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遗落、捡拾和重建

2021-07-29 14:08斤小米
作品 2021年6期
关键词:妈妈

斤小米

“我用等待的时光/抹去灰尘的蛛网……去战斗,直到石头能抵达太阳/抵达未曾期待的瞩望。”

1. 半夜离家,清晨归来

凌晨十二点,我准时关了电脑,停止写作,走进房间,故意将房门关得重重一响,穿着拖鞋啪哒啪哒走向床边,然后迅速脱掉鞋子,光着脚,蹑手蹑脚地一点一点靠近房门,缓缓旋动门把。门很重,与门框交界之处卡住了,得用力往上端,才能无声无息地拉开,张开半厘米,一厘米,五厘米。眼睛凑到门缝处,静静地盯着小乙卧室的白门。

夜已深沉,整个城市都已半睡,人们沉入梦境,市声渐渐远去,对面房门紧闭,默无声息。

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屋子外天寒地冻,寒气丝丝缕缕侵入肌肤,至于骨里。我浑身冰冷,上牙床磕着下牙床,但我忍着,屏声静气,死死盯住。我的目光,在黑暗中,如一支精准的飞镖,稳稳地钉在那扇白门上,一根无形的线通过飞镖的尾部延伸到我的手中,只要门打开,绳子就会被扯断,这结果,既叫人害怕,又叫人期待。害怕的是我的猜测是对的,期待的是早点发生早点了结,对于门内那根我抽离于人间的骨骼,我此生寄托了全部爱与希望的孩子,我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除此之外无人可以解释我何以要忍受如此深重的黑暗和寒冷。

我感受到黑暗中无处不在的敌意,冷森森的怀疑,无法放下的关怀,和过于沉重的宠爱。我知道这种默无声息的窥视对他是最大的伤害,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这种伤害,好吧,我承认,在长久的对抗中,伤害已成定局。还没有定的是,这种伤害的程度,不在于他是否能够接受,而在于我是否愿意抽身离开。如果小乙的门不开该多好啊,这样即使冷得倒下,我也是值得的。我思绪纷繁,瑟瑟发抖,却坚持站立,像一座雕塑。

还站十分钟,我对自己说,还站十分钟他如果不开门,我就去睡。看了一眼表,表盘幽蓝,时针十二点十五分。按正常逻辑,他应该要开门了,如果不开,他也必定已经困倦,不过十分钟就可以入睡。从他来到人间开始,几乎没有一个晚上,我胆敢先于他睡去。我的睡眠已经被这样的生活切割得七零八落,不在乎再切割一点。

疲惫与高度紧张,令我时而困倦时而清醒。我怕自己意志不坚定守不住,使劲将耳垂往下扯,钻心的疼痛提醒我,坚持就是胜利。

此时,对面微微一响,门开了。我的心往下一沉,几近窒息,唉,终究开了。白色静悄悄地隐去一半,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迟疑了几秒,闪出来,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往大门边走去。我全部的神经瞬间山崩海啸般活跃,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借着雪夜的微光,只见他穿戴整齐,在门口站定,系好鞋带,动作娴熟,然后,轻轻地打开大门,一闪,便出去了。门外就是电梯,我是选择继续跟踪,还是叫住他?或者,干脆听之任之?

站在已经关闭的大门口,我停住了脚步,既没有发声阻止他,也没有穿鞋追出去。在万千种声音的指引下,我来到阳台窗边,俯视楼下道路。风雪已停,夜晚结了冰,树叶上时有碎雪散落的微声。一个黑影出现在通往小区外的道路上,步伐果断,既没有抬头望一眼“家”的窗户,也无法以第六感觉察楼上系于他身上的目光。不,也许他是有觉察的,但他依旧义无反顾,绝不回头。对于此时的他而言,一个网吧,几个网友,一场过瘾的游戏,远远超过了母亲的守望,家庭的牵念。

我久久目送他,直到看不见。身处高三的他,活在一片暗处,无论我怎样试图将他拉向光明,他总会用尽力气甩开我的手。

在深冬暗夜最黑暗的旋涡中心,我的心被什么撕咬着,痛感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我,我想声嘶力竭地呐喊,我想跟着他出去,甩他一记耳光,喊醒他,我想求他不要这样,猛醒回头,我想……

我所想的無非是他能像个正常的高三学生,为什么却这么艰难?

2.我的骨骼,遗落了第一根

在他离开后,我跪在客厅那两尊小佛前,双手触地,磕头,祈愿,佛啊,求你唤回我的儿子吧!我这样无能的母亲,无法走进他的心里,将他带出困境。

地板冰冷坚硬,佛沉默无语。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青春来临的前兆是什么?我顺着回忆的河流逆流而上,看到那个在雪地中跪着哭泣的男孩。

那年他十岁,五年级。也是这样寒冷的冬日,小小的孩儿迷上了漫画,每天回家做完作业就是去书店蹭漫画看。年关将近,寒假来临,小学放假早,我们还要上班,只能丢他一人在家里。有一天,我发现钱包里少了一百元。我怕是自己记错,一直没动声色,直到我在他枕头底下翻出十本崭新的《偷星九月天》。非常漂亮的漫画,线条流畅,纸张细腻,每本标价九元九。他买书的钱从哪里来?我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竟学会了“偷”!我如临大敌,每一根头发都炸裂般竖起,仿佛我们已经处在教育的万丈深渊前,一脚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可以肯定,我们确实站在了教育的关键口上,前进或者后退,都是风险,停止更是错误。我只能把这个发现告诉他爸爸,两人商量好先审问他,若他讲实话,再慢慢教育。可是,事情从来不会按我们的一厢情愿发展,等他在外面兴致勃勃玩完雪回来,我们一个把着门,一个捉住他,命他跪下。他显然被这样的阵势吓着了,顺从地跪下,小脸由红转青。

我的钱少了一百,你偷了吗?

