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
就如在《我的二本学生》中剖析学生的成长要素一样,本文中,我将以自己为对象,剖析个人的成长境况和节点,剖析一个70后出生的农村大学生,在中国转型期的近三十年中,成长过程中的一些重点要素,并以此作为我完整见证长大的80后、90后两批二本学生的一个参照。
我的成长过程,总是被标签化,诸如从专科生到大学教授,从下岗女工到文学博士,标签化的背后,固然隐含了社会给予一个普通人夹缝中成长的机会,但也容易让我将自己视为特例,将更多的因素归结为偶然。直到走向社会,得以有机会在大学任教,和几千名学生接触后,回过头来审视走过的路,才发现,和同龄人比较起来,我身上,并没有太多意外发生,不过一个保持了学习愿望和好奇心的普通人,对于生活平常挫折的本能应对,如果细细探究,同龄人身上戏剧化的因素,远远要超出我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人感慨的是,对70后这一代而言,那些曾习以为常的东西,诸如均衡的公立教育、保值的大学文凭、良好的就业机会、低廉的房价、考研的公平、对第一学历的忽视,在不过二三十年市场化的淘洗中,就显露出了完全不同的底色。这种群体性的境遇,让我意识到,除个人能力之外,负载在时代身上的大势,才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秘密。
我和我的二本学生,从宏观而言,不过不同代际的年轻人和时代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碰撞,从微观而言,不过个体在抛出既定轨道后,在市场搏击中的丰富遭遇。在全球化进程加快的今天,这是一种必然,也是无人可以拦阻的大势,我不过作为一个见证者和参与者,目睹时代的大潮和微尘,托起或落到鲜活的个体身上。
父母的生计和开支
如果要评价父母一辈子的生活境况,我最想和他们说:劳累但值得。小时候,目睹父母无法穷尽的家务,我会为生命中不得不承担的辛劳而失落,甚至不愿重复他们的人生轨迹。让我惊讶的是,尽管极度劳累,但从我有记忆以来,家里从未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父母在极为年轻时生育四个孩子后,这艘负载极重但生机勃勃的船,始终在既定的航道前进,并按照既定的航道,将家庭所有的成员送往岸边,让他们融入时代,开启新生活。因为家中从未有过压抑的氛围,我也从未因为父母的辛劳,对他们产生廉价的同情,也并不认为他们的付出,是出于单纯的母爱和父爱。在我的理解中,父母面对急剧转变的时代,光是满怀干劲地应对,就足以让他们忙乱,他们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心思,去为个人的隐秘的情感、情绪而感怀。待我人到中年,审视父母的路,会发现他们的付出,性价比极高,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能量,最为省力地帮助几个孩子找到了出路,换言之,我们的顺利成长,最终兑现了父母的半生辛劳。
我的父母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父亲出生于1949年7月(阴历),母亲出生于1949年10月(阴历),经人介绍,他们于1968年结婚。从1970年到1976年,赶在计划生育严格执行的边缘地带,速战速决地生育了四个孩子:大姐、二姐、我、弟弟。可以说,我们家属于典型的20世纪70年代多子女的农村家庭。
父母的生计,是决定一个家庭走向最为重要的因素。我将从这个维度,以父母结婚以后的时间为起点,来梳理自己所依赖的原生家庭的经济基础。
父亲1968年从岳阳师范肄业后,一直在湖南汨罗三江乡当老师。因为有岳阳师范求学的经历,尽管因为“文革”他没有获得文凭,但一直被当作公立教师对待,是乡村难得的吃国家粮的公办教师之一。他刚刚毕业的工资是29.5元(猪肉价格每斤0.7元),延续了5年,到1972年,工资涨到34.5元,到1989年,也就是我念高中那年,工资涨到了85元。2009年,父亲退休,工资已涨到3000元以上。算起来,父亲工资增长较快的阶段,正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到目前为止,父亲退休将近十年,工资涨到4500元左右。父亲的这一份公职,算得上整个家庭最为稳定的支撑。
妈妈的身份是一个农民,一直以来,承担了家庭主妇的角色。1968年和父亲结婚以后,除了正常的务农,她在二舅的支持下,买了一台缝纫机,拜我做手工裁缝的爷爷为师,开始做缝纫,母亲一直将此称为“做艺”。这份工作,和父亲在乡间的教职,产生了同等重要的作用。母亲在每个孩子满月后,就开始接单做艺,我们四姐妹,在两岁之前,都是吃百家饭长大。1972年,妈妈每外出做艺(做上门工)一天,工价是1.5元,包伙食,但因为孩子小,须请雇主帮忙带孩子,会扣除0.2元的保姆费用,实际收入有1.3元。她一天最多能做二十多件衣服,最少也能做十几件。有些人衣服少,会让妈妈做包工,5角钱做一条长裤,或者一件上衣。这份报酬和爸爸在学校获得的工资差不多,但妈妈劳动的意义,显然要更为宽广,在孩子小、家里严重缺少劳力的状况下,每到紧急关头,她积攒下来的工分,可以一对一地换壮劳力。家里最难干的农活,诸如犁田、耕地、收割,除了爸爸放假期间的劳动,全部依赖妈妈做艺换来的劳力。
