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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29 02:28黄孝阳陶林
作品 2021年6期
关键词:白露司令天平

黄孝阳 陶林

第四十六章 定风波

1

晨曦如血,洒落于平州城中。注定是个吞噬血肉的日子。

徐永财领着二十多号警察,在警察局与三十多号叛变士兵对峙。有个人喊,“徐局长,黎有望早死了。可不是逼你,你得出头!”

徐永财急躁,骂,“你们当是搞武昌首义呢,逼我当黎元洪?”

那些作乱士兵就喊,“不答应?我们可保不住你的安全了。”或者,“县政府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你若不出面,我们把府里人都宰了!”

“黎司令真死了吗,你们能不能确认他真的死了?”徐永财反复问。

一个老警察到徐永财耳边密语,昨晚就开始有人传,黎有望秘赴上海,与新四军交易军粮,风声走漏,汪伪、日本人、韩光义都派出人去杀他,三路人马往他身上打了六枪十二个窟窿。有鼻子有眼。

徐永财一惊,心道,什么交易军粮。他竟一无所知。眼下情急,他扯着嗓子喊,“起义的兄弟们,兵谏的用心,我了解了,为了平州,可以考虑。”

两人骑着枣红马,驰骋而来,两支枪不断向天空射击。正是黄开轩与朱子松。

黄开轩面露杀气,怒吼,“黎司令出城野练,你等溃兵,被我们收留,竟然要反。放下武器,回到本队。再有交头接耳者,不服从者,就地枪毙。”

几十杆枪指着黄开轩,他夷然不惧。他身后,“橐橐”之声从街巷深处传来。是大股部队出营镇压了。

徐永财见势不妙,话风说变就变,“你们这些叛兵乱卒,赶快投降,不然,本局长统统抓到号子里去,关起来吊打!”

“去你的,狗汉奸!”一个士兵喊。

很多人附和,说道,黎司令没死,请让他出来见我们。鬼子打过来,我们得有个领头的,不然,平州,就是三年前的南京城。”

黄开轩眼前闪过南京城内的尸山血海,心中一凛,喊,“跟我出城,去城南野营里等黎司令回来。”只要出了城,叶桂材的突击队已布下了口袋阵,这帮叛徒,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这些叛兵信了。有人掏出手枪向天空一射,一枚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其余的士兵簇拥着黄开轩向城南走。参与叛乱的二百多人,如涓流般汇集,挟持着县政府若干公务员,也挟持了四大家族中的宋醒吾。其余救国军骨干,由朱子松和罗耀宗率领,包围了叛军,跟着向城南走。

出南城门不久,叶桂材带着突击队呈半月形包围,41山炮和重机枪都架好。黄开轩向叶桂材及朱子松都打了手势,示意相机行动,杀无赦。两人各见点头。

一千二百多人走城南官道公路,静默无声。不知不觉,细雨迷蒙,如落泪,如滴血,如天公呜咽。叶桂材的大炮和重机枪都开了炮栓和保险,士兵们都把刺刀装到了步枪上,随时准备一场血肉搏杀。杀与被杀,只在一息。

对峙,生死对峙。

入晌午,天色阴霾,风卷着渐渐变大的雨滴,如子弹泼洒,打在众人的身上。十几个人质被迫跪在雨泥里。徐永财突然杀猪般呼叫,“老天爷,不关我的事。黎有望回不来,与我何干?”

官道上突然传来了哒哒的马蹄之声。

一个声音从人群的角落里传了出来,“黎司令回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瞬间就是滚滚声浪。在雨中哆嗦的人质,瞬间破涕为笑。士兵也在挥舞刺刀寒亮的枪。

黎有望在马上不断地挥鞭。那匹骏黑东洋高头大马,鼻孔内喷吐股股热气。在众人面前,他一把勒住了缰绳,拔出那支驳壳枪,甩动枪托所系之红缨。黑马腾空踢了前蹄。黎有望向天连开三枪。枪声如黄钟巨镛,震慑人心。

黎有望策马一圈,睥睨众人,“兄弟们,拿起枪,跟我打狗去!”

士兵们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打狗去!”

黎有望率领着平州兵,如群狼一般浮出地平线。平州兵并未冲锋,皆伏入堑壕,遁入地下。远远地,只见一个领军,单骑着黑马从军阵之中突出。

赵汉生放下望远镜,长吸了一口冷气,对身边的参谋长说,“南京传的什么情报?幸亏没冒进到平州城下!”

到底打还是不打?参谋长等着赵汉生的一句话。

“打个屁,黎有望还活着。佯攻暗退!”赵汉生感觉黎有望也瞧见了自己,头一矮,慌忙躬身到堑壕里退走了。

双方最终交火了。和平建国军火力起初很猛,暴风骤雨,渐打渐弱。

朱子松请示打冲锋。黎有望放下望远镜,否决,“他们不想打,在迷惑我们。平州新乱,我得回城去,须防祸不单行,把城防安定了再说。他们明攻暗退,我们就明守暗撤。”

两军虚虚实实打了一仗,互皆无一伤亡。

回到平州城时,天已黧黑。

参与叛乱的士兵已被黄开轩清点出来,集中于小校场,凡一百三十九人。

救国军余部举着几百束火把照明。烈火灼热,小校场亮如火山口。十挺机枪架起来,黎有望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中,问,“谭震东司令在世,也曾是一条汉子,因为他,我才收留诸位。抗战条例,炸营叛乱者皆枪毙,你们不知?”

几个娃娃脸的士兵吓得哭嚎了起来,纷纷下跪。几个老兵斗胆说,“有人传谣,说司令死了,我们得自救!”黎有望就问,传谣源头是谁?

这群士兵开始自行报数,点人头。最后发现,传谣的三个排长都已趁乱溜走了。要拿肇事的元凶,还真的无从拿起。

“跟從作乱者该怎么处置?他们打伤陈世瑜推事,枪杀程颂平会长。”黄开轩低声问,“司令,按照国军军法,是不是统统处决掉?”

黎有望深思良久,终举起左手。十个机枪手迅速拉栓,打开保险,只等他手放下。

“这些兄弟来投奔我,是为了活路,不是为了死,为了抗日,不是为了效忠黎某人。黎某秘赴上海,也是九死一生。大家都回营,爹娘养大不容易,命要留着,跟小鬼子拼!”

话一出,所有颤抖士兵泪如雨下,当即下跪口呼重恩。

“黎兄,慈不掌兵,杀伐不断,怕后患无穷。”黄开轩摇头太息。

黎有望道,“临到要杀人,我脑子里总会闪过直罗山那个小兵。他直勾勾盯着我,评判着我所为对与不对。”黄开轩想了很久,恍然记起,叹,“你现在是不是知道,不要轻易浪费子弹了?”

“不,是才知道我们太愚蠢、太无能。”黎有望摇摇头说,“把每一个敌人想得都那么简单。将无能,士兵的性命才如草芥般。”

2

上海虹桥日本宪兵司令部附近的日本人聚居区,刘清和吹着口哨来到一家日式澡堂内。这是森元汤馆。这个澡堂提供全日式的洗浴服务,进门就要换成和服,穿木屐,分为男女浴部,甲、乙、丙三类。甲类汤池提供日式的温泉浴。北海道的漂亮日本女服务生,引导着刘清和到预订的温泉包厢之中。

刘清和的日语说得很流利,会讲英语,略懂德语和俄语。进门就讲日语,让服务生真的以为他是个日本人,一路说说笑笑帮他换了内衣,引导着他进入包厢。

包厢内热气腾腾,不明亮。汤池内有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头顶着一块毛巾在闷浴。刘清和进门就一鞠躬,用日语,“影佐少将,可让您久等了。”

那个影佐少将却用汉语,“清和君,你总算来了,甩掉76号你同僚的跟踪也不容易吧。”

刘清和摘下雾蒙蒙的金丝眼镜,搁在影佐少将黑圆框眼镜边上,将身体浸入到汤池之中,“他们不会有胆子到宪兵司令部附近撒野。”

影佐少将笑了,“我了解你们支那人,你们胆更大。虽然我们日本军人经常以下犯上,但其实他们都是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从而能冒死犯上。而你们支那人不同,平时温顺得都如绵羊,那是因为无利可图。一旦遇到有利可图的事,你们什么事都能干,什么以下犯上,简直是小菜一碟。”

刘清和哈哈一笑,“您的确太了解我们中国人。承蒙您看得起我,那么,恕我斗胆问问,为梅机关工作,能为我提供什么利可图呢?”

影佐少将试探询问南京政府一个次长的职位如何?大日本帝国很需要人才。

刘清和哼哼一声,“人才?报社的主编胡兰成,他才是人才。我连个靠山都没有,到哪都做不了人才。我只想要一点钱,带着我心仪的女人,一起远走高飞,到阿根廷,至少巴西去,放放牛,养些羊,离开这是非之地。”

影佐少将斜过头看了刘清和一眼,“跟大日本帝国讨价还价,你真是有胆。如果不是我们都近视,眼前一片雾蒙蒙,我会一枪毙掉你。不过,既然此时此刻,在这汤池中,我们赤条条相对,想什么就说什么,坦坦荡荡也罢。”

刘清和笑笑,“国破家亡,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你们日本军人杀掉的中国人那么多,一枪毙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成全我,有朝一日,你们的大东亚共荣实现了,您或许可以到我的农场里再泡泡温泉,就像是现在这样。”

“别忘了,你身上还流着大和的血。”影佐听出他的话中话,仰头一叹说,“好吧,我大致上算是同意了。不过,你得清楚一点,我用你,不是因为你很管用,而是把你当成一个有孝心的侄子。你父亲在日本时,非常有远见地向我托付过你。”

提及父亲,刘清和沉默不语。他父亲刘寿杰,当年北洋第四镇第三标少将管带,民国肇始,是最早一批被北洋政府送到东京帝国大学深造的军官,军之精英。若非他早早战死于军阀混战,今日自己会如何?

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纤细肤白、穿着紧身衣的身影闪了进来,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泡入汤池之中。

刘清和感觉有点不对劲,摸起池上的眼镜戴起,不停揩干镜片上的雾气。仔细一看,惊得目瞪口呆,对面水里泡着的,居然是一个女人。虽然日式男女共浴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自己和影佐少将这么秘密的会晤,一个女人能随意进场,让刘清和大为吃惊,更一头雾水。

那个女子剪着一头短发,泡在池水中,悠然地喝着一杯葡萄酒,像是一个无关的浴客。

刘清和愣愣地盯着她看,期待她或者影佐能说句话,解开心中迷惑。

汤水热气腾腾,咕噜咕噜不断冒着泡,散发摄魂夺魄的香气。

“平州问题的最终解决,不在于据城闹腾的黎有望,而在于吕天平。”

影佐也操起手边的酒杯,遥遥隔着,微笑地敬了对面女子一下。两人开心地一饮而尽。

“你和76号准备拿他怎么办?”

“顺我者,活。实在不从,死。”

“这就是‘千手观音计划?一塌糊涂,马鹿至极。观音,菩萨心肠,慈悲手段。你们二话不说,先杀了他的老情人,再干掉他,那么多类似吕天平的杂牌军头领,还有谁愿意站出来给皇军效力?”

“那是李、丁两位主任搞的计划,我只是一个卒子。”刘清和的目光,始终被对面的女子吸引着。他有点心猿意马了,陡然有强烈的躁动。

“你接手这个计划后,要有新气象。”影佐笑道。

“還能有什么新气象?我听说,源田寅次郎大尉发誓给上司和同僚报仇,违抗上司命令,立下生死状,私自带兵出击,想夺回平州。他能得手,还要那么多的麻烦干吗!”

刘清和把眼镜摘了,抹了把脸上的汗。

“他能吗?他就是一个小队长的料。别管这些少壮军人。我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老师!”影佐笑道,“你对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川岛芳子女士。关键时刻,她得出马。”

“川岛芳子”四个字,如雷电击入池水中。刘清和挺着硬撅撅的下体,惊得从水里蹦了起来。

3

整军,整政,整顿情报战。

回到平州的第二天,黎有望手里捏着三份计划,踌躇不已。此刻,他心中才有了畏惧。怕也得扛着,黎有望知道没有回头路,这就是战争。

他第一个召见的,是罗耀宗。几日周章,按照黎有望的估计,潜伏在平州城中的秘密电台,一定会密集开机,他期待罗耀宗给一个惊喜答案。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罗耀宗汇报,“截获过大量的电文,但应该都是上海日本军部发出的。因为没法破解密码,他们在说些什么,完全不得而知。”

“宽良街上的电台定位出来了没有?经历过这次兵变,他们不可能与外界联络。”

罗耀宗摇摇头,“没有。我特意在那里租了一套小房子,把侦听台搬到那里监听。但司令离开后,那条街再也没发出一束电波。您看,我们用不用沿街家家户户突击搜查?”

黎有望拍拍罗耀宗肩膀,“不用,打草惊蛇,不如顺藤摸瓜。我既然回来了,他们一巴掌拍不死我,咱们好戏接着唱,总有脸对脸交手的那一天。你帮我办一件事,去莲河一趟,把两个人接回来,还有……至少两千五百杆枪!”

罗耀宗抬脚想走,突然记起一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文,交给黎有望,“很奇怪,今天上午,截获一份具名是上海刘清和发给南京何志祥的明码电文,请示说源田寅次郎抗命,擅自带着四百名日军士兵渡江行动。我怀疑这是一份有什么诡计的欺骗电文,本不想向司令汇报,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让您知晓一下好。”

黎有望接过电文稿说知道了,你赶快去接枪要紧,这件事回头再说吧。

派出了罗耀宗,黎有望让朱子松把全城的乡绅们召集到慈光寺的会议室内。不多时,乡绅们都来了,也包括詹耽敏、宋醒吾和唐经方三人。

黎有望直入主题,“黎某人去上海出了趟差,就造成了平州的事变,致使程颂平会长不幸蒙难,深感痛心。一直有人在劝我,在目前局势下,上全之策是把平州让给鬼子。还说让城之前,抄了诸位的家,赚一票大的。”

这番话,叫作敲山震虎。

“我黎某人不是土匪,我答应过赵松县长,要保平州一方太平,请诸位莫要惊慌。枪杀程会长的凶手,我已经移交了县法院,将按照军法、国法惩处。我能做到为国牺牲,那么,请问诸位有没有坚定意志与平州同存亡呢?”

这番话,叫作上树抽梯。

立即就有乡绅倒苦水,“保卫城池,是你们军人的天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不敢再呆在这个城里了。三年前淞沪会战,日军犯宝山,是空城以待敌。请黎司令明鉴啊。”

“一提淞沪会战,我也是心中大义凛然啊。”

淞沪会战中姚子青将军坚守宝山,让百姓都撤走,自己率一个营,孤军奋战,与宝山同存亡,最终殉国。黎有望正好顺坡下驴,“做军人,就要像姚子青将军。不过,目前的平州,并不是宝山,局势很不一样。”

众乡绅七嘴八舌议论,说的一模一样,日本人迟早要攻进来,必定玉石俱焚,生灵涂炭。

“诸位,黎司令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唐经方开口,朗声如洪钟,“宝山,那是争夺战。平州,日本人自认十拿九稳。大家在平州好好呆着,平州尚可保。如果大家都走了,它立刻会成为一块烂泥,汪伪和日本人毫不手软。”

黎有望咳嗽一声,顺势直陈,有力的已经出力,有钱的也请出钱。只要现洋,要悬赏杀敌。大家能出多少出多少,算黎某借你们的。扛完了这一阵,吕天平司令会来就任,军费归还。“城门封了,有想走的,可以,买路钱五万大洋。”

昨晚,他就已经下令封锁城门,任何人,无他手令不得出城。众人又议论纷纷起来,最终还是认借,三千五千不等。黎有望也不嫌少,认借一个,放一个走人。

宋醒吾被黎有望所救,捐资两万块大洋,为众乡绅中最多。

座中,唯有詹耽敏和唐经方两人没表态,未被允许走,相对枯坐。

黎有望送走了客,回身招呼,“知道为什么留下您二位吗?我得到可靠情报,您二位里,有人暗通汪伪日寇,参与、策动了平州之乱,是76号‘千手观音一环。”

唐经方哈哈大笑,“应该非我唐某人。如果黎司令怀疑,我可以出五万大洋,赠,不算借。”黎有望当即说好。

詹耽敏也笑,“现如今,黎司令筹款,连写军旗这些名堂都不搞了,直接讹诈?”

“我这里有份电文,说日本人要来攻打平州了。前脚新叛刚平,日本人后脚就要来,没有这城里人通风报信,日本鬼子还真是鬼。”

黎有望把电文拍在了桌上,震梁一响。

“一次兵变,趁乱逃出城的人总有,黎司令何故怀疑到老夫头上?如果你要钱,可以继续跟唐老板、跟商会做买卖。罗织罪名,吃相可不好看。”

黎有望仰天一笑,劝说,詹老一直口口聲声什么爱国大义,真不希望因为眼红那么点蝇头小利,毁了一个大德长辈。那么多的年轻人,为这土地,命尚不顾惜,前仆后继倒下去。詹老要是失节,那可真是让人惋惜了。“惋惜”二字,黎有望一说三叹,深作痛心疾首貌。

詹耽敏哼了一声,颤巍巍起身,用龙头拐杖敲了敲地面,“日本人就算来,地,还在这里,他们搬不到东瀛去。要是被自家的豺狼给吞了,这地,可能一粒沙子也留不下了。”

黎有望说:“那请恕我冒犯了。来人!”

朱子松手握着一把盒子炮应声而至,枪口直直地指着詹耽敏。

詹耽敏倒不畏惧,眼瞅着唐经方。他微笑,抹八字胡,喝茶,俨然一个局外人。

詹耽敏冷冷地说,“奉劝某些晚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平州,终究还是会落在青天白日旗下的。跟共产党搅合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第四十七章 龙战野

1

罗耀宗回来了,带回了王怀信,还有十条船、三千四百条枪。

丁聚元这般爽快,令人颇感意外。待拆箱查验,清点数目,枪真不少。只是其中一千条枪,被换成了破旧的老套筒。丁聚元趁机把自己队伍的枪全换了。他奉上感谢信,一本正经恭贺黎司令弭乱,还感谢平州军政长官黎有望体恤下情,支持自己民团的训练工作,更换枪械,与平州,进行防区防务。经历此事,他与黎有望之旧怨,一笔勾销,从此,山川同域,风月同天云云。令人哭笑不得。

黎有望并不气恼,只是问,白露怎么没回来?罗耀宗如实回答,“丁聚元说,人跟着枪支弹药走,不安全,请她在莲河养伤压惊。改日,他亲自送来。”

黎有望颇恼怒,觉得丁聚元怕是忌惮自己为换了枪的事翻脸,扣押白露当人质。“小日本从清江登陆集结,要来打平州了,第一个目标就应该是莲河。丁聚元还蒙在鼓里,开什么玩笑。”随即下令给丁聚元挂电话,让他把白露送回来,做好迎敌的准备。

罗耀宗耸耸肩,如实禀告,电话线至今还没接上。

原本,平州和莲河之间有电话线联络。日军占据莲河时,线路断掉了。丁聚元占了莲河,黎有望一直倡议建立两地联防,恢复电联,丁聚元直接无视。

黎有望只好明码拍电,致丁聚元,“鬼要来平家抢亲,必定顺道走莲婶家。”

此明码电文一发送,各方侦听台截获,都能猜个八九分意思。果然,未至夜半,罗耀宗又截获一份日伪间的明电,“源田犯上擅动,清江县不予支持。任司令催令赵汉生绕道北线,偷袭平州。”

源田要来,赵汉生绕了一圈,改从北线偷袭平州。局势一目了然。

黎有望正思量情报之真假,黄开轩求见,报大股伪军在平州维阳北线境集结,怕是要来突袭。倏忽,东潜清江县的侦察兵返回复命,“两百个鬼子已出清江,过田汊乡,一路烧杀,直奔平州而来。”

敌情瞬间变得十万火急起来,敌军兵临城下。

抗战至今,兵临城下,平州还是首遭。

除开清民之易和北伐之易那极小烈度的兵乱,平州自明末以来已经几百年没发生过大战、恶战了。日人之凶残,举世皆知,百姓皆有恐惧之心。

此时此刻,欲联络吕天平商议对策,已无可能。火燎眉毛,必须自行裁决。黎有望迅速召集麾下战将商议。黄开轩、罗耀宗、王怀信、朱子松、叶桂材五人围坐在作战地图前,突突的心跳声都能彼此听见。除了黄开轩,众人还不熟悉王怀信。黎有望也不急着给大家摊开他的真实身份,只说是吕天平司令特派的高级参谋王先生,身经百战,极有谋略。

黎有望分析赵汉生那一个师的伪军,纯粹色厉内荏,是被上司架着,牵着鼻子走北线,想坐山观虎斗,打个出其不意。他们的优势,除了怕死之外,就是人多。他们孤军犯境,起背后,是九龙湖,不得不时刻提防自己北翼。丁聚元二龙山人搞偷袭,南北夹击,绝对不足虑。若丁不肯出兵,也不怕,固守坚城,能挡得住日军,就能腾出手反击。

众人点头信服。

最大的忧患,还是源田寅次郎带来的那一股日军,两百人。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军在华北、中原一度势如破竹。国军溃败,也是惨不忍睹。过境河南时,还曾出现十几人的小队就攻陷一座县城的。现在,源田寅次郎如虎豹出柙,擅自违令报仇,必定极凶悍。好在,是抗命出战,无坦克、飞机等重型武器的配合。两军对垒,只靠一个勇字。

众人就打守城战还是打野战争执起来。

若守城,抗战以来,坚守一城例子不多,无非台儿庄保卫战和宝山保卫战。两年前,台儿庄一役,滕县保卫战,王铭章将军以两万人应对矶谷廉介四万人,喋血孤城,终还是失了。大兵团会战,参考意义不大。而淞沪会战中,黄埔六期的姚子青营长(牺牲后追任少将)率领六百壮士扼守宝山的战例,足为参考。同样的长江三角洲平原地形,同样的孤城危悬,姚将军带领一个营抵御日军海陆空几倍力量的进攻,采用的就是先打野战后守城池的战术。现在平州的局势虽然危险,但是看目前的情报,实力上要远好于当时的宝山,轻重武器俱全,完全可以出城打野战,全歼源田的两百人。

大部分人都持有野战的观点,包括王怀信。他曾经是三十路军的师长,“一·二八”事变时,参谋过对日作战的事宜,了解日军。当了解平州的底子以后,他更为自信,“大家千万不要怕日本人,黎司令在莲河打得就很好。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又多了三千四百条枪,再武装起两三千人没有问题,十倍于敌,可以围歼,保证让源田的人有来无回。”

一番话,说得大家摩拳擦掌,个个要做先锋领兵出城。

唯独慎思中的黄开轩,全然表示反对,“姚子青将军宝山一战,是孤城无援,众志成城,豁出命打,也不免忠烈殉国。我们诸兵,都是杂牌拼凑而成,仅仅是黎司令不在,就能被敌人找空隙,翻倒出兵变来。军心不稳,出城野战,必求速战,不然,夜长梦多,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变数。这是其一。”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句一顿,句句如锤。朱子松欲言语,见其面色凝重,嘴已半张,还是咽了下去。

“其二,日军师团长小野行男,素闻奸猾,怀虎狼之心,一直欲探我平州城虚实。他精通西方兵制,治军严正,极忌惮以下犯上,所部并未有过此先例。山本自恃少壮,对他有轻慢议论,他便把山本孤军放在莲河要塞,责任大而兵少,名为重用,实为伺机借刀杀鸡,借鸡儆猴。不然,他麾下兵多粮足,何故按兵江南,不伸援手跨江来救?此番,之所以放纵源田来复仇,也是用他来探路,掌握我军实力。成了,轻取平州;不成,就把那些闹腾的少壮派统统送去见天照大神。一石二鸟。”

这一番话,使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冻结了。众人身上冷汗汩汩。黎有望凝视黄开轩,黄开轩也不回避,眼睛里是一堵不容置疑的铜墙铁壁。

“如果我军全吃了源田,枣宜会战之后,小野会不会把平州当成头等大问题解决,是福是祸,真不好说。另外,我要提醒司令,其三,倾城而出,就算赵汉生的伪军不可怕,别忘了,我们东北方,还有八十九军的卫长河七十八师。他与我们有梁子,会不会趁机来取平州?”

三番话,三把利剑,剑剑封喉。再无人语,顶上灯泡钨丝嗡嗡作响,如劈柴,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了黎有望身上。

他一直沉默不语。“定夺”二字,是他作为主帅必须扛起的千钧闸门。

2

“开轩说得好,说得对,不愧是良谋,军中胜子房,帷幄比诸葛。”

黎有望由衷赞叹,倾城野战,固可以集中优势兵力全歼源田,潜伏之危险,也是不言而喻。但是,他沉吟说,“现在的情形,已经不是十几个鬼子就能攻占一個县城的格局了。吃掉源田的两百人不难,难在我们必须得依托平州这一方城池,在东线战场这个大棋局中周旋。源田名为复仇,是日本武士耻辱感激出的求死之心。他一路烧杀抢掠,就是想激我们出城野战,拼个鱼死网破。我们不能按照他的棋谱走棋。”

“这些鬼子从许庄一路烧杀抢掠,难道我们只有龟缩在平州,看着他们残害同胞?他们可是黎司令的乡亲啊!”

叶桂材急了,用难懂的广西话夹着官话吵嚷。

黎有望被一激,忙召侦察兵问话,源田究竟干了些什么?

侦察兵翔实汇报,他们龟速行军,沿途血洗了许庄,屠杀了很多无辜的乡民,烧了很多民房和田地,搞“焦土清乡”,要把平州仇日的根给拔了。

“他娘的,源田这个小鬼子,禽兽不如!”朱子松暴怒,“让我带三百壮兵出城,老子要跟他拼刺刀!”

黎有望按下朱子松的肩,“据城自守也不可能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无辜受苦,不然还叫什么救国军。子松既然请战,那就由你带着二百人出城,骑马和自行车,用游击战术,骚扰他们,不让他们有喘息再屠杀村民。你们且战且退,把他们引到平州城下,我们在南郊以逸待劳,坐等他们。”

黄开轩赞同,“按照司令的安排,我们如果再埋一点地雷在源田必经之路上,那样作战效果就会更好了。日军走田汊许庄这条线往平州来,不必经过莲河。倘若他败走了,想撤退,那么莲河是最快最短最近可以退、可以守、可以获得增援的路。”

“埋地雷好!”朱子松赞同,“埋得铺天盖地,埋得天女散花,炸得鬼子有来无回。”

“手头地雷太少了,不可能造成大量毁伤,只能吓唬吓唬他们。不过,开轩说得不错,源田攻不下城,肯定不会回清江方向,势必往莲河退却。莲河也是个关键点。通信兵!”