没有。他语气坚定,毫不犹疑。

给你认错的机会,撒谎罪加一等,如果我打你,会因为撒谎打得更重。

我没有偷,妈妈的钱就是家里的钱,妈妈说我也是家的主人,我只是拿了自己的钱。他高声回答,理直气壮,他用声音给自己壮胆。

我和他爸爸被他的话噎住,不知道怎么驳他,只能转移话题。

那你拿钱干什么?

买漫画。同学们都有,我没有,同学们聊天,我不知道什么内容,就会被瞧不起,被孤立。他低声嘟囔。

你要买可以跟我们说,为什么要自己拿钱还偷偷买了藏起来?那就是你自己也觉得不对!

妈妈不会同意我买漫画的,所以我买了以后一直不敢看。他委屈得默默地流泪。

他父亲气不打一处,根本控制不好情绪,一手拎起他,一手提起书,就往楼下冲。黄昏时分,大雪纷飞,已经积起一尺多厚,他爸爸将他丢在雪地里,要求他继续跪着,然后把一袋子漫画倒在雪地上,一本一本细致地扯开,撕烂,点燃,就这么生生地让他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被烧了个精光。

他一直跪着,雪在他的膝盖下挤成一块。望着被烧掉的书,他伤心欲绝,嚎啕大哭,泪水和着雪水,将他的胸前打湿成一片。

那时的我,站在他旁边,丝毫不为所动。多年以后我回到那时那刻,心口才能感受到一阵胜过一阵的疼。我才明白,我这副留在人间的骨骼,已经被我逐渐拆散、遗落。

3.紧闭的伤痕累累的门

“妈妈,我回来了!”“妈妈,今天在学校好开心!”“妈妈,老师说明天要搞一个演讲!”……放学后,门响之时,他清脆的“妈妈”声,曾是缓解我一天疲惫的天籁。只要一声“妈妈”,我们之间就能一笑泯恩仇。而他的房门从来都是对我敞开的,我随时都可以进去,小男生的秘密无非是一些不被老师允许的玩具和漫画,或者完成得不够好的作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达不到我要求的次数使我们之间矛盾持续升级,战争频发,不知不觉中,那一句“妈妈,我回来了”低沉了,而他的房门,也开始上锁。

回房,关门,将我推出他的世界之外。门内,是他的小天地,乳白的衣柜,书柜,书桌,床,暗绿的篮球人物,土黄的篮球,分别点缀在衣柜和床头,玻璃柜门,是他儿时想要的样子。书柜里摆放着他心爱的各种高达战神,一些他曾十分喜欢的书,唐家三少的,马尔克斯的,杨红樱和郑渊洁的,一把可以插话筒的日本进口吉他。墙面重刷过两次,又已墨迹点点,桌面即使铺了塑料护膜,也被反复划破。房门门框四周已经松了,石膏块碎开脱落,落锁位置的铁接口已经弯了,锁的把手被取了下来,只剩一截锁芯。很显然,锁已经坏了,但依旧可以关门,门外之人除了踹开再无打开的方法。

他用这种方式拒绝了我,关门时没有半丝犹豫。

凌晨三点,我又起来去看那扇木门,门锁已坏,只能从里面打开,门如果关紧,说明已经回来。然而,门依旧微微开着。心一阵又一阵绞痛,那个会在自行车后座紧紧搂着我的腰,说妈妈我爱你的儿子不见了,那个指着地上挣扎的蝴蝶兴奋大叫为之命名为烟花蝴蝶的儿子不见了,那个因为他买一套昂贵的衣服会流着泪对我说谢谢妈妈的儿子不见了,那个只要出门旅游一定会给我带礼物的儿子不见了,那个喜欢看书,人人都夸有才的儿子也不见了,剩下一个深夜空空如也的房子。我是什么时候把他弄丢的?

是那一次吗?他进网吧,回来迟了,我逼问他,他撒谎撒急了,一把推倒沉重的餐椅,餐厅发出巨响,椅背的一个榫头被推断,明明证据确凿,他还是暴怒不肯承认,我拿起衣架要打人,他逃进房间,将房门反锁,我大声吼叫,命他开门,威胁他不开就要踹烂门,惊恐的少年赌我实践诺言,无辜的门承受了第一次暴力袭击?