做艺这份工作,大约从1970年持续到了1987年。需要补充的是,包产到户后,种田的收入也还不错,甚至可以和爸爸的工资持平。高峰期,1986年,家里一年收入了一万三千斤谷子,按每担二十三元计算,也有将近三千元的收入。但因为爸爸1987年评为了一级教师,全家农转非,田地被集体收回,从1987年开始,妈妈离开老宅,去了爸爸所在的单位,在宿舍的墙上开了一个洞,支了一个木窗子,买了一个货架,開始经营起了校园常见的小卖部。与此同时,妈妈留意到很多孩子早餐问题难以解决,她随即购买面粉做早餐,先后做过包子、油饺子,还下过面条。这一时期,是父母最为劳累的阶段,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但也是家里经济状况最好的阶段,自然,也是父母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经济压力最大的阶段。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年过70,两个姐姐因为上的师范,毕业时间早,面临成家的开支,我和弟弟正处于高中阶段,马上要开始漫长的求学生涯。
弟弟1996年念大学后,父母不再开店,一则家里经济状况不再如以前紧张,另外,开店实在过于劳累,父母身体难以支撑;二则经营成本大幅提升,教工家属想开店的逐渐增多,学校开始竞标,要支付很大一笔租金。市场经济的模式,最终来到了这所乡间学校。父母对于这段时间的具体收入不太清楚,因为都是做的微利生意,他们甚至连整理纸币的时间都没有,通过称量纸币的重量,以估算大致数目,妈妈记得很清楚,一两角票大约是十元钱。1997年,奶奶去世,妈妈在停止小店营生后,应学校邀请,进入学校的食堂干了四年,每月拿固定工资300元。
需要补充的是,在1987年待在老家以前,除了正常的种田种地,母亲始终坚持喂猪、养鸡,还挖过一个鱼塘养鱼。但这些副业,除了养猪偶尔参与售卖交换外,养鸡和养鱼的目的,纯粹为了改善一家人的伙食。另外,因为对土地的不舍,在家里田地户口变迁被集体收回后,父母曾经连续两年承包了别人的水田,用来种植当年极为流行的大荆西瓜。西瓜成熟以后,还曾经包车拖往长沙等地贩卖。平均来看,贩卖西瓜的年收益除去各类成本,在500元左右,对于父亲月工资不及百元的状况而言,也算得上难得的额外收入。
以上是我对整个家庭来源所依赖生计的简单梳理,可以说,父母的主体经济活动,都是在市场经济尚未彻底铺开前发生。他们所有劳动的基本目标,就是保证一家人的生存,并让孩子受到应有的教育。因为子女多,压力大,他们并未对生活有太多别的想法,对此后即将到来的市场经济大潮,也没有多少察觉和敏感。多年来,伴随轻度的负债状况,家里始终维持着正常运转,没有多余的积蓄,也没有任何投资性行为,诸如,在镇上地价极为便宜的时候,听从朋友的劝告去购置地皮或房产。
家庭支出,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家庭成员的衣食住行,整体而言,在当地算中等偏上。衣物方面,从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上高中,除了买过两套教练服和运动鞋,再无购买的记忆,都是妈妈买布缝制。因为姐妹们年龄接近,没有太多身高差异带来的更替机会,做衣服时,都是一式几份,只有颜色上的区分。记忆中,妈妈偶尔会有一些基于自己审美理解的时髦服装,喜欢在鸭蛋青色的确良裙子上打荷叶边,或在水红色衬衣领口设计飘带。伙食方面,从分田到户后,没有任何吃饭困难的印象。在此以前,听妈妈说,1972年二姐出生时,因为三江镇发洪灾,生活极为紧巴,她不得不在临产之际,提前去往娘家,将二姐生在外婆屋里。多年来,在爸爸的生存理念中,勤俭节约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尤其在吃的方面,他坚持将伙食开好,是家庭的头等大事,让孩子们吃好,是他所能想到的除教育以外最值得实践的投资。他微薄的工资,几乎全部用来去镇上屠夫那儿购买肉类,一年到头算下来,甚至还要赊欠账目,家里养的鸡、鸭、鹅,池塘养的鱼,除了送给老人和亲戚,也全部用来自己食用。他的观念是,只要吃得下,借债改善伙食,也值得去做,想起来,这是父亲一生中,最为实在也最为超前消费观的体现。在收入有限、子女多、负担重的情况下,较大的伙食开销直接导致家里没有积蓄。但也因为保证了营养,家庭成员很少生病,除了一些常见的头疼脑热、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医疗开支极少。住房方面,1970年,爷爷带领家人建好对称的传统瓦房后,一直到1999年二姐和父母在县城购买一栋私宅,整整29年没有建造任何新房。相比二舅一生做了七次房子、早逝的细舅一生做了四次房子,父母在住房方面的支出,算是最为节俭,但不可否认,从1987年到2009年父亲退休,单位提供的宿舍,阶段性地解决了家里的住房问题。出行方面,在1983年以前,短途靠步行,长途靠坐乡村汽车。1984年,家里买了第一辆自行车,从此自行车代替了步行,但家里始终没有买过摩托车、电动车和汽车。
