学霸测试十三行时期的“粤味英语”、让外国人详细计算出家中“中国制造”的商品……镜头内外的文化创意、展演体验,成为叙事亮点。文创叙事以创意感和体验感吸引不同年龄、文化层次的受众,将区域文化元素植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打开了传统与现代对话的有效通道。

为何近年来以文创为特色的“十三行文艺”频频出现?文创出新的“十三行文艺”是怎样融入当下的城市文化之中的?一方面,“十三行文艺”的兴盛得益于当代媒介传播形式的发展以及文化观念的创新,其题材丰富,从话剧到影视剧到纪录片、从传统纸质小说到新型网络小说到跨界融合的文创产品,一应俱全,满足了各个年龄层次、各类文化审美的受众需求。以结构主义方法来看,传送的意义与被传送的意义同样重要,也即叙事的内容与叙事的方法同样重要。“我们应当承认,‘橘逾淮则为枳’确实是一个普遍现象,文化传播常常不是原汁原味,需要考虑到传播途径与接受选择两方面。”[18]由此可见,文创出新的文艺创作充分考虑到读者、观众对作品的再解读,在“阅读+观赏+互动体验”的接受过程中,读者属于阐释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y)思考文化,并反作用于文化,使故事变得更有意义。另一方面,文创出新的形式不仅喜闻乐见,使读者容易记住、便于传播,更从整体上深化了区域文化的共通符号与共鸣情感。“十三行文艺”更加强调十三行及其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在当下粤港澳大湾区发展中的意义,以新兴形式和交互体验拉近了历史、文化与日常生活的距离,有意识地再造传统文化作为联结大湾区文学及粤港澳文艺的纽带。粤港澳地区城市文化发达,拥有通俗文艺滋生的土壤,而立足传统、推陈出新的文创作品,其自身也承载了一定的商业价值,通过改编与再创不断发展已有的“文化IP”,以此带动区域内对此系列文艺作品的再创作。如香港青年作家葛亮就曾表示,他对广州十三行的历史非常感兴趣,会以广州打造“文化湾区”为契机,常到广州采风,发掘更多人文素材进行小说创作,而传统的文化根基、文化渊源,为将来的粤港文化协同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19]近年来葛亮还推出了“匠传书写”和“广彩”题材的系列作品。文学是活着的历史,如果文学只写一种逝去的、符号性的历史,而完全无视生活的肉身,其存在价值便无从谈起。[20]因此,从文史互鉴的历史叙事到聚焦海商精神的商人书写,从器物传奇到文创出彩,粤港澳文化的独特创意使当代区域文化“不消耗自身,保持并集结自己的力量,甚至在很长时间后,仍然能释放其力量”[21]4。“十三行文艺”聚焦文创,跨界出新,关注文化生长的持续力量与再生力量,发挥传播优势。当下,生机勃勃的“十三行文艺”囊括了跨国家、跨文化、跨语言的作者们对粤港澳历史文化、海商文化不同向度的阐释,使其在区域联动的创造性发展中更具世界意义。面向未来的全球文化互联叙事应以此为鉴,找到文化的共通点与共鸣点,寻求通俗创意的方式进行阐释与传播,促进原生文化、载生文化、再生文化之间的互动承续。