黎有望思前想后,派出了一名通信兵去找丁聚元。

只捎三件事:一是告诉丁聚元,城内骚乱已完全平息,但鬼子来袭了,是爷们,大可放手一战;二是建议他做好防范,千万别让莲河失守,莲河不失,算自己真正欠他一个人情;三是放白露回来,他有要事必须白露来办。

黎有望就把丁聚元所赠之盒子炮解下,交与通信兵,“骑着我的摩托车快去莲河,告诉丁聚元,莲河之劫,恩怨勾销;如果平州败了,能退的地方,只有二龙山寨了。”

通信兵得令出门,直奔莲河。

“丁聚元会听司令的吗,能守住莲河吗?如果源田孤军困在平州和莲河间不走的话,我怕到时候,日本人一定会出动大股军力,登陆莲河来救他。我们不如干脆先夺了莲河,两头夹攻,让源田要么有来无回,要么把他逼回田汊许庄一线。”

黃开轩一边用圆规丈量着源田进军的路线,一边揸着拇指和食指,比量防线位置。

“这伙鬼子,真是个烫手山芋,全吃了不易,不吃也不易。可是,如果我们蛮力夺了莲河,自相残杀不说,北边二龙山会不会倒向赵汉生呢?”黎有望说,“相信丁聚元。莲河,在我手里得来,在他手里丢掉,他是不甘的。他换了我一千杆新枪,也得了不少弹药,还是有能力扛住源田这惊弓之鸟的。”

众人信服地点了点头。黄开轩默不作声,独自踱到一边抽烟。

会议最后,黎有望才令人请徐永财。

他郑重拍徐永财的肩,“徐局长,军中骚乱,让你受惊了,你算是平乱的功臣。现在祸不单行,鬼子又要来了,胜败难料。请兄协助,搞一次全城动员。三桩事:一是征调青壮男丁,搜集柴薪积油滚木大石,准备用于白刃战的黄豆,运上城头;二是所有警察,但凡能动的,全部上街,但有可疑者而拒不听令者,一律视为土匪细作,就地枪毙;三是备好十辆马车,堆上柴薪,浇好煤油,分置于东南两门附近。把田单破燕的火牛阵化而用上,他们要是往里冲,我们往外赶马,烧死他们。”

众军事干部的神情,已经把问题的严重性明白无误地展示出来。徐永财就扫视了一圈,被这种临战气氛所感染,绷紧了脸,敬了个军礼,“黎司令放心,誓与平州共存亡!”

黎有望环视众人,问,“我听说,兵变之时,有人要推举你做平州长官?”

徐永财一惊,满脸堆笑,“没有的事,都是造谣,别有用心传谣。”

朱子松暗哼一声。徐永财一惊,慌忙改口,“那些叛徒,大概是坑害我,黎司令明鉴。”

“我不是追究这件事。”黎有望摇摇头,“我的意思,要是救国军败了,拼光了,我们这些人都死了,徐局长可以出来主持局面,忍辱负重,勿使鬼子屠杀全城百姓。”

徐永财冷汗涔涔而下,脸色凝重。他双腿并拢,敬出标准军礼。

“黎司令在,平州必胜!”

3

第二天天一亮,按照这次军事会议商定之事,朱子松带着两百人马先出城,机动寻找源田的日寇,骚扰打击,这算是第一道防线。

叶桂材率步兵二百人出城,三个任务:一是出城三十里,挖断鬼子必经之石桥;二是退后五里布下少许地雷,作为疑兵;三是以逸待劳,冷枪袭击来犯日寇,不正面对抗,接应朱子松回城。这算是第二道防线。

黄开轩有伤在身,坐镇司令部负责协调。

黎有望以城为防,亲自登上城南、城东两个门,布置最后一道防线。他查看了火力点,不看则已,一看惊心:为了获得火力密度优势,所有指挥官都把人尽可能地簇拥在一起。

黎有望细心教导,城防不是冲锋,火力要讲究层次,这么多人都挤在一起,火力再猛,也是一个点上的火力,杀伤力很有限。他亲自布点,城墙上放置重机枪,墙根下的堑壕埋伏三层兵,城内沿街埋伏散兵。又将火力重新配置,使每层火力能独立交叉射击。后一层对前层,又能超越与间隙射击。看了看堑壕,黎有望比量了高度,令众人再挖深一尺,单兵壕尽可能向前延伸,形成前沿环形火力网。

从城防下来,黎有望到瓮城附近检查沸油、黄豆等物资,果然十分充裕。他不禁感叹徐永财的确是个能人,干中统特务屈才了,不逊于任何一个国军团长。他放心地回到城墙上。

朱子松和叶桂材带出去的兵,都是参加过莲河之战的老兵,是原各路正规军散落出来的精兵。守城的士兵多是民团兵和新募兵,掺杂着被黎有望特赦的长江义勇军士兵。新兵、乱兵,临生死大战,战力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

有几个扛着沙包的青年民兵见到黎有望就问:“司令,你杀过日本兵,日本人长啥样,是不是画上那样,青面獠牙的,子弹都不肯打,直接拼刺刀、用牙咬?”

黎有望哈哈大笑,“你们大概看的是些日本武士的招贴画。”他在士兵胸口比画了下,“為什么叫小日本呢?小鬼子,因为鬼子的个就这样高,咱爷们一泡尿就可淹了他们。”

众人哄笑。有一两个与日军交过手的老兵,默不作声,露出苦涩的微笑。

“笑归笑,我们不能轻敌。”黎有望也捕捉到了那种嘲讽的笑容,随即亮嗓门吼,“鬼子抢我们的粮食,抢我们的猪,我们的鸡鸭。吃的、喝的,都比我们好,训练强度也比我们大。我跟他们掰过膀子,他们力气不小。真到正面肉搏的时候,我们一定要两三人一组,不许单独搏斗。到肉搏一步,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鬼子善野战,不善攻城,此番奔袭,无重火力,咱们以逸待劳,定让这些鬼子有去无回。”

“司令,真的能赢他们吗?你这一说,我们的拳头都有点痒了。”

年轻士兵的士气被鼓动了起来,眼神之中,龙腾虎跃。他们是真不知道个“怕”字。

黎有望心中一暖,倏忽浮现当年在直罗山杀死的那个小兵的脸,心中一丝悲戚,想那个娃要是活着,二十多岁龙虎劲年纪,正好杀鬼子。

“能赢。去年9月,薛岳将军在长沙狙击日寇,用的就是层层耗敌的‘天炉战法,取得大捷。我们有三层防线,一层层耗掉他们,不怕鬼子闹得凶!”

长沙保卫战是一个防御成功的例子,背后依靠的,是整个西南方向国府倾力支援,有巨大回旋的空间。平州孤城,腹背受敌,城外有敌,城内也有敌,能不能扛过去,很难说。黎有望这也是给自己打气。虽然取得了莲河一战的胜利,全歼了莲河日军,但是步步惊险,步步惊心,是走险招,靠下毒先解决了他们的指挥层。即便如此,也是损失惨重。他对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心有余悸。

有个士兵就嚷了,“他娘的小鬼子,欺人太甚,他们从日本跑到中国,一路杀了我们多少同胞,烧了我们多少村庄城市,毁了我们多少家园,他们报个屁仇,应该是我们找他们报仇!”

士兵们纷纷响起了“杀鬼子,报血仇”的呼声。很多经历过兵灾的士兵甚至哭泣了起来,用袖子不停抹泪。黎有望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众人的情绪平息下来。

一队士兵抬着几箩筐现洋到了城头。

黎有望招手喊上来,跳上女墙,高声报出悬赏,“兄弟们,这一战,是小鬼子第一次来咱平州城,说是来复仇。平州城里的百姓一个都没有散,全在,都指望着咱们豁出命去打呢。这是莫大的信任。如果我们败了,你们的父母会被杀戮,你们的姐妹会被奸淫,这平州,也许会被夷为平地。好,杀鬼子,报血仇,守卫乡土乃是男儿本分,是军人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本司令正式宣布,杀一个鬼子,赏银二百大洋。这钱,就放在平州城墙根下,打赢了发作军饷,战死了,是我们亲人的抚恤钱!”

士兵们振臂欢呼。黎有望接着说:“咱话说明了,我的警卫排组成督战队,佩带大刀督战,临阵脱逃、乱我军心者,杀。”

他这句话一说,士兵们皆默然,城墙上下只剩下风卷军旗发出的猎猎声。他回身远眺,平原板荡,萌发着夏至的生机,草木繁盛,群鸟起伏。那一刹那,他想到了睢阳城头的张巡、崖山尽头的陆秀夫、扬州城上的史可法,心中惊涛拍岸,胸口有万鼓捶鸣。

“大刀队督战,好厉害,到底还是土军阀做派嘛。保家卫国,将不惜生,兵岂会怕死!黎司令的这支督战队,真太让人跌眼镜了,寒了战士们的心啊!”

突然有个银铃似的嗓子,大声嘲讽。

第四十八章 谍中谍

1

黎有望听到这个声音,没有恼,而是狂喜。

他跳下女墙,从砖石梯上跑下来,见一个女子正从挎斗摩托车里跳出来,站在城门下。正是白露回来了。

认得她的士兵,吹呼哨,高呼,“白参谋回来了,白参谋回来了!”

黎有望脸紧绷如是一块石头。自从在莲河一别,他内心有点怯了,怕再见到白露。一闭眼就是白露举枪的瞬间。那时候,他眼都不眨一下却没想到,她把手枪指向了自己。这一指,太重了,比在新化城从韩光义手下救下自己还要重。

他宁可白露随意开上一枪,或者丢下枪。

白露笑得露出贝齿,“怎么,黎司令,看我回来不高兴了?”

她如同远游而归,兴致未减,从容地走到高高的弹药箱堆上,替代黎有望大声,“平州兄弟们,我们一定要保家卫国,打败法西斯蒂,打败侵略者。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就是奴隶。七尺之躯不做亡国奴,我们不用什么大刀队督战。让扛刀的也拿起枪来,多一颗子弹,就多杀死一个敌人!”

众人山呼,“对,我们不做奴隶,不用大刀队!”

黎有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对白露挥挥手,“好,我撤了大刀队就是。丁聚元怎么说的?”

白露表示,丁聚元同意协同作战,他让二龙山人马出九龙湖骚扰赵汉生,他自己坐镇莲河,等源田军。说自己到平州来,还没正面跟鬼子交过手,技痒难耐,专等冤家来。“若是他,而非黎有望全歼了这一波鬼子,丁聚元声称自己要到平州县府来上班。”

活脱脱丁聚元的口吻,黎有望也并不太意外。他拉着白露的胳膊,低声道,“我这么急等你回来,还是有事求你帮忙的。请你想办法联络上新四军,我想请他们帮忙。”

白露小声质问,“凭什么是我去联络?我找谁联络?”

黎有望解释,上次白露跟他们谈判买卖粮食的事。那个管蔚然,特别听白露话,要加多少枪,他就加多少。管蔚然给黎有望的信上也说过,有事可以找他们帮忙。“你熟门熟路,办事方便。”

白露嗤笑道:“这种事,你为什么不亲自来?哼哼,你这算盘,坏得很啊。到时候上面翻脸,把我安个‘通共罪名交出去。”

黎有望看了看左右,更低声,“岂敢。这一仗的关键,并不在源田那两百号人,在于江南日军整个小野师团的鬼子。他们不能动,平州才能活。务必得让新四军搞点动静,牵制小野师团,否则,小野要救源田,倾巢过江,平州凶多吉少。”

白露疑惑了,难道要自己犯险过江去找管蔚然和新四军?

黎有望说:“不用,你只要找一个人,说服他,请他帮我们给新四军递个信。目前,电台已经失去与新四军的联络,只有靠人传信。这人你认识,兴许还打过交道。他就是一个明面的共党!”

白露心头一紧,脑子里迅速闪出老钱的脸,盯着黎有望看,闹不清他掌握了什么。

“别这么瞧我,看得我浑身发毛。通共有责的话,我扛着,不关你事。”黎有望说,“我跟此人接触过,他深明大义。你出面,既代表我们救国军,也代表平州百姓,定能说得通他。”

白露点点头,叹一口气,说:“我尽力吧。这人是谁?”

“平州小学堂校长,赵松的同志,左月潮。”

白露长舒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左校长,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共党?是共党,就能联系上新四军,假如联系不上,你请八十九军来帮忙?”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打中黎有望要害。

黎有望仰头一瞥,城上城下忙碌备战的士兵干得热火朝天,长吁,“靠不上啊。我们杂牌军,爹不疼娘不愛。卫长河一俘受辱,带着七十八师,正虎视眈眈,巴不得我们一败涂地。这事是最高秘密,只有我知,你知。”

白露劝慰他,“鬼子要杀中国人,管是他国民党、共产党,出力打鬼子,是中国人的分内事。该找友军。”

黎有望深受感动,伸手去握白露的手,指尖刚一触碰,通了电一般,迅速地抽回来,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嗫嚅道,“你先回去歇歇,歇好了再去找左月潮。”

白露内心中时刻有一束玫瑰在燃烧,火焰炽热,比枪林弹雨还要灼人。相比之下,似乎丁香花一般的唐晓蓉,能让黎有望感到平静。然而,有谁能像白露这样三番五次,拿自己的命护着自己?这事山一般沉重。他宁可是反过来。

目送走白露之后,黎有望恨恨地骂一句,“王八蛋丁聚元,想要枪,就拿呗,试他娘的什么狗屁枪法!”

2

白露并没有回去休息,也没有急着去小学堂找左月潮。她去了大元茶楼。

到了二楼雅座包厢,叫了些茶点充饥,然后借用茶楼电话,打了电话到绿柳晴旅社,请钱老板来结账。不多时,钱老板赶来,见面就问,为什么不直接到旅社找我?

白露看了看左右,“你不是要求保持警惕么。现在有要紧事,事关平州几十万百姓的安危,必须找你商量。”

白露就迅速低声把自己跟黎有望去上海,以及目前的平州局势、黎有望的意图一说。钱老板看了看左右,小声说,左月潮暴露了,他不可能联系到新四军。现在,整个平州组织都处于冰封状态。上级还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什么个情况。“为了救平州,我要冒险再启动电台向上级请示。”

钱老板又问:“你来时,有没有尾巴跟着?”

白露摇摇头说:“没有,我小心着呢。而且,黎有望也不是这种人。”白露已经在下意识地为黎有望辩护了。做惯地下情报工作的钱老板眉头一蹙,没说啥,让她在茶楼静候,他会第一时间带回组织的意见。

道别时,老钱提醒白露,现在她已为人所关注,要做好保密工作,处处小心为上。白露点点头,钱老板闪身告辞。

徐永财分拨全城的警察巡街,在小校场集中。远见着白露进入大元茶楼,他陡然间有了兴致,默念,“敌人用刺刀杀死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就是奴隶……嗯,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白露在茶楼里坐了一刻钟。

徐永财分拨完人马,也到茶楼里择了一个不起眼的僻静角落要了壶茶,一份萝卜丝饼,一份皇桥烧饼,一份茶馓,看着里里外外进出的客人。不一会,绿柳晴旅社的钱老板匆匆来,直奔二楼,不一会,又匆匆抹着嘴角走了。

来时,他倒没留心,走了,他才心下一动,问来添茶的伙计,“老钱是吃霸王餐啊,不结个账就走人啊?”

伙计笑着倒茶,“哦,他有人买单吧。”

徐永财看了看木质的天花板,上面正是二楼,突然联想到了白露,不由诡秘一笑,点点头,丢了几角钱给伙计说,“再给我来俩烧饼,肉松馅的,烤焦一点。”

伙计取了钱,高兴地吆喝,“好了您唉,苦您候着。丙三桌,俩焦煳的肉松烧饼!”

两个警察进门,找徐永财问:“老大,您不去巡查了?”

徐永财示意他们小声点,吩咐其中一个跟他去巡街,对另一个指示,“在这店里守着,喝茶吃点心,要是救国军的白参谋出来,远远跟着。她去哪了,回头告诉我。”

徐永财带着第一个警察出门,果然,一队警察在对面台阶上坐着。他就发了急,“他娘的,鬼子到家门口了,还偷懒。都给我起来,宣传鼓动!”

警察们纷纷起身,继续沿街鸣锣叫喊:“黎司令,真英雄,救国军,枪法精,专打日本鬼子兵!”

白露在二楼上一惊,推开包厢外窗看了看,见徐永财带着一队警察,吵吵嚷嚷地消失在街道转角。她暗自骂,“假模假样!”

随即关窗再等。时间变得极度地漫长。又一刻钟,添茶的伙计敲门,“钱老板来电话,请您到旅社看看房间。”

白露匆匆下楼结账,往宽良街的绿柳晴旅社赶去。招牌依旧是“绿柳晴”。她大步迈进门厅,到柜台前。老钱正色说,“上级即刻回复,抗日事大,四哥会尽全力帮助黎有望!”

白露欣喜,问老钱是否启动了电台。老钱点点头。白露释然。

那个警察远远地见白露走进绿柳晴旅社,咬了一口饼,回去复命。

宽良街南一间临街的小阁楼里,罗耀宗面前的侦听电台“嘀嘀”地响了起来。一束来自附近的强烈信号。他匆匆做了记录。

一堆熟悉的加密数字,他怔了一会,伸手推开窗子向街道查看,见到白露急匆匆地走过来,走进“绿柳晴”,往远处一瞧,瞧见小警察黑色身影一闪。

罗耀宗不禁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3

黎有望在灯下看着一封信。

是“老K”神不知鬼不觉送来的。下午,一个拾荒的老者报送到司令部收发室。信很短,“黎少将为党国殊志守城,忠心可嘉。与新四军交易自足,未尝不可,慎防为其用。韩部可倚。詹耽敏暗通日伪,王均如通共,皆顺防备。汝身侧谍影重重,唯党国盾矢,足为依赖。”

大战已启,黎有望捧着信看了三刻钟,最后,点了把火烧掉。信息量太大了,大到令人心惊胆战。任何事,都在“老K”眼中。

黎有望抽出一支烟,用纸张余焰点燃。王怀信通共,毋庸置疑。当年,他带着的三十路军那个师,拼命攻打直罗山,无非是想向红军靠拢。姐夫吕天平为何还要起用他?黎有望翻来覆去想不通。

詹耽敏已经被控制了起来。那天,庆贺莲河之战的宴请,就是给化装成僧人的特务争取活动的时间。作为军统的叛徒,老僧是在设法毒杀自己,作为邀功投名状,报给76号。正是“老K”出手,清理门户,救了自己一命。“韩部可倚”,应该是说韩光义未必想趁火打劫,关键时刻,或许能支援自己一把。黎有望当然不想战事糟到那一步。韩光义肯出手,要的可是平州了。

到目前为止,“老K”又在帮自己。他,就是军统系的“党国盾矢”。

罗耀宗敲门进来,拿着一沓文稿汇报情况,“司令,又开机了。我确信,宽良街有多部秘密电台!”

黎有望兴奋,问电台发送了什么。

罗耀宗摇摇头,“都是密碼,我破译不了。这个电台使用两个频率,都是长波,这几天交替发报。要不,我们派人逐户搜查宽良街?”这是他第二次提出这样的请求了。

黎有望十分满意,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兄弟辛苦了,我能在王文举那里请到你来,真是大福气。不用搜查,小小的一个平州城,又不是大上海,他们能藏到哪去。不用破译,我也能猜到,他们发给上司的,无非是城内备战防卫的情况。我们打鬼子要紧。你也不用再侦听了,好好歇歇,准备打个漂亮仗。”

罗耀宗敬了一个军礼,转身退去。

即将出门时,黎有望突然叫住了他说,“等等,耀宗。我给你一个方向:看好徐记棺材铺!”罗耀宗一愣,随即颔首。

黎有望用手掌竖在唇前,示意他秘密行动。罗耀宗会意,迅速地离开。

罗耀宗走后,黎有望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档案看。

回平州后,黄开轩呈交一份报告,正是黎有望拜托他秘密调查所得:

“罗耀宗,江南姑苏人,丝绸商之子。民国二十三年黄埔九期毕业,原属孝陵卫陈颐鼎部八十七师二六一旅教导团。该旅光华门战败后脱队,流落江南,两年时间,踪迹未明,去年12月在太湖边加入王文举的保安团,随之移防莲河。”

“两年时间,踪迹未明”八个字下,黄开轩特意标了红。任何人,进入救国军都要经得起调查。黄开轩受黎有望之托,负责秘密调查“任何人”,也包括这位能干的罗耀宗。罗耀宗,则被授命调查其他人,包括白露。

黎有望摸着自己下巴,感叹,“黄埔精英,人才啊。整整两年,他干什么去了呢?”

黎有望和罗耀宗密谈时,白露也约出小学堂的校长左月潮到大元茶楼密谈。

她把来意讲明白后,左月潮笑笑说,“白小姐肯定不是代表救国军来找我说话,你应该只是代表黎有望司令个人吧?这城里知道我真实党派身份的,不会超过三个人。不过,实话实说,我真的联系不了新四军。但,我不能,也不想走。”

白露反问,“您已经算是暴露了,还要呆在这里干吗?我听人说,你们队伍里有叛徒,左校长弄清楚了没有?这个城里,特务非常多,各路眼线都在盯着。”

左月潮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还是笑,“赵松同志牺牲了,现在这城里,只有我一个共党了,若说有叛徒,应该是我自己出卖了自己吧。”

白露一时搞不清,自己究竟该以什么身份与左月潮交流了。明明是党内的同志,坐在眼前,却无法相认。世间最近的远方,莫过于此。她张嘴道“你这人”,后面却词穷了。

左月潮拍了拍她胳膊,指隔着几张桌喝茶的警察,小声说,“白参谋,你倒是要小心些,那边是一个钉子。我看着却不像是盯梢我的那个,是不是冲你来的?”

白露回首,见着埋头吃点心的警察,嘴角不屑一撇。

第四十九章 战平州

1

黎有望和衣在办公室睡了,躺在圈椅里,盖着一件日本军大衣,和衣而睡,睡得很沉。

他已习惯在办公室睡着,可随时作战。大战已开,他更不想沾着床铺。一个漫长而令他心惊胆战的梦,他沉浸其中。源田从那艘巡逻汽艇冲下来,带着一望无尽的日军士兵涌入平州城中。他们青面獠牙,指爪间滴着淋漓的血,见人就啃咬,所到之处,烈火肆虐,屋宇皆化为齑粉。无数百姓哭嚎着,在血雨火海之中仓皇奔走,源田挥着长爪,撕碎了一个个身体,冲着黎有望狰狞大笑。

丁零零,电话铃声惊醒了黎有望。天还没亮。他抹了把冷汗,迅速拎起听筒,传来丁聚元的声音:“我找黎有望。”

黎有望稍迟疑说,“我就是。你赏脸,电话了。”

“军情如山倒,我恐请人报信来不及,只好把这电话给插上了。你布置的第一道防线破了,朱子松没拦得住源田。鬼子没奔我莲河来,直接插到你的平州去了。要不要我出兵,背后捅他们一下?”

黎有望一震,旋即查看军用地图,告诫丁聚元,“你部一定要坚守莲河。我自有安排!”

“嗯,你顶着。我是平州民团主任,你要顶不住,挂了,我南北两路出兵,收复平州,绝对不会让小鬼子得逞糟蹋咱平州的。你放心。”

黎有望还想下达一些联合防务方面的指示,丁聚元却把电话给挂了。

若丁聚元报告属实,此刻,日军一定与叶桂材的第二道防线在接火。他看了看手表,凌晨5点,准备召集几位参谋来议事。

这时候,罗耀宗匆匆进门汇报,“司令,我接到新四军的呼叫,他们传话来了。”

“新四军说了什么?”

“他们说经请示他们的中央军委和军部,同意与我们协同作战,在小野师团敌后出击,吸引、牵制日军的主力,由管蔚然的支队出击。”

黎有望一拍桌子,赞,“好,果然新四军是真友军。我们可以放开手去打了。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此事,你知,我知。继续和他们保持联络。”

罗耀宗敬礼,退去。他前脚走,黄开轩就进门汇报,“黎司令,日寇接连突破朱子松和叶桂材两道防线,已经打到我们城根下来了。两次伏击仗,他们只减员不到三十人,彪悍啊!”

黎有望大呼不好,还是把日本人想慢了。他戴上军帽,拿起枪,招呼黄开轩往外冲。

徐永财堵在门口,也汇报,“黎司令,东南西北门,我们都准备好了。平州上下,一个人不能出去,都与城共存亡。”

黎有望系紧束腰,往弹巢里装填子弹,称许,“老徐,你很能干,大功臣。”

他举枪看了看准星,做了一点调校,冲着徐永财额头一指,唬得他连忙避让。

“我还有一个新发现要向黎司令汇报,十万火急啊!”

黎有望也不正眼看他,左右眼各闭一次,试枪口,“说!我要上前线!”

“我的人发现,咱们救国军的白参谋,就是白露,通共,昨晚她找了那个共党左月潮,密谋不轨。”徐永财边说边瞅着黄开轩。

“你的人?警察局的人,还是中统的人?”黎有望将枪插到皮套里,拍了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小左轮吗?子弹虽少,不如二十响那么充裕,但是开火有数。做人啊,没必要无事不晓,凡事,有个数就成了。”

徐永财如坠冰渊。他不知道该承认自己是中统,还是要解释确实发现白露跟左月潮密谋。

黄开轩咳嗽一声,叱责他,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什么共党,日寇破了城,脑壳子都要掉一地了,仗打完了,有命活下再说。

黎有望走了几步,转头向黄开轩下令,“开轩,城要是真破了,你带着白参谋和剩下的兄弟突围,往东北去,找韩主席和卫长河的七十八师。不要恋平州,也不要打巷战。”

破釜沉舟,也是拳拳重托,黄开轩敬了军礼。

徐永财追上黎有望,边走边表态,“司令,我手下那百十号兄弟,个个是带着把的汉子啊,做您的战略预备队如何?”