其二,是孩子们及父亲的教育支出。从小到大,我们四姐妹都在当地乡村的公立小学、初中就读,直到高中,才有子女进入县城。整体而言,除了每年极为微薄的学费开支和文具开支,在教育方面的支出,主要是我和弟弟的伙食费,负担不重。从小学到中学阶段,父亲一直坚持订阅《儿童时代》《中国少年报》《少年智力开发报》等几份报纸,会买一些公认的文学名著,算是学习上学费以外的一笔开支。另外,大姐、二姐在初中阶段,因为分别报考师范的音乐和美术特长生,曾跟随学校的相关老师学习,多了一些别的开支,1987年,家里购买了一架手风琴,花了四百多元,相当于父亲大半年的工资。大姐、二姐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后,不再需要家里的任何支出。和现在孩子黑洞般的文化课外补习比较起来,在我们求学阶段,没有支付过任何课外补习费,在乡村的中小学,也没有补习班这个说法。
值得一提的是,教育支出方面,因为错过了1977年的高考,父亲多年坚持自学,1981-1986年,每年暑假忙完双抢,他就会去岳阳,参加师专的函授学习,在此期间买了不少数学方面的专著,由此也产生了学费、生活费和书籍上的开支。换言之,我家的教育支出,父亲也占了一部分。这项开支随着我和弟弟念大学逐渐增加。1992年我进大学,尚未并轨,学费每年800元,生活费每月80元,父母给一部分,学校发的生活补贴抵一部分。到1995年弟弟高中毕业,因为念的自费大学,每年的学费是3000元,每月的伙食费大约200元。事实上,父母之所以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感觉经济压力加大,主要来源于弟弟大学的开支,而弟弟念的自费大学,不过是此后全面推开的并轨预演。
其三,老人的赡养费用。我小时候跟随外公外婆生活,父母除了年节时候给老人一些礼物,诸如割猪肉十斤左右,送一些红糖、饼干、花生、补脑汁等物品,每个月会给5元左右的生活费;另外,会依据乡间的惯例,每年给爷爷奶奶六担谷子(600斤);并负责四个老人的基本医药开支。从1987年外公离去开始,1991年冬月我爷爷、1997年7月我奶奶、2007年1月我外婆纷纷离世,相比两边兄弟姐妹,父母的状况要好一点,依据乡间习俗,父母承担了大部分送老费用。他们采用“收到的礼金姐妹平分,但欠下的债务主动承担”的原则,在惯常的“婚丧嫁娶”费用中,这也成为他们人生中开支的重要事项。
最后,极为庞杂和无法預算的一项,就是人情开支。在乡间,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会有人情往来,并会以现金的形式充当礼金,无法赊欠,成为乡下人极为重要的一笔开支。父母因为两边的兄弟姐妹多——爸爸有五个兄妹,其中大伯四个子女,大姑四个子女,叔叔两个儿子,小姑两个儿子,妈妈有六个兄妹,其中超舅六个子女,大舅六个子女,二舅一个女儿,满舅三个子女,细舅两个子女,光是一代以内的嫡亲兄妹,数量就极为可观,加上父母的父辈、祖辈,算上表、堂关系,密如蛛网的亲人网络、无穷无尽的人情往来,构成他们一生庞大的支出。礼金的多少随亲疏关系变化,但天然的血缘关系,三代以内亲戚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构成实际的开销。据母亲回忆,他们刚结婚时,舅舅作为娘家最得力的亲戚,送礼达到5元,到80年代,则上升到了50元,到90年代,上升到了500元,现在则要超过2000元。“我送礼的钱远远超过我做房子的钱”,这是父亲最直观的感受。从2003年左右开始,因为弟弟在外工作,父母依旧撑起了门户,随着两边亲戚孩子长大、双亲老去,父母平均一年送出去的礼金都在一万元以上,最夸张的2003年下半年,支出了两万多元,占去他们退休金的大部分。
概而言之,在父母的一生中,每一分钱的来源,都依靠劳动和汗水所得,都通过父亲带的每一个班级、上的每一堂课、教的每一个学生,妈妈种的每一块地、每一亩田、每一个西瓜,缝制的每一件衣服,养的每一头猪,做的每个包子、饺子,下的每一碗面条,卖过的每一粒糖果、瓜子、每一瓶墨水、每一根棒棒糖来兑现,没有进行任何投资行为。他们内心所秉承的劳动观念,充满了计划经济时代的朴素和天然。尽管所获不丰,但在开支可控、物价低廉的时代,基本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安顿好老人和孩子,并通过教育,让生活获得可持续发展。这种劳作的结果,就是让大姐、二姐顺利从中专毕业,让我和弟弟上完高中以后,还算轻松地念了大学,并且顺势而为,获得了较好的发展。
我无法算清父母一生到底创造了多少可见的物质财富,但老人晚年的安顿、孩子长大成人、亲戚们获得的照应,足以衡量他们一生劳动的极高性价比。更为重要的是,在孩子们成长的岁月中,除了我曾经寄养在外婆家,一家人始终没有分开,父母保证了对孩子们的陪伴,保证了家庭的完整性和一家人正常的生活。
从小学到大学