或是那一次?他交了手机后又自己买了个二手机偷偷用,半夜,我悄悄打开他的房门,只见他躲在被子里玩得不亦乐乎,一怒之下,叫来他父亲,逼他认错,他将门死死反锁,不让我们进去,我与他父亲合力将门踹开,门框被踹松,一些石灰块掉下来,锁芯被踹烂,开门时他头发倒竖,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他父亲抢过手机,一钉锤将他的两个手机都锤得稀烂,奋力抛向窗外。他大声嗥叫,泪流满面,一半恐惧一半仇恨,不顾一切冲向他父亲。我与他父亲一个抓着手一个压着脚,用绳子将他捆住,使他动弹不得,斗了整整一夜,直到他精疲力尽,都一直在绝望地高喊,那手机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我高中所有的相片!我恨你们!喊到声嘶力竭,沉沉睡去,眼角也挂着泪痕。我心里不忍,趁他睡着,在微亮的晨光里打着手电在小区楼下找了个遍,那手机碎片的影子也没找着,也不知是否天意。那一次,他不理父亲超过一个月。

还是那一次呢?我兴致勃勃给他买了一套他喜欢的牌子的棒球服和羽绒服,都以藏青色为主,款式是成熟了些,但贵得可以给我买五件了。结果他一看到,当场就给我甩脸,不留任何余地说,去退了,我不喜欢,你这品位也太差了。他完全不在乎我的好意,脸色坚定毫不退让,这使我怒从中来。当时我们在学校里做饭,学生来来往往,我一气之下就要把衣服扔掉。两人吵起来,他眼睛通红,面色倔强,我逼他接受,他大声问我,凭什么你觉得好的我就必须接受?我不接受这样的好意!凭什么我要委屈自己成全你?我没有接受别人好意的义务!

一来二去,他父亲听不惯,便作势要打,竟挥手叫来班上四个男生,团团将他围住,捉手捉脚,再次令他无法动弹。他大声吼叫,满面通红,青筋暴起,如同困兽。那次回家,他反锁房门,连续两天不肯出门,还是他姐姐过来与他交流,为他祷告,他才肯继续上学。

抑或是那些次?他连续进网吧,开始被发现,还会畏懼,会躲避,会逃跑,回家必定是一场战争。后来次数多了,彼此也麻木了,他索性也不再惧怕我,见我来,只是说,我打完这盘就回家。然而又渐渐延长回家时间,完全不顾及自己还是一个高中生,还有学业,还要奔一个好前途。我忍无可忍,无计可施,只能报警。允许甚至引诱未成年人进网吧,网吧的责任不可谓不大。我请警察配合我进行教育,令附近网吧全部封了他的号子,尽一切所能阻止他,尽管明知这是治标不治本。后来有一个网吧不听劝告,为他打掩护,我打了110后,强烈要求给网吧罚款。最后网吧把罚款之事全告知于他,他觉得颜面失尽,怪责于我,很多天都不愿与我说话。

……

冲突的次数太多太多,数不胜数,每一次都加重了一点关门的劲道吧?是我,让他把门一点点向我关上了?就像有一次,他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妈妈,你从来没有懂过我,你不知道我并不是真的爱玩游戏,不是真的不爱你,你不知道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我想要的,你不知道,哪怕做一个流浪街头的乞丐,只要我愿意,也跟你没多大关系!你不懂我!是你让我不愿打开这扇门!

我站在门外,一样泪流满面,茫然无措,他的呼喊看似正确,但他的所谓正确并不会把他送往最好的地方,我只是想让他未来能好一点,不为曾经的无知后悔。我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时光流逝,我如此努力生活,用心教育的结果却是这样?这破坏了的门啊,还能修好吗?它何时才能向我敞开?

在门边伫立良久,我似梦似醒,恍恍惚惚回到房中,发着抖睡去。过了不知多久,隐约听见开门关门之声,想挣扎着起来和他说话,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了。

4.遗落的第N根骨头

睁开眼,天已亮。面对关着的门,我问,你今天去读书吧?

他含糊地回答,嗯,去。他的语气里写着笃定,但模糊的回答又让这种笃定阴云密布。

他终究没有去读书。在这样的状态下,读书还有什么要紧,让他做一个阳光健康的人尚且难上加难,高考,这个对所有高考生家庭而言最为紧张和重要的事,对于我们而言,变成了最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在门外,我先是高声大叫,然后一边流泪,一边痛诉,最后,泪水把早晨的我冲洗得狼狈不堪,而高声的控诉、叫喊,估计也惊醒了楼上楼下的邻居。那时,我多么想只是一个任性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男人的妻子,千百学生的老师。

时针冰冷果决地指向七点,必须收起眼泪摒除个人情绪去上班了。如果不去死,那么,活着的每一天就要严阵以待,使自己不至于活成一个笑话。我们这个家庭,不能因为一个不能自救的孩子垮下去。我这样对自己说着,擦干眼泪上了他父亲的车。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眉头紧锁,额头青筋暴起,一言不发,车中空气凝固,天气冷得出奇。此时,任何一个人先开口,都必定会点燃一个炸药包,各自的推诿、批判将把我们炸得血肉横飞。