黎有望摇头否决,“徐局长要是忠心为民,城破了,忍辱负重,为全城百姓争个活路吧。”

2

天亮了,又暗了。又再天亮了。风云骤卷,硝烟散尽。

黎有望依然立于城头,巡视着,城墙上有数名鬼子的尸体,城墙外到处是日军和救国军士兵的尸首,还有数辆已焚烧尽的马车骨架。

谁也没想到仗打成这样子。鬼子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差那么一点点,就攻破了平州。

日军前天天刚亮就冲到了平州城下。这帮人简直是魔鬼,行军五天,一半对一半的人轮番休息,见人就杀,逢屋就烧。行军补给,全依靠劫掠。源田寅次郎要为山本和小渊报仇,心已入魔,杀红了眼。

朱子松不时出击骚扰。虽说是抗命行动,源田还是有章有法,每一处扎营,环形防御,滴水不漏。朱子松缺乏远程重武器,并没有占得多大便宜。

叶桂材的第二道防线形成了一定的杀伤。地雷发挥了作用,可惜数量太少。他不敢恋战,按照事先部署,急速退回到城外防线布防。

日军步步紧逼,等黎有望登上城楼看的时候,二百号鬼子也跟到面前了。

黎有望用望远镜察看。源田果然也没有重武器,更没有攻城的器械。如截获电文所说的,源田一人犯上,私自率兵而来。

黎有望心中盘算,如何全军出击,整吞了这股鬼子。日军远远架起了迫击炮轰击。所谓的九七式曲射步兵炮,九十毫米口径,仰角四十五度,有效射程两公里。黎有望暗笑,十门小钢炮齐发,摊开了,一千多米毁伤面,只要士兵们在战壕里躲得深,怕他们个鸟。

令黎有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源田这个疯子,压根就没准备用榴弹轰击,直接发射出的都是毒气弹。当黄色的烟雾开始在阵地里弥散时,黎有望有点慌。

黎有望想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把那些老兵都放在外围迎敌,是不明智的。万一他们都牺牲了,那些新补充的民团士兵,如何能扛得住残余日寇的攻城?

他即刻下令,开城门让叶桂材带人撤回来。众人皆劝阻。王怀信也在城头。他指挥过一个师,身经百战,力劝,“黎司令,如果开城门,日军一定会趁乱攻击。一旦他们进了城,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看着兄弟们不救,丢了我的那些老兵们,平州危矣。”他扭头冲着城内吼,“二排长,把老子的41山炮拉来,弄好,见机开炮!”

军情如山,军命如山。城门大开,叶桂材带着士兵们仓皇退了进来。

日军趁机发起了万岁冲锋,源田抽出指挥刀,锋指平州,高呼:“报仇!”

城墙上的机枪响了。居高临下射击,缺乏经验的士兵不会打出提前量,装弹往往追不上日寇散兵冲刺的速度。

此刻,城墙下失去了平射火力。这正是源田所企图的,冲锋变得很顺利。

幸是天佑平州,毒气弹的浓雾被一股强劲的东风吹散了。有赖于预先备下的马车堆满的油泼的柴草,被及时点燃御敌,发挥了阻拦作用。

黎有望及时调防,撤退回城的士兵、城墙上的士兵,迅速在瓮城内形成了一张火力网。冒死冲进来的日寇,倒下一大片。但他们并没有白死,部分人背着炸药包,趁着战斗间隙,疯狂地堆积炸城门。

城门炸开,就没法再关上了。源田迅速组织了第二波和第三波的冲锋,每次十余人的小队,一次又一次地撕扯黎有望的火力网。

若非黃开轩亲自上阵,那股长江义勇军残部感念不杀之恩,顽强阻击,又或者源田的兵力再充裕一些,拼死阻击,有日寇险就突破火力网,杀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通信兵在城墙脚下找到了黎有望,告诉他一系列战况:城北,伪军一个师也兵临城下了。罗耀宗参谋带着百十号士兵出城御敌,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退赵汉生。

黎有望赞,“罗耀宗敢孤身出城,他一定有办法。”

通信兵又报,丁聚元又一次来电问需不需要援手。他降低条件了,只要能成,他可以和黎有望共治平州,不必非要赶黎有望走。

黎有望骂一句:“他娘的,想得美!”通信兵又说吕天平司令紧急来电,说他已知日军袭城,正在协调关系,找战区顾长官借兵两个旅,紧急驰援平州。

黎有望叹一句,兵临城下,等借兵到,黄花菜怕都凉了。

好在此时,负伤的黄开轩带着预备战队及时赶来。罗耀宗城北御敌,给了黄开轩从容增援黎有望的契机。人马又增添许多,黎有望向黄开轩打手势,让他散开,沿着街道两边隐蔽,作为伏击力量。

源田在城门外叫嚷,又发起一波万岁冲锋了。

黎有望问城楼上的士兵,“毒气散尽了没有?”士兵忙着更换弹药,看了一眼,“司令,散尽了!”黎有望端起一挺捷克造机关枪,动员散落的士兵们,“兄弟们,别等鬼子冲了,跟我杀出去,跟他们拼!”

叶桂材呛过一小口的毒气,拼命喝水漱口解毒,听到黎有望这么一嚷,也端起枪,“娘的,黎司令冒险开门,留了我们的命,是爷们,上刺刀,站起来跟他上!”

黎有望和叶桂材的动员令下达,只有十几个士兵先站了出来。黎有望定睛细看,都是那天参加兵乱的长江义勇军士兵。其中一人喊,“弟兄们,黎司令待我等恩重如山,跟他去杀鬼子!”

此言一出,其余的士兵们顿时热血沸腾,纷纷上刺刀,随着黎有望和叶桂材。

五十多个鬼子已经顶住了城头机枪弹雨的扫射,冲到了城门口。

黎有望开机枪扫倒了几个,机枪卡壳了。他扔了枪,顺手从地上日军尸骸堆里操起一把带着刺刀的步枪,阔步出城门,与日寇短兵相接。

后续的士兵们,按照预先训练的,两人一组,对付这股冲上来的鬼子。

杀得天昏地暗,双方的血都溅在了一起,尸身也叠在了一起。到底还是救国军人多势众,以逸待劳,不到半个小时,这股日军全被消灭了。黎有望的身上也沾满了血。

3

黎有望终于见到了源田寅次郎。上一次见他时,还是在莲河里的汽艇里。

与寻常的日本军人比,源田的身材算高大,一米七五的个子,消瘦,精壮。此刻,他正指挥着剩下的百十个士兵,排列环形阵形,准备孤注一掷。身为日本军人,莲河要塞的同僚们和战友都战死,自己独活,他深感耻辱,日夜不宁。本来,他可以剖腹自裁。可是山本和小渊的魂魄夜夜在叫唤报仇。此次违抗小野师团长的禁令,私自带兵出击,回去,就会面临军法处置。他必须要用这种方式战死。

黎有望丢下刺刀枪,高喊,“平州黎有望在此,山本是我杀的,源田,要报仇,冲我来!”

绞杀战非常不利,僵持下去,老兵们精疲力尽,黎有望必须依仗新兵。那些一天没上过战场的士兵,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鬼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手脚会软,心会虚。及早解决战斗,激怒对方指挥官,是最好选择。

源田也看到了黎有望。

他丢下望远镜,摘下了军帽,解开武装带,甩了甩血迹斑斑的军服,抽出指挥刀,用日语大声与左右叫嚷。黎有望听不真,也听不懂,但其意可想而知,“不要冲那个男人开枪,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仇人,我要亲手解决他!”

源田的冲天怒火,正冲着自己燃起来,正合黎有望意。这敌酋,一路烧杀抢掠,手上沾满了无辜民众的鲜血,使用毒气弹,公然违背国际公约,黎有望早已怒发冲冠,恨之入骨。

两人奔跑着,冲向对方。源田挥舞着军刀,黎有望则平端起刺刀枪。

蛮牛冲击。两人手中的钢铁,如流星般碰撞。源田的指挥刀,本吹毛可断,一路屠杀,已经变钝,满是豁口。他狂泄私愤,劈杀了至少数十村民。

黎有望用枪刺架着源田的刀。两人目光也绞杀在一起,皆可见对方眼中红血丝,眼球迸突,青筋暴起。源田也是人样,并不是什么磨牙吮血的怪兽。黎有望心无所惧。这一搏,只有一个人能活下。

源田在骂,“支那猪,黎,混蛋,我要杀了你!”

黎有望也骂,“畜生源田,犯我河山,杀我乡亲,老子要你的狗命!”

“咯噔”一声,源田的刀断了,巨大的崩断之力,也弹开了黎有望的枪。

枪里还有子弹,黎有望想拉枪栓,快速结果这个对手。

源田已经赤手空拳叫嚷着扑了上来,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龇出獠牙来咬。

黎有望用枪架着源田,用脑袋撞击他的下巴。源田吃痛,松手。黎有望顺势丢了枪,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用膝盖顶其腹部,把他按在了地上。

源田练习过柔道,黑带级,生死之际,岂能轻易就范,顺势抱着黎有望的腰打滚,翻了过来,反把他按在了地上。源田拎起黎有望的脑袋,拼命往地面上砸,要把他脑浆给砸出来。

黎有望乃军中格斗之翘楚,为国而战,命悬一线,身躯如弓紧绷,与死神角力。

天地修罗场,两个指挥官杀红了眼,双方士兵也杀红了眼,用上了牙齿在撕咬。战场上鲜血四溅,到处是号叫与悲鸣。人与兽已经不分,人与鬼已然同途。

救国军年轻士兵们在城楼上,见厮杀正酣,纷纷嚷,“王先生,我们出城去,杀鬼子,支援黎司令!”

负责守城的王怀信矗立不动,观察战场。他眉头紧锁,“这个黎有望不按照套路打仗,莽夫搏命,疯了!”此刻,从莲河缴获的41山炮已经拉上来。这样的混战局面,并不适宜开炮。

王怀信沉吟片刻,向炮兵比了个手势,上炮弹,随时准备在战场中心放出一炮。

胶着之中,远处噼里啪啦地响起了马蹄声和枪声。

两彪人马从地平线上席卷而来。有一彪是尾随源田的朱子松,幾番恶战,剩下稀稀拉拉百余人,匆匆赶回来,人困马乏,见不到平州城头信号旗的命令,被眼前的拼杀给惊住了。

另一彪人马直入乱阵中。为首的一个人喊,“兄弟们,平州危在旦夕。见鬼子,格杀勿论,不留一个活口!”

三十多匹战马组成的骑兵队,在指挥官的带领下,打着呼哨,纷纷挥舞着大砍刀,冲入厮杀的阵中,精准地砍杀。

源田没有分神,他摸出了靴子里插着的短刀,一把日本武士介错刀,准备给黎有望致命的一击。黎有望左手已经掐住他脖子,右手撑着源田握刀的手,慢慢往他喉咙里送。

两人相持,骨骼和肌肉噼啪作响,都将崩裂。

生死一发。源田的身体一软,一股鲜血从胸膛喷出,瘫在了黎有望的身上。黎有望顺势夺刀,插入他脖子。

黎有望推开源田的尸体,满脸是血,如铁塔般又站了起来。

“黎司令,硬汉子!”丁聚元正骑在一匹黑马上,吹了吹手中的盒子炮,竖起拇指,正色说,“兄弟在莲河听着北边噼里啪啦响动,实在是手痒忍不住了。”

黎有望抹了把脸上的血,环视战场,活着的日军已经不多了。他冷冷一笑,“你来晚了,我们守住平州了。”

“我要是晚来一步,黎司令怕是被这个小鬼子给强奸了吧!”丁聚元打起哈哈来。

第五十章 捉放寇

1

夕阳西下。血染的夕阳,就如同是战场在天幕上最终的倒影。

一架日军零式水上侦察机以最缓的速度,似幽灵一般,从战场上方慢悠悠地飞过。

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尸骸遍地,很多救国军战士与日军士兵尸体死死地抱在了一起,需要费力才能掰开,甚至,都无法掰开。

另一边,干枯的水塘边,站着投降的二十来个鬼子。他们嗓音嘶哑,一起在高声唱着《君之代》歌曲,已经不那么悲壮,像是厉鬼的哀鸣。有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小兵,边唱边流泪。

救国军机枪手们架着机枪,上弹链,等待黎有望的命令,处决这些俘虏。

黎有望和丁聚元两人坐在死人堆前抽烟,抬头看了看头上飞过的侦察机。

烟是东北马合烟,劣烟。黎有望连连呛咳。呛归呛,刺激强烈,自己还活着。活着,真好。他指了指飞机,“鬼子大部队的天眼,替那些老鬼子来看的。”

丁聚元看了一眼,不屑地,“好,等着他们来。你已经灭了小鬼子,还怕老鬼子多看两眼。”

“不灭了这帮鬼子,不成啊。仇怨太深,这帮鬼子,就算还剩十几个人,破了城,平州都是一场浩劫。”

丁聚元的两个兵找他请示,“丁主任,平州兵要跟我们抢这几门炮,吹胡子瞪眼,还他娘拉枪栓,要跟咱火拼。我们能让吗?”两个兵死死抱着两门迫击炮,好似自己的战利品。

“不能啊!我们在关键时刻救了平州,这是应得的!”丁聚元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几个救国军士兵抹着泪,找黎有望理论,“司令,这帮土匪打了十分钟的仗,又他妈的想抢战利品。这口气要忍了,怎么对得起战死的兄弟?”

黎有望起身,安抚部众,表示,“莲河的兄弟也有功,让出五门给他们。牺牲兄弟的命没这么贱,几门炮不代表什么。”

丁聚元的两个兵听闻此言,欢天喜地,高呼,“发财了,发财了!”

丁聚元也高兴,用手中马鞭梢敲那个人的头,“从今天起,你是咱抗日义勇军炮兵第一连的连长。”再敲另一个人的头说,“你就是副连长。”

黎有望则对几个生闷气的弟兄说,“活着就好,继续打扫战场,凡我军牺牲战士,全抬到小校场的英烈碑下。”

那些士兵不服气,嘟哝着,负气离开。

朱子松请示,“司令,机枪都架好了,什么时候处理掉那二十一个鬼子?”

黎有望抬头,盯着天空那架侦察机看。它绕着夕阳残血,一圈圈盘旋,肆无忌惮,如一只高空睁开的魔眼。

黎有望回复朱子松,“快去城里,到临时战地医院,在教堂里,把唐晓蓉小姐请出来,我请她翻译几句话给鬼子。”朱子松得令,敬礼,立即骑马而去。

丁聚元玩弄着源田的介错短刀,左右劈砍,兴致极浓。

黎有望对他说:“既然战利品你拿了去,那么,事,你得扛起来!只能答应,不能回绝。”

丁聚元指弹刀锋,直言有屁快放,究竟何事?

“鬼子反攻,莲河,就是第一道防线。你换了我的枪,拿了我的炮,务必顶住。”

丁聚元不屑,嫌黎有望磨磨叽叽,自己提着脑袋,坐镇莲河,就等着鬼子来,拼一个痛快。

“好,其二,你得答应我,把这些日军战俘都送到长江对岸去。”黎有望指着那些在嚎着歌的日兵俘虏。

丁聚元跳将起来,厉声质问,“你要把这帮鬼子都放走?我操他妈,你知道这些人手上沾着多少许庄、田汊百姓的血?这事,我丁某干不了。你不敢杀他们,我来。”

飞机又飞了一圈,最后机首拉起,没有再飞回来,径直向南飞走了。

黎有望和丁聚元都不可能料到,这架飞机上,除了飞行员,后舱之中,捎带着一个特殊客人,挂着中将军衔,长脸消瘦,如刀劈斧砍的轮廓,留着一撮法式仁丹胡,表情冷峻,目光阴郁。他非常有耐心,要求飞行员飞一圈,再飞一圈,用望远镜仔细查看机翼下方发生的一切。

“小野将军!”飞行员看日军尸横遍野,按捺不住烦躁,通过耳机询问,“下面只是支那地方一支民兵杂牌武装,为什么不派轰炸机炸平这个地方?”

此人,正是驻扎江南锡城的日军第二十二师团长,小野行男。

“影佐少将说的不错,黎,很有战斗的意志,恐怕是帝国的大敌。”小野行男不搭理飞行员,放下望远镜,自言自语。

飞行员拉起操纵杆,零式飞机950马力的“荣”式发动机,震天嘶吼。飞机开始阶梯爬升,之后迅速飞平。

“源田不服調遣,咎由自取。”小野似乎并不为源田伤心。师团里那些下层军官,年轻气盛,咄咄逼人,行事鲁莽,经常不把自己这个师团长放在眼里。所以他把山本孤军丢在了莲河要塞,借支那人的手敲打这些狂徒,亦是心中所愿。因此“幸”日当天,收到一封要塞内发出的“北风雨”密电后,小野令机要官扣住不发,静观其变。源田去救,他也不援。这番源田抗命,他更是大开绿灯。要看的,就是这一仗。他有志于长久经营麾下这篇富庶的占领区,而不是变成赤地千里的死地,如此,这场战争,才能持续。这番志向,那些莽夫,安能了解?

“战争需要血液。平州是皇军的血源,有钱有粮,只是暂时还在他们手里。能用手段解决的城市,不要轻易用火。一个打得稀巴烂的平州对于皇军毫无价值。源田这个马鹿,狂妄自大,害人害己,愚蠢至极。”

“嗨,明白!”飞行员深深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加大油门,直飞向南方。

2

唐晓蓉穿着一身护士服,宛如一个修女,身上沾着斑斑血迹。她报名参加妇女服务团,一直在县医院里,忙着为伤兵治疗护理。

救国军副司令黄开轩签发命令,平州城内依托县教会福音医院,组建了战地医院。战时,医护人员奇缺,他向全城招募了妇女服务团。

唐晓蓉只是在大学里简单学过一点看护急救知识,但是大战当前,保卫家乡,她也报名参加了。此刻,唐晓蓉被朱子松请了来,站到了黎有望身边,看着两排浑身血污、衣冠不整的日军士兵,在机枪下嚎歌、发抖,不明就里。

黎有望请她向鬼子兵们翻译几句话。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黎有望忍不住抱了抱她的肩膀,低声说,“别怕,我们胜利了。你是战士!”

唐晓蓉点头,挺直了身体。

黎有望首先问,“你们当中有没有通信兵,会操作电台的?”唐晓蓉清了清嗓子,翻译了一遍。

有个矮小瘦弱、戴着眼镜的士兵站了出来,摊出自己的手,承认自己是。

黎有望点点头,让唐晓蓉继续翻译,“那么好,你出列,站一边去。我们暂时请你留着,保证你生命的安全。”接着,他又让唐晓蓉翻译,“剩下的,你们手上都沾着中国人的血,但是今天,中国人饶恕你们一次。现在放你们回去,劝告你们的长官不要侵犯平州。我记得住你们的脸,再有下次,你们都活不了。”

唐晓蓉满脸疑惑。黎有望向她使了个眼色命令,她非常不情愿地翻译了出去。

机枪手和周围的士兵听了黎有望的话,都炸了毛,纷纷鸣不平,“司令,这帮鬼子,是兄弟们用命给换来的,怎么能放呢?”有人哭,“司令,他们是鬼子,踩着老百姓和兄弟们的血泊尸骸走过来的!”

朱子松和叶桂材两个筋疲力尽的战将,万万没想到黎有望会如此,挤到黎有望身边。朱子松含泪质问,“司令,你这一放,多少兄弟的忠魂在哭啊?”

叶桂材粗嗓门,“你,黎有望司令,不也差点就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黄开轩也进谏,“黎司令,昔日前秦天王苻坚,以仁义闻名天下,本来完全可以一统中国。多个宿敌与部下纵乱,他都轻易地饶恕了。结果,淝水之战过后,实力稍有不济,群小反噬,酿成天下大乱。黎司令,三思啊。”黄开轩免不得会引史作鉴。

丁聚元在一旁玩着枪,看着群情激奋的平州兵,冷笑不语。

黎有望仰头看苍天,说,“兄弟们,多杀几个俘虏,纯属泄愤。泄愤无益。如果鬼子立即再添个四五百人来,平州危矣。我们要争取时间。”

朱子松和叶桂材立即不说了,把火气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黎有望挥了挥手,示意丁聚元带走俘虏,还令朱子松随去签押。

丁聚元冷笑一下,用马鞭狠狠抽了一个日俘,下令,“弟兄们,咱听黎司令的,把这帮鬼子放到长江南去。是黎有望长官托我们放的,可不是我丁某放的,上头要追下来,账记在平州头上!都捆起来,串着押到莲河,饿上一天一夜,后早送鬼過江!”

丁聚元的士兵找来绳索,捆绑日军。

这群日本兵凶神恶煞,污秽不堪,面如饿鬼,却不料,真做起战俘来,每个人也十分认真。他们排好队,一个个上前接受捆绑。没人反抗,更没人生事,说好的武士道精神,不知去了何处。每人出列受捆之前,先朝黎有望鞠一躬,九十度角,毕恭毕敬。

那个通信兵留着,像根木桩般,一动不动。有个军曹被捆缚之前,跟他说了句话。

黎有望问唐晓蓉他们说了什么。唐晓蓉说,“坂冢君,多保重!”那个小兵姓坂冢。

丁聚元押着一队日俘,带着成捆的战利品,告辞远去。

他在平州境内第一次上阵杀日寇,趁着黎有望鏖战,亲手宰了不少敌人,心中快意盎然。

救国军士兵们个个呆若木鸡,眼看着丁聚元带着日俘,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很多人暗自抹泪,“他娘的,憋屈!”

黎有望知道大家的情绪,也不急于安抚。他握了握唐晓蓉的手,想对她的护理和翻译工作致谢。

此时,两骑白马迅速从残破的城门内疾驰而来。头一匹马上骑着的是白露,她勒住马,扬鞭在黎有望胳膊上一抽,“怎么,大英雄黎司令上阵,唱霸王和虞姬呐?”

黎有望躲不及,被抽得连连后退。

后一匹马上骑着的是黄开轩。他胳膊还带着伤,骑不快,慢了半拍。

士兵们都看出白参谋似乎对黎司令有点意思来,忍不住笑了。某个人笑声一发,就容易传染。黄开轩下马来,板着脸呵斥众人,“不要笑,严肃点。”

白露带来的是好消息,径直告诉黎有望:“赵汉生这个狗汉奸退兵了。你打赢了鬼子,我估计他不会来偷袭的。”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黄开轩带来的却是坏消息,“七十八师的卫长河带着两个旅向平州进犯了,过了皇桥镇,跟我们一个民团保安营在郭店乡对峙。”

黎有望忙与黄开轩商议,韩主席要趁火打劫吃了平州?平州抗敌,他们背后捅刀,难道又搞直罗山那一出?

“为了救黎司令,我活捉过卫长河。他想要报仇,也不奇怪。不过,卫长河本人口口声声来电说是来帮我们的,如果我们不识抬举,再生事端,则一切后果皆由我方负责。”黄开轩有点忧心,“我给郭店民团胡营长下令,没有黎司令的命令,不让他们再前进一步。”

“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就算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要强夺平州的话,我们也得死死咬它一口。鬼子既然已经被歼灭了,我们先回城,让百姓们放个心,大大庆贺一下,造个声势来!”

3

“鬼子败了!平州平安了!”

警察们走街串巷敲锣喊。城内已经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

黎有望带着救国军主要指挥官到慈光寺休整,复盘整个战事。

此一战,救国军牺牲了二百余人,全歼源田部,应该是一场大胜利。在枣宜会战节节失利的情况下,江北打了这场硬仗,是前所未有之辉煌战绩。若说莲河一战,只是局部战区的震动,打出了这支杂牌军的威名,毕竟不是赢得光明正大,兵力还是日军近五倍,伤亡却比敌军高,这保卫平州的一仗,硬碰硬,伤亡小于日军,全国震动,心服口服了。

城中百姓自发地抬着白面馒头到慈光寺门口,饥饿的士兵兴高采烈地抢着就吃。

日寇第一次进犯平州城,就遭到了迎头痛击。没有比在自己乡亲眼皮子底下打一个漂亮仗更喜的事,血搏一场,扬眉吐气。有立下战功的士兵向老乡报喜:“婶子,我杀了一个鬼子!”

旁边立即有人嚷,“一个算屁,我操着机关枪,扫倒了起码十个!”

满城都在庆贺,只有黎有望忧心忡忡。

他浑身已经虚脱了,依旧硬撑着,接受大家的道贺。此次保卫平州,最终的战争结果完全偏离了他们的预先设想。他默默算出,如果携带攻城的大炮,日军大概只需要五百人的联队就足以攻下平州。如果陆空协同,有轰炸机助阵,需要的人数甚至可以更少。

白露在办公室外的门廊下追上黎有望,拿了两个馒头给他,说:“黎司令,这是平州群众的嘉奖,你也吃一口吧。”

黎有望摇摇头说:“吃不下,没胃口。”

白露见他强作欢颜,脸一冷问他,“刚刚取得大捷,你垂头丧气的,看来真是饿傻了吧。拿去吃,吃饱了,恢复力气继续给我打鬼子。难道你要我做一桌大餐,才肯张嘴?”

黎有望稍稍有了兴致,忆起黄开轩上次跟她学烧河豚的事,忍不住两眼放光,“大餐?说说看,除了河豚之外,你还能烧点什么?”

白露再白一眼,冷笑着报了一串菜单,什么烧雏鸡烧子鹅炉鸭酱鸡腊肉松花什锦苏盘,舌头都不带卷的,唬得黎有望一愣一愣。最后,她才叹口气说,“要是现在能吃上妈妈做的一盘糖醋松鼠鱼,那该多好啊。”

黎有望真的被她给说馋了,想到自己,正因要保护像白露母亲这般寻常平州百姓,才挺身而出的,忍不住捏着白露的手说,“等打完了鬼子,你可以一样一样地做给我吃。”

“美的你!”白露把两个馒头丢给黎有望,“这现成的,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黎有望慌忙双手接过,大咬几口。

一个士兵匆忙忙地出通信室,通报,“黎司令,收到了吕天平司令的特急电报。”

“到这时候,他才来信?说什么的?” 黎有望颇不快。

通信兵说,“他说,从战区顾司令长官那求援的两个旅,由韩光义部八十九军七十八师抽调,归于他本人指挥,卫长河师长担任副指挥。前来支援平州,即将到来,请予接纳。”

黎有望瞪大了眼,馒头也吃不下去了,骂道,“我这姐夫,安的是什么心?迅速给他回电,我已经取得了平州保卫战的大捷,不需要韩光义的援军。”

他跟着通信兵迅速到通信室,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拍出了电报,等待着吕天平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的回电。

过了一刻钟,信号灯亮了,吕天平迅速拍了回电。

通信兵迅速查看专用的密码本,一部道光十五年编的《平州县志》,翻译电码。很快,他起身将电文交到黎有望手中。电文内容如下:

“有望吾弟,欣聞大捷,可喜可贺。目前,宜巩固力量,防止日寇再犯。速移交城防之务予卫长河部。我随后即达。”

黎有望摔下电报,怒了,“我们兄弟拼命,要说论功,新四军有功,丁聚元有功,八十九军算什么!韩光义作壁上观,卫长河来摘果子,凭什么?”

慈光寺外,全城沸腾了,很多人在传着喜讯:“我们赢了,全歼鬼子!”