父母直到今天,都认定人一生中最值得投资的领域是教育。从家庭命运走向而言,他们没有意识到,此后即将发生的社会巨变伴随城镇化浪潮,给一个农村家庭带来的机遇。在城乡二元对立的社会格局中,父母最大的心愿,不是让四个孩子进城立足,而是让孩子获得城镇户口,以便拥有机会获得一份过得去的工作。他们由此错失了数次进城的机遇,也没有在城镇化初期进行任何投资,但他们内心所持有的朴实教育观念,以及对教育无条件的重视,终究还是让四个孩子通过相对均衡的乡村学校,实现了心中预定的目标。
下面,我将以自己为例,剖析20世纪80年代初直至90年代中期,一个70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上学的基本境况。
我出生于1974年,1981年上小学,因为父母太忙,从小寄养在外婆家,日常生活就是跟随外公外婆活动。五岁起,就会跟随外公上山扒柴、去池塘和水沟边养鸭子、去牛栏给牛换稻草,和外婆上山采茶叶,去地里种菜,去水塘边洗衣服。八岁左右,放农假时,会回家参加最为繁忙的春插或双抢。外婆所在的村庄极为庞大,村里同龄孩子多,踢毽子、跳绳、跳房子、捉迷藏、上山玩耍等,都是常见的游戏。对传统文化的接触,有三条途径:一是村里依然保留的民风民俗,诸如舞龙舞狮、唱花鼓戏和皮影戏等;二是完整而烦琐的婚丧嫁娶仪式;三是外公外婆的言传身教。
我1981年上的小学叫汨罗长乐镇隘口小学。1985年,因外婆年事已高,我转学回家,入读汨罗三江中心小学。我的两个姐姐、弟弟也在这所学校,四姐妹都从这儿毕业。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小学阶段,所有教我的老师都为民办教师,没有一位是正规院校毕业的公办教师,但大部分老师都极为敬业,在没有任何考核的年代,能够尽最大可能将学生基础打好,并且顺其自然地向他们传达一种朴素的社会主義价值观。我记得刚入学唱的第一首歌为《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印象深刻的还有《我们的田野》《丰收之歌》《劳动最光荣》《我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学习雷锋好榜样》《军港之夜》《五月的花海》。
乡村小学将课程分为主科和副科,主科为语文、数学,没有开设英语,副科为音乐、体育、美术、劳动课程。在主科都缺少公办教师的情况下,副科几乎都是对付式教学,当然,也没有特别严格的考试。以音乐课为例,小学阶段,一架风琴,就是全校孩子和音乐相关的唯一乐器。风琴一般都破旧不堪,总有几个难以发出声音的琴键,踏板不是倾斜、松动,就是连接踏板和琴键的带子断裂,被麻绳粗糙地缝上。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是全乡所有小学生的重要节日,乡里要举行隆重的文艺汇演,每所学校都要派出规模颇大的表演队,孩子们常见的节日服装标配是白褂子、民警蓝裤,参加表演的女孩子,头上会要求家长扎上大红色或者水红色的绸子缎带。
从学业难度而言,小学阶段极为轻松,作业也很少。也正因为作业少,每次面对老师布置的任务,我都极为兴奋。在课外书极度匮乏的状态下,最开心的事情是拿到寒暑假作业,两三天做完以后,剩余时间就是和村里孩子的集体游戏。
在中心小学读了一年后,1986年9月,我进入父亲所在的学校三江中学念初中。初中三年,我换了三个班主任,分别为初一的胡均岳老师、初二的胡茂林老师、初三的赵如意老师。胡均岳老师和赵如意老师是公办教师,胡茂林老师是我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当时依然是民办教师。仔细回忆,在初中阶段,公办教师相比小学,数量已经有了很大增长,尽管如此,但至少还有一半的民办教师,比如我的政治、英语老师,就是这样。我印象中,当年中等师范毕业,能够分来初中教书的,都算得上乡村中学的骨干教师,偶尔会有一个师专毕业的分来,就算得上难得的高才生了,我初三的数学老师毕业于岳阳师专,刚来学校时,曾引起很大关注。
相比现在城里初中生普遍的压力,我的初中生活算得上惬意。从初一到初三,几乎没有补课的记忆,除了学校统一配置与教材配套的练习册,作业量也不算多。整个初中阶段,每个学期,比较大型的考试,主要是段考和期末考试。到初三时,学习压力稍稍增大,最后一个学期会有月考。毕业班的老师,会用钢板刻一些复习资料,油印以后发给我们,算是额外的练习。但因为刻钢板极为劳累,油印也烦琐,额外的资料,多数少而精,远远比不上今天的刷题。当年的初中,行政考核压力不大,工资也差不多,职称竞争小,教师工作的动力,主要来自学校传统和职业惯性,以及家长的期待。教师子女同样就读乡里唯一的初中,没有重点班,所有孩子都随机安排在不同班级,大部分教师不习惯教自己的孩子,多数放置在其他班上。我的父亲,一直当4(3)班班主任,但我就读的班级分别是4(4)班和4(6)班。
初中的教学条件,相比小学,好了不少。以体育设施为例,首先是有了像样的操场。小学阶段,几乎没有任何规范的体育设施,课间给学生使用的乒乓球台,都是水泥浇灌,尺寸远远小于标准,到中学,除了水泥球台,还会有一两个标准球台,放在学校的体育室。学校的篮球、排球也多了很多,并且有了较为标准的球场,有沙子路面的环形跑道。其次是有了规范的体育课,在初中,尽管音乐和美术依然停留在副科阶段,但体育是不可忽视的科目,中考阶段,体育占总成绩的30分,是一个不可疏忽的比重。