下车时,他一字一句地对着我说,真是丢丑啊,自己是老师,教出来的孩子竟是这样的,我索性也不要上班了,因为我实在没脸见人。

难道你所在乎的,只是你自己是否有脸见人?我回击,铁青着脸,紧咬着牙,下车,使劲地关上车门,努力使自己没有口出脏言。

不久前市里一个母亲抱着孩子从十八楼跳下去的事又闯入我脑中。生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能给孩子带来的是什么?孩子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我头脑一片混沌,抬头看天,天阴沉沉的,星星点点的雪花飘下来,恐怕又是一场大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了,下第一场雪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时他对自己还不至于如此毫不在乎,我提议,如果考试情况再不理想,就去省城一个特殊的机构参加封闭试训练。我瞒着他,没有说出那里类似戒除网瘾的强制封闭真相,当时网上刚爆出杨永信用电击、关禁闭以及给孩子吃最劣等饭菜等手段,改造沉迷游戏不喜欢学习的孩子,而这个机构在电话里保证不会这样虐待学生,只是会让他一天只准睡五个小时,强照明,大声音,强迫学习,一周之内完成规定任务的话可以缓解一下,让孩子能与平时相对并非高强度的学习产生对比,由此而产生对学习的热爱和对父母的感恩。据学习回来的学生反映,效果确实十分明顯,至于是否孩子恐惧所至,病急之中的父母已经无心顾及。小乙反复查询此机构是否杨永信性质,多方问询,犹豫不决。当时我想,即使是杨永信,我也要一咬牙给他送过去,不狠下心来,怎么改变他?

矛盾依旧在发生,他时而冷漠到极点时而又与我好言相商,在此期间,小乙反复告诉我,他并不是网瘾少年,他只是不知道奋斗的意义在哪里,不知道人活一世终究一死,长与短究竟有什么区别,不知道读所好大学做个社会精英有什么达到心灵深处的好。我装着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直言他想要不优秀,想要沉迷于一件没意思的事,找个借口实在太容易,而他提了个连最牛的哲学家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人活于世,不就是向死而生的吗?如果硬是要从宏观的宇宙看生活,时间都只是一个相对的物理概念,连文明最终都将湮没于茫茫宇宙,是否现世的人都应为此而放弃努力?事实恰恰相反,这世界,走在各行业最顶端的人,谁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可谁又真正被这样的问题给困住了?恰恰是因为人生经不起追问,才要用奋斗去填满空虚且茫然的心。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要有点光彩呀!所有的回答都是苍白的,我辗转难眠,自己也被带进去,不知道每天碌碌的生活,究竟意义在哪里,我这样平庸小人物的人生,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有很多次,我被他带到颓废崩溃的边沿,几乎要与他一起滑落。

他终于同意只要他的成绩没有达到要求就去。他纵然有一万个缺点,却有一个优点从未变过,那就是从不失信于人。我们清点行李时,我鼻子酸痛得厉害,那个崭新的箱子其实是我买了准备给他大学用的,如今却提前派上用场。生活岂可预设?

那时雪花飞扬,他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揽着我的肩,壮怀激烈地上火车,下火车,在雪地中,寒风里,走了一截长长的路,母子皆无言。然后,我把他送进了一栋楼里,见到了那个传说中十分严厉而神奇的老师。见到老师眼神的那一刻,我知道,这不是他会接受的地方,我的心再次悬到嗓子口。

5.他要把自己捡起来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有多想将改变孩子的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以使自己完整地摆脱困境,我们的孩子就面临着多大的风险。那天我将他交与机构,透过玻璃,看他在封闭的小房间里背记英语单词,他的背影显得孤单而无助。若是平时,我必定紧紧拥抱他,告诉他,这世界并不可怕,妈妈会带着你一路披荆斩棘,然而,此时我的恨意未消,我希望他得到整治,哪怕他可能因此而苦不堪言。我没跟他打招呼便偷偷溜走了,没有给他留一分钱,并且拿走了他的身份证。没有钱和身份证他将寸步难行,而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算计,给我发信息,要我回家多小心,他会乖,会尽力。身处三十二楼,第一次远离家,接受这他绝不愿接受的训练,这不是我那倔强而自我的儿子甘心做的选择,但那时,他自己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这样的手段得到改变,看到高考之前的光明。

我走在长沙街头,寒风割面,雪不紧不慢地下着,行人稀少,我艰难地行走,泪水混着雪花流进嘴里。

是日深夜十二点,他手写给我一封信,信中全是认错,并告诉我他已经记了多少英语单词等,老师也说他记忆力超群,短短几个小时竟记了九百多个单词并全都能默写,我这才放下心沉沉睡去。

凌晨六点,被噩梦惊醒,一开手机,二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老师的号码,从凌晨一点到五点,持续拨打。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莫非是儿子跳楼了?或者,是他逃跑了?马上翻信息,在断断续续的信息中,我才知他一直装乖,趁老师们不注意,偷走了自己被没收的手机,套开了密码锁,逃了出来,不知所终,他们的老师们在风雪中找了他一个晚上。老师言语中的愤怒、指责,对我这个母亲品质的怀疑,如刀一般砍向我,我无力回击,看上去,即使我的儿子那一夜死去,他们也会要我对他们的名誉进行修复。

我浑身颤抖,再次涕泪纵横,上天给了我这个儿子,除了不爱读书,他似乎并没有实质性坏处,相反,更多时候,他爱我,并不会比我爱他少。他儿时读我的作品会躲在被子里哭,然后对我说,妈妈,你写得很好,一百年之后,人们谈起朱自清时一定也会谈起你,你会比朱自清更出名;我与他父亲吵得很凶时他会问我,你还爱他吗?如果不爱,就分开,妈妈你这么棒,天高任鸟飞,不要因为我让你飞不起来;他经常拖我到镜子前和我比高矮,等我只到他腋下时,他揽着我的肩说,妈妈以后我养你,给你买世界上最好的书……

如果没有他我会怎么样?我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漫长的每分每秒,漫长到心揪紧发痛。直到信息声“嘟”地响起,我悬着的心,才重重一响,落到地上,落得生疼。他给我写道,妈妈,我在回来的路上,我不会再回那个恐怖的地方了,因为它,我度过了一个今生永远不会忘记的晚上,不要问我经历了什么,要相信生活还没有走到绝处,即使到了绝处,我也已经绝处逢生。

他终于回来了,房门没锁,蜷缩在床上,抖成一团。

从那天后,他同意了所有的补习,所有补习老师都说他接受能力很强,反应速度快,进步神速,他还每天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吃饭很好,似乎一切都好了起来。那时我抱有侥幸,也许经此一遭,他真的完全变了。

然而,世事怎会尽如人意?