锣鼓更加密集地敲起来。一些老人将香案摆起来,向各路神灵致谢。鞭炮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过年。越来越多的人在传递消息时,喜极而泣。

第五十一章 十宗罪

1

保卫平州大捷后的第三天,黎有望终于签发命令,同意让七十八师入城。

为此事,救国军上下争吵了三天,朱子松、叶桂材等人皆言战,主动出击,打卫长河一个措手不及,再捉他一回。黎有望表示,大战之后,三军疲惫,再一战,还是内斗,这条路,显然走不通。

此时,主持过对七十八师作战的黄开轩的态度极重要。他沉思良久,提出一个字“拖”,就这么对峙着,凭借平州充足的粮草、高昂的士气,与卫长河对峙,不到迫不得已,不开枪。一旦开枪,完全可以再捉一次卫长河。

他这一提议,赢得大多数军官的拥护。黎有望不好轻易表态,只是拍出了吕天平的电文,环视众人,问,“那么,吕司令此令,该置之如何?我们能抗命吗?”

众人面面相觑。朱子松快人快语,直说,“我等是跟着黎司令起兵抗日的,只认一个黎字。”话说到“起兵抗日”,见黄开轩没表态,硬生生把后半句给咽下去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老上级为何没有坚决力争。

吕天平骑马进城,着一身崭新的呢子军服,佩着两颗金星的中将军衔。七十八师的几个军官骑马,紧随其后。领头者,是一颇为英武帅气的军官,佩着少将军衔,戴着一副金丝圆铜框眼镜,踌躇满志。

黎有望未曾见过此人,却一眼便知他是卫长河。不久前,他被黄开轩指挥的救国军偷袭生俘,旋即释放。此等丢军人颜面的事,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依然趾高气扬地入城,俨然是个胜利者一般。黎有望不得不服气,什么叫“心理素质过硬”,这就是。

卫长河身后跟着两个上校,是从七十八师暂借来的两个旅长。

黎有望一瘸一拐,到吕天平马前敬礼。得胜休养后,黎有望才感觉,与源田恶斗,用力过猛,身上有不少暗伤。

吕天平下马回礼,“黎有望将军,守卫平州、抵御日寇,辛苦了。现在由我部第三战区新编苏鲁皖游击纵队来接防。你部可在休整后,与我部统一整编为国民革命军苏鲁皖游击总队,勠力同心,共御日寇!”

两人对视,眼眶都有些湿润。许久,黎有望非常勉为其难地吼出了一句,“是,吕司令长官。平州抗日救国军接受整编,苏鲁皖游击总队万岁!”

有士兵随之呼喊,“苏鲁皖游击总队万岁!”

也有士兵改不了口,还在呼喊“抗日救国军万岁”,被人捅捅肩膀,醒悟过来马上改口叫,“苏鲁皖游击总队万岁!”

众士兵齐声呼喊,或互相拥抱。

两支部队差异极大,黎有望这边是兴高采烈,但是制服不整,大战之后,尽显疲态,而吕天平这边,精兵悍将,军容齐整,训练有素。

七十八师一一五旅旅长周朝,矮个子,微胖,葱鼻头。他还兼着七十八师副师长,卫长河得力之干将。他扫视了一下黎有望的队伍,嘴角滑出个不屑,“土鳖队伍!”

旁边的一二一旅旅长、七十八师参谋长何辅汉笑说,“可别小瞧了土鳖。黎有望平地崛起,空手掌兵,两战日寇,两战两捷,先夺莲河要塞,后保平州,一员猛将。”

“那是他运气好罢了,在战场上,好运气用不过三仗。以后这平州,靠的还是咱们。”

周朝不以为然。何辅汉摇头,不置可否。

入城仪式完毕之后,双方主要将领就在慈光寺内会议室落座,互相介绍。

吕天平这边介绍完毕,黎有望依次介绍了黄开轩、朱子松、叶桂材、白露、罗耀宗。吕天平向他们一一敬礼,口称“久仰,辛苦了”。

到王怀信,黎有望犹豫了下,就说是苏鲁皖游击队高级参谋顾问。

吕天平跨桌伸手,与王怀信一握,“久经战阵的高参!”

随后,由卫长河宣读战区司令的命令,“根据第三战区顾司令长官并省主席韩长官联合签署,此令:鄂西会战后,东部战区防务吃紧。即日起,由八十九军划拨两个旅,与平州地方武装合辙,整编为苏鲁皖抗日游击总队。责复役中将吕天平为该部队正司令,原七十八师师长卫长河为副司令。厉行整编事宜,以备御寇。其余人事,由该部队自行安排,报战区暨国防委员会备案即可。”

一纸命令出,原救国军人马无一不哗然。这算什么整编,分明是拿七十八师吃了救国军。当初七十八师主动从平州撤出去,一枪都没放,听说日本人要来就跑远了。而这份文件,居然对新编部队的人事安排不作一示,分明要给两军埋雷。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能跑到对面诸位的耳朵里。

黎有望猛喝一声,“安静!”

整个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两边的军官面面相觑。

沉默了许久,黄开轩咳嗽了一声,问道,“既然诸位长官受命而来,整编两军,我可否冒昧问一声,那么我们救国军的人马,该如何安排呢?”

卫长河又有话要说了。他瞥着黄开轩。月余前,正是这名黄脸悍将,出其不意将自己生俘,如今却低声下气问自己讨要官职。缘,有时妙不可言。他彬彬有礼,向吕天平和黎有望两人微微鞠躬,然后慢条斯理,“诸位,保卫平州,大家都做出了巨大牺牲,都辛苦了。”

他鼓掌,只有周朝和何辅汉两人应和。掌声响得极尴尬。

“鄙人虽然不是平州人,但却是平州的女婿,平州的半子。你们为我故乡做出了牺牲,当然这份功劳,不会因为整编抹杀。所以,诸位功臣都会得到合适的安排的。目前的安排是,你部独立编制,军营驻地也不变,仍以这个慈光寺为指挥部,我们新司令部,设在县政府。”

说得客客气气,但是却油滑,转移了主题,回避了最关键问题。

黄开轩冷冷一笑,“卫师长,您这安排,还真是很体谅我们的牺牲啊!”

抓捕自己的宿敌冷言,卫长河倒不以为忤,畅言道,“抗战至今,整个江北,我国军将士还有近二十万之众。日本人抢夺了上海,抢夺了富庶的江南,抢夺了国都南京,但是我们还在。我们依托着河网纵横的平原,依托着芦苇密集的水荡,依托着皖南鲁南的山岳,依托千千万的民众,与敌周旋,使他们不敢贸然全面侵犯江北,靠的就是‘牺牲二字。卫某今天回来,化干戈为玉帛,誓和诸位,与平州共存亡!”

这番声口,活脱脱韩光义化身。“化干戈为玉帛”六个字,是说给黄开轩听的。

2

会议散了。直到会议的最后,都没有人宣布对于原救国军人马的安排。

黎有望也不问,待会议之后单独找到了吕天平,问,“你不是说待在上海再考虑考虑吗,怎么来得这么快,一点招呼都不打就到平州城脚下了?”

他心中有點憋闷,虽然盛情邀请吕天平来平州担任这个游击总队的司令。自己前脚走,吕天平后脚就到了。专挑守了日军源田之后来,还带来了八十九军的两个旅,就像是吕天平早就装好了一个套。这可不是打马虎眼的时候,哪怕是郎舅。

吕天平笑眯眯反问黎有望,想问我是不是在故意算计平州的战绩?

黎有望埋下头,不答话。

吕天平正色说,“我若不这么急着赶来,你恐怕已经是战区司令部里的刀下鬼了。卫长河和他两个旅的入城,就是当初在新化换你命的条件。”

“我刚刚消灭了鬼子,守了平州,抗日有功,谁敢抓我?”

“有功,就能当天了?”吕天平不急不慢,从怀中掏出一份报告,“自以为是。这是你的十大罪状,有人呈报到战区司令长官顾长官案头上的。条条都能把你拿下,想听听吗?”

黎有望一身冷汗。有刀,居然是还有十把。薄薄一页的公函,能只手定乾坤?他死也不信。

“第一条,说你是据城自有,军阀做派。这个嘛,务虚,谈不上什么。”

“第二条,说你绑架平州,挟民众为肉盾抗敌,刀锋走险。这个嘛,你可推敲。”

黎有望哼了一声,懒得辩驳。

“第三条,说你除奸无能,挖除城中日伪间谍无力,贻误战机。你,承认吗?”

黎有望又哼一声。

“第四条,开始严重了,敲诈乡绅,恃强凌弱,贪墨军款。战区不处理,要到委员长面前告你。”

黎有望忍不住要拍案而起,“血口喷人。我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用在抗日中了,宁可啃着窝窝头,也不拿公帑一分。诬陷。”

“第五条,暗通汉奸,私自与南京汪伪方面媾和。这可是严重的罪名。军人条例,暗通敌寇者,毙立决。”吕天平目光如炬。

“缓兵之计,将在外,有权自处。”

吕天平点头,称好个“将在外”,随即报,“第六条,私纵战俘,以交好日寇,给自己留后路。也是枪毙的罪名。”

“敌强我弱,杀俘无益,是以羊公之策。”黎有望拿历史典故自辩。羊公就是羊祜,镇守魏吴边境时,安抚百姓,减免赋税,鼓励生产,深得百姓爱戴。连敌国吴国的百姓,都深受他善政感染,纷纷来投。

吕天平不理,继续念,“第七条,日寇来犯,不能在防区边沿主动迎敌,致使两个乡的同胞惨遭敌人屠戮。你还蔑视上级,无视省政府对于你部的管辖与指导。这第七条,绝对是韩光义呈上的。其心可诛。”

抗战最难之时,忍辱负重,收缩防线,委曲求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这平州城多一天在中国人手中,就多一分力量。一只飞虫落入黎有望手心,他用力一握,碾为齑粉,轻声道,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本来嘛,顾司令也没在意这些说辞。但下面,得认真斟酌。”吕天平面色愈发凝重,一口气报下了“八、九、十”三条。“第八条,暗通共党,在平州纵容共党活动。这个真是要你命的说辞。第九条,与新四军私下交易军粮。这个关系到我了,我岂能不顾?第十条,各方断定,你有投共倾向,不能委以一地防务之重任,尤其是平州这枚江北楔子。这三条,党国最忌讳,你死定了。”

“我粉身碎骨,费尽心力,保卫平州,那些人,就凭着这轻飘飘一张纸,背后捅刀?岳武穆之冤屈,也不过如此。”

黎有望欲哭无泪,对这个党国、那群官僚,已经满心的失望了。

吕天平说,因为私交的关系,顾司令把这十条用急电拍给他。他就知道自己想在上海多呆几天,已经不可得了。前线良将激战,朝廷磨刀待功臣,翻看二十四史,这样的戏码太多了,黎有望不是最惨的那个。

“我不来,韩光义就会举三个师,来攻打平州,点名抓你和丁聚元二人。七十八师只是先锋。在卫长河的背后,韩光义还准备了十三个团。你也知道,他合纵连横,收编大量江北地方武装,不是光针对日本人或者汪伪。不要以为你可以阻挡得了。”

吕天平拿出一纸密文给黎有望看,低声道,“今年3月7日,委员长公开对八路军发布五条训令,要他们守规矩,不得擅动,尤其不应违抗政府。训令之外,就是密令各路军政长官,随时可用‘五条原则为借口,惩戒中共。这就是他一贯的主张,‘消极抗日,积极反共。”

黎有望颓坐在椅子里,“那么,你们要剥夺救国军全部军权了。”

3

“这么多年帮着顾长官办事,可不是白给的。他帮我暂且拦住了韩光义。”吕天平起身,手背腰后,感慨,“老韩也不是吃素的,硬塞给我一个卫长河。这礼,不收怕是不成。今天会上说了,以后你还带着你的人马,但是平州的军事怕是插不了手了。我思前想后,你可暂时抓抓政治工作,肃清日伪敌特。”

黎有望怄气,说干脆把枪交了,还去小书店卖书。

吕天平摇头,宽慰他,军报发刊词上说“忍一时骂名负一方责任成败皆由天意,献一个头颅洒一腔热血生死都为中华”,“张自忠将军可以做到,我们也可以,不能心灰意冷。为国为民,自有天道。”

官话说完,黎有望怏怏不快,问姐姐黎带娣的后事。吕天平告诉他,后事刘琴秋在料理了,葬在万国公墓。

提及黎带娣,是两人共同的痛。吕天平立即转移话题,指着军用地图,“平州守卫战,也算囫囵胜利了。让我复盘你的战斗部署,我们先来检讨这场仗的得失吧!”

吕天平先是赞扬他的忠勇,随后一口气指出黎有望指挥中的若干隐患与破绽,一针见血指出来全指望老兵们两道防线阻拦日军,太过于轻敌了,也白白牺牲了太多老兵。吕天平毕竟是吕天平,眼睛毒。吕天平指出黎有望此番亲去上海,过于草率,军心未稳,主帅擅离军中大帐,这是起祸之道。

4

两人正欲深聊,突然一个士兵进门,报告说大事不好了,两部人马打起来了。

吕天平一惊追问,为什么事打起来?士兵如实汇报,“朱营长不许八十九军的人进城,双方在城东门口杠了起来了。”

黎有望迅速开动那辆挎斗摩托,带上吕天平,赶往东城门口查看。

打得正欢,朱子松和周朝两个主官在交手。各部人马各自呐喊助威。吕天平脸色極难看。黎有望拉了拉吕天平,“让他们继续,以后同城驻防,一支队伍的,不打不相交嘛。”

朱子松大战刚歇,往鬼门关走了好几遭,身体疲惫,还真不是周朝的对手,被连续几个过肩摔,躺倒在地,但是他不肯屈服,打倒了立刻鱼跃起身。

周朝看他一脸泥巴,竖着中指招引他,“再来,杀鬼子的英雄。你要是把老子撂倒了,今天我的旅就不进这平州城了。不然,你得躺着,让我们一个个从你头上跨过去!”

朱子松大骂“你个龟孙”,一跃而起,半蹲于地上,急着想扑。扭头瞥见,人群中黎有望看着自己,用手指点了点脑袋,顿时醒悟了。这是让自己打架得动脑子,出阴招。他不动声色抓了把沙土,站起身时迎面一撒,然后就是抠眼眶、扯头发,用尽全力撞倒在地。

周朝没防朱子松这一手,掩面骂娘不及,被他给摔倒在地。两边的士兵们发出了内容截然相反的呼声,一边是“好”,一边是“嘘”。

黎有望跳下摩托车,脱了上衣,对着周朝一一五旅的人说,“子松杀敌在外,累了,不算。你们中谁最能打,冲我来,一把定输赢!”

真有虎背熊腰的一个士兵冲了出来,“老早听说黎司令威名,在望江楼上单枪匹马杀了一队鬼子。今天有这个机会,我乌力吉就是想讨教。嘿,得罪了!”

无人制止他,那个士兵直冲黎有望而来。

黎有望目测,这个叫乌力吉的士兵脸圆唇厚,像是察哈尔或者热河的蒙古族人,极善摔跤,单凭蛮力肯定扳不倒他。在乌力吉近身之时,他矮下身子,猫腰前扑,全部的力量用到一只腿上。乌力吉没防备,展臂熊抱,却抱空,再想腾手抓黎有望的腰,却被他顶住自己腰。黎有望全力一运,乌力吉就四仰八叉地倒于地上。

乌力吉气急败坏,在地上嚷,“不算,再来!”

黎有望哈哈大笑,“我摔不过你,但是我赢了。兄弟,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咱们以后一起摔鬼子去。”

他拉起了乌力吉。乌力吉伸手就要再摔,很多一一五旅士兵,却为黎有望喊:“我们的黎团长,赢了!”

黎有望从中听到一两个熟悉的声音。那是自己老一七五师五二二团的旧部,鼻子一酸。

周朝挥手喝令,轻蔑地下令,“暂不进城!”众人默然。

“嗟我将士,尔肃尔听。国民痛苦,火热水深……”

双方士兵之中的老兵,不知是谁首先唱起来了。黎有望一愣,跟着唱道,“土匪军阀,为虎作伥。帝国主义,以枭以张。本军兴师,救国救民……”

吕天平本不表态,静坐挎斗内,听此歌,心中一箭,黯然泪下。他知悉,六年前,一七五师被改编,全师的士兵们,唱着这首曲子,踏过泥泞山道走出直罗山。

教唱北伐军歌,本来是他亲自给老一七五师部所规定的“励军八操”之第一条。他退出军政界,专心经商,再也没有听到这歌声。他忍不住也跳出摩托车斗,挥着手节拍,高声和大家一起唱。

周朝摘了军帽。名义上的长官吕司令如此,看着自己的部下,和衣衫不整的救国军士兵们,暗骂,“娘的,一帮猪猡相,脑子烧!”

当晚,卫长河设宴。

宴请以吕天平的名义发出,请黎有望部的人,说是庆功宴,也是换防宴。杯盏之中商议正事,正式会议,不讨论只宣布,这是北洋以来,军界的一种陋规。自从袁世凯起,无论是开战、媾和、提拔、夺权还是杀人,大大小小事务都在酒桌上先谈好。

黎有望知道规矩,就等晚上这场宴请。果然就来了。这是杯酒释兵权。倘若没有吕天平及时赶来,或许还是一场“杀虎宴”,自己喝完酒,就被卫长河拿出十宗罪宣读,拉出门外枪毙掉。这也是规矩。

好在今晚,有吕天平。

饭桌没有摆在饭店酒楼,放在卫长河老丈人唐经方家的“白金汉宫”。

黎有望来时,也没见唐晓蓉。参加宴会的人,吕天平以及卫长河在内,都是军容严整,气质高迈。黎有望的人,軍装破旧,面容憔悴。

卫长河笑着问:“再次见面,都熟悉了吧诸位?”

周朝告恶状,“师座,嘿嘿,熟悉,还摩擦上了,不打不相识!”

开席了。酒是孙家酒坊里的极品玉兰馨,菜是平州传统的“八鲜”。

时令已经入夏,天气很暖,离炎热就差一步了,各种菜品赏心悦目。但黎有望吃着却味如嚼蜡。

卫长河举杯,“诸位,喝了这杯酒,以后就没有八十九军七十八师,也没有抗日救国军了,只有游击总队。从今以后,我们都是吕司令的兵了!”

众人饮罢。大家依旧各怀心思,互相不敬酒,也不说话。

气氛就不是一般的尴尬,卫长河推了推金丝眼镜,看了看吕天平,又看了看黎有望,咳嗽了一声,方入主题:

“我权且代表吕司令把本队改编意见大致说说吧。平州的防务,由一一五旅接管。以后一一五旅在八十九军保留番号编制,但在总队,为暂编一大队,一二一旅为暂编二大队,负责莲河防务。‘金平州、银莲河,我们要把防区前移。原来抗日救国军的人马,按照吕司令的意见,为暂编独立大队,黎司令担任总队副司令,黄开轩担任暂独大队大队长。大战过后,三军疲惫,你们暂时不划防区,原地休整一个月再说。黎老弟,你的意见如何?”

黎有望独自喝了一口酒,拍下筷子想说点啥。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嚷,“他娘的,都端着酒喝上了,排排队分果子,怎么不通知老子呢,要把老子搁到长江里去?”

第五十二章 起萧墙

1

闯进来的人脸上一道耀眼疤痕,面红耳赤,怒气冲冲。正是丁聚元。他捏着一颗手雷闯进门,五个士兵都没拦得住。

卫长河误认为黎有望搞什么名堂,率然起身,责问,“黎司令,这人是谁,他要干什么?”

丁聚元自报家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前国军南京卫戍部队八十九军宪兵营少校营长,现任国民政府平州县民团上校训练主任,光复莲河要塞抗日义勇军司令丁聚元!”

丁聚元怒了,带着极大的愤怒,杀气腾腾的愤怒。众人都被惊起。

卫长河夷然不惧,笑,“你是来喝酒,还是来挑事的?要喝酒,吕司令长官在这,你得先敬三杯;要是来挑事,黎司令在这,他专治挑事的。”

绵里藏针,先礼后兵,拿吕天平和黎有望来挡。

丁聚元收起了手雷,睥睨卫长河,双手一拱,作揖,算是赔礼,取酒杯酒壶,先喝三杯自饮,又倒一杯,敬向吕天平,“吕师长,您能来平州,百姓的福气。自罚三杯,再敬您一杯。战友一场,都在杯中。”

吕天平没表态,喝了酒,悠然道,“丁营长,直罗山一别,几去经年。若非自报家门,我还认不出你。听说,脸上这道疤,在南京留下的?为国尽忠,我敬你一杯!”

他目光如炬。丁聚元心虚。直罗山,是吕天平败走的麦城。

“吕司令,当年直罗山,奉命行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丁聚元拱手一拜。

“此一时彼一时,都是旧事,还提了作甚……”吕天平话中无尽沧桑,直罗山一记暗枪,断了他北伐以来全部戎马生涯,“九龙湖二龙山的水泊里,你的人马安在。今年挑起事想劫平州的也是你?”

丁聚元不辩解,说是。吕天平点点头,不再多言。

卫长河顺势质问,“你带着家伙就闯夜宴,准备再劫一次平州?”

丁聚元摇头说,“打跑了鬼子,我本来是专程带着酒来找黎有望痛饮的。到此城,却听说平州被八十九军给接管了。我们在平州浴血奋战,人死光了,你部来接平州,这是唱哪出?你们又准备把我们往哪安呢?”

“给你脸了是吧?你什么东西,一个脱了队的兵匪,还敢质问师座?”周朝憋着气,猛站起来,大力推搡微醺的丁聚元。

“你算什么东西!老子给八十九军南征北战,卖命之时,你他娘的不知道还在哪嘬娘奶呢。”丁聚元更怒了,反手操起周朝手腕,铁钳般钳住,“我堂堂抗战英雄,若非上面过河拆桥,怎么就成了匪?你们才是匪,眼看着平州被犯,按兵不动。小鬼子被灭尽了,就来抢果子。真是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

周朝挣扎,丁聚元的气力远比他想象的大多了,丝纹动弹不得,只好骂娘。

“够了!”吕天平说,“是我邀请卫师长率部来接手防务的。日军两战失利,若不甘心,卷土重来,你们挡得住吗?盖子是你们掀开的,现在,我们替你们一块扛!”

这话是说给丁聚元听,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瞬间雅雀无声。

丁聚元松了胳膊,撒手放开周朝。周朝一个踉跄。

“这是平州琴湖八鲜中的簖蟹。什么是簖?就是拦螃蟹的竹篱笆,上头高出水面三尺,那些最勇敢的螃蟹,才能过这个‘簖,才能往前走。过了簖,就是收它们的竹笼子。掉笼子里的蟹最壮实,也最味美。我们吃的,就是簖蟹。这个‘簖,就是保卫平州,就是打鬼子,就是抗战。过去,就是个死,你们过不过?”

吕天平夹了一个切开两瓣的螃蟹,拿一半放到黎有望面前,另一半放到丁聚元面前。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前面是血海刀山,是悬崖断壁也得要过去。

“打鬼子,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丁聚元说,“我到许庄查看过。源田把三十多个乡亲集中起来,用铁丝线绑起,用刺刀一个个捅死,惨不忍睹。这个血仇,一定要报。”

卫长河则问,“既如此,你的人马还欲啸聚山林,自行其是?”

吕天平不发话。

“丁聚元,既然爬过了簖,就没有回头路。如今,我们都掉在笼子里,唯有拼死向前,彻底打破了笼子,才有出头之日。不然——”黎有望一直喝闷酒,此刻不得不幽幽表态,“只有被宰割。你别惦记平州了,你的人就编成游击总队下一个支队。莲河交一半给暂二大队的何旅长,你们共同防守。你的二龙山人马也编成一个支队,龙湖支队,作为战略预备队。鬼子真来一个师团,我们定然扛不住。胜不得,都退到水荡子,打游击去。”

卫长河心知肚明,黎有望服軟了,默认了改编。他端起酒杯来说:“好,黎司令安排很妥当,鄙人佩服。喝酒,我们都来尝尝簖蟹,以后齐心协力保平州。”

黎有望一饮而尽。丁聚元一肚子闷气,也只有跟着咽下眼前的苦酒。

2

黎有望酒醒,发现自己跟丁聚元两人和衣而睡,睡在了一张极其宽大的旧木床上。是一间雅致的房子,各类陈设古朴、素净,看起来像是一栋老人住的偏院。

一次夜宴,酒酣如此。摸摸脖子,头尚在颈项上,想来终没吃成杀人的请送宴,也真是险。黎有望一时记不起身在何处,隐约还记得昨夜事。天气转热,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汗馊味和酒气,迫切想去冲个凉。出门到院子里转转,果然院中一口深井。他脱光了衣服,提出一桶冰凉的井水,喝了个饱,然后从头淋下,冲个痛快。

满院的紫藤开放,墙脚荼蘼、月季也正艳。

战火虽然不绝,但时岁迁移,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行。其中有真趣,欲辩已忘言。

黎有望肆意沐浴。冷不防,院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个女子闪身进门,喊,“黎司令,你醒来啦。”

却是唐晓蓉的声音。这还是唐家院。

黎有望一惊,用水桶挡着自己,“嘿,我冲澡呢,你别过来!”

他和唐晓蓉之间隔着一大丛的荼蘼花。唐晓蓉只能看见他湿漉漉的头和半截伤痕累累的胸膛,但听他这么一吼,唐晓蓉立刻脸红了,“黎司令,我把早饭和换洗的衣服搁在这了,你完了自己来取。”放下东西,闪出院子门。

黎有望等唐晓蓉关上门,立即去取了衣服穿上。

院子里响起了哈哈的笑声。是丁聚元也醒了,也到水井边脱光了冲凉。黎有望咀嚼着皇桥烧饼,喝着大海碗的稀饭,在紫藤架下看着他冲澡。

丁聚元说:“你老爷们光屁股洗澡,人家大姑娘来,你怕啥?该怕的是她。这么多年,有过女人吗?”

黎有望猛吸了一口粥,不回答他的问题。

“嘿,别全喝光了,留给兄弟一口解解渴。我怀疑你压根就是个没开过苞的雏儿。我猜,你压根不知道女人滋味多美。驻防南京的时候,我跟罗汉巷一个做鸭血汤的小寡妇好上了。名字可好听,叫小月。要不是日本人来,小月不知是死是活,我怕早退伍和她一块到老门东卖鸭血汤去了。金陵国都的女子啊,来斯,胸脯子白得像雪……”

黎有望看到丁聚元赤条条的身上伤痕累累,斑斑点点犹如血迹,想必是炮弹破片给打的,比自己伤疤还多三倍。无声勋章,令人肃然起敬。黎有望不理他。

“好好,说正经的。吕天平什么意思?韩光义的苦头还没吃够,怎么把他给招引过来了?老实说,在平州地界上,他能靠的,还不是你我这两千多号杂兵。如此一来,岂非让你前功尽弃?”丁聚元最后打了一桶水,灌顶浇下来,连声呼“爽,爽!”