如何看待以文创产品为代表的粤港澳海商文化书写策略?“传统被不断改造”“未来属于多样性”[21]342,而展演观看、体验互动式的叙事模式,将传统文化的根基与当代文化的多样性交织在一起,使各自的文化特色得以充分表达。由此可见,“十三行文艺”摸索出一条直面当下、迎接未来的发展出路,即立足于文化复兴的创意,聚焦十三行贸易所涉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资源,以新兴创意形式讲好当代粤港澳区域文化故事,打造创意品牌。“十三行文艺”亦可与近年来文艺作品创意迭出的“故宫文艺”相对比。如祝勇的《故宫六百年》,借用游客视角和行走轨迹,移步换景,以当代空间带动历史时间,“人”借“物”触摸历史;如北美华文作家施玮的长篇小说《故国宫卷》,将文物展演、古今穿越与电子游戏叙事合为一体,以对文物的情感维系贯穿始终;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以故宫文物匠人为载体,聚焦其日常工作细节,“人”与“文物”形成情感共鸣,化而为一,以“修文物”的细节专注与情感投射,彰显工匠精神。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当代“故宫学”不断建立,涵盖的范围愈加宽广,但立足于“历史故事+文物品鉴”的系列文创叙事,始终是其发展的主线,因此,人文性是文艺作品面向大众文化靠拢的重要指标。正如祝勇所言:“文学的故宫是生命的故宫”[22],文艺作品的人文性是其发展提升的内核,以及向大众文化靠拢的重要指标。故宫题材的文艺叙事把尘封在历史中的文物重新擦亮,使其从庙堂走向民间和世界,而“十三行文艺”需要把已被遗忘的精美器物的文化价值发掘出来,把当年由广州口岸运往世界各地的精美器物用文化的核心精神凝聚、传承起来。那么,在“十三行文艺”多样化的书写活动中,人文性也赋予了其作为当代粤港澳典型符号的文化生命意义,而文创出新直观地触碰历史、参与历史,不断丰富其人文性与艺术性。

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借特色文化符号与创意叙事的手法,再度联结中西文化的交流互融,文化复兴变得不再遥不可及。陈平原曾指出:“不能说某一种社会背景必然产生某种相应的小说叙事模式;可某种小说叙事模式在此时此地的诞生,必然有其相适应的心理背景和文化背景。”[23]当代文化的书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创作者对历史的认知,以及今昔比照维度中的当下体验;同样,文化未来发展的向度及轨迹,也同样积淀于文化的传统复兴与再度更新。运用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的“根茎”理论来看,作为多维度的“区域文化根茎”,通过拓扑式的变化彼此互通、延展凝聚,在文艺重新生成的过程中发挥主体作用,进而创造新的关系。而在当代多元共生的粤港澳区域文化中,历史记忆与海商精神是其根脉,融合互促、创意出新是其当代经验,作为粤港澳文化共同符号的“十三行文艺”,为不同国家的文化交流提供了对话契机,也在创新中思考文化发展的未来走向,丰富了粤港澳文学的多样性。一如《水经注·巨马水》所言:“水德含和,变通在我。”[15]63以微知著,古今互联,共情共鸣,创意出新,这是“十三行文艺”魅力所在,也是以海商文化为主脉的当代粤港澳区域文化的再生之源。

五、余 论

粤港澳地区商业传统历史悠久,区域经济发展蒸蒸日上。经济的长远建设与文化的创新繁荣并行不悖,在这一“区域文化想象共同体”[24]内,独具地域优势的商业传统和历史性的发展机遇,使得商业文学展露特色、稳中求进。从上世纪80年代初章以武在《花城》杂志发表小说《雅马哈鱼档》敏锐反映市场经济、肯定“个体”商业价值,到1988年广东作家钱石昌、欧伟雄的长篇小说《商界》在广州、深圳掀起“商战”小说创作风潮,再到90年代香港作家梁凤仪的“财经小说”在香港及内地广为传播,新世纪以来名商传记、创业题材、电商题材文艺作品的涌现,粤港澳商业书写反映了当下瞬息万变的城市发展变化,富有时代气息,但当代粤港澳商业书写的文学价值和经典性仍有待检验。而写作作为一系列不断“生成”的事件,远未完结,后续作品值得期待。

当然,作为“商业”题材的历史书写,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创作与发展亦存在难题,如作品体系性有待加强、“题材热”引发了网络文学创作的盲目跟风与粗制滥造现象、文与“史”“创”之间的平衡点不易把握……审慎考量这些问题,才能更好地发挥当代文艺的优势,变不利为有利。不难看出,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创作亦展现出粤港澳商业文化的书写策略,即如何在文艺创作中凸显历史、地域及文化特色,使得过去、现在与未来对话互通。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交织文脉,勾连古今,汲传统文化、地域文化及特色文化养分。它的创作特色有:以“史”为积淀,文史互鉴促文艺作品生成;以“商”为特色,商人形塑展海商精神;以“创”为出路,文创出新助区域联动。由此可见,新世纪以来的“十三行文艺”推动了当代粤港澳海商文化更新再造,不失为承续商业传统、打造区域文化品牌的有效路径,丰富了粤港澳文学的多维样态,为区域文学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拓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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