好景持续不到三周,他故态复萌,索性每晚出去,清晨回家。他就像一个游魂,眼神涣散,全无活力。是他深夜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邪恶的魔鬼蒙住了心志?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因为子的子安静笃实,没有给他添过堵吧,如果子有我这样的子,恐怕也只能求问神灵吧。为了他,我到处求神问卜,吃茶求符,然而我又何尝不知鬼神之说毕竟虚妄,不过给无助之人一点退路罢了。

最后,我下定决心要对小乙进行心理介入,但前车之鉴,这次必须在他完全不反感的前提下。

雪依旧下着,中午回家,我在门外,对不知是否起床的小乙说,妈妈为你请了一个心理学博士,要把他从长沙接过来,你同意吗?

他闷声回答,我的心理健康得很,不用。

妈妈把朱博士的相片发给你,你看看。

朱博士年轻又帅气,孩子们都是颜控,也许一看之下会动心。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打开门,说,你请朱博士吧,他看上去比长沙那个机构的老师面善许多,有你陪着我,我也不怕了,我自己也想知道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6.分離的焦虑

连续两天,大雪纷飞,天地一片雪白,夜里滴水成冰,街道两旁堆起两三尺厚的雪,路中间的积雪也没有融化。车行缓慢,人行亦备感艰难。也许是期待看清自己的内心,也许是其他原因,那几天小乙晚上再没有出去,周日上午的文科综合模拟考试,竟也去参加了。朱博士到上课地点时,已是晌午,我去叫小乙,从教室窗户里望去,他正埋头飞速地写着试卷,极为投入,这是进入高三以来未曾有过的景象。我不忍心打断他,等他做完最后一题心满意足地交了卷才叫住他。

我们往授课中心走去,那雪白得呀,要刺伤人的眼睛。授课处积雪很厚,只有一条留着脚印的小路通向里面。小乙习惯性地揽住我的肩,妈妈,你不要忧伤。我被他说得鼻子一酸痛,只能昂头看天。

心理咨询室很温暖,朱博士年轻帅气,书卷气扑面,儿子脸上浮起不易觉察的欢喜神情。他们把我关在门外,一聊就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朱博士把我叫进去,把儿子关在门外。他对我进行了心理测试,并简单询问,然后,他告诉我两个让我意外的结论:一是我的儿子很正常,没有心理疾病,相比之下,有问题的是我,我的过分焦虑使我必须与儿子同步进行心理干预;二是我的儿子最崇拜的人是我,这在青少年中并不多见,而我并没有好好利用这种崇拜处理好正常的亲子关系。

那次以后,朱博士每周来咨询一次,那段时间,是家庭难得的平和时间,也是儿子极为难得的平静时间。我们在尝试进行心理学上所谓的“分离”实验。事实上,在朱博士的帮助下,我们超过一个月没有争吵,他开门的时间也明显延长。我在艰难地找回那些被我遗失的骨头,试图重新搭建一切。

暂时不焦虑于高考,而聚焦于儿子的“成长”,这使我慢慢地领悟到,如果我们认定人的本心是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那人的独立和自由自然会加剧人与人之间的隔绝,所以才要用孝道之类的规则去约束一个人。可是如果我们相信,即使没有被胁迫,没有必须和应该,人仍然愿意对别人表现出善意,那独立和分离只会让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支持和帮助,回归自发自愿的本心。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我们不再是害怕别人失望,也不是期待别人的感激或回报,我们的付出,只是出于对另一个人本能的爱和同情,尽管我们知道,我们也可以不必这么做。

孩子只有经历过离家,才能选择回家。同样,他只有在关系中独立了,才能真正自主地,以一种成熟的姿态投入到一段关系中。他所有的挣扎,只不过是相对早一点,在世俗认为的不适当的时间里,在不知不觉中,试图确立这种关系。而分离从来不是人际关系的终点。

自省是改变的前提,因为,反省并不轻松,它有时候还让人痛苦,可这正是改变的契机。没有谁能说自己是完美的,每个人都带着问题和长长的过去在生活,有很多人不焦虑、不纠结,因为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不足;而只有那些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的人才有发展的空间。心理学家荣格曾经说过:如果潜意识的东西不能转化成意识,它就会变成我们的命运,指引我们的人生。而自省,就能慢慢把潜意识的东西意识化,然后让其与真实世界慢慢接触,重新成长。

我们都需要反省,在反省中不断确认正确的路。

凭小乙的悟性,他定然也意识到了,这才有了长久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改变。

7.一场毁灭性的恋爱事故

时间倒流到八个月前。

高二第二学期期中考试前,一个黄昏,我正在做饭,他父亲十分愤怒地说,我给你看个截屏,你看看你儿子都做了什么好事!我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一张QQ空间截图赫然在目,上面用极深恶痛绝的语言,描绘了小乙如何当街打了他的女朋友一个耳光然后扬长而去。下面跟帖无数,骂声一片,极尽难听之能。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响了,他夯拉着脑袋进来,一声不吭地坐在桌边。

儿子,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以为他会如往常般撒谎哄骗过去,谁知他站起来,一把抱住我,大声哭起来,妈妈,前天下午,我把她打了,在大街上打的。

我一把推开他,问,那你为什么打她?你不知道男生不应该动手打女生?