黎有望将原委告诉他,吕天平原本找战区借兵,没想到借到手的,却是韩光义的人,估计也是哑巴吃黄连吧。他把大半碗粥给搁下,抽抽鼻子,发现自己感冒了,“吕司令一定有他自己的计划,我们安能蠡测他的谋略。”

“我费尽心机意欲抢平州,到头来,还是卫长河捡了便宜。真不如当时趁你打莲河,一举拿下平州。以后该如何?”丁聚元抖抖身上的水,拿旧衣服再穿上。

“休整。正好,这段时间,抓间谍,把日伪在平州的眼线统统给挖出来。被他们坑得真是惨。”

“我不会交莲河的。”丁聚元斩钉截铁,“让何辅汉带着一二一旅在五里铺老实呆着,有事互相照应。若再往南一步,我是不会客气的。吕天平是你姐夫,不是我姐夫。你有吕天平罩着,我没有。”

“打鬼子前,咱们有约定,我若出兵,赏点枪支弹药。一千杆新枪,弹药若干。现在,它们也不全归救国军了,趁早弄点给兄弟。现在平州变三瓣了,不给我,也要被卫长河的人给拿去。”

丁聚元一边系着武装带一边说,坐地狮子大开口,毫不客气。

黎有望爽快答应,立即进屋拿笔墨写批文。临走,交代丁聚元,“枪,你迅速提走,怕夜长梦多。不交莲河这事,你也掂量好了。二龙山你怕都回不去。”

丁聚元见到批文,叹息,“黎爷大人大量,义薄云天,不计前嫌,拿我当兄弟。我算明白了,都是为抗日。那些做党国狗的,凭什么霸槽多一点,就觉得自己豪横。我不怕他们,大不了,过江投奔新四军,去找管蔚然。”

听丁聚元欲投管蔚然,黎有望也是惊雷一震,心中隐隐所思,竟然被他先说出口。黎有望将批文递给丁聚元,“你够硬气,投共产党也敢说。你先回莲河,枪弹随后就到。”

“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得去取。万一卫长河听到风声,就一个枪子都没了。”

丁聚元迅速抢过批文,笑起来,从裤子里摸出一颗手雷来,晃了晃,丢给黎有望。

“这是喝酒通行证,记得挂腰带上的,怎么就掉裤子里去了。还好没爆了。药性可大,一颗能结果一屋子的人。逃了一劫。我说你是个雏儿,有空到莲河,我找个中看的婆娘帮你开个光。”

丁聚元说走就走,最后撂下一句话:

“到莲河我就传令,二龙山我要是回不去,所部人马,只认你黎爷指挥。到了那一步,好好待我的兄弟们,别拿他们当匪!”

3

丁聚元心急火燎去领枪,说走就走,疾风骤雨。为了避开平州人的耳目,也不许黎有望送上一程。

黎有望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吃光了剩下的烧饼,咀嚼着浓浓麦香,心中颇为羡慕丁聚元。一个人,敢把自己的退路想清了,就不会再有任何顾忌了。而自己此刻,深感重枷披身,左右不能。猛然间,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想就此离开唐家大院,去军营召集士兵们出城轮操。转念一想,大战过后,弟兄们都累了,让他们安生地歇几天。

慢悠悠地出了院子门,迎面遇到了唐晓蓉。

她穿着学生装套裙,于院门外游廊边坐着,在等着自己出来。他整了整衣装,“唐小姐,昨晚贪杯,就不向令尊告辞了。谢谢这一晚收留。”

唐晓蓉嫣然一笑,“没事。黎司令,你还有没有什么日军的资料要翻译?听说我帮你做事,左校长特意减少了我的课,要求我多帮帮你们救国军做做事。”

“左校长可是个不错的人。他没对你说些其他什么?”

这是旁敲侧击。单纯的女孩子撒不了谎,唐晓蓉摇了摇头,“没有,完全没有。你让我保密的,那些材料,我一步也不会带出自己的房间。”

唐晓蓉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一口洁白贝齿,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黎有望不敢再跟她单独呆着了,匆忙告别唐家大院。

黎有望对这座几进几出的宅子,感情极其复杂。唐晓蓉一定不知道,年少时分,好几个春节,他都会跟随着母亲,一起到这所大宅子里的厨房间做短工,忙年帮厨做饭,挣点钱过年。

那时候,院子比现在规模要大上一倍。唐家的老太爷、唐大老爷都还在世。特别是唐老太爷,须发尽白,拖着个长辫子,蜀锦马褂,拄着拐杖,颤巍巍踱步到后厨来查看。

彼时,唐家长孙唐经方的两个小姐,是一高一矮小女孩,蝴蝶一般绕着老头子,皆穿着浅绿的英式羊毛绒格子连衣裙,戴着大红蝴蝶结,洋气四溢,光彩照人,宛如小仙女。灰土布棉袄的黎有望相形见绌,对富人有莫名的隔阂。

唐老太爷见到他妈妈带着小男孩来做工,也不责骂,老抓出一把唐经方从英国带回来的太妃糖给他。他母亲却诚惶诚恐,坚决不许他拿糖吃。

光阴驰转,自己竟这般成了唐门的院中宾,不由百感交集。

离开了唐家大院,黎有望出门上街漫无目的的闲逛。

大批周朝一一五旅的人队列整齐,往平州城里开拔。他们军服崭新,得意扬扬的神情,如阳光中的军刀一样刺眼。两个年轻的小兵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宣布游击总队扩防,全部接管平州。在这些新告示旁边,还张贴着黎有望此前发布的奉劝谍匪自首的告示。

黎有望不声不响地去撕了自己发布的命令。

有人猛拍他的肩膀嚷,“黎司令,都找您一个上午了。”

黎有望转头一看,竟然是徐永财。他手握一份报纸,递给黎有望看,“报司令,有人混入城中,散发了这个!”

黎有望接过,定睛细看,竟是上海汪伪编辑的《中华日报》。上面赫然刊登着一则消息:“原蒋记国军中将吕天平为保和平,设局杀发妻,赴任平州”。

他一惊,慌忙看下去,“吕天平之所以能够摆脱富商寓公生活,赴平州任职苏鲁皖游击纵总指挥,就是通过刘琴秋攀上蒋军第三战区顾司令长官这条大腿。顾某有意把他的表妹刘琴秋许配给吕天平,两人就此珠胎暗结。黎姓发妻久病不育,刚知此事,不肯让位,所以吕天平学吴起杀妻求将,设局杀发妻,栽赃给特工总部。”

报纸还附一张吕天平与刘琴秋相会的图片,以及一段貌似“善意”的评论。评论说:“吕天平素来主张和谈解决中日问题,或许他此举是为民族大义考虑,只身到任,调停江北蒋军与新国府及日本友邦驻华军之间的摩擦与误会。若果如此心,也堪为伟丈夫也。”

评论者署名“青禾”。如此时机,无疑是浑水摸鱼的离间计。《吴越春秋》里,越王勾践让吴王夫差猜忌伍子胥,便是让人到姑苏城传谣言。

“这种汪伪报纸,从来不得在本县出现,哪里来的?”

徐永财如实汇报:“有一群小孩在街头散发,大家哄抢。问了小孩,说是一个挑担的货郎让发的,给了小孩子糖果。我派人沿街去查挑担商贩,在青阳巷发现他丢下的担子。人不知所向,线索就断了。想必是一早换防,他乔装挑担混进城里散发的。”

第五十三章 疑金兰

1

黎有望怒气冲冲地闯到县政府。

卫长河的士兵内外忙碌,布置着游击总队的司令部,清扫房间,搬运家具。

黎有望见到了滕勇,问,“滕秘书,吕天平司令可在县府?”

滕勇脸色一寒,撇撇嘴示意,“赵县长那间办公室,被他征用了。”

黎有望就径直推开办公室外的警衛,闯到了吕天平的面前,把报纸拍到了他的面前。

此时,吕天平正在起草一份抗日阵亡将士葬礼上的讲话,看到汪伪的《中华日报》,从口袋翻出一副老花眼镜,搁在鼻子上仔细看。看完了,默不作声。

黎有望问,“那个姓刘的女人,是不是顾长官的表妹?”

吕天平点点头。

黎有望仰头,又问,“我姐清醒的时候,知不知道?”

吕天平冷静地说,“我是个男人,也没有和你姐正式结过婚,我和谁在一起,不需要谁的同意。”

“你就是一个乱搞女人的花花公子,背叛我姐!”

吕天平拉开抽屉,掏出枪,拍在黎有望的面前,“如果你相信这是事实,现在就一枪打死我。”

黎有望也立即抓起枪,对着吕天平的额头。仅仅僵持了两三秒,他又放下了,“我有这么蠢吗?这份报纸胡说什么,我知道。”

吕天平重新拿起那把勃朗宁小手枪,深思厉害。“你太容易沖动,人一冲动,就会受敌人的控制。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还要煞费苦心送到平州来散发?”

黎有望分析,“挑拨我们的关系,让我们彼此猜忌。就算我们能推心置腹,三人市虎,两人手下将领却多半会对此起疑,这是要往还没有熔为一炉的游击纵队里掺沙子!”

吕天平忧心忡忡地说明,这个执笔的“青禾”在玩阳谋,布局的人是高手。不仅于此,吕天平是游击纵队的总指挥,小报不说是丧家之犬,却说他搞桃色绯闻。连“吴起杀妻求将”这样的比附都搞出来,那些醉心戏文的黎民,一听便懂,其心可诛。造这种谣,一向有人爱听,极不利于游击纵队队伍的发展,来投军的被人一听游击总队司令是个登徒子,觉得挂不住脸,也就另投他处了。

“战争,也是包括舆论战的。枪把子,笔杆子,钱袋子,有时候,笔杆子起到的作用比枪把子还大。”

吕天平说的当然对。

十多年前,自打黎有望认识吕天平并在上海第一次见到姐姐黎带娣以来,黎有望就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不同寻常。

姐姐长年瘫痪在床,神志时好时坏,基本就是一个废人。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一辈子守着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不近人情。理,黎有望也明白。但是他还是无法接受,一个到处号称是自己姐夫的人,跟别的女人有了关系,特别是为了抱大腿而攀上的女人。他感到有点恶心,无名的窝火,忍不住还是问一嘴,“若你没有做安排,那么在上海那天打退76号,解救我们的人,那些自称新四军的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吕天平反问,“难道不是你安排的?”

两人瞬间都僵住。

吕天平想到了什么,没必要跟黎有望搅和下去了。他忙岔开话题,质问黎有望为什么给丁聚元枪支弹药,若说为守卫莲河考虑,这个重任就要交给何辅汉的一二一旅。

“丁聚元要我传个话,他不欢迎韩光义的人,一二一旅只能驻扎在莲河北的五里铺,再往南,他就不客气了。”

吕天平轻轻一哼,心知丁聚元不是不欢迎韩光义,而是不欢迎游击总队。他就问黎有望怎么看丁聚元。

黎有望认真地想了想,“这人有时候无恶不作,有时候十分仗义,却是一个真心实意的抗日精忠。我喜欢和这样的兄弟一起打鬼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人必不甘于蛰伏。他虽然打着抗日救国的旗帜,但曾落草为匪。你们两人本来是生死对头,现在却有了生死之交,算是一段缘分。我可以给他一条生路,一笔钱,礼送出境。”

吕天平很冷静,黎有望认丁聚元作兄弟,驱逐他刻不容缓。

“睡在榻边的,是卫长河好不好?游击纵队在平州立足方稳,要让四方诚服,正是千金市骨的时候,一个丁聚元不能容,还能容下谁?”黎有望觉得吕天平犯糊涂。

“曾文正公云,兵贵精,不在多。他起兵时,只有不到五千人,却要面对五十万之众的太平军,丝毫没有个怕字。打仗,要的是精兵,不是一群乌合之众。我已经让何辅汉派人去阻截丁聚元了,若一切顺利,他们能乘势收复莲河。”

黎有望急了,拍桌子责问,“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跟韩光义越来越像了?你这是破坏抗日,我怀疑——”后面的话,他硬生生咽下:吕天平来平州的目的,是与日寇、汪伪媾和。

“怀疑我什么?你要有能耐,就继续追查散布谣言的人。报纸是上海来的,我让人在上海那边查。散发小报的人,或许就是策动刺杀我的人。你姐,真的只是受了连累。”

黎有望说,“好,我不会让我姐死不瞑目的!”

2

吕天平刻意把黎有望留在了县政府开会,全军营以上干部,县府上下公务员参会。

面对众望所归,吕天平直陈当下工作思路:

三件事。第一件事整编。他带来的两个旅以及黎有望本部人马,连以上干部可以不动,但是士兵必须打散了重编,互相渗透。游击总队的队本部,按正规军制,设作战、训练、参谋、侦缉、军需、政工、医卫诸部,尽快树起苏鲁皖游击纵队的旗帜。

第二件事废除原来的保甲制,改为乡村制。遴选当地士绅或有行政经验之热心抗敌者充任各地专员,尽快恢复或强化基层政权,充分动员起乡村资源,收容流民和散兵,挑选能扛得动枪的入伍。

第三件事是征税与筹款,解决军需与吃饭问题。发出征兵令,用一切形式动员群众,招兵买马,加强部队训练,剿匪练兵。

吕天平随后逐一陈述在各个方向、各个乡镇的治理策略,却唯独没有提及莲河。但黎有望却深知,“剿匪”必定是剿莲河和二龙山的匪。换句话说,若丁聚元不同意整编,又不想让出莲河,在吕天平的计划里,是非得剿不可的。这种事不是以个人感情为转移的。

吕天平还给各人分配了工作承担,他主管全局,兼管作战,卫长河管参谋、训练与政工,黎有望负责侦缉,王怀信负责军需与医卫。

分拨妥当,卫长河不反对,他麾下的部属也无人反对。

大家目光投向黎有望时,他站起来公开表示反对。他还坚持自己原有的建议,给丁聚元一个特别支队的番号,且让他安安心心驻防莲河。若有二心,可以随时拿下他本人,进行劝解或再下手也不迟。游击总队刚刚成立,就对自己人动刀子,既损伤实力,也失信于天下。

会上顶牛,完全不给长官面子,哪怕是姐夫。吕天平按捺住性子,继续劝解黎有望:

“给丁聚元一个番号,他就光伸手要钱要枪,莲河还在他的控制下。他一南一北,钳形套在平州外围,哪有这等好事?这不行。这会令我平州很被动。既然黎司令力保他,我可以给他划两条道:其一,参加整编,包括莲河以及二龙山的所部,都必须打散,驱逐匪类,保留老兵,另外给他一个副参谋长的职位;其二,他让出莲河镇,收缩本部人马,退到二龙山的水泊子去,作为战略预备队存在,给他一个团级的支队长,一起协作抗日。既然他请你传话给我,那么就请黎司令也传话给他。”

黎有望说“好”,心想,要是截杀丁聚元得手,这划出的两条道,岂不都是屁话。暗自猜度,以丁聚元宪兵营长出身的警觉,何辅汉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吕天平还问座中诸位还有什么意見。

王怀信有话说,“上午,丁聚元就报领了救国军的一千条枪和弹药若干。有黎司令的手谕,我准他的人给运出城去了。没来得及请示您,我自请处分。”

吕天平表示领枪的事,他已经知晓,没有下令阻拦,是想不让丁聚元察觉。

黎有望冷笑,吕天平分明想靠运枪,拖延丁聚元返程的速度,给何辅汉的阻截争取时间。

会开得是又臭又长。军事之后,便是民事。

吕天平让县府秘书小滕,领着县府有司,一一总结平州近几个月的治理。县政府各个科、各个股的科长、股长,向军政长官逐个汇报了各自的工作。

到了饭点时分,吕天平让人抬进来一筐子的粗粮馍馍来招待大家吃,赞许道,“黎司令治军简朴,平州富庶地,但救国军无论官兵,商讨问题,就靠几个粗粮馍馍充饥。这是好作风啊,我们游击总队将来或许要打很苦的仗,克更大的难,这样的作风,一定要坚持。”

大家吃着馍馍,热火朝天地开会。

心急如焚,被吕天平点名赞扬,黎有望更无计可脱身。

整个平州城上空,突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吕天平挥手说:”日本人空袭!撤到院子里去!”会场中人匆匆忙忙撤往院中,训练有素地躲轰炸。

最后走出的,是吕天平和黎有望两人。吕天平询问黎有望,“防空警报系统是你布置的吗,反应时间多久?”

黎有望说:“基础部分是赵松在世时一手安排的,我稍作改进。十分钟的反应时间。”

吕天平显然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无声地点头称许。

大部分人都已狼狈地进入县政府防空洞躲避,唯独吕天平和黎有望两人还没有进去。

吕天平左手拿着望远镜,右手握枚怀表计时。黎有望也拿望远镜,向天空探看。五分钟后,天空中隐约的轰鸣声越来越响。是那种雷在云层里滚来滚去的轰鸣。

日军的轰炸机果然来了,并且绝不是一架机,而是足足一个机群的飞机来袭。黎有望冷汗出如浆。这个机群,足够把整个平州都夷为平地了,若说不怕,是自欺欺人。

吕天平看怀表,又向空中巡视,从容计算,口中念念有词,“仅八分钟,少两分钟。不要慌,我在上海几年躲轰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祸躲不过。听这个响,大概十架机、日本人这是在玩什么花样?源田来进攻的时候,不跟着轰炸,此刻前来,为什么?”

黎有望见他丝毫没有躲避轰炸的意思,心想,这个姐夫要么是胆大过人,要么是给气糊涂了。

3

令黎有望大出意外的是,第一波三架轰炸机飞过头顶时,并没有投下一枚炸弹。随后的第二波、第三波飞过去,也都没有投下一颗炸弹。

他陪着吕天平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一架又一架的飞机飞过。

轰炸机飞行的高度极低。他们很自信,此地毫无防空武器可用。用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绿机翼下涂装红色膏药旗。

飞机从头顶上掠过时,黎有望清晰地看到,投弹舱已经打开,黑色的航空炸弹挤得满满的,有如死神所孵的恶卵。螺旋桨巨大的轰鸣震得耳蜗生疼。机上投弹手只要一扳投弹拉手,引擎声就能立刻变成死神的呼啸,让平州瞬间陷入四处土崩瓦解的地狱。

但,这些飞机并没有投弹。

飞机已匿于无踪。

吕天平松了口气,说,“一共十三架飞机,三菱九七式轰炸机。看来日本人这次空袭的目标并不是平州,它们折向东北飞过去了,应该是去盐州方向。”

黎有望疑惑地说:“难道是飞行员把航图给弄错了,跑错地方了?”

“没有跑错,是有人让他们顺道吓唬我们一下。”

敲山震虎,日本人也懂这个词该怎么使用。

“前脚,我在平州竖起游击总队的旗子,后脚,他们就来飞这么一圈,给我们一个威慑。你也看出来了,只要这么一次集中轰炸,这平州基本上也就全废了。”

天空之中又传来轰鸣声。黎有望一惊,又举望远镜探看。

这次只是一架单机,它打开腹舱时,投下了东西。却不是炸弹,是一大串雪花般传单,一路飘飘洒洒,散落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几张落到了县政府的大院中,如冥钱一般。

黎有望伸手抓住一张,果然是南京汪伪政府和驻华东日军司令部敦促平州及吕天平归顺书。这果然是一次有计划的警告,先让轰炸机示威,再进行劝降。

“应该不会再有飞机了,就当是一次突发的防空演练。”

吕天平也抓到了一张劝降书看了看,下令,“你赶快回去,叫人查看全城百姓防空逃生情况,有无拥挤踩踏,有无趁火打劫。以后,要多搞搞这样的演练。平州城玉石俱焚,只是日军一念之间的事。如何保城不毁,要慎之又慎!”

黎有望默不作声,早等着吕天平支开自己。一次悬而未至的大轰炸,让他心中的疑窦又添几分:吕天平好似知道,日本人不会真的轰炸。

日机飞过,整个平州空空荡荡。下午三点半,他匆匆忙忙地跑回慈光寺,摇通了莲河的电话。

等了好久,才有人接听。

话筒里传出了丁聚元那一口大碴子味的东北话:“喂,黎司令?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娘的韩光义的人打我黑枪。不过,就凭何辅汉那破枪法,还想截杀我,靠溜须拍马换来旅长,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黎有望了解丁聚元的警觉和能耐,“枪你没有运到莲河吧?”

“我这点人手,临时雇车,押运这么多枪走,肯定是累赘。埋半道上了,以后有空挖出来。蚂蚁搬家,慢慢运回来。”

黎有望叹一声够机灵的,犹豫再三,终道出实情,“截杀你,并不是韩光义和卫长河下令,而是吕天平。”

“吕天平自己的意思吗?”

“是。他让我传话给你。”黎有望把吕天平讲的两个方案说了。

这次换成丁聚元纠结。他大喘了口气,“黎爷,我对你的这个姐夫万分敬佩,真心拥护他。我跟他无仇无怨。当年在直罗山,他吃暗枪,不是我干的。鲸吞一七五师,全是韩光义的指令。他刚下车,若拿我当立威的行货,我可不会认这个。若我拒绝两条道,是不是吕天平他就派兵去打莲河、二龙山?”

黎有望长叹,“九龙湖里二龙山,水泊深重,芦荡密集,易守难攻,他不会去。但是莲河作为平州通长江的门户,他一定会拿下的。”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也明白了。丁聚元稍沉默,终说,“他想逼着我到水泊子里当匪。莲河,日本人作为沿江要塞经营。外围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都是朝北开。只要你不来,咱谁都不客气。黎爷,你那姐夫到平州的这几手,跟江湖上盛传他重义惜才、舍身国难的大名,十分不符。他什么目的?不能不容兄弟我多句话:你得当心吕天平。”

黎有望鼻子一酸,长久不语。最后,只听到丁聚元怏怏太息,“他日,战场见。”

搁下听筒,黎有望在圈椅里闭目发呆,复盘自己去上海,目睹姐姐遇难,吕天平安排王怀信、安排自己返回平州整个过程。

在咖啡馆外解救自己的新四军,究竟是不是吕天平联系的?为什么在76号重重监视之中的吕天平能大摇大摆地离开上海?为什么他非要在自己消灭了鬼子之后,把八十九军的人给引来?为什么到平州来迫不及待地冻结自己的兵权,反而倚仗卫长河的人呢?为什么他非常自信地看着日军轰炸机来,好似知道它们一定不会扔下炸弹呢?为什么他非要逼迫表明忠心、矢志抗日的丁聚元呢?

他突然想到,吕天平说过自己与南京汪伪二号人物舟先生熟悉,与之周旋。

这个“周旋”二字,耐人寻味。周旋的结果是什么呢?是这个姐夫同意下水,并以平州为筹码换取自己的红顶子?

黎有望越想心越惊,觉得吕天平给自己带来的,并非抗敌期望,而是硕大的迷魂阵。有必要和几个亲密战友一起,把万端头绪理清楚。

第五十四章 埋忠骨

1

半晌漫无头绪,黎有望心中烦躁,就出办公室走走。出门正撞见白露在外面等着他。

误以为他在午睡,白露未曾惊扰他。见面,白露出言讽刺,“黎司令直接到唐家大院子去喝酒了,还留宿了。见到了二小姐没有?”

黎有望挠了挠头,尴尬不已,连说贪杯误事。

白露忍住了笑,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和日军散发的传单道,“这份报纸,我也看到了,明显都是汪伪和日寇搞的离间之计,谁信谁愚蠢。”

黎有望说自己当然不愚蠢,但是复盘上海之行,有个疑点令他很困惑,为自己解围的那些穿工装裤的枪手,自称是新四军的人。他以为是吕天平所联络的,吕天平以为是黎有望联络的。秘密接头地点,只有黎、吕二人得知。76号是跟踪吕天平而去,新四军又是何从得知?

白露心一惊,开口欲说“我联络的人”,还是硬生生把这句话给咽下去了,顾左右而言他:“可能,新四军是跟踪76号的人而去。”

这个解释合理,黎有望勉强信服,叹息,“我这个姐夫,城府深似海。真怕抗日救国军改成游击纵队后,就不再是我想要的那支队伍了。”

“你想要一支怎样的队伍?秦军,还是岳家军?有了这样一支队伍后又要干什么?”

白露质问他。前面这个问题,黎有望倒是想过;后面这个问题,还没有想过。就问秦军与岳家军有何不同?

“秦军是最具备国家军队性质的常胜军,谁指挥,战绩都辉煌。他们认律不认人。而岳家军是具有私家军性质的武装,岳飞一死,部队就垮了。我看,吕将军是有志于为国立制的人,不是专心做吕家军的人。所以直罗山受暗算排挤后,立即交了军权,退出军界。所以,你和他在基本理念上就有分歧,彼此间有误会很正常,他刚到平州,是要示意公平,总有个互相适应的过程。”

此言甚合公论,黎有望信服。有士兵通报,黄开轩邀请黎司令去墓园查看。黎有望遂邀请白露同去。

县府后的墓园里,黄开轩悠然等着黎有望来。此刻,他正吊着一只胳膊,带着县府财政科兼救國军的会计,与棺材铺子的徐老板结账。

恶战中,黄开轩先敉平兵乱,又坚守城门入口,功勋卓著。可卫长河这一来,因偷俘一事,对他怨念极深,处境极不利。

与徐老板正聊着什么,见黎有望来,黄开轩远远招呼,“黎司令,兄弟们的棺木已经入土,等你来确认一下,徐老板按六折收,签个字吧。”

黎有望走近,接过账单看了看,二百零三副薄木棺材,连收殓、整容、穿衣、造穴、担杠人工、纸钱纸马、花圈等林林总总,价格近万大洋计。他核对之下,用南京官话骂:

“徐老板,你这人太贪心了,非要我请你侄子徐永财局长来抓你。六折,你也好意思要,这是葬咱保卫平州的英雄。没他们,你那铺里的棺材就留着自己用了。你低价拿了多少我们军械箱木板打棺材?上个油漆,转手高价给我们,还狮子大开口。你个黑漆麻乌跟我耍二胡。我告诉你,你不要糊里糊涂的,要是比成本价高一分钱,老子就把你铺子端了,送回南京傅厚岗,让小日本特务机关长找你。”

徐老板被唬,连连说“么的么的”,用一口地道南京话赔不是,愿意二折捐给救国军。

等吓走了他,黎有望才与黄开轩到赵松的坟前,拜了拜,长聊。

黎有望眼见一排排坟后又一排排新挖的坑穴,黯然,“那么多生龙活虎的兄弟,一场仗打下来,全躺到这里了。”

黄开轩伸出未受伤的胳膊,抚了抚赵松坟头的碑石,“我有愧。每到赵县长坟前,汗流浃背。哪天我要死了,你给我在他旁边堆个小坟,把我跪着入葬,给他磕长头,赔罪。”

说中黄开轩的心事,黎有望换了话题,把吕天平对丁聚元的态度说了一下。黄开轩深深吸了口烟,静静听完了,问吕天平是不是要对丁聚元动手。

黎有望不答,给黄开轩点了支烟。

黄开轩吸了一口,说,“何辅汉上午出城,想必是去动手。但,以丁聚元的本事,应该没成,是吧?”