我所在的三江乡,因为地处山区,人口不算太多,全乡只有三江中学,小学毕业后,孩子们能上的也只有这一所初中,不存在择校问题,更不存在今天的小升初难题。小学成绩对孩子的升学不重要,自然,也没有家长特别在意孩子小学的学业。但到初中后,情况有了明显变化。在80年代,从初中考上中专,是农村孩子最好的出路,也是农村孩子脱离农村,进入体制最为便捷的途径。到初三,经过筛选,最有竞争力的孩子,首先会选择考中专,其次才会选择念高中。作为全乡最高的教育机构,三江中学承载了家长对孩子成才的朴素愿望。事实上,在教育资源相对均衡的80年代,相比县城中学和经济发达乡镇的中学,三江中学的教育质量一直还不错。我初中毕业的1989年,在150名考生中,有5名考上了中专,我和另外7名考上了一中,还有17名考上了五中。在这8名念一中的学生中,我的同班同学方利平考上了北大,冯旗考上了复旦,李有梁考上了中国石油大学,我多年以后也考上了武大,另外几名也都上了大学。对一所不起眼的乡村中学而言,同一届能考上这么多名牌大学,也算难得。1995年,我弟弟上高中,尽管念的是非重点高中五中,班上依然出了不少人才。他的同班同学胡茂伟,原本准备高中毕业后去学木匠,但最后坚持下来,复读一年,考上大学,随即拥有了读研究生的机会,在2002年进入腾讯,后来自己出来单干,竟然成为悦动的创始人,开创了家乡人难以想象的、与高科技有关的事业。
回过头看,在教育市场化并未彻底铺开、行政考核松散的80年代,乡村中学运转的动力,主要来自公办学校均衡发展所带来的稳定和笃定,来自质朴而稳定的师生关系,以及家长对于教育最为朴实的理解和期待。就如父母几乎以最小的经济成本,养大我们四个,80年代的中小学阶段,国家也几乎以最少的成本,保证了孩子们的基础教育,保证了优秀乡村少年通过念书的出路。
1989年,初中毕业,我考上了汨罗一中,开始了高中生涯的学习。现在回忆起来,尽管高考并不出色,但在所受的教育中,这是最难忘也最关键的一步。汨罗一中作为全县最好的高中,自然也拥有当时最好的办学条件。在汨罗一中,我第一次看到钢琴,音乐课上,廖老师用钢琴伴奏,教我们唱《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相比初中,体育设施也好了很多,学校已拥有专门的操场,有400米沥青标准跑道,还有足球场,唯有美术课,我没有太多记忆,好像高中阶段,如果不是美术特长,一般的学生,已不需要这门课程。
相比硬件的改善,强大的师资,才是这所学校的核心竞争力。一中有很多教师,是60年代特殊历史条件下,遗留下来的一帮重点大学生,甚至还有一些留学归来的稀缺人才。我当时的校长罗林祥,就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辈子在基层的教育战线耕耘,视教育如生命。其他的教师,就算不是名校毕业,也是全县的骨干和优秀教师。我高中的两任班主任,张玉奇老师和范雪晴老師,都是自学成才,但专业能力极为突出,对教学极为敬业,高中三年,每天早上六点半的早操锻炼,都能见到两位老师的陪伴身影,晚自习结束,也能看到班主任的身影。教师的敬业精神,无形中让我克服了做事毛糙的习惯,加上所有生源都来自统一考试,不存在择校生,学生的学习热情也非常高,学校的学风纯粹而美好。
相比初中的学习节奏,高中阶段确实紧张了很多,白天除了正常的学习,在规定的时间内,必须上晚自习。周末除了周日下午自由活动,其他时间也要上自习。但和现在耳熟能详、杀气腾腾的高考搏击比较起来,不得不说,我们的高中除了物质上贫瘠一点(只有基本生活费,没有太多零花钱,穿衣服比较简朴,主要是穿运动服和运动鞋),学习上如果能跟上学校的节奏和作息,并不会承受太大的精神压力,因为自习的时间多,也能充分发挥学生的自主性,学习效率主要依靠自主安排。相比今天,印象深刻的有几点:第一,学校几乎不补课,不打疲劳战,强调学习效率。除了进入高三那年的暑假,因为文理分科提前一周开学外,没有任何额外补课的记忆。学校规定每晚十点统一熄灯,不准熬夜,这种良好的作息规律,成为我最重要的生活习惯,也养成了我高效做事的作风。第二,不搞题海战术,重视学习能力的培养。当年罗林祥校长强调,必须先睡好,才有精力学习,效率高于一切。在有限的时间内,老师不可能搞题海战术,因此很重视通过做题让学生掌握方法、理清思路,做题只是巩固知识的一个途径,而不像今天,做题直接沦为刷题,以致成为教师透支学生体力,以提高成绩的杀器。第三,不搞重点班,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在当时的八个平行班中,根据文理分科,学生随机安排在不同班级,所有师资也均衡搭配,不会将资源倾斜到少有的几个班中。在我毕业的152班,既有学校教工子弟,也有当年市委书记的儿子,也有一直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孤寡孩子,班上来自农村的学生,占到生源的六成,同学之间的成绩差异比较大,符合分数的正太分布。让人感慨的是,这种没有掐尖的自然班级设置,并没有影响学校的教学质量,从高考情况看,当年湖南文理两科的状元,就出自与我同届的普通班级中。更重要的是,因为高中阶段注重学生自主能力的培养、注重学生整体协调的发展,体现了真正的素质教育,在保证一部分学生通过高考脱颖而出的同时,也保证了更多学生通过高中的教育,获得了立足社会的能力,养成了终身学习的习惯。我自己的成长,得益于此,我高中很多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毕业进入社会闯荡后,也获得了好的发展,同样受益于高中三年打下的基础。