她劈腿,当初,明明是她追求的我,现在她突然告诉我她又喜欢别人了,这等于给我戴了绿帽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约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我打她一个耳光,所有恩怨一笔勾销。谁知道她走到半路不肯了,我拖她她也不走,我一怒之下,当众甩了她一个耳光。有人把我的事写到了学校帖吧、QQ空间,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全来骂我,没有一个人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是不是如他们的眼睛看到的那样清楚,那些平时跟我十分要好的朋友,也全都不再理我,今天,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辱骂我渣男,等我回头盯着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说我又要打人了。我没有这么坏,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他们就是一群吃人的人!我在这所学校呆不下去了!

他一口气说完,揪着头发,低声吼叫,其状如同一头被困住的小兽,痛苦至极。

他盯着我看,眼睛布满血丝,试图从我脸上看到一点安慰的痕迹,以抚平他的创伤。但我脸色冷漠甚至鄙夷,对他的困境不但丝毫没有同情,还以最严肃的姿态批评他的暴力与非男子汉所为的令人不齿。而他父亲,只是冷冷说了一句,丢我的丑!不多久,他眼里对我期待的火焰熄灭了。

第三天,第四天,事件持续发酵,全校传遍,据说外校都有很多人知道了此事,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吐唾沫。那些天,他从早到晚黑着脸,一言不发。那时的我,竟然随着大众一起,任由他被孤立,被嘲笑和指责,除了告诉他,他做错了,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正被卷入一场网络暴力事件中,也许终生难以被救赎。在我看来,一个震惊全国的事件尚且能很快被大众遗忘,何况他这样的小事,他自己也能很快从伤痛中恢复。事实上,看上去他渐渐云淡风轻,而大众也确实又开始关注其他的事。

当朱博士旧事重提,与这个事件相关的点滴细节,使我对他的种种行为恍然大悟。比如,他会经常有意无意跟我提起在校园里又遇到那个女孩,看她矮矮的个子甚是可笑,比如,哪天哪个朋友终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理解了他,比如,他又与一个比那女孩漂亮几十倍的姑娘恋爱了……是的,他从未忘,这件事的隐痛一直在。

当时你怎么处理的?你跟大家一起批评他了吧?如果你当初拥抱他,再告诉他,他打人错了,但他愤怒的心没有错,那么,后面很多的问题就不会有了,因为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理解他,永远站在他这一边的人,何况在大人的世界里,他没有错。所谓做一个严厉妈妈的站位,使你失去了走向他,引导他的最佳时机。你要深感庆幸,你的儿子还存活在世上,在那样的打击中,那样的漩涡里,他完全有可能选择去死,你不妨再想想,在过去的日子里,是不是有这样的时刻,他反复问你活着是为了什么?那样的时刻,是心理学说的最脆弱的时刻,你该庆幸,你有一个内心强大,深深爱你的儿子,他告诉我,只要想到你会为失去他而痛苦终身,他就不忍心脱身独去。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地揪住了,又像一根钢针刺了进去,痛到无法呼吸。

8.高考来了,又走了

雪停了。朱博士答应我,与小乙保持微信联系。

春天到了,高考百日誓师,倒计时的分分秒秒都走得无比紧迫。只要焦虑得不到缓解,各自的执念无法放下,我们的矛盾就不会从实质上得到缓解。他依旧时而上学时而不上,我对他依旧时而平静时而歇斯底里,我们的家依旧不停地暴发“战争”,但稍微好一点的是,争吵频率减低,强度减弱,他与朱博士的交流使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在这样的相互绞杀相互扶持中,我们与高考狭路相逢。

六月五日,他说,我要请数学老师来家里,有一个对数的问题始终没弄明白。

六月六日,他说,给我讲一下高考作文,我想好好写篇文章。

六月七日,七点半,他打开房门,说,准备考试了,有点紧张,抱我一下。

给他早餐,他一口未吃,我送他到学校。校门外人山人海,他走到考生安全通道,我目送他高挑瘦削的少年背影,五味杂陈。

十一点四十分,他给我发信息,来接我,考得不错。我买了他喜欢的凉面、蛋挞,在马路对面等他,见他满面笑容走来,又习惯性地揽住我的肩,东西递到嘴边,仍旧一口不吃,摇着手说,吃不下。一路上一直跟我讨论他做的题目,估算考了多少分。那时,我才知道,我的儿子,他是在意高考的,他在意到不敢面对,直到最后,他终究战胜了自己,勇敢地面对了。

中午,他马虎地吃了点饭菜,立即进房背数学公式去了。数学是他的拦路虎,如果没有数学,也许他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他念念有词,不停地要我打电话问老师这个那个问题,直到要进考场,他还在记着。

