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彬
四月南方雨后的黄昏,
我们驱车穿过邻人生活的密林,
沿河水流出的方向靠近一片
依赖手拉绳索抵达的河洲。
那时傍晚阴云低浮在半空,
七点钟夜幕渐渐将黛青色河流吞噬,
只留下大树本身如阴影嵌入寂静的
乡村天空:能否将谦卑的人唤醒?
我们拥有宁静、鸟的语言、倾诉时光,
对面孤灯一盏,潮湿的枯草层层叠叠,
将人生之两三种轻掩在地下缓慢燃烧,
言说无法验证的命运水滴随河流向西
越行越远……是谁拣出希望、有洁癖的灵魂?
在姐姐们生活的庭院中抚育各自的独生子。
2021年4月4日
一夜之后风停了,
也不再下雪。
人们把雪扫成堆,
好让更多人通过,
钻进自己的棚屋,
关好木门。
那些门上残损的字迹
标记着过去。
炉火生起来了,
炊烟在雪地中上升,
将他们带到空中……阴天
又刮起了风。
几个人默默走在街上,
顯示着生活的痕迹:
有人唱起了歌,
有人离开家乡。
人们总是为自己还没有得到的烦恼,
比如渔夫希望捕捉鲸鱼,得到美人鱼妻子,
一个年轻县城青年梦想获得至高文学荣誉。
那些没有得到的,也许明天就会到来,
而有的如同遥远的星辰,永远不会降临……
有时崇高的梦想不如祖父的故事让我们收获
更多,
也有人总是看不到自己手上的果实和金币,
坐在父亲安稳的房屋里,却终日烦闷;
很多人用过高的或不会实现的希望
(不如说是奢求)蒙蔽自己,
以为纯洁的伴侣和可爱的孩子
都是自己本应拥有的,
就像认为时间都是与生俱来的,
因此从不珍惜也不去用心体会——
那个人已经将自己拥有的快乐抛弃,
时间都耗费在毫无意义的希望上了。
当我站在一条平静的大河边而
渴望去对岸生活,
四周没有船只、行人和浮木——
有的人因此觉得自己是失败者。
正如从前诗歌中所写:
为什么不在此地建造自己的房子?
为什么不能欣赏河流南岸的风景?
风从北方来,也吹到南岸,
夏日南方的风把翅果吹拂到河流北方,
如同时间一刻也不会停留,
所有的现在都在注视中成为过去,
一个人沉入海水不会抓住一捧海水,
如果那个人习惯叹息过去不可追寻,
那么他连现在的一切也不拥有了。
在一口池塘边建立的
土坯房二十年后
依然在那里
像一幢红砖房那样站立
方方正正,灰白色
像一个正直的成年人
在阳光下表现着陈旧
比过去更老
像一个人度过漫长的人生
爷爷在开窗户的房间里去世
爸爸在屋檐下衰老
弟弟的儿子
一个接着一个出生
令谷物成熟的风
将祖先们的魂灵带到东方
夏天将我们暴晒
所有出生的人都在衰老
房屋比过去更老
向过去后退,后退
在我们眼前回到古代
这是时间唯一倒流的方式
直到倒下的那一天
在多雨的二○○八年
2021年3月23日
“他喜欢她,甚至希望爱上她。
她对他的爱恋无动于衷,
因为她并不需要,也不动情……
她来时,就像被一阵风吹到他眼前:
风停了。风又来……
不停息。一次又一次推倒他自己。
爱依然没有死去——多么伤感,
对他这样敏感又多愁的人来说,
这种来自她的无声击打就算不致命,
也足以让一棵红桦树悄然倒下了。”
裁缝絮比安从来都不快乐,
他也不需要快乐。
他脸上流露着天生迷茫的眼神。
他很善良,
却没有女朋友;
人有点胖。
我有一个女朋友,
高高的个儿,
就住在我楼下,
只要出门都能看见:
由她的妈妈领着,
我的女朋友在楼下散步,
长长的身影人远远就能看见。
到了下雨天,
我们打伞在楼下相遇,
看着她去超市买东西,
她白净的脸在雨中那么好看,
仿佛雨水流过
但没有留下痕迹。
只要我希望,
就能在楼下什么地方看见她;
而她也什么都不干,
像木偶待在她的房间,
只有见我时才拥有心灵——
从来也不对我说什么,
这么多年我们心心相印,
从未有过半点矛盾;
因为没有手拉过手,
人们误以为我没有女朋友,
人们以为我和她不认识!