1992年的大学招生,坚持的依旧是精英教育路线,没有扩招,也没有并轨。高考后,我以四分之差,失去了上本科的机会,原本准备复读一年,但父母认为专科和本科差别不大,毕业后都是国家干部,女孩子能考上大学也不错,这样我就来到了岳阳大学。
90年代初期的大学,延续了80年代末期理想主义的余绪,学生精神上普遍放松,没有生活压力,也没有就业压力。学费不贵,尽管不是师范专业,每个月依然有几十元的生活补贴,工作也统一分配,人事上属于干部编制。岳阳大学创办于1985年,为了提高人才培养质量,学校管理非常严格,我入读的九二中文二班,仅仅因为补考或重修不合格,就有7人受到了影响,其中降级4人,开除3人,现在想来,实属严苛。
因为学风不错,加上课程轻松,班上80%的同学参加了自学考试,以获取本科文凭。当年自考极为规范、严格,课程设置和正规的本科院校没有任何差异,课外也没有辅导班,课程的完成,完全依靠自学。更重要的是,自考本科文凭的含金量极高,在考研升造、职称职务晋升上,和正规的本科院校一视同仁。我从1993年10月开始,和班上大部分同学一样,开始了自学考试,到1998年6月,终于获得了本科文凭。自学考试的历练,一方面锻炼了我自学的能力,另外,也为后来的研究生考试打下了专业基础。十周年同学聚会时,班上专科起点的同学,有三人获得了硕士文凭,两人获得了博士文凭。
對一所地方高校而言,学生毕业后,主要为地方服务,在计划经济时代,大中专毕业生为稀缺资源,主要为当地政府、企事业单位吸纳,也有一部分回到了生源所在地的县城和乡镇,进入了当地一些机关、企事业和文卫单位,自主择业学生极少。尽管90年代中期,南方的广东正处于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前沿阵地,但秉承传统的观念,在国家分配、干部身份、体制铁饭碗的保障下,我们班上,没有一个同学选择南下。
这样,1995年6月,伴随毕业季的来临,我也被分配到了岳阳一家国有企业,正式结束了自1981年开始,延续了14年的求学生涯。
整体来看,我的求学生涯,不过是一个懵懂的乡村孩子,在公立教育相对均衡、低廉的时代,走过的最为普通、常见的通道。教育对我的同龄人而言,不过时代所赐的命运杠杆,考进大学,使得他们获得了一个成长的支点,走进北大的方利平和拥有上市公司的胡茂伟,他们年少时代,从未预测过人生的高光时刻,在错失中专的录取机会和准备去学木匠的人生插曲中,他们翘起了这个支点,从最普通的起点和位置出发,彰显了乡村孩子在时代大潮中的可能和光彩。
从岳阳到广州
我分配进的企业,是一家规模极大的国有纺织企业,工厂大约有五千多职工,是亚洲最大的苎麻纺织印染厂,自80年代初期建厂后,效益一直很好。据厂里的老职工回忆,80年代,厂里各方面的状况达到顶峰,职工经常领双薪,待遇要远远好过当年的机关、事业单位,更不用提普通教师。除了良好的工资收入,单位福利也极好,职工有住房分配,结婚的职工分套间,单身的青工住宿舍。所有员工,无论干部还是工人、管理者还是一线劳动者,严格按积分排队,最大的套房80平米左右,只有厂领导才能分到,其次为60平米,中层干部和工龄较长的职工可以分到,刚结婚的年轻人,能分到40平米的房子,很小的两居室,但足够日常使用。除了住房,还有职工医院、从幼儿园到初中,生病不花钱,孩子入托、读书也不花钱。只要是正式职工,无论从事什么工种,身份上平等,待遇也相差不大。
工厂保留了社会主义国有企业的若干特色,在生产环节,极为重视安全教育,安全员具有重要地位,职工的人身安全,是压倒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厂子只要出一桩重大的安全事故(诸如工人被机器轧断一只手),不论谁的责任,所有职工的安全奖金就会取消,年终奖也会受到很大影响。在这种制度下,所有职工的安全意识都极强,会互相监督和提醒。每年的劳动节,各级部门会评选劳模,劳模在工厂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身份上是工人,但在建构“劳动光荣”“为国生产”的价值观念中,劳模是最为直接的象征。工厂除了给劳模极高的精神荣誉,同样会落实在具体待遇上。我亲眼所见,1996年,厂里给织布分厂的全国劳模,奖励了二区一套最新的70平米的两居室。
当年和我一起分配进厂的大学生有四十多人,来自全国各类高校,其中有中国纺织大学毕业的学生,更多的则来自地方专业院校,其中湘潭纺织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最多。无论什么层次、专业的学生,进厂的第一份工作,都是下车间当普工,男性当机修工,女性当挡车工,算是进入职场后的第一次历练。因为大中专毕业生都是统一分配而来,有时会和工厂的实际需求产生错位,但因为国有企业承担了接收大中专毕业生的任务,必须接受国家分配,这样,工厂事实上就承担了二次培养人才的任务。