果然神算了得,不愧“小诸葛”黄开轩。自救国军组建以来,黄开轩忙着副司令的职责:招募训练新兵、管后勤补给、参谋军事、坐镇平州等常务,作用很大,却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谋他人不能谋,担他人不能担。黎有望不否认,直言,“开轩,你跟过我姐夫,十六七岁就入赣军,当勤务兵,当副官。打北伐,收江南,收平州,也是老臣。若非直罗山一劫,你现在,至少是他的参谋长。你劝劝我姐夫,在我和他之间,需要可信赖的传话人。”

“不会,我跟着丁聚元做了一趟匪,吕将军不会再那么信任我了。他不治我的罪已经是上上签。”提及往事,黄开轩有点感伤,随后直陈己见,“我想去趟莲河,劝劝丁聚元。有三点必要:一是大道理。不管我们是叫抗日救国军还是游击总队,根本宗旨是打鬼子。这个大目标下,就要各方团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二是小道理。吕将军重新出山,兵强马壮,强龙过江。我们的人马只有一个半团。与源田一战,伤亡率高达六成。想平衡力量,就得设法引入丁聚元。三是我和丁聚元在南京战场有救命的交情,他的人里有我不少二龙山的旧部,也还惦记着我。不能看着两边兄弟,就此火拼。”

黎有望嘱咐黄开轩好好养伤,“既然要去劝降,我亲自去岂不比你去诚意更大?我跟他通过电话,丁聚元怎么肯轻易低头,叫嚣逼急了,他会到江南投新四军。”

“投新四军?”黄开轩把烟头在赵松的碑上掐灭了,“大家都烂在一口锅里,不管怎么翻腾,还总是一坨坨,荣辱与共,殊为一体,投共,死路一条。”

此时,吕天平带着卫长河、周朝、何铺汉和王怀信等几个部属,并唐经方、詹耽敏、宋醒吾等平州乡绅也来墓园祭拜。

一个排的礼兵踏着正步为他们开道。

2

葬礼极简单,却很隆重。二十九名礼兵对空放枪,排枪打出空包弹十一响,向国之殇,致以最高军礼。

吕天平亲手取一面青天白日旗,覆盖到第一個墓穴里的棺木上,铲土掩埋。随后卫长河、黎有望、王怀信等各掩一个墓穴。其余,军烈家属和士兵们同时给掩埋。

吕天平慰问完家属,就在赵松坟边给大家做演讲。他抹了把泪,掏出文稿,振声道:

“诸位,自抗战以来,我四万万孱弱之华夏同胞,孤军奋战,以血肉之躯抵御寰球最凶残之法西斯蒂日本帝国主义,前仆后继,牺牲之数岂以万计矣?今岁,自枣宜会战以来,更有无数中华男儿抛颅疆场,甚至有张自忠将军这样的军人楷模以身殉国,风云变色,举国鸣咽,抗战之艰,已臻至暗时刻矣。倭寇犯境,赖有我平州大好男儿挺身而出,阻敌于城外,扬功于踬踣。吾捧检两战中阵亡名册,除了平州籍民兵,还有四面客州乃至淞沪、江南、东北、西北、华北、四川、江西、两广的健儿,为保吾乡客殇,何等大德,不禁枯坐垂泪直至天明。今日吾等在此掩埋忠骨,他日安不备侪辈掩埋吾等?唯有抱定牺牲之念,方能求民族解放之功。吕某不才,返乡主持军务,自当以乡亲为父老,以平州为血骨,翼护好数十万民众,以军事为剏,谋和平为盾,保境为主,安民为上,竭力与日伪周旋,以期天佑人助,直至驱除倭寇、恢复中华,以告忠烈之良魂。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这一篇演讲,吕天平倒是真的动了感情,抑扬顿挫,听者无不动容。讲完后,他举起预备好的酒杯,洒酒祭奠亡魂。

众人端酒,为国殇招魂。

黎有望端着酒碗,问身边的黄开轩,“詹耽敏那个老狐狸,暗通汪伪,策动兵变,还未审清楚呢,谁让放的?”

“吕天平司令。”

黎有望恨恨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司仪卫长河高声宣布“祭酒”,大家都把手中酒洒到地上,黎有望则一口喝了下去。

葬礼结束了,众人散去。

黄开轩要忙着去给烈属发抚恤金,拍了拍黎有望肩膀,告辞。黎有望拉住他,“你腰上的那把刀借我用一下!”

黄开轩有随身带刀的习惯,身为军人,刀口舔血,无论何时,都有个杀手锏防身。他便从皮腰带内侧掏出了短刀递给黎有望。那是一把瑞士产的折叠弹簧刀,精致小巧。

黎有望弹出白森森的刀刃,吹毛可断,赞,“人在刀在啊。军人的警惕性,好!我找吕天平问几句话,如果不对,我可能要用到。”

黄开轩皱眉,提醒一句他,“不要轻易使,刃上有毒。”

吕天平正在和詹耽敏说着话,大概是商议重振战后平州通商事宜。

见黎有望挨到了身边,詹耽敏抱拳,“吕将军回来撑持局面,平州的大福,改日请您到寒舍长叙。您的内弟这人,太冲动。田舍翁詹某就先行告辞!”

詹耽敏走开。黎有望就挨到吕天平身边,愤然问,“吕司令,有一句话,心里头揣着不踏实,想问问你,向你请教。”

吕天平摘下手上戴着的日本川洋纱纺的白手套,也摘下军帽,擦了擦额头汗珠,让他但问无妨。

“‘以军事为剏,谋和平为盾,这十个字什么意思?”

“剏,读创,就是刀刃的意思。”

黎有望脸色更难看了,“我问你,谋和平为盾怎么解释,跟汪伪日寇有什么和平?”

“你这是质疑我?难道我们的战士作了这么大的牺牲,不就是为谋得国家的和平吗?”

吕天平鹰视黎有望,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了,“丁聚元方面,有何消息?”

黎有望的手插在军服的下兜里,捏着黄开轩的刀,指头生疼,“我想亲自去一趟莲河,当面力劝他,明天。”

“在平州,你是我不多的亲人之一。”吕天平拍了拍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你独自去,我不放心,辛苦周朝旅长,带一个营随着你。”

周朝听令,立即敬军礼,表态道,“是,若丁匪仍不听黎司令的劝告,属下视之土鸡瓦狗,敢立状书拿下莲河。”

黎有望的手被吕天平一拍,似乎被焊死在了里面,手心手背,汗汩汩而出。

“不,你得听黎副司令的指挥,以和平为盾,否则,军法从事。”吕天平语重心长对周朝说。

3

游击总队开始按部就班运行,吕天平总揽了军政事务。

黎有望一下子变得落寞无事可做了。午后,他闷待在慈光寺自己的办公室里,把玩黄开轩的弹簧刀发呆,心绪乱如麻。按着那个红底白十字的盾形钮,“当”一声,刀刃弹出,如玉珠投盘。这,就是吕天平嘴里的“剏”。

刀口隐隐有幽蓝的光,像一只深不可测的眼睛,狼,或者豹子的眼睛。

黎有望想黄开轩真是个十分小心的人,这把刀子不但锋利,而且还淬上毒。他发现黄开轩的这把刀子,是在莲河望江楼杀山本之时。黄开轩被山本压着,几乎要送命。黎有望一直以为是自己飞刀,救了黄开轩。

战后,他草草检视尸体的时候,发现山本下腹已有一处小刀伤,应该是黄开轩自己藏着的一把防身刀。这次情急之下,找他一问,居然真的有。这东西真漂亮,黎有望寻思着自己也该学黄开轩,常备着一把。

徐永财探出半个身,敲门。大战有功,他春风满面,志得意满。

黎有望请他进来。徐永财阿谀道,“黎司令,吕长官有话,责成您专职反敌特,让我全力配合您。您亲自指导,鄙职无上荣光。”

“不敢当,我指导不了你,重庆徐恩曾长官才有这个能耐。又要举报谁是共产党了,我跟你去抓他?”黎有望话中带刺。中统监视军政,是党国之耳目,自然为所有军政人员不喜,特别是那些地方豪强。

“哪里,我服从总部和地方双重驱驰。”徐永财略略鞠躬,正色道,“属下不才,这一次无关共产党,而是真正的敌特,汪伪的间谍。”徐永财拍了拍手中资料袋,牛皮纸封存,封口盖着“绝密”印。

黎有望兴致被激发,问是否取得詹耽敏通敌的证据,伸手便去接那个袋子。

徐永财看了看身后左右,手掩嘴唇,故作神秘,“非也。此案相关的人,怕你难以接受。白露有汪伪特务的嫌疑!”

“徐局长,你耍我。”黎有望忙去抽挂在椅子边的枪,发飙了,“一会说白露是共产党,一会又说她是汪伪特务。你知不知道,她可是韩光义主席的千金?”

徐永財迅速打开资料袋,慌忙解释,自己怀疑她是共党是有根源的,比如她跟那个左月潮接触,还跟“绿柳晴”的钱老板,很不正常地接触。

“都是我派她去的,为了保平州找路子。我都告诉你了,心里没点数,别瞎说八道。你嘴里的话,可是别人脖子上的刀。”

黎有望是真怒了。

“司令息怒。”徐永财忙不迭点头赔不是,并进一步解释道,“若白露不是共党,那么,我更确信她是汪伪那一边的了。这些资料,总部从重庆秘密送达我手。你刚才说她是韩光义的千金,那我就先给你这份资料。”一沓资料,他先抽出了一份南京中央陆军医院的住院病历照片。孰先孰后,他心中早有安排。

黎有望看了看,正是韩光义的病历。病历上说,大腿接胯部深潜炮弹破片,须行外科根治手术治愈。

徐永财对之作出解释,“北伐途中,当年的韩营长是奋勇杀敌,于阮水陷入重围,赖部下拼了命才救出来。这伤,就是那时落下的。党国的功臣啊!”

黎有望不禁想起在直罗山被枪毙的许汉山,一声叹息。

徐永财继续说明,那以后,韩光义大腿根子留下了一块破片,害怕伤着传宗接代的命门,一直没下决心动。北伐成功,天下稍安,蒋委员长亲自延请一位德国名医,在中央陆军医院动手术。手术成功,医生顺便用西洋最新医学检验术,检查是否伤及了命根子。

“结果令人大吃一惊,他有先天暗疾,输精管畸形,根本就不能生育!”

徐永财抽丝剥茧,缜密说明,额头渗出一层密集的汗。

黎有望则不动声色,“白露还有个弟弟。”

“既如此,显然另有真相。”徐永财迅速拿出另一张照片,“她那名义上的弟弟,是韩主席领养的部属的遗孤。这,是他在抚育院签字的领养证明。”

白纸黑字,黎有望见韩光义手迹甚多,无可辩驳。

“至于白露嘛,我给您看看这个。”

他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三位年轻军人的合影,皆是雄姿英发,少年气象。中间一个明显是韩光义,左右两边站的黎有望却不认识。

徐永财逐一介绍,“黎司令若是淮城人,一定知道军界鼎鼎大名的淮城三杰,韩光义、刘寿杰、许卓城,他们是乡党,还是结义兄弟。在私塾开蒙,皆拜于宿儒淮镜先生门下。其中,刘寿杰是老大,最先由保定武备学堂而入北洋军,官至相当于师级参谋长,风光一时。”

此人面目俊朗,只是双眉粗短,倒也合相书所谓夭折相。

“许卓城是老三,淮城大地主家公子,家资颇丰,撒钱开路,投靠刘寿杰,进入北洋政界。据说,在乡教书的老二韩光义,看兄弟都飞黄腾达,也辞了教职,欲投靠刘寿杰。刘寿杰密授,三兄弟都在一个篮子里,貌似呼朋引伴很风光,却指路他去广州投考黄埔,就算将来兵戎相见也是一个照应。”

黎有望一叹,“刘寿杰倒颇有远见。”

“可惜命不硬,战死在与奉军作战之中了。顺便一说,刘寿杰还有个同宗堂弟,叫刘寿良,他被大哥安排跟了韩光义,民国二十六年,战死在南京了。日本人一来,整个刘家都败落了,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叫刘清和。大学毕业后,被我们中统吸纳进来做事,安插在北平世界日报社。这些资料,都是总部调查刘清和背景时收集的。如今,拔萝卜带泥水,带出这么多重要情报。”

听得“刘清和”三个字,黎有望虎躯一震。

徐永财眼见他的震惊,却故意另开话端,又抽出半张照片。

“这个女子,黎司令可眼熟?”

这半张残照上是一个身着日式女生裙装的美丽女子,模样颇像白露,照片时间却是:“明治四十五年春 东京本乡町 樱荫西洋相馆”。

黎有望看,细细辨认,“她是白露的母亲,净凡居士!”

“不错,她原名叫白淑怡,当年可也是平州一美。去维阳师范学校读书,与韩光义相识。民国二年初,教育部公派,去日本进修。此时,翩翩公子许卓城,作为北洋政府所遣第一批文官,也赴东京学习。韩遂托许,多多关照二嫂。两人因此过从甚密。修学未满一年归国,白淑怡与韩光义结婚,生下了女儿,名韩映雪。便是白露。结合这么多情报来看,司令,您应该有大致上的判断了。”

第五十五章 劝莲河

1

徐永财为人时昏时明,死硬反共。黎有望常暗自纳罕,中统怎会看上这样的人。一番彻谈,黎有望不禁高看他一眼:此人绝非凡人。

徐永财用手帕抹了抹额头和嘴唇,继续说,“韩光义爱面子,手术后知晓真相,也没有发作,只是悄悄与原配白淑怡离了婚。至于白露本人或者许卓城,知不知道这些隐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日后奉军易帜后,许卓城一直留在北平,继续当官。在北平读书、工作时,白露还是很受许卓城关照的,并且在父亲韩光义和许卓城的安排下,还跟刘清和谈起了恋爱。不过,据我所知,这个刘清和现在帮76号做事。”

“嗯,够了,虽然这个故事挺精彩,但是到这里,并不能证明白露就通汪伪。”

黎有望内心已经是翻江倒海,依旧要为白露辩护。

徐永财知道黎有望对白露有私爱,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但仍然坚持把话说完,“目前,许卓城下水做了汉奸,担任着华北临时政府的要员,曾是王克敏跟前的大红人。今年6月5日,王克敏下台,王揖唐接任伪职。许卓城跟他不是一派,很受排挤。汪伪正好竭力拉拢,他很可能要到南京任职。我们本来只是想查许卓城的资料,意外牵扯出了这么多大情报。既然韩主席不能生育,白露应该多半是许卓城的女儿。所以,很多事,黎司令该明了了吧?”

他又拿出一张照片给黎有望看。照片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眉目清秀,衣着奢华,颇有英伦绅士派头。

“照片上的人就是许卓城。这是军统天津站陈恭澍,为策划暗杀行动准备的照片。”

黎有望拿起照片,仔细盯着这个“许卓城”看,也看出了白露的轮廓。徐永财的话,他心中已信了九分。“净凡居士”“白淑怡”“许卓城”“刘清和”……一串名字,令他头昏眼花。

两害相权取其轻。黎有望宁愿选择相信白露是共产党,也不肯相信她可能暗通汪伪。想起刘清和说过与白露约定去上海,想起韩光义对待自己女儿怪异的态度,他坐立不安。

“嗯,说到军统,我想问问黎司令,是不是他们把我的身份泄露出来的?是‘老K?”

徐永财居然质问起黎有望了。

黎有望故意不答,下令,徐永财掌握的情报,完完全全封好,不得向任何人,包括吕司令透露半点。

徐永财迅速收集好那些材料。黎有望沉思须臾,勉强点头。

“我会帮司令把‘老K也找出来的。军统的人,欺人太甚。”徐永财丢下一句狠话,敬礼告辞。

徐永财走到走廊上时,正撞见罗耀宗也夹着一沓材料走过来。

两人见面,各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碰撞一下。徐永财先赔笑,“罗参谋,神出鬼没啊,忙啥呢?”

罗耀宗打哈哈,“还不是抓敌特,打鬼子,保平州。徐局长是不是又逮住哪个共党嫌疑了啊?”不无讥讽。

徐永财照样打哈哈。

罗耀宗低聲威胁,“少跟踪白露参谋,我至少撞见三回了。”

他的手,按在枪套上。徐永财脸色一冷,匆忙告辞。

黎有望不知道,徐永财玩的是一手声东击西。

自发现白露与钱老板交流的蛛丝马迹后,他凭直觉推测白露有共党嫌疑。他还曾潜入白露寓所里秘密搜索过,虽然一无所获,但看到白露收藏着很多绝版的“激进书”,就更猜疑白露乃至黎有望的倾向问题。

中统与军统不同,他们对有左翼思想倾向的人更为敏感,军统则对于国防、军事类问题更为敏感。若论搞间谍和反间谍之类,中统自认是军统的老大哥。

收到总部的情报,徐永财如获至宝。不管白露是共党,还是通伪,徐永财都想借着黎有望的力,去挖出她的真实面目。

徐永财走后,黎有望心中焚起烈火。

自己动情的女子却是汉奸的女儿,此事一旦泄露,恐怕自己和游击纵队声名会大受影响,若被有心人再利用,那将是一场后果叵测的风暴。更让他烦躁的是应该如何处理与白露的关系,是继续发展,而是克制后退?

心情是如此糟糕,连罗耀宗闪进门来都没有察觉。

罗耀宗叫了几声,才把他给唤醒了。罗耀宗汇报,“黎司令,果如你所料,这几日,城内秘密电台开机频次太多了,能测出大致位置了,甚至电文,也约莫能破译一些出来!”

黎有望让他细说。

罗耀宗回头看了一眼,查看徐永财有没有偷听,随后低声说,“按黎司令的指示,我把监听定位在徐记棺材铺。铺子里应该潜伏着一架大功率的电台,靠自备电源发电。开机最频繁的,就是这架电台。”

“什么情报,可是日寇或者汪伪的电台吗?”

罗耀宗汇报,是军统的,使用了加密电文。加密层级并不高,他在军中学习过类似密码,能破译个大概。有条电文,乃直接请示戴老板的:

“吕欲驱丁,丁或去江南投共。可联络文强主任,劝投江南忠义救国军。”

文强乃是军统鼎鼎有名的大特务,此时,正在江南建立“忠义救国军”。以“忠义”二字号召义士抗日救国,搞出不少大动静来。

2

“丁聚元,军统惦记着他的人马,想把他的队伍弄过去。吕天平和卫长河逼迫丁聚元,他走投无路,要么投共,要么跟军统走。我得去找他一趟。”

一支队伍能被戴老板看上,那是肉离虎口半尺。据说,戴笠在重庆被美国人比附为“中国希姆莱”,深感做特工险处太多,很想趁着抗战自立一军,改入军界。军统因此四处伸手,急欲拉拢各路杂兵。吕天平眼中的鸡肋,正是戴老板眼中的香饽饽。

黎有望连捶罗耀宗胸膛三记,称赞,“辛苦了,不居功,不要钱,埋头苦干。时机成熟,我给你记功升职。”

“为了抗日,性命尚不惜,何况为官为财。”罗耀宗敦敦肺腑之言。

黎有望更高看一眼,“好样的。姑苏城丝绸大王罗家大少爷不做,为国难颠沛流离,出生入死,不愧黄埔的精英!”

罗耀宗身躯一颤。显然,黎司令也悄悄摸过自己的底。他随即一字一句答复,“家富家贫,当了亡国奴,皆生不如死!”

第二天天一亮,黎有望就和周朝两人点齐了一个营的人马,急速行军,沿着莲河岸走,直赴莲河镇。

黄开轩力劝黎有望别去,黎有望不听。

一路,黎有望沉默不语。黎有望并没有事先通知丁聚元。自回莲河后,丁聚元也没再打电话。两人不通音讯,未知有变数。

莲河两岸,几日前源田带着日寇报复,烧毁了不少村庄,黑垣断壁,废池乔木。某一处,还见到深深的壕沟、鹿寨,依稀可见爆炸的弹坑和斑斑的血迹。正是叶桂材所部第二道防线所在。

周朝跟黎有望不熟,更瞧不上这个“黎副司令”。两人一路无话,到莲河镇北五里铺。这里,是当初偷袭莲河预先扎营之处。林木更葱郁,有鸟发出哀鸣。

黎有望主动说:“周旅长,你带着弟兄们就在这里扎下来营。再往前,就会遭遇丁聚元的人了,大家搞误会了不好。吕司令为啥点你,而不是何辅汉来?想必原因,你也清楚。”

周朝言语中不屑,“何辅汉干事不利索,没做掉丁匪,放虎归山。换成我,根本就不劳您跑这一趟。”

黎有望淡淡笑笑,摇头,只身一人打马,进入莲河镇。

丁聚元的人马荷枪实弹,三步一岗,沿着镇主街道两边陈列。黎有望在马上,每走几步,就有士兵竖枪立正,口呼,“奉迎黎司令!”

他轻车熟路,拍马慢走,至原日军基地外。门口还挂着“抗日义勇军司令部”牌子。

丁聚元在场院中间摆了张八仙桌,备着酒菜,招呼他坐下。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部下,圈成了一个半圆。

“你一个人?我还以为吕天平倾城而出。” 丁聚元招手示意他坐下喝酒。

黎有望下马,伸手倒酒,一饮而尽,“恍然如梦啊,几月前,观音庙前劝老兄,现在还得劝老兄。”

“带枪了没?”丁聚元摊开手问。

黎有望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摔在了桌上,表示,自己不会强迫他的。若他要去投新四军,还能帮着联络管蔚然,但最好,还是归顺游击总队为上。

丁聚元摆弄起左轮手枪,将里面的子弹全部退了出来。六发子弹散乱地摆在桌上,丁聚元取了一颗塞进弹巢,随手一拍转轮,满腹委屈倾泻而出:

“上次,在莲河,让你跟白露玩枪,试出了真金。这次,不逼你,轮到我玩。这玩法叫作‘俄罗斯轮盘,兄弟在东北时候刚流行,白俄带进来的,不过,还没玩两把就撤到关内了。为了在这地盘上争口气,你知道我受了多大委屈,夺平州,熊五被击毙,黄开轩跟你走了;劫白露,枪杀了翟老二;查内奸,毙掉了侯三。这次吕天平来,又要动我。我一个堂堂宪兵营长,想带一支队伍打鬼子,上头没人罩着,就这么难?”

黎有望不答他话,询问是否有人劝他去投江南军统的忠义救国军?

“我瞧不起军统,就算被尿憋死,也不会跟他们撒到一个壶里去。”丁聚元把枪摔下,喝酒,“可我手下这帮兄弟们乱了,分成三派,有想归顺吕天平的,有想找新四军的,有想找军统的。我覺都睡不踏实,生怕他们炸营,割了我的头去邀功。这样吧,六发,五颗空膛。最多五句话,你说服我和我的兄弟们!如果不能,交给天意了。”

说完,他拿起了手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太阳穴开了一枪。空膛。

俄罗斯轮盘,丁聚元在自己身上玩,着实震撼。黎有望拍了拍他肩膀,迅速提出,带着这么大队人马去找新四军,目标太大,过了江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日本人吃掉。

“我可以化整为零。你吓不倒我。”

丁聚元又自斟,喝空,举枪,第二击。

黎有望一惊,伸手握住丁聚元的手腕,击槌还是撞在了弹巢上。空膛。

黎有望知道他玩真的了,端起一杯,“敬你是条汉子。是我需要你。大路朝天,你随时可以走。吕天平回平州,大谈‘以和平为盾。我担心有人要跟日伪媾和,没有你的力量在,真有变数的时候,我怕吃不住吕天平和卫长河。”

丁聚元抹了抹胡髭,咧嘴笑,“你要反你姐夫,可别诓我。不过,这才他妈的拿我当兄弟!”

甩枪丢给黎有望。黎有望拿起枪,喝了口酒。烈日当空,他仰头一喟,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铛”,清脆一声,又一发空膛。

丁聚元拍着他的肩膀,大笑。所有的人都大笑。

大营门口,啪啪响起了枪声。丁聚元一惊,黎有望也一愣。

转眼间,周朝带着大股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进来,高呼“不许动”。他们都戴着德式钢盔,打着绑腿,背负着咖啡色牛皮弹匣袋,清一色端着汤普逊冲锋枪。悍兵强将,一目了然。丁聚元的兵纷纷举枪投降,无人反抗。

“十五分钟!”

周朝提着一把汤普逊,径直来到桌子前,将枪重重地摔在了桌上,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说:“丁大当家的,我的特战排,跟着黎司令渗透进莲河,杀进你的指挥部。怎么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丁聚元冷笑,“好,有种,跟我玩这手!”

迅速拿起黎有望的枪,冲着自己的脑袋连扣扳机。

黎有望眼疾手快,紧握住他的手腕,奋力把枪口朝向了天。

最后一击。“砰”,裂响,莲河易主。

3

获知丁聚元同意被收编,吕天平波澜不惊,不喜亦不惊,提出整编纲领:“丁聚元这人不可带兵。我本来想灭了他,既然是你说服他的,那么也不能做绝。给他一个位置,编为暂编第五大队,撤到五里铺。何辅汉的人进驻莲河。整编,士兵们都打乱了分配。”

“李存勖听信谗言,冤杀郭崇滔,导致身死族灭。这是在埋雷,给韩光义,给汪伪日寇机会!”

郭崇滔,灭蜀之功臣,忠心为国。后唐主李存勖,只是听信刘皇后谗言,派人秘密击杀,导致部下一连串叛变,一代战神被杀。黎有望双手撑在吕天平的办公桌前,用五代之典,兴师问罪之态,怒火中烧。

他的怒有缘由。周朝买通丁聚元的部下,带着特战排,趁着自己劝说丁聚元时,冲入丁聚元的指挥部。显然,这都出自吕天平的授意。正因自己单枪匹马去说降,丁聚元才毫无戒备,好似这一切都是吕天平和黎有望的谋划。

“黎有望,我是游击总队司令,我知道怎么做,有利于我的队伍,有利于抗日,无需你来教我!”