如果三年都是如此该多好!那么,他的青春,还会如此不堪回首吗?第二次送他到安全通道,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我的鼻子,又酸得发痛。

数学下午考,他提前给我发信息道,做好只有六十分的打算。我在原地等他,他不再有笑,一路上沉默,进门时,突然一句,妈妈,从来没有哪个时间比现在更让我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那一晚,他还是没有吃东西。晚上背英语和文科综合到深夜。他父亲隐隐担忧,不会明天又因为今天考得不好掉链子不考了吧?唉,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然而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极为投入地考完了所有科目,在第二天晚上,才吃了这两天来第一餐正儿八经的饭。吃饭时,我问他,你们班的毕业照你照了,毕业晚会就在晚上八点,你会去吧?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去。

可是,不去你会憋坏的,去吧。

他把椅子一甩,进了房间,门使劲一关,再不出声了。

八点多,班级群里陆续发出班主任讲话、同学们表演的视频,毕业狂欢,人人都在为自己的青春喝彩,为终于结束的苦难欢呼。我一一转发给他,希望他能多一点感受到集体的温暖,但他毫无反应。

那么好吧,苦難的高中,不管结果如何,总算结束了。就是这样,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我们得共同开启新的旅程。我不想再纠结于过去,准备为他张罗毕业旅行的事。谁知,第二天晚上,他突然生起气来,推开书房门,对我大声吼道,妈妈,你知道吗,别人的妈妈是创可贴,是港湾,你从来都不是!在我受伤时,你只会将我的伤口撕得更开,今天的我不够优秀,全都是你造成的!原来的我,也经常考第一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人都说我才华出众,现在的我,狗熊一样!连毕业晚会也不敢去参加,因为我怕丢脸!因为你把我放在全都是精英的班里,我相形见绌!

那我受的那些苦算什么?难道作为妈妈,我就该死?我忍不住与他争辩起来,他就开门,摔门,再开门,再摔门。房子闹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他撕心裂肺地大哭,一点一滴地诉说他这三年的痛楚。

妈妈,三年一不小心就过去了,我一无所获,这一切全是拜你所赐!

我试图争辩,但他不给我争辩的机会,他只管要自己一口气说完,完全听不到看不见我。我走近他试图抱住他,他推开说,迟了,一切都迟了,我的高考,考得很糟糕!说完,他再次使劲关门,不再发声。房子里立即安静得吓人。

没多久,他又猛地打开门,冲进书房,俯身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用尽力气喊道,妈妈,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他哭得不可抑止,我的孩子,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却过早地面对了成人世界的一切,我想起了自己绝望无助的那么多个日夜,瞬间,那么多他肯定我而我否定他的时刻,那么多几乎无法翻越的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一下子全来了。

就在高考之后的第二个晚上,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被泪水冲刷的过日子,如同被春雨洗过的天空,在长久的阴云密布之后,开始有晴空乍现。

9.只要我愿意,我心中的全世界崭新如初

三个月后的一个黄昏,秋风依旧温热,我投掷在人间的那根骨头,静静地立在山坡上,目光忧伤,戾气褪尽。他前所未有地沉默着,向着白色亭子的方向望去,只见近处是丛生的杂草,乱蓬蓬的荆棘,草丛深处裸呈的黄土,迎面飞来的蚊虫,远处则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群峰,苍翠转黄的秋叶,中间窝心里是一排排建筑,明明最是热闹,却被这天与山化解了,只剩寂寞、孤独。

夕阳西下,余晖映得他半边脸亮堂堂,半边脸沉在阴影里,被剃得只剩发根的青色头皮,也褪去了凶猛与倔强的暴戾之气,柔和地独对着暮色。他的如雕刻刀路过一趟的轮廓,他的妥帖的五官,他的黄金比例的身材,恰到好处的胖瘦,素来引人注目,每到一处,都会有类似于他真像某某明星之类的窃窃私语。其实在我眼里,哪一个明星有他好看呢?论起长相,他在我心里,已经是最完美的样子了,常常,在他弯腰系鞋带的瞬间,在他揽过我的肩膀我侧过脸看他的瞬间,在他笑着哭着的某些瞬间,我都会又惊叹又疼惜,唉,真是美少年啊!我的美少年!你知道你在经历最美的年华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妈妈,可以让我复读吗?我想重来一次,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抗拒当兵,所有与军人相关的职业我都不喜欢,这不是因为军人本身不好,也不是因为我没有担当,单纯地只是因为我不喜欢。来到这里,听你反复说我无路可退,我原本想还是在这里读算了,怎么样也是所大学,可当我推开那张十人寝的门,九个光头和一股浓郁的脚气将我推出来,你知道,我不接受这样的生活。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会珍惜的,相信我。

他说得十分诚恳,确实,这里生活条件不好,学习要求严格,各种规矩很严,对他这种自由散漫惯了的学生,是残酷的考验——这是一所军事院校。高考,他没有意想中的不好,自然也不可能在意料之外的好,世界上从来没有不耕耘而收获的道理。春天撒下秕谷,秋天收割饱壮的禾苗,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在高考志愿填报时,他因为想到选无可选,便同意了我对他的安排,提前批填航空类院校定向士官专业。定向士官并不容易考,要经历体检、面试、成绩三关,录入专业之后还有长达两年半的高强度训练,身体与文化同时过关才能入伍,并且上升为领导的机会渺茫。但他这样的性子,正好在军队里磨磨,再注入点家国情怀、铁血担当,唤醒他心中那男子汉的梦想,也许,他很快能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这才是我为他填报这里的初衷。