我大学期间学的文秘专业,进到工厂后,从事了多个工种。1995年8月入职后,第一站,被分配到短纺车间,跟随师父学习梳棉,三班倒。教我的师父姓肖,工长姓黄,负责换卷的师父叫秋宝。三个月见习期满后,第二站,被调至晶华公司给刘厂长当秘书。晶华公司是工厂与香港合资的一家分厂,有一个港方的老板,厂方的老板则为刘厂长。我主要负责公司的文秘和办公室事务,写材料,办接待,和总厂联系。公司厂方管理部门就三个人,刘厂长、我,还有许会计。许会计负责财务,一天到晚忙得不行,因为没有出纳,我在当秘书之余,还要兼任出纳,要记简单的账目,要学会开支票,负责日常报销。许会计为了让我更快胜任出纳,教了我两天算盘,到现在为止,我打六百六的速度,凭记忆和直觉,都能很快完成。刘厂长待我极好,尽管每个月的工资只有216元,他还是强制我每月存50元,说是积累几年后,将存一两千元,会是一笔能派上用场的巨款。他尽管是我的领导,但很多时候,像国有工厂的老领导一样,会像父辈关心刚刚毕业的年轻人的日常生活。
晶华公司没有维持多久,受到即将到来的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1996年5月就接近解散。晶华公司厂方的三个管理人员,包括刘厂长在内,必须再次调整工作岗位。这样,第三站,我被安排到了总厂的团委,负责组织干事工作。
团委一共三人,团委书记28岁,是厂里最为年轻的中层干部,宣传干事毕业于岳阳师专美术系,专攻油画。90年代的国有企业在管理模式上,和机关极为相似,一方面,在职工日常生活上大包大揽,生老病死一条龙,所谓企业办社会;另一方面, 政企不分,工厂还有行政级别,厂长类似县委书记,是处级干部。机关常设的宣传、组织、团委等部门,企业一概齐备。团委的工作,与轰轰烈烈的生产关联不大,无非就是组织各分厂的团委书记定期开开会,给青工提供服务。对内主要是开办青年之家的舞会,让职工在业余时间有一些休闲,对外则主要负责和岳阳男性职工为主的大型企业,洞氮或者岳纸,举行一些联谊活动,目的是给青年男女牵线搭桥,解决个人问题。当然,更多的日常是配合宣传部、组织部,去分厂做一些例行的巡查和检查工作。
经过晶华公司和团委的历练,我逐渐领悟到国有企业的文化特色,培养了一些大局观,从学生时代的散漫、随意,变成了一个具有集体意识、时间观念强的大厂员工。在团委的工作没有延续太长,1997年,轰轰烈烈的国企改革,最终从传闻变成现实,并在4月17日那天,经由人事处告知,落到我身上。第四站,我从一名机关干部变成一名拥有干部身份的挡车工。
客观说,工厂的效益自我入厂后,尽管比不上80年代的辉煌,但接单、生产一切正常,厂子甚至还斥巨资引进了当年极为先进的黑字环流系统,试图扩大再生产,但90年代国企改革“效率优先、下岗分流”的运动式推进,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单位落地。待到1998年,由于工厂是典型的外向型出口企业,受到亚洲金融风暴的重创,接单出现了很大问题,下岗的问题愈演愈烈,到当年8月,我连当挡车工的机会都面临挑战,生存问题摆在面前。当年和我同样处境的大学生不止一个,大部分在厂里半死不活地耗着,希望出现转机,大厂职工的荣誉感和天之骄子大学生的身份感,让他们不敢接受,也不愿相信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竟然如此脆弱。天长地久的铁饭碗,其实难以端稳。
下岗对于早已习惯国有工厂的职工而言,不啻晴天霹雳。这种变故,不仅关系到生存,更关系到人的尊严。尽管市场经济的波涛早在南方风起云涌,但对内地国有企业而言,计划经济思维,依旧深入骨髓。干部、工人和工厂生死相依的关系,第一次面临残酷的挑战。这种境况下,我没有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就地等待,也没有拿着很少的买断费用,贸然离职自寻出路,而是选择24岁本命年,考研究生。对岳阳这种地级市而言,考研面临的首要挑战是买参考书,我告知已考上北大的闺蜜方利平,她知道消息后,原封不动将她1997年考研的英语资料给我,然后帮忙买了几本专业书。懵懂中,我便开始了武大的备考。当年武大考研需要本科文凭,我1998年8月获得的自考文凭,在获得报考资格上发挥了关键作用。经过七个月复习,我顺利考上武大,離开了工作四年的工厂。
直到今天,深感幸运的是,对原始学历为专科,本科文凭靠自考,身份为下岗工人的我而言,考研这扇窄门并没有关上。从报名到面试,我没有遭受任何来自学历层面的歧视,我将此视为理所当然,多年以后才发现,仅仅获得资格,就需要更多的铺垫。随着自主招生的铺开,第一学历成为隐形的门槛,我的学生,已没有我当初的幸运。值得一提的是,自学、函授作为提升文凭的补充,对原始学历为中专、专科层次的同龄人而言,在我周围,有不少人以此获得深造的机会。1999年我考研成功后,同龄朋友仿佛打了一针鸡血,工厂里不少和我年龄接近的同事,通过考研从工厂走向外面的世界;我父亲所在的中学,很多师范毕业分配至乡村中学的年轻人,也开始义无反顾地走向这条路,爸爸同事的儿子晓伟,以中等师范的起点,读完硕士又念了博士,从乡村中学走向了财政部的大门;二姐的班主任胡老师的女儿,同样以中等师范的起点,考研成功后,现已成为汨罗一中的骨干教师。对这些乡间孩子而言, 这是人生本已锚定后,通过努力打开的全新画卷。