吕天平的语重心长、吕天平的春风拂面哪里去了?变脸比变天还快。黎有望力劝自己冷静。

“渗透进城散布谣言的敌特抓到了没有?”

“我一定会抓到!”

他愤愤然离开了吕天平的办公室。

丁聚元也被放了出来。他刚刚和卫长河签了整编协议,同意莲河所部八百人编入游击总队统一训练,二龙山上留守的一百二十人作为镇守支队存在,交出机枪以上级别的重武器,保留轻武器自卫,接受游击总队粮饷。禁止扰民、劫掠等一切行为,否则以匪患视之。

两人都被变相地削了兵权。

黎有望愧見丁聚元。越是有愧,越想说清楚自己无辜, “丁兄,全是吕司令和卫长河的安排,我亦是被蒙蔽的棋子。”

就一句话,丁聚元信便信了,不信,也毋庸多言。

“暂五大队大队长,驻扎五里铺,轻松了!”

丁聚元笑,苦涩,无奈,憋屈,但还是在笑,“跟卫长河签下了整编协议,我的人,一张纸,全拿去了。韩光义在新化没办成的事,现在,成了。我欠下平州不少血债,杀了赵松,也殃及一些百姓,怕平州容不得我太久。”

丁聚元话中却无怨艾之意,伸手示意“请”,两人就到县府附近一个大碗茶棚坐下,抽烟,慢聊片刻。

“真心抗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谁动了歪心思,投敌叛变,就算过去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能容忍。”黎有望发了狠。

“兵都没有了,发这种叫花狠,多可劲。你说我们两个,几个月前,还在为争平州斗得你死我活,结果,都成这样了。”

一碗冷水,冰冷醒脑。黎有望不语,喝粗劣的大碗茶。

丁聚元沉默良久,压低声调说,“我不妨告诉你一个大秘密。我说去江南、找新四军,不是随便开玩笑。转眼快到七月份了,我估计,韩光义这孙子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你还记得那个张德文吗?”

他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

黎有望努力回忆,“被你们杀害的那个共党教员?”

他终于记起自己见张德文的最后一面,仿佛又见那年轻人抬起血污遮面的脸,微微冲着自己一笑。张德文摇了摇头,吐出一口血,用尽力气说“内奸是……”。

掏出烟给丁聚元敬上,点起来。

“哈德门,好烟,就是不给劲。”丁聚元深深吸了一口,“张德文,有骨气的共党。”

丁聚元似乎顾虑很多,最终道出了那个秘密:

“我当时告诉你,观音庙本是我等入城匿伏之地,张德文是黄开轩入城后所捕。他是共党无疑,还真是嘴硬,死不招供。这也启发了黄开轩。那封信确是伪造,是黄开轩的手笔,本想在夺城过程中用之,他有圣手书生的本事。你黎爷蹦出来,计划全破了。”

“圣手书生”萧让,乃是水浒好汉中最擅书法一将,模仿过枢密使蔡京的笔迹,几乎以假乱真。黎有望一说便懂,当时宣称伪造,果然不差。

“其实,这件事,只是一半真相。黄开轩反水从你,劫城失败,我原打算把张德文放了。他一个穷教书先生,又打不出什么钱,没必要养肥猪。我一直主张,劫富济贫,盗亦有道。”

黎有望几乎要喷出茶来。“盗亦有道”,亏大老粗丁聚元说得出口。

“我被你逼到了观音庙里伏着,抽空跟他最后谈了谈,准备放人。黄开轩都没打出什么名堂。这样临死不惧的汉子,我可能从他身上掏出什么东西来吗?他跟我一番说道,把我的话给套去了。他问我是不是军统的人。我就跟他说,老子跟军统的人不共戴天。你是知道的,在南京麒麟门,我全营的兄弟,都是因为军统递的假情报给坑了。他们用我们拖延时间,让韩光义从容乘船去了江北。我们跟十倍的鬼子肉搏,全死光了。”

此事,黎有望略知一二,这时听来尤为惊心动魄。

“张德文说,我们那次劫城,是被人利用了,是被军统所利用。”

这番话有内容,黎有望不禁竖耳恭听。

第五十六章 不速客

1

“那时,我已夺城失败,能不能活着从观音庙出平州,真不好说。正因此,张德文才开诚布公告诉我说,赵松的确就是共党。之前,赵松已强烈预感到自己可能有危险,想让他离开平州,却被我们抓捕。赵松有仁有义。张德文说,对于军统,说明他已经暴露了,不想活了,但如果我想活,可以给我指路。”

“什么活路?”

“他请我帮他一个忙,求我杀了他,让他最后死在庙门外。”丁聚元声音越来越低。

黎有望不解,“让你杀了他,是他自己的意思?”

丁聚元沉默了一会,又接上支烟,说:“是啊,壮士啊,除了想自保,没有任何心思追究什么国共之争。升斗小民,都是炮灰,管不了那,何故再跟共党结梁子。”

“那么杀了他,怎么有活路?”

“他要用自己的死,为其余的共产党人报信。”

“报什么信?”

“鬼知道。”

黎有望瞬间想到张德文临死前模模糊糊口吐“内奸是”。共党有没有内奸,内奸是谁?他脑子里纷繁芜杂。或许,他就是单纯通过自己一死告诉同志,军统已经盯上他们了。

最关键的一点,黄开轩是怎么得知张德文中共身份的。想到这一层,令人不寒而栗。那关键时间上,黄开轩就像韩信,他选择丁聚元,则丁聚元能夺城,选择自己,则自己夺城。

恐怕,黄开轩选择自己并非他宣称的那么简单。黄开轩,究竟是什么人,他从何得知张德文和赵松是共党?

“作为交换,张德文给我指了一条道。”

丁聚元回头,看了看远处县政府。两个卫兵表情木然地挺立,别无他人。他伸出了四个手指头,晃了晃,新四军要来平州了!张德文劝说我,新四军在江南防区四处受顾长官的重兵挤压,缺粮缺饷,已经立下东进北上的策略了。下半年,就会有一支力量移师江北,与八路军南下力量会师。”

“下半年,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什么时候就好了。张德文也不知道。他劝说我,如果不跟韩光义干,不跟军统干,也不甘心落草,可以跟着新四军走,将功赎过,是一条光明大道。”

“他让你杀,你就杀?”黎有望百思不得其解,“用他的死来给自己的同志报信?你完全可以把他交给我,我可以保护他。”

丁聚元嗤之以鼻,“我若得手平州,张德文兴许死不了。要不是你,平州我都得手了。你,平地里冒出来。张德文更不清楚你跟军统什么关系。就算你不杀了他,你以为城里其他人不想杀他,比如徐永财?”

此言甚是,黎有望无可辩驳。他感叹不已,赵松屡次找到他商议起兵,其实也算是一种自救吧,夺城以待新四軍。

他更懊悔不已,早一日答应起兵,赵松也不至于此。

“新四军要真来,你说,我有多大能耐跟新四军打。二万五千里,老蒋都没困住他们,他们不灭我,已是上上签。我当然不想杀张德文,相反,还想把他带出平州加以诊治。却没想他摸到了枚旧瓷片,割腕自杀。眼见没救,我就急急召集你谈判,并把他带出来,让所有人见到他已气绝,遂了他的愿。”

黎有望吸了一口冷气,想来众多人质中,丁聚元偏偏要把张德文拎出来给众人看,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安排。心中却又另外的疑惑,韩光义一直想肃清江北共党,他戒心很重。这些共党,靠自我牺牲,迷惑韩光义?韩光义把两个旅搭给吕天平到平州,其实是一石二鸟,收编杂牌军,同时防御新四军北上?游击总队说到底无非还是个杂牌军,卫长河这些人自认为是中央军嫡系,不带着什么目的,怎么会屈尊到一个游击总队中来呢?韩光义和吕天平是否存在某些默契,拿平州作为一个模糊的缓冲地带,一个中间地带,保持这种不战不和,不降不抗的状态,实质上在调兵遣将防着新四军?

“张德文不惜一死,跟我说新四军要来,不论如何,新四军下半年看来都要过江北上。新四军一来,平州和江北这局大棋,就更有意思了。咱们怎么办,得考虑清楚的。我巴不得他们早点来,这样一来,我们就解脱了。这事,我也露底给你了,你怎么想呢?”

丁聚元喝尽了茶,咀嚼起非常粗劣的茶叶和桔梗,苦,涩,甘,三种味道杂陈。黎有望没回答他,心中层层谜团,如同触动机关一样轰隆作响。他开始陷入深深的犹豫之中。

“先告辞,到五里铺与周朝办交割。我这个暂五大队大队长,也要上任去了。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恢复队伍的军籍了。我不指望那些兄弟们一辈子跟着我瞎混。很多人也倦了,不想再做一支散兵了,给他们一个名分,也就罢了,不然,周朝凭啥能撬动那些兄弟反水?”

丁聚元看出了黎有望的犹豫,打了招呼,就告辞出城。出城时,他完全换了心情,卸下了无形之中一个沉沉的担子,吹着呼哨走,直奔城南马场取自己的马。

黎有望拱手送客。

跟丁聚元这番长谈,给黎有望巨大的震动。

平州格局,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很想去找黄开轩谈谈,找左月潮谈谈。但转念一想,新四军要来,还未见眉目,不能声张。当下之急,是查清散发报纸的人。

秘书滕勇见着黎有望,毕恭毕敬,“黎司令,还有事请吩咐?”

黎有望闪身,笑,“没事,先走!”

黎有望走远。

一个戴着礼帽的、穿着西服的人,看着他的背影走上前来,笑对滕秘书,“您好,您是吕天平司令办公室的滕秘书吧?鄙人从上海而来,想找吕司令,跟他谈谈生意上的事情。这是介绍信。”

滕秘书打开介绍信,是一封南满商贸会社金碧辉社长写给吕天平的信,介绍本社驻沪分社经理来平洽谈通商。他笑说,“南满商贸会社的刘经理吧,吕司令就是让我来迎接您的。请随我来。”

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黎有望,客气说,“好,有劳。”

2

吕天平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质问,“金碧辉社长,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女汉奸川岛芳子女士?你好大胆子,怎么敢来我这抗日游击总队的司令部?”

“做生意嘛,笑脸相迎八方财。既然吕司令已经开放了平州的城禁,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我自然敢大摇大摆进城来。卫长河的兵不同于黎有望的兵,只要给上三块两块大洋,对来客会很友好的。再说,吕司令您不也是拿了舟先生的手谕,大摇大摆离开上海的吗?您知道,我在上海盯了您多久,您特别喜欢在午夜时分到二楼阳台上抽一根雪茄。”

咄咄逼人,来者不善。

吕天平丢下介绍信,冷冷问他准备到平州做什么生意。

“猪鬃换粮食。我想,吕司令对这门生意不陌生吧?不要卖给美国人了,风险大,卖给我们‘满洲国。至于猪鬃的来源,只要有钱赚,我们不会追究是不是从新四军那来的。”

“刘清和经理此行,不会真是因为猪鬃生意这样简单吧?”

那个来人,正是刘清和。日伪又一次安排他潜入平州了。

“猪鬃嘛,只是个添头,我此行,一是给吕司令送大富贵,二呢,是来监督吕司令答应舟先生的君子协定。”

这是利诱,更是威胁。吕天平不吃这套,反问之,“刘清和,你的堂叔父刘寿良将军可是战死在南京的英雄,你却觍颜事敌,明目张胆为敌来劝降,就不怕死吗?”

“我敢来,自然是不怕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平州这孤城,就像弃子一颗,还够不着让我怕。”刘清和的脸上全无惧色,“你以为这城里,就全是你们的人吗?我全权代表南京政府,督促你早日归降。”

吕天平表示,由刘清和出面,恐怕还不够分量,要有诚意和平解决平州问题,得搬出一些够分量的大人物来。“目前,时机也不成熟,平州不完全我说了算。”

“嗯,我听懂了。您有自己的难处。”刘清和拍了拍自己手中的帽子,“刘某虽然是个马前小卒,但还是能帮着吕司令解决一些事情的,比如兵匪头子丁聚元,再比如,那个不青不红、不知深浅的内弟黎有望。”

吕天平微微一笑,“如果即刻将你礼送出境呢?”

“如果吕司令执迷不悟,拒绝和谈,这份报纸,您仔细看过没?”

刘清和捏掉了礼帽上的一根枯草叶,拍了拍吕天平案头上的伪《中华日报》。

“你就是那个散发谣言的人?你就是‘青禾!”

吕天平脸颊微抖,随即不动声色。

“怎么能说是谣言,您跟舟先生之间不是有口头协议吗?否则,76号如何轻易让您离开上海?这是于私。于公,您别光顾着看关于自己的小道消息,也要看看报纸头条。”

吕天平这才注意到那份报纸的头条,赫然刊登着“皇军战机编队轰炸盐州,全力遏制江北赤化问题”,随题配发一张航拍盐州县城遭受轰炸后,残破零落的照片。

吕天平一惊,都是那天编队从平州城飞过的轰炸机干的。

“一次轰炸,打烂了一千八百多年的盐州,毁掉民房上千间,炸死两千多人,物资财产损失无数。都是无辜的同胞啊,您说,我不心疼?我在滴血!您既然提及我的堂叔刘寿良将军,我也知他曾是您的战友,您就当我是自家人。这些炸弹,要落到江北明珠平州城头顶上,吕司令以为会好一点吗?清和不才,望司令三思,为平州十数万民众着想。想清楚了,再跟我说礼送出境的事。”

刘清和痛心疾首,几乎是涕泪全下。

吕天平看不下这种表演,端起茶杯,自顾自喝茶。

端茶送客,刘清和识得,向他微微鞠躬欲告辞。到了门口,他转头甩一句话来,“这几日,我就在平州城待着,如果吕司令的人想找我,随时可以。如果您想保证刘琴秋女士和您女儿的安全,想请您帮我打听个人,白露。她是韩光义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友。”

吕天平把茶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刘清和不失风度微笑,出门。

3

呂天平仆从上任,就宣布平州进入和平状态,开放平州城禁。

大量不速之客进了平州。先是卫长河两千多号人马,在新化洼地吃糠咽菜驻防很久,有饷无处花,到了富庶的平州,大有乐不思蜀之态。之后,难民、流兵、客商、身份叵测的掮客、形形色色的过路人都涌进了平州。大量的物资、商品也随之而来。战火旋涡中,短暂的狂欢。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人流,花天酒地的士兵与军官,各种醉生梦死的杂色人等,黎有望等人也是一筹莫展。

卫长河、黎有望和丁聚元三股人马在换防整编,平州四境关口管理变得乱糟糟,人员身份甄别也变得不可控。黎有望与黄开轩、朱子松、叶桂材、罗耀宗等特别小心,暗中对那些与游击总队密切相关的人等逐个排查,工作量巨大,不胜其苦。

这一晚,游击总队的高级参谋王怀信回到了他在绿柳晴旅社暂住的房间。

身为中共地下党员,按照上级的指令,他抵达平州后,就入住这家旅社。平州城内旅社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为何指定在这一间,王怀信也看不出端倪。他一度想跟姓钱的老板套话,也没套出什么意外惊喜来,那老板要么是毫不知情,要么是嘴特别严。

回到旅社,王怀信在哼着戏文:“龙在沙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有朝一日我出头,手持三尺斩旌旗。”

突然有人打门。

在旅社里打门,这事很不寻常。

王怀信拔出手枪,凑到猫眼查看,是一个身材窈窕、穿着灰布旗袍的女子,一脸风尘仆仆依旧掩饰不住她柳眉杏眼、美艳之色。他迅速开门,左右一瞥,惊愕,“是你?”

那个女子佯嗔,“怎么了,你有落脚地,就忘了露水妻了?不欢迎?我现在就走。”

王怀信一把拉进那个女子,用脚踢上门,“我想你想到恨不得变成你的肉中骨,岂有不欢迎之理!”

两人相拥缠绵,倒在床上。

正热烈着,王怀信突然又推开亲吻自己的女子,警觉地问:“你是怎么能从上海到平州找到我的?”

女子从身上掏出一份伪《中华日报》,“喏,看这份报的。我听你提到过侬要复出,跟着吕先生干事。既然这报上登着吕先生到了平州,我在沪上寻你不着,就跟着到平州来找找看了。到这里被守城门的兵头头吃了豆腐,但却打听出你的下落了。”

王怀信颇为感动,坐起来,冷静地说:“含玉,没想到你对我动了真情!我都知命之年了,从牢里出来,落魄成这样。为了避人耳目,才托身烟花之地的。那日,从你那不辞别,以为我们发的那些海誓山盟也都成了过眼云烟。没想到你当了真。我这样的过客,你应该见得很多吧?”

那个女子叫作肖含玉,原本是上海天乐门剧院的舞女,在风月场上认识了落魄的“老克勒”王怀信,得知他曾是党政要员、失势军人,她就认定要跟着他。

肖含玉紧紧拥抱着王怀信,“怀信,你是大英雄,杀敌打鬼子,我真心仰慕侬的。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跟你到南平的山间去采茶,吃糠咽菜也是好的。现在这抗战乱世,有个像你这样的男人伴着,比什么都好。”

一个沪上石库门里走出的端庄江南女子,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真是掏心肺的托付了。

王怀信老家就在福建南平,武夷山绵绵林莽之中。因其籍贯,深受同为武夷人的三十路军司令长官器重,视为股肱,年纪轻轻就提拔为师长。长官有亲共倾向,他也跟着亲共。长官抗击日寇,他也跟着抗击。长官欲据闽自立,他也跟着。结果,长官兵败垂成,流亡异国,他无路可去,只得投降中央军。

兵败被禁闭之后,王怀信被老蒋打入了另册。长官出走海外,部下纷纷离散,原本倚重的那些关系瞬间土崩瓦解,见他如瘟疫般避之不及,他成了孤魂野鬼。但组织上秘密找到了他,拉了他一把,动员他到敌后继续发展抗日武装。

回想往事,王怀信不禁抚摸着肖含玉细细的后颈,“嗯,妾有情,郎有义。放心好了,吕先生带我到平州来,这里,就是我东山再起的机会,我还不至于当个叫饭花子。”

王怀信吻她的脸。肖含玉推开他,说,“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溜走了。我不要那么多好听的话,娶我。”王怀信点点头发誓,“时机成熟,我一定八抬大轿娶你。”

“不,就是现在。我来时想好了。我是个舞女,不是个婊子。侬若不娶我,我马上走。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跟你王怀信有任何的纠葛了。我不要八抬大轿,我只要你一声‘嘎子婆。侬要有心,今天就是洞房。”

王怀信再度拥其入怀,“好,我娶你。今天月亮正圆,我们对月拜结。”

他找出三根烟放在桌前,点燃,两人对着窗外的月亮跪下。王怀信扭头问:“含玉,你不后悔?你可是天乐门的头牌娇娘,随了我这半糟老头子。落魄将军不如横行丘八,将来,不知还会有什么大风大浪。”

肖含玉斩钉截铁,“永不后悔。这世上,愿得你一人真心待我。这世上,我也只愿意真心待你一人!”

两人拜天地,共说誓词:“我,王怀信,我,肖含玉,愿缔白头之约,良缘永结,佳偶天成。今日赤绳已系,花好月圆;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誓。”

誓毕,肖含玉已满眼是泪:“夫君,我此生跟你了,要我吧。”

王怀信长叹一声说:“我王均如何等福分,能得你这位红颜青睐。战局中,不方便请人证婚。我若负你,天诛地灭。”

两人相拥倒在了床上。

城内另一端的密室内,罗耀宗红着脸,摘下了耳机,关掉了“1号线”的监听,揉了揉太阳穴,长舒一口气,用铅笔在便签上记录:

“6月20日夜9点,庚辰五月十五,上海舞女肖含玉(?)找到王怀信,两人结为夫妻。此人行径,十分可疑。”

第五十七章 不期遇

1

整编是个麻烦事,比任何人预想的都麻烦得多。

士兵皆打散了重新编队。两支血统不同的部队要揉在一起谈何容易,军官层面的整合,在吕、黎弹压后,还能表面上客气,底下士兵就没这么容易了。

黎部主力是平州的民兵,吕部主力则是外州籍的士兵,骨干是韩光义在淮城、豫西、皖北、鲁南新招募的“淮海健儿”,其余是保卫南京失利后被打散的各路中央军残兵,老兵油子。簡而言之,客在平州。双方互相看不顺眼,摩擦日多。

连平头百姓都在窃议八卦小道消息,日本人倒是没来得了,两个司令不知什么时候准打起来。

救国军的士兵,早就不服吕天平那两个旅的耀武扬威,处处以正规军自居,未立寸功,仿佛是救城英雄一般,窃据各路要津。上海小报添油加醋散布流言,说吕司令杀了黎司令的姐姐,打的是鸠占鹊巢的主意。刘清和的挑拨煽动,火上浇油,就把平州变成了斗兽场。

已经陆续发生了好几次冲突,都是为诸如走路不让道、吃饭抢馆子、泡澡堂子抢浴池、听戏抢座之类小事而起。有些人实在不像话,打架都打到花街的妓院里去了。

黄开轩不得不四处奔走,调停士兵之间的斗殴。今日一早,黄开轩就到兵营里协调换防士兵的铺位,有人匆忙来报,说一伙士兵在小校场约架,宪兵连已经把他们都给扣押在小校场。

军容军纪已经渐渐不成体统,黄开轩不得不派人请黎有望出面。

黎有望晨起,跟着兵工排的人打铁。

救国军建立后,县农具厂就被征用,建了一个军械厂,维修枪炮,收集空弹壳灌新枪火。

保卫平州的白刃战后,黎有望总结经验,倡议全军佩砍刀、朴刀之类的冷兵器,近战能占上风。光凭着枪刺,一对一,干不过鬼子。

凡有得空,黎有望就跟兵工排的战士一起打刀,算是晨练。

听说士兵约群架,黎有望叹一声“热闹”,赤着胳膊就赶到小校场。

两边冲突人数差不多,共约三十个,朱子松也在里面,见黎有望来,还记得军鞭子的厉害,羞愧地低头,退缩到众人身后藏起来。

正中央,一群老救国军的士兵大声吆喝着。三个人正抱着一个大汉。那大汉铁塔般不动不移,发出狼嚎似的吼叫。

黎有望不声不响地走到黄开轩身边,赞叹,“在英烈碑下打架,真是会挑地方。”

黄开轩侧过头看了黎有望一眼,叹息,“入行伍这么多年,这支队伍越来越不成体统了。不要说直罗山上的队伍,就二龙山水泊子里的兄弟,都比游击总队军纪强。”

“给战死的兄弟们找找乐,傩戏,娱灵。”

黎有望和黄开轩打哈哈。

与丁聚元长聊后,几日内,他反复在回味丁聚元的话,对黄开轩这老战友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他秘密让罗耀宗摸过黄开轩的底,忠诚于党国,如清水濯洗一般干净。张德文之死固然可悲,黄开轩虏而杀之,是为夺城的权变,是丁聚元在挑拨离间,还是黄开轩另有所图?

黎有望也说不清这种感觉,像刀锋上的寒光,越是锃亮,越是惊心。

“那个汉子,我查过,叫乌力吉,察哈尔人。草原上的汉子,原来还是个小喇嘛,日本人把他们喇嘛庙轰了,参加西北军到了这里。我赌,至少要五个才能把他压趴下。”

黎有望清了清嗓子,大喝一声,“稍息!”

大部分人瞬间站定了,还有几个人在推推搡搡。黎有望瞪了众人一眼,沙着嗓子吼,“怎样,还要我把机枪排给调来,喂你们吃枪子?”

众人肃静,跟着看热闹的百姓都默不作声。

黎有望振臂一挥,“打架违反军纪,按军纪条例办。但尔等敢闹事,说明有勇。这次,本司令就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给自己挣脸。打架,要光明正大地打,但要打出本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他是何意。

“我与吕、卫两司令已经议定要选拔宪兵警卫队的人选。这是本队中精锐之精锐,既然你们有力气没处撒,各位兵爷,是汉子的,这一遭分晓。”

黎有望请黄开轩把他们分成三组,自由组队,唯一的前提就是:每组原救国军与正规军的人数必须各一半。然后在一起比赛,三国演义,混战,只动拳脚,最后哪组能取下搁在英烈牌上的游击总队旗帜为胜者,以胜者为班底搭建宪兵警卫队的班底。

有黎有望的命令,本来有些胆怯的人群开始炸锅。

“司令,看我的,这个队长必须是我。”

朱子松第一个响应,找到与自己斗殴的一个国军上尉连长,搭成一组,每组十人就干开了。这可不是互相谦虚的时候,一番混战,三组人马,组内成员互相配合,各逞机谋与拳脚。朱子松很机灵,晃了个身子绕过乌力吉,踩着他后背一跃,抢在七十八师的人之前取得旗帜,顺利擎在手中挥舞。

一场比试下来,既避免了处罚,又打出了个明白来,两边人马都舒畅了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识,互相搂肩搭背,众军士喜悦,谁说两个司令不合?这他妈的就是奸细搞鬼。

只有大力士乌力吉闷闷不乐,不跟任何人勾肩搭背,直接找到黎有望,“司令,我不服,你们南方人脑子灵光,这是比滑头,不是比勇。我乌力吉浑身力气,找不到敌手!”

黎有望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乌力吉,敬你是条汉子,别愁有力气没处使。正好是打散了重编,你不用到宪兵警卫队去,直接做警卫班班长,我天天陪着你掰膀子,练摔跤。”

“好!”乌力吉一听,顿时乐呵呵地笑开了,“那我就跟着黎司令!”

没人不欢喜了。黎有望问黄开轩,“以后不打仗的话,多搞搞军事竞赛,军人运动会,大家感情自然会熟络起来。”

黄开轩大摇其头,认为治军不是儿戏,队伍会毁于嬉闹。

黎有望正和黄开轩聊着,抬头,远远见百姓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慌忙搁下黄开轩追过去查看。

2

那人发现黎有望注意到自己了,按下头上的礼帽,遮住了脸,混入散去的百姓中,隐身于巷陌。

黎有望追着走了两条街,最终还是跟丢了。他有点疑惑。这时,有人从他身后拍他的肩,“黎司令,到处找你。”

黎有望飞身,擒住那人手腕,却是县政府的滕秘书。

“喔呋,黎司令好大力气。”滕秘书揉着生疼的手腕,“有件事,我须得向您秘密汇报。”

他把黎有望拉到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将刘清和拜访吕天平的事大概说了。

黎有望大为吃惊,“刘清和这个混蛋,明目张胆,跑到咱的肚子里闹腾。全城搜捕!”他这才确认,自己刚刚所见之人,的确就是刘清和。

这两天,刘清和就是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平州四处转悠着,把整个平州的大街小巷、城防布局摸了个清楚。

所谓的“游击总队”近况,混乱得令他大跌眼镜。黎有望是怎么凭着这帮乌合之众连打两个胜仗,灭了那么多日军的?或许,只是纯粹运气好。杂牌军在小校场里的闹腾,刘清和也是尽收眼底,见证了黎有望拉拢的手段,不过儿戏罢了。

甩掉了黎有望,吹着口哨至尚义街。刘清和是靠着打听找到这条街的,也找到了一个叫作“求知书局”的铺子。

除了大店名,书局外还挂着两块小牌子:“抗日救国军士兵俱乐部”“抗日救国军军报编辑部”。刘清和微微一笑,感叹,“麻雀不大,五脏倒是俱全!”