当被通知体检已过,要去长沙面试时,他如大梦初醒,拒不肯去。不去会怎样?这所院校是他的高考分数能进的最好的院校了,我把现实摆在他面前,他退无可退,谁都必须亲自为做过的错事、失去的时机买单,那时懵懂无知,可以选择听取意见,而他没有。小乙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清醒的,十七岁,他的同学奔向全国各地,各自光明的前途,他呢?难道窝在家里?他同意去面试,却死都不同意将一头染绿了的头发染回来——他瞒着我去染发,为此我们发生了高考后再一次事态严重的冲突。

军队面试是严肃的,我无法想象他顶着一头绿头发,是怎样顺利通过面试的。那天烈日炎炎,他一出面试场就对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他说,考官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回答得很好,他深知只有认真对待才能得到选择的机会。考官最严肃的问题是关于他的头发的,他沉着自信地说,只是想在高考后的暑假尝试点心里想做而又不违法的事,入学之前他一定会染回来。我的孩子,他是何其坦诚和灵活。也许,正是这种青春的叛逆、朝气、大胆和坦然的谈吐吸引了考官?

剩下的事交给录取线。分数虽不高,在士官专业里却也不算低,八月上旬,我们收到信息,他被顺利录取,一家人欢欣雀跃,他却并无预见的欣喜。开始准备复读资料。我默默看着,不作评价,等待的,就是他向我提出复读的时刻。

此时,此地。航院的山头,身处困境的母子,面对着复读的问题。但人生不是打牌,输了可以重开一局,或者玩游戏,结束了又可以重来,生命如同逝水,我们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我不想重复噩梦,他也没有资格重复噩梦,在若干个被他挥霍掉的本该奋斗的日子里,他一意孤行,过于专注内心的苦难而毫不在意迎面的现实,丢失的不仅是时间,而且是坚韧的心性,文化上基础性的知识,这些不是一年能够补起来的。他的基础不允许他重来一遍,没有更多更好的理由支持他重来一遍,我不会被他一时的冲动迷惑,事实上作为母亲我比谁都更希望他能够进一所最好的大学,过一帆风顺的人生。

儿子,过来,你要开启新的征程了,妈妈从此以后再也不会陪伴你,你得独自面对,如果你有决心,在这里,也可以,用你的毅力表现给我看。

他痛苦极了,揪扯头皮,陈述着各种需要复读的理由,直到第二天天亮。但这次,我不再妥协。相比于不愿重复不堪回首的过往,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的妥协可能带给他的侥幸心理,以及经不起再赌一次的高考,我能够把握得住的是现在,至于未来,还是让他自己去把握吧。

这一次,他没有吵闹,也不再怒吼,自始至终,他都体贴我,理解我的感受,并且显出了退让的姿态。高考之后,他的狀态稳定,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自律,冷静,平和,喜欢高声谈笑,能耐心忍受我的唠叨。高考彻底改变了他,让他看清了现实的残酷,体会到个人在国家体制面前的渺小,也让他在此之后有足够的时间去反思回味,那些犯过的糊涂,虚掷的光阴,痛彻心扉的爱。

最后,妥协的是他,决定担当的也是他。将要面临烈日炎炎之下类似于军营的军训,严苛的内务整理,等级分明的制度,以及乍然离家的思念,会令他如高中时一样再次退却吗?送我时,他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妈妈,放心,只要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我就一定尽全力做到,你不要再为我操心了。与他挥手作别时,我心里不再担忧,如果一开始我就选择信任,生活定然是另一番风景吧。

生活总要继续,母子一场,在长达十七年的相伴之后,我们终于走到了挥手作别的路口,从此,各奔前程,我能给他的,唯有信任和祝福罢了。

把他留在学校,我独自返程。这次截然不同于上次,夏日的阳光照耀我,我心中虽有牵扯不断的不舍,更多的却是毅然决然的离去。从公交车到地铁再到高铁,一路乘过去,离他越远,我越平静——我和小乙,无数家庭的父母与子女,终究在高考的洪流席卷之下,翻山越岭,历尽艰辛,抵达各自的站台。看上去,高考的结果无关紧要,在新的起点上,刚刚才开始的人生存在无穷变数,然而那一段一个家庭共同经历的或光亮或不堪的青春,或焦虑或坦然的态度,成了此生的底色,是一生处世安生的根据。人世寒凉,人世亦温暖,值得我们去刻苦,去书写,活着,终究是用有知向无知泅渡,这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

小乙一定也会慢慢懂得这一切:在我们的漫漫人生途中,每一个人看别人,都像河面上的浮藻,不真切,只是油油一抹绿,近港处,汽油浮在水面,被风吹得往岸边挤,变幻成五颜六色,白色的泡沫垃圾,一并靠过去,挨挨挤挤,形成奇异的斑斓。当你怀疑我们的人生,不过是被上帝抛弃的泡沫或油星,漫漶成一湖时,你会用经历过的一切,告诉自己,即便如此,也要挣脱命运,开出自己的花。

从此,我这人间的骨骼,在被我遗落,又被我捡拾回来后,将重建一个自己,一个纯真,坚定,且美好的——人。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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