我的博士同门,原始学历既有来自北京大学、中山大学等名牌高校的本科生,也有如我这样的专科生,更有一些80、90年代的中等师范生,尽管起点不同,但丝毫看不出起点差异对专业研究的影响。我一个师兄,80年代末期中等师范毕业,学术水平、领导力都很优秀,现在已是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主要校领导。分析同门的学历来源,会发现在十几年以前,参差而丰富,因为没有原始学历的限制,不同起点的生源,得以拥有相同的机会在导师门下求教。换言之,尽管起点不同,但因为社会在不同的层面打开了各种缝隙,他们得以拥有机会迈向更高的目标。
从人事系统计算工龄的角度而言,1999年至2005年,六年的求学生涯,都可以计算在内。但从实际的工作经历而言,这六年的回校学习,中断了我刚刚开启的职业生涯,直到2005年博士毕业,通过自主择业成为广州一所高校的教师后,我才算开启了另外一段严格意义上的职业生涯。
相比学生不断变换的工作履历,我的工作简历实在过于简单,这固然带上了计划经济时代的诸多特色,但也保障了一份难得的安稳。我经常设想,若不是1997年遭遇的下岗变故,我也会和有机会留在工厂的同事一样,习惯并喜欢这种状态。我知道,承载这种不变的,是一个时代在彻底转型之前曾经拥有的尘埃落定。毕竟,当年一些极为常见的要素,诸如福利分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在此后的时光中,伴随一种结构性的瓦解,随着市场化的推进,最后都变成了年轻人身上不可承受之重。
从1995年我大学毕业进入岳阳一家工厂,到1997年我裁员分流进入车间,到1998年彻底下岗选择考研,到2005年,经历了六年学习,获得博士文凭进入高校,到此后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定居广州,这中间的一切,让人感慨,但并无多少意外,不过踏着时代节拍按部就班的人生历程。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下岗算得上挫败的一幕,但这种悲情的结果,因为我的年轻得以化解。我留意到同样的结局落在同龄人身上,如果稍稍持有耐心,大都也因为年轻得以化解,这是我在聚焦体力劳动的工厂师父遭遇下岗陷入困境的同时,一直刻意遮蔽和回避的另一种真实。直到面对学生,我才知道,这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同龄人,之所以能快速逃离下岗的厄运,归根结底,来自依旧坚挺的文凭和货真价实的教育质量,在暗中护佑他们前行。
不得不承认,在回溯个人成长的时候,我多次提及的下岗情节,对此后直面的学生而言,不过换了一种说法,叫再就业。我之所以对下岗特别敏感,不过无意和更为庞大的人群,亲历和见证了一段真实历史。我不过因为计划经济时代负载在大学生身上的荣誉感,因为国有企业多年沿袭的惯性夹杂对职工的长久承诺,所以才更为直接地领受到市场经济刚刚铺开时,下岗这一事件对我的伤害和刺激。后来惊讶地发现,我的学生,那些比我年轻一二十岁的学生,他们甚至连下岗的资格都已失去,所面对的,不过一个彻底的、单方的、被挑选的市场。国家不再作为一个无形或有形的中介,通过毕业分配,去保障一个普通学生的基本去向。
如果说,考研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让我从一个下岗女工变成了一个研究生,并进一步获得机会成为一名高校教师,那么,负载在结婚生子人生负荷上的买房举动,则让我得以在广州安家,在城市找到一个居留之处。仅仅十几年,放在今天,这两件直接改变了我命运的事情,都不可能实现,这是时代留给我和同龄人的缝隙和微光,也是我2005年进入大学任教后,目睹那些理所当然的机会,竟然在市场化的疯狂下,变成了后来者无法逾越的障碍,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停留、聚焦在二本学生身上的原因。
我明显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有一双无形的手拖住了我的学生,正在左右他们的命运,而这双神秘的手,曾经一次次在我人生的黯淡转折处,将我托起,让我看到人生的希望,并事实上将人置于上升的途中。
我无法从宏观层面说清时代发生的秘密。就如《我的二本学生》中剖析学生的成长一样,此时此刻,我愿意再次回溯个人的成长细节,回到童年、少年时代父母的劳动光景,回到工厂的岁月和漫长的求学生涯,以此作为我笔下孩子的一个参照体。
2019年10月5日 初稿
2021年3月6日 修改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