俱乐部的大门洞开,屋内空无一人。堂屋的书架都被环摆到四周,正中间搁着三张八仙桌、十来条板凳,还有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抗日救国,奋勇杀敌”之类的字句。一角的条桌上搁着一架手工油印机。印刷前,须于钢板蜡纸上刻字,用油墨滚,一页一页地推刷。油印机上吊着一盏煤油马灯,旁边隔着一摞刚刚印刷好的救国军军报。

刘清和无声无息地跨进门,拿起一份军报来。出于职业本能,他认真拜读。其头条是《论持久战(节选)》。倒头条文章是署名“左月潮”者所写的一个短评《抗战时期国民教育战》。文章道:

“普法之战后,德人欲亡法国,普鲁士力推德语教育。今天,日本人在朝鲜、台湾省和东北等地推行日文教育。殖民地之民大多忘有中华,甘为法西斯蒂战车做炮灰。教育战之可怖,远甚于屠城,须以死志坚守……”

刘清和嗤之以鼻,摇头一叹,“天真!”

正翻着,听到木质楼梯上传下脚步声。有个女子声音说:“士兵识字速成班第三期,整编结束后再招生。要看书,自行登记,从书架上取。”

随后,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子整理着武装腰带走了下来。正是白露。

刘清和颤抖,刻意把帽檐压低,“我就随便看看。来看书的军爷们多吗?”

白露听那人声音、看那人身形,也是一惊,“看书读报的士兵还是不少,更乐意到斌园里听戏看洋片。先生您是……?”她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刘清和摘下礼帽,轻声叫一声:“映雪,是我,清和!”

“刘清和!”白露真的惊了,慌忙往室外看了一下,疑惑地问,“你怎么来平州了?”

“在上海等不到你,就来找你。老天保佑,我还能活着与你相见。你怎么会穿上军装了?”刘清和极力压抑自己的激动情绪。

两人稍稍寒暄。白露告诉他,自己困在了平州,遭遇到了兵乱,母亲不幸病发去世了,就滞留在了这里投军。

刘清和不解,问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投军。白露坦言,“说来话长了。你到上海怎么样,有没有找着门路?来,坐下说话吧,我给你冲杯咖啡。”

她转身到楼梯下口木柜台,用暖壶给刘清和冲泡咖啡。

“这兵荒马乱的平州还有咖啡!”刘清和靠一张八仙桌坐下了,“我还以为你回去找你父亲的呢,差点去新化找你。”

“城禁开放,搞到少量越南咖啡豆,品质不好,可以喝。”白露一边倒着咖啡粉,一边解释,“我父亲和我,不冷不淡。在平州,遇上可以信赖的朋友,大伙倚重我,就跟他们一起投军抗日。”

“抗日,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跟小日本打?我们不是说好拿着干爸的推荐信,到上海去谋个和平的营生,远离这些是非的吗?是不是有人扣押了你?”

白露挑了少许白糖到咖啡里搅拌,解释,“清和,可能你误解了。我想离开北平,但没想过到上海过什么和平营生。世界都乱了,哪有什么和平可言?”

她用搪瓷水杯把咖啡端到了刘清和的面前。

“有的,相信我,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青翠的牧場,有一望无际的羊群,有安静的世外生活,富足,美满,和平,远离是是非非。”刘清和深情地说。

白露则立即表示,世界上或许有和平之地,但她不想去,现在,她已经是一个上了火线的战士。

“什么战士!我在这的街面上都亲眼看见了,纯粹是一伙散兵游勇,朝不保夕的乌合之众。跟他们去打日本人,简直是以卵击石,我十分担心你的安危啊!”

刘清和急了。

“混乱是暂时的。你不熟悉他们的指挥官,他是一个不太一样的人。你看这个小书店,就是他以前经营的。现在我接手了,做个读书俱乐部,给士兵们扫盲学知识。我相信,他们的队伍,会有条光明路。”

刘清和伸手,打翻了咖啡杯,抓住了白露的手,“小雪,别鬼迷心窍了。跟我走吧,我说的那个地方真的有,在阿根廷,在巴西,我正在想办法,搞签证,到那里去,买一块大农场,保证能给你最幸福的日子。立刻跟我走吧。”

“别这样,你误会了。刘清和,我们只是朋友。”白露惊了,连忙把手给抽了出来。

忽然,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闯进了堂屋。

徐永财举着枪,顶着刘清和的脑袋,“刘先生,我们黎司令正挖地三尺,找你这个狗汉奸,没想到你跑到救国军俱乐部来了,贼胆包天。跟我们走一趟!”

徐永财身后,黎有望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3

刘清和被请到了徐永财的警察局审讯室。

他依旧是翩翩风度,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份伪《中华日报》,从容翻看着。

黎有望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徐永财则得意扬扬地绕着他问话。

徐永财手里持着一根皮鞭,皮笑肉不笑地说:“刘清和,你老家淮城。你不知道,我们平州人好厨艺。我烧得五样好菜,第一道叫水包皮,锤敲鞭打,太花哨,太暴力了;第二道叫皮包水,外面无损,里面断得很有分寸,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第三道叫天女散花,拿神经做文章,用针刺入主痛的穴位,疼,肝胆寸断,可脑袋还特别清醒;第四道叫电光石火,全身通电,慢慢放电,酥麻欲升;第五道叫……”

“你叫徐永财,中统江北区平州站站长,大半年前,我们还做过中统同事。”

刘清和哑然失笑,搁下报纸,反唇相讥,“逼供,就是扛三分钟的事情。我左右的槽牙里有两种药,一种麻醉,一种自裁。尽管来试,只怕你试了会后悔。做人留一线,回头好见面。小心落到我们人的手上,他们会到北平,把大清刑部孙姥姥的干儿子请来,带上全套祖传凌迟的家伙,请君入瓮,片片水煮鱼。”

徐永财脸色一变,哑口无言。

黎有望不再沉默,“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刘先生见面了。你到底是中统的叛徒,《中华日报》的记者,还是南满商贸会社的刘经理?”刘清和的老底,他掌握着。这是底牌。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黎司令,这次,总算肯正眼跟我说句话了。找你说不通,我得换个人谈。昨日拜会了吕天平将军,现在,你把我请来,我们继续谈。你看,我方诚意,还是很大的吧。”

“你和吕天平,谈了些什么?”

“想跟你谈什么,就跟他谈什么。我们行阳谋,不搞阴谋。”

“吕将军必然拒绝,否则,你怎么还在平州转悠。”黎有望颇有信心。

“得给他时间啊,我们的耐心还没用完,可以从容等他。”

刘清和也不怯阵。这是心理角斗。

“黎司令,我们留给你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吕、黎合兵,势力极速膨胀,平州已经成功引起多方的注意。从南京方面来说,我们更愿意招降吕天平,这是政治上的考量。吕天平是北伐功勋,游击纵队总指挥,如果他能降,带个好头,就会形成一个降将如潮的局面。”

心理角斗,虚而实之,实而虚之。这听来,是实话。

“而你,黎家有兄。平地蹦出來的,国军弃将,对我们并没太大价值。如果你愿意归降自然是好,不愿意,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考虑把你除掉,甚至,为了逼迫吕天平归降,而先杀你儆猴。你以为如何?”

这是虚而实之,还是实而虚之?刘清和表情从容,仿佛他是一个判官,在深深的地狱里操控着平州的生生死死。

“吓唬我吗?我也捎句话:你们来试试。”黎有望没再吭声,眼神迅速冰冷。

“不用我们来试试。”刘清和指了指徐永财,“只要我向上头传个话,这位徐局长就会动手干掉你。”

徐永财怒斥一声“你”,却不敢再说,中统、军统这几年多有叛将。

“我恨不得明天就干掉你。”

刘清和话锋变得阴冷,寒气逼人,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算你运气好,南京方面有何志祥欣赏你,不忍见你枉死。你早听他的话,在吕天平来平州前投诚,早就解脱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其实就两条:一是说服吕天平一同前来归降,可以活命得享高官厚禄;二是决不归降,但就得先下手为强,除掉吕天平,继续用平州做筹码赌下去。我这可是伍子胥头悬城门谏夫差,黎兄若不信,可以杀了我再举事,不过,记得把我的头悬挂在城门上,我会含笑看着你跪迎南京和日本人的队伍进城。”

黎有望终于看透此人的套路了,先恐吓,后利诱,一惊一乍,扮虎吃猪,将对方拿下。

“老子见多了狗,还第一次见识你这种疯狂的!苏鲁皖游击总队下周誓师成立,我就拿你刘清和的头祭旗。”

黎有望立即拔出佩枪顶住刘清和的头。刘清和大笑,称黎有望未必敢杀他。

徐永财慌忙来劝阻说:“司令息怒,他是使诈,从长计议。”

“你扣一下扳机,上海万国公墓内你姐的遗体会被扒出来喂狗!你是匪兵出身,不仁不孝,死人无所谓。那活人呢,你管不管?” 刘清和夷然不惧。

黎有望抡起一个耳光,打得刘清和嘴巴流血,眼镜掉落。

刘清和笑得更疯狂了,揉了揉左颊,“你现在扇了我一耳光,就有人马上也要挨一耳光。何止如此,若皇军得了城,平州还要拿一百人来相抵。”

“要挟我?你这狗汉奸,先毙了你,再把你们统统打尽!”

黎有望抓起他的衣领,把枪管塞入刘清和嘴里,扣动左轮手枪的撞锤。

刘清和死死盯着黎有望,“你扣着我心爱的女人,杀了我吧。我死,平州灭。”

审讯室外的电话响了。

一个文职警察接听后,迅速敲门汇报吕司令来电,请黎司令接听。黎有望抽枪,去听电话。

“抓了刘清和?”吕天平故意压低声音。

黎有望说是,在审他。吕天平指示,“不要用刑,尽量智审。还有,琴秋和囡囡被76号绑架了,说等他们的人安全了,才会放人。有望,你看着办吧。”说完,他挂了。

黎有望听着“嘟嘟”的忙音,僵住了。

顿时,他心乱如麻。徐永财悄悄靠近,“黎司令,这人实在惹不起,要不,先把人给放了,加强盯梢,把白参谋给扣起来,慢慢审。有她在我们手上,这小子绝对猖狂不了!”

徐永财不说倒好,这一说,黎有望心更乱了:

“这就是你们中统人的节操,一变节投敌,就变得比疯狗还要疯狂!”

满屋子的警察都转过脸来看,徐永财尴尬地向他们挥手,示意各忙各的。

第五十八章 断手足

1

黎有望在审讯室外抽了几支烟,平息了情绪。自己真是太冲动了,反而是中了别人的计。刘清和敢这么大摇大摆来,安能没有几手防备。一个发誓要跟敌人周旋到底的人,怎么能这么轻易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黎有望捶了额头几下,冷静地思考对策,最终又一次走进审讯室。

刘清和正拿一块手绢擦拭着眼镜,像一匹蛰伏的狼,一条每个鳞片都蕴含剧毒的奇蛇。

黎有望拿起了他之前看的报纸,问,“你的人,散了这份报纸?‘青禾,就是你?”

刘清和点点头,笑说:“是我散发的。”

“那么实话告诉我,吕天平跟你们配合,杀了我姐姐?”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信。”刘清和笑了,盯着黎有望的眼睛,“只要写出来,有人信就好了。最关键的,就看你愿不愿相信了。”

黎有望抽出一支烟递给刘清和,刘清和拱手,说不抽烟。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敢玩阴的,我也能,比如给你绑上个定时炸弹,换人后炸死。”

“吓唬我?”刘清和笑着摇头,“你愿意拿吕天平的女人和女儿冒险,拿平州成千上万无辜者的生命冒险,我可以陪你玩到底。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咱们都是买卖人,不要坏了规矩。我也爱惜生命,以身犯险,不得不做点准备,不算阴招。”

黎有望表示那个汪伪政府不是国,是粪坑,两个中国人狗咬狗,并不是两国交战得利的,最终还是日本人。

“那你开枪啊,你杀了我,再去把吕天平杀了,也就全解脱了。”

“疑兵计,离间计,苦肉计,造谣,绑票,威逼利诱,一步接一步。”黎有望又摆弄起手枪,心中却在布阵,敌人阴谋阳谋并行,如何破之?

“我听人说,你姐姐救过吕天平的命,代吕天平吃过枪子。”

刘清和把话题转移到黎带娣身上了。见软肋,死死攻击,这场心理战,他不会手软,“这种恩情,是一辈子还不清的。吕天平对你都讳莫如深。而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民国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一场血雨腥风的事变,当年几个当事人,都大有文章。除了你姐姐,有吕天平,还有黄开轩。黎司令,我帮着你查出真相,你是不是有兴趣跟我们合作?”

黎有望听出了,这是虚而实之,其实刘清和还并没有真正掌握当年的真相,索性不搭理他,抽出他身边的那份伪《中华日报》,翻到第二版,敲了敲某篇报道,“此人,跟你、跟白露什么关系?”

刘清和瞄一眼。《华北维新政府重新组阁,要员许卓城有意就职中央》,一篇旮旯里的汪伪小消息。

“我看過一本心理学的书,人要是思考让自己十分纠结的事,语速会自动降低三分之一。看来,我手里也不是没有牌的。此人是你们的义父,俗话,干爹。”

黎有望开始进攻了,“去年,你是作为中统的人被从上海派去北平。中统派你去,是为了接近许卓城。你的父亲刘寿杰,跟他有旧谊。结果,在他的利诱下,你反水了,向此人出卖了中统。你本来职级就低,没什么破坏力,中统也就放过了你,或者,他们利用你,准备放长线钓大鱼。那时候,许卓城夹在王克敏和王揖唐两个大汉奸中,首鼠两端,自顾不暇。为了给自己铺路,许卓城又把你推荐给了76号,让你去上海。我说的不错吧?”

刘清和没有防备,阵脚稍乱。很快,他镇定了,“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得告诉你,许先生安排我认识映雪的。他希望我与映雪,也就是白露,能够结合,成为男女朋友。并且,我们正式相处了几个月,颇有好感。”

“那么好,白露是不是也在帮你,帮汉奸们、帮日本人做事呢?如果是,我得立刻逮捕枪毙她。”

黎有望猛一拍桌子,故作厉声质问。

刘清和一震,他迅速垂下头。这是黎有望的心理战,他还是本能地一怯,或许,装作本能地一怯。

这一瞬,被黎有望准确捕捉到了,机不可失,他连连逼问:

“你们的‘千手观音计划,是联系詹耽敏这只老狐狸策动兵变。都是暗中操作的。一次兵变未遂,群妖毕现。你全盘接手了,改成明着来。有恃无恐啊。我跟你说,无论是中统还是军统,在上海,还是有人手的。事情做得太绝,天怒人怨,你和白露都会死得很难看。”

“白露这么好的女孩,为我们救国军做过那么多事情,假如因为你被挂上一块汉奸间谍的牌子枪毙在街头,太可惜了!”

刘清和狂笑,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才平复下来,呛咳,“黎有望啊黎有望,我算看走眼了。你知道我见她时,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黎有望面如寒霜,不答。

刘清和还在笑,“白露,是我在这混乱黑暗世界所见的唯一一束光。我担心她似乎对你有意,而你,甚至比我还爱她。现在看来,我,哈哈,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他突然不笑了,阴冷地说,“你他妈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土军阀,乱世枭雄,根本配不上她。你等着,我要先断你的手足!”

有士兵敲审讯室的门。

黎有望下意识预感不好,迅速出门。那士兵汇报:“黎司令,平州闹起民变来了!”

2

黎有望急匆匆来到忠信大道。

主干道上挤满了百姓,大量的游击总队士兵在拦着人,维持秩序。以詹耽敏为首的几个农商会乡绅,带着几十个吴尚百姓拉着“血债血还”的横幅拦在大街正中。

丁聚元带着一队士兵被拉扯,扭打。

黎有望找人打听原委。从昨天开始,就有人开始传游击总队整编,二龙山和莲河的丁大巴子要换防到平州城里来。消息一流传,全城百姓愤慨。有人说,丁聚元曾为匪要劫城,杀害了赵松县长,杀死了许多无辜百姓,再回平州,居心何在?

对此民情暗涌,黎有望却全然不知。

一早,卫长河下令,丁聚元并所部骨干入城,赴小校场办理整编入列仪式。周朝负责迎接他们十几号人马进城。

以往,丁聚元到平州都是快进快出,随员在城南外远远驻扎,自己单枪匹马入城,来去如风,无人注意。此番公开入城,早有人得到消息,聚集在主街拦截他。

众人高呼,“丁大巴子的队伍又回来了!”

有个年轻人听到这个消息,疯狂地闯入队伍之中,怀揣着一把钢刀扑向了丁聚元。丁聚元毫无防备,幸好他一个手下替他挡住了这个年轻人。年轻人顺势就捅了他十几刀,血溅大街。那个年轻人高呼道,“杀人者,小学堂张德文教员的胞弟,张德彬是也。我乃替兄报血仇,与他人无关。”

丁聚元的人,立即拿下了张德彬,把他按在血泊之中,用盒子炮顶住他的头。有老妇哭嚎,求人。她是张德彬的母亲。唯恐丁聚元开枪报复,想把自己的小儿子给拉回来。

民众瞬间被激怒,奔走相告,涌上大街,将丁聚元几十号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

詹耽敏等乡绅见状,打出横幅,向吕天平请愿,匪不能入城为兵,血债须血还。

黎有望在人群中,挪近了包围圈。

丁聚元的人马围成了一个圈,不断有人用鸡蛋、烂菜甚至是砖头、石子砸向他们。几个骨干军官手持盒子炮,频频向天空开枪。圈子中心,横陈一具尸体,丁聚元的两个人死死架着张德彬。丁聚元本人神情恍惚,却像斗兽场里的狮子,不知所措。

这就是刘清和说的“断手足”。黎有望掏出手枪,朝天开枪。

群情激愤,枪声变得无足轻重。有人认出他,高呼,“保卫平州的黎司令来了,就是他击退了丁匪。我们就请他主持公道,为平州讨回这笔血债!”

煽风点火,却是詹耽敏的声音。这一手毒辣,也坐实了他通伪。

黎有望欲揭穿詹耽敏,仓促之中,众人如何能信。

忽有人紧紧拽了他的手。转头一看,竟然是白露。白露低声说,“民心难拾易失,有些话不能多说,别冲动。”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黎有望后退一点,自己却站出来,慷慨陈词,“这些土匪虽然有血债,但也是这方圆百里人家的丈夫儿子,他们不是天生要做土匪的,只是没有活路。现在他们既然愿意归降,一起去打鬼子,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条出路呢?大家都是中国人,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民族救亡是头等大事!”

有人就喊,白参谋,你又没有亲人死于土匪之手。

“我的母亲就死于土匪绑架!如果这些土匪愿意真心归降抗日,母亲在天之灵会饶恕他们的罪过。她就跟你们的亲人葬在一起。”

众人瞬间沉默下来。

听到白露的声音,那老妇人跌跌撞撞赶来,哭嚎着哀求黎有望出面,饶她儿子一条性命,张德文走后,她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说着,就下跪磕头。

老妇人非要黎有望立即表态,又一路膝行来拉白露手,“姑娘,你是跟着黎司令的人,你就帮着开口求下黎司令,别让土匪再带走我唯一的儿子了!”

白露哇地痛哭。

她内心早已哭出血,张德文是她的同志,自己母亲也死于丁聚元之乱,跟刘清和见了一面,却不想,故人是敌特。

张德彬在人群中喊,“娘,我是给哥哥报仇,土匪敢杀我,救国军一定会剿灭他们!”

黎有望无话可以说,慌忙想上前扶起张德文的母亲,怎么也扶不起,冲着丁聚元吼,“丁聚元,快他妈给我放人!”

“好,该我们还一条命!”

他的手下立刻把张德彬推出了圈外。几个百姓拉住了张德彬,继续呼喊:“驱逐丁匪,还平州公道!驱逐丁匪,还平州公道!”

民众对丁聚元的包围越来越紧了。周朝见势,悄悄使了个眼色,让那些阻隔民众的士兵退出来。黎有望看在眼里。他被愤怒的人群挤压着、推搡着,无计可施。

忠信大道如一个火药桶,慢慢滚向一堆越烧越旺的烈火。

街北傳来了“突突突”的冲锋枪射击声。

循着枪声看去,只见吕天平骑着一匹白马,手挽缰绳,持着把汤普逊冲锋枪朝天开枪。

“吕司令来了!”

人群情绪恢复了平静,自动为他的马让出一条道来。

吕天平直接骑马来到丁聚元的跟前,马蹄发出哒哒的轻响,一记,又一记。吕天平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也环视民众,将手中的冲锋枪丢开,丢向黎有望。他狼狈地接过。

吕天平睥睨狼狈不堪的丁聚元,抛出一个黑色小布袋到他手里,铿锵有力地说:

“丁聚元,现在,你不会怪是本司令不容你了吧。一日成匪,万年是匪。给你指个活道,所部人马留下,你立刻走,越远越好,以后半步不得踏入平州!”

丁聚元打开黑布袋,里面是五块小金条,是遣返费。他苦笑,向众人拱手道别。

乘势驱客,是刘清和“断手足”的计策,还是吕天平将计就计,利用民变驱逐丁聚元?黎有望吃不准。他选择了沉默。

3

吕天平指派黎有望和黄开轩二人,跟随丁聚元,礼送出境。

临行前,吕天平秘密指示黎有望,“丁聚元奉行的,永远是有奶即是娘。群情如此,平州是绝对不允许他手下这支部队单独成建制存在。现在,怨已公开,放他回二龙山也不成,那是在背部插一颗钉子。只有他走了,下一步才能安稳。我知道你惜才,但是此人不能用。”

他同时下令,周朝带人缴掉丁聚元旧部的枪械,欲离开者,发给路费,愿意留下的,打散编入游击总队,丁部三人以上,不得在同一个班。

黎有望和黄开轩两人各骑一匹马,跟着丁聚元走到平州与新化界。

一路上三人话不多。终于要到分手的时刻,丁聚元才开腔,“吕天平还是不放心啊。既然说走,我肯定走了。丁某若能再回平州,还将抗日到底。”

黎有望策马与他并驾齐驱。从直罗山到夺平州城,夺莲河、新化互搏到共同抗击源田,所有事历历在目。平心而论,他慢慢也把这个面目可憎的“丁大巴子”当成了股肱,本想作为外援,刘清和这一手不动声色,果然毒辣。吕天平究竟不知是计,还是顺坡下驴,一时叵测。

“今天这事,有因种果。不管怎么说,张德彬寻仇,是你该受着的业。归根结底说来,是我们防御日伪奸细渗透有疏。”

“如此赶走我,亏啊,还不如说我与日伪勾结,把我当汉奸给明正典刑了。这样一举数得,平州军民更会高呼吕天平万岁,上下同心了!”丁聚元讪笑,掩饰自己的落寞。

黎有望询问他要去哪。丁聚元胡诌说,去当和尚,千把兄弟,换了五条小黄鱼,要找个销金窟,点上几个头牌姑娘,花天酒地,败光拉倒。

随即,他低声郑重嘱咐黎有望,“小心吕天平。还如我们前约,莲河、二龙山的人,听你的。好好待我兄弟,后会有期!”打马而去,一路高唱: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大门外,手拉着那个手儿,问郎你多咱回来,回不回来我定会,捎上封信哪,怎舍得让小妹妹,时常挂心怀!”

本是东北酸曲,此刻听来,煞是心酸。

斜陽如焚,落日熔金,悬在远近高木之上,像有人举着大火把。丁聚元将在这一团大火中,消失于地平线。

黄开轩一直没跟他们两人搭话。他有心事,黎有望应该知道,当初张德文是自己所虏,并加以刑讯,导致重伤身亡。丁聚元这是替自己受过。黎有望从来不提,是他确实不知内情,还是另有心思?

他策马到黎有望马边,说,“平州不收容,新化去不得,丁聚元只有学三姓家奴,去江南投新四军,不能让他走。”他拔出枪,对准丁聚元的背影。

黎有望拦在黄开轩的枪口前,笑着凝视他的眼睛,劝解,“已出平州界,我们管不着他了。都是战友,随他去吧。平州,还有大敌等着我们去收拾。”

黄开轩收枪,入匣。黎有望瞥了一眼,他并未打开保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黄开轩在试探自己。

“除了詹耽敏那个老狐狸,平州又来了个狠角色,刘清和。”

黎有望不动声色道,“老狐狸策动兵变,只是‘千手观音的前奏。他们开始第二步了。我姐姐遇难,谣言四起,驱逐丁聚元种种,都是刘清和所为。我刚抓住他,可奈何不得,只能盯着,不能杀。”

黄开轩若有所思,“号称白露参谋的男朋友?”

黎有望稍作犹豫,终还是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跟黄开轩给说了一遍,包括徐永财所提供的白露身世之谜。

黄开轩吸一口凉气,问还有谁知道这事。黎有望说目前就徐永财,不过,吕天平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沉默了良久,黄开轩问黎有望,“有些话,我不知道当不当问?”

黎有望道,性命与共的兄弟,唯有黄开轩,有什么尽管问。

“俗话说,男大钟情女大怀春。黎兄,这位身世不明的白小姐,还有那位唐家二小姐,你更钟情于谁?”

黎有望脸一红,本想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类的话,最终舌头打了结,反说,“丁聚元是土匪,立定了抗日之志,尚可一用。若白露是大汉奸的亲生女儿,这麻烦就大了,难怪韩光义都不肯把她留在身边。”

黎有望巧妙回避了问题。

“看来你还是偏爱白露。”黄开轩焉能不察,一针见血,幽幽道,“唐晓蓉小姐,其实很像你当年的姐姐。”

黎有望欲试探黄开轩对刘清和及白露的态度,不防备他突然提到姐姐,他对这些情况似乎早有预知,不以为然,胸有成竹。

“你是见证人,当年,他们怎么了?”

(未完待续)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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