真可笑,
我们心连着心,
经常在楼下相遇,
她那么好看,
高高的个子,
白净的脸,
在路上离我很近。
如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又会是谁?
真好笑,
你们竟说:
这个人一生从未恋爱!
现在我已没有时间反驳了。
“你们有情人,
我现在要问你们:
谁的情况更苦,
派拉蒙呢,
还是阿赛托?
一个每天都见到他的爱人,
但必须永禁囚牢;
另一个拥有自由,
却永远不能再见意中人,
否则就要被砍下头颅。”
*出自《坎特伯雷故事》,略有改动。
安提着鞋子从他的卧室轻轻出来,
音乐已经响起,大人在客厅欢笑,天是灰色
的。
安跑出家门,跑到海边,两个孩子在等他。
他们脱掉衣服,像三只海豹跳进水里,向远处
游……
我朋友的朋友曾以类似的方式了结自己,
他游向远处的海,像夏天一次普通的游泳,
消失在水面尽头,而不像是为了去死——
他的妻子失去一场婚姻。
我从朋友那里听完两种人生,重新打开一部
电影——
生活一半是在电影中完成的。我害怕电影:
一生的火将在其中燃尽。有时候我觉得,
方式重复的死打不开死亡之门。
“我从未动用‘完美。”
理智告诉我,完美是不被拥有的。
我不像朋友的朋友那樣走向海滩,
也不像安那样跳进海里。
听说一位房地产商的女儿去世,
五年后,他耗尽了自己,也跟着死:
多少积极为生的人死于荒谬,而他死于单纯。
那个女孩交给他秘密代码,中提琴拉出永恒
之歌。
我看见全家人换上白礼服,
去亲吻新娘熟悉的手。
我的女巫
穿着白色运动鞋
她就在那里
挥之不去。
古斯塔夫,
和雅各布,
用木椅抬着
他们的妈妈,
走向遥远的
田野中央的樱桃树;
当他们来到树下,
妈妈就点燃了
死亡之灯:
她身体抽搐,
不愿再呼吸,
在干草地上
放平双手。
天已经阴了,
刮起了大风,
将雪花吹到妈妈身上……
就那样死去了,
在所有人都奔向樱桃树
而一艘轮船正要从港口
起航的时候,
正是一个年轻家族的
第一个星期天。
里娅·戈德伯格死了,
耶胡达·阿米亥以一首长诗哀悼她
匆忙,但已充裕的一生:
“但诗人不想(因)变老,而胜出。”
这首诗印在书籍上有三页,
现在你读完了,就要翻过去,
继续读下一首《我们暴露又平等地躺着》吗?
尽管那首诗也不错,
只有九行。
有人曾幻想以死亡来获取他
最后的名声——
时代用全部的条件尽力成全,
而你的身边有一位艺术家吗?
诗人?一位电影导演?报告文学作家?
或者只是你悲哀的,只会哭泣的母亲。
我们羡慕里娅·戈德伯格,
她走得沉着,一切已有安排,
就像闪电总伴随着雷鸣,
而雨,有时下得孤独,
落入大地消失不见。
2021年4月22日
一个女孩并不想要永恒,
她只是想继续说话,
留恋那逝去的
和现在不拥有的时光。
这个失恋的女孩——
她重复着自己从未说过的话,
先是交出去了爱,接着放弃了
其余的情感;
交出了自尊,
她近乎哀求着,
对着一个正在走远的人,
在天色继续黯淡、
太阳西沉的傍晚。
她不了解自己依然美丽的形体
溶化在凉水里,随着雨水流走……
人们常说美好的事物易碎,
浪荡的人从不回头,
很多故事的结局由一场游戏*就提前决定了。
*见《红楼梦》第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