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KPL相处——电竞版图的绘制与扩张

凌婕

2016年的中国电竞是怎么样的？

随着政府放开甚至鼓励电竞发展，各地掀起举办电竞赛事的热潮。然而，缺少盈利模式的地区赛事往往活不到第二届，昙花一现，留下的依然是空白。

也是这一年，移动游戏市场规模首次超过PC游戏。

移动游戏《王者荣耀》建起全国首个职业电竞联盟KPL，这源于一个很早的构想，KPL联盟主席张易加和他的团队希望把电竞做成真正像体育的产业。这个构想里，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内容，那便是地域化，让电竞俱乐部能像体育俱乐部一样拥有主场场馆以及主场文化。

空白

这是张溪离开老家乐山的第五年，自2012年毕业之后，她便在成都工作了。她是小隔间里不起眼的员工，也是普通不过的KPL观众。

张溪住在名叫铜井巷的小区，距离热闹的大慈寺商圈只要步行十分钟。就在小区，她可以看见IFS国际金融中心那个接近250米高的塔楼，与不远处的太古里构成这座城市最奢华、也是最时尚的一面。IFS国际金融中心的裙楼外墙趴着熊猫雕像，朋友相约经常会说“我在熊猫屁股底下等你”，而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张溪总是形单影只地穿过低矮的铁门，门口还留着过年的两个大红灯笼。那段时间，信用卡仅有三千的额度，钱包也只剩不足两千的奖金，从成都到乐山的一百多公里，她没有勇气回去，只能提出让父母过来。这个租来的房子里，曾经有台电脑，她躲在电脑前，疯狂地敲击键盘和鼠标，偶尔才会望向锈到发黑的防盗窗外，那个近在咫尺却又无比陌生的繁华世界。

后来，张溪把电脑卖给楼下收家具的师傅，换了500块钱，可没有去买新的。她依然很少会望向窗外，因为手机替代了电脑，她换成躲在手机前了。隔着手机屏幕，她可以看见两千多公里外泾渭分明的红蓝舞台以及观众席上舞动的旗帜。

黄浦江畔，紧邻着世博园，那是国际泳联世界锦标赛的举办场馆，也是2016英雄联盟季中冠军赛、DOTA2亚洲邀请赛等当时最为重大的电竞赛事的举办场馆。这一年的KPL春季赛进行了调整，采用更合理的双循环制，前八名的队伍晋级季后赛，最后的总决赛就在上海东方体育中心举办。

闪烁的聚光灯熄灭，铿锵的交响乐响起，银河战舰AG超玩会迎战十五连胜纪录保持者QGhappy。对身在成都的张溪来说，这个世界是同样繁华热闹、同样触不可及的，只是比起不翻吊牌猜不到价格的商场服装，《王者荣耀》能给她莫名的安全感。

在张溪看不到的地方，这个舞台之后，张易加和他的团队正要主动迈出一步。像张溪一样只能隔着屏幕看比赛、无比渴望却接触不到成熟的电竞文化的人有太多了。在电子竞技的发展中，尝试地域化尚属首次，可毫无疑问，这会是电子竞技向体育发展的重要过程。

这个春季赛开始，全国首个职业电竞联盟KPL宣布成立，作为主席的张易加接受采访，提到地域化三步走的概念，从联盟主客场到多城主客场再到全面主客场。他们做好准备，可能不会一步到位，哪怕碰壁也能接受，只是必须积累经验，才能在地域化的下一步走得更好。

“地域化战略还没有完全落实细节，但是大方向不会改变。在没有完全想好的情况下，一分为二肯定是值得去尝试的。”谨慎的张易加表现得胸有成竹，“不走出上海，不迈出这一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地域化到底要怎么开展。”

他们向NBA的东西部赛区制度学习，将要选择一个城市，与上海组成双城市的主客场模式，把目光投向中国西部。

初绘

这场西迁并不容易，至少对于Hero久竞的选手和教练来说，离开上海的他们需要适应川菜的麻辣。

2018年，KPL春季赛又进行了调整，12支队伍分入两座主城。张易加和他的团队选中了成都，这座中国西部名城，也是《王者荣耀》开发商腾讯天美工作室的所在地。被划入西部赛区的Hero久竞、XQ、JC、GK、YTG与AG超玩会六支队伍举家西迁，这座鲜有大声量的电竞赛事甚至体育赛事的城市向他们表示出热烈的欢迎。

西部主场量子光电竞馆坐落在大慈寺路上，有着15米高的室内空间和1600平米的无柱大厅，可容纳上千名观众。下班之后，张溪没有立即隐入老树掩映的铜井巷小区，而是驻留在这片繁华之前，那个仿佛虚幻的世界第一次和现实有了交汇。

跟着那些戴发箍或穿队服的人，拎着应援袋子的张溪突然有了在这个商圈穿梭的勇气。她化起浓妆，不再是同事都记不住长相的姑娘，连街拍摄影师的相机都会为她闪光。

不同赛区的队伍主客场各交手一次，相同赛区的队伍只交手一次，两个赛区排名前四的队伍才能晋级季后赛。先是四支西部赛区战队全部淘汰，东部被称为“死亡之组”，而后KPL调整了两边战队，又出现了“西强东弱”的说法。通过东西对抗的赛制，无论是“东强西弱”，还是“西强东弱”，恰恰说明观众正在形成地域的认知。

张溪往往坐在四五排的位置上，身边三三两两嬉笑，可面孔不停变化。那些来自大学城的观众，要么公交换乘地铁过来花上一个小时半的时间，要么单程打车遇上周末拥堵花上将近一百块钱，这只能是一次两次狠下心的体验。太古里人潮涌动，张溪身边的位子渐渐空了。

“确实是一个起步的阶段，我們并没有做得像我们原来想象的那么好。”张易加坦率地说，“我们需要跟俱乐部绑定得更加紧密。这两个主场是官方的主场，我们会考虑开放一些环节，让俱乐部更好地参与进来。”

画笔

就是在西迁的这一年，Hero久竞被常奥体育收购。

在有体育背景的资方的帮助下，Hero久竞在西部主场运用体育俱乐部的管理理念，结合成都的城市文化展开活动。张溪可以在成都地铁的广告窗里看到Hero久竞的全队海报，那句“欢迎来到我们的主场”的口号点燃成都观众的热情，他们竭尽全力地为Hero久竞加油。

然而，这终究是官方的主场，不是俱乐部的主场。当红蓝灯光交错的场馆光影映在张溪脸上，她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支队伍的支持者，或者只是这座城市的支持者。

联盟主客场的一步迈出后，张易加和他的团队没有停下来，会使他们产生忧虑的不是资金，也不是其他的资源，而是可以用来调整的时间。从比赛制度的调整到赛区队伍的调整，做了才知道好不好，做了才知道如何做好。在尝试与调整中，他们积累了经验，准备迈出下一步。

多城主客场就是下一步。更短的时间内覆盖更多的观众，最好的选择仍是经济发达的一线城市。可并不意味着二三线城市没有机会，他们会从三个方面考量，第一是城市的观赛氛围，能够在《王者荣耀》后台看到用户基础的相关数据；第二是城市的发展水平，包括政府发布的扶持政策以及电竞方面产业基础的建设；第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一定要有俱乐部的深度参与。

2019年6月20日，东部赛区的eStarPro成为KPL第一支拥有主场的队伍，它宣布俱乐部主场即将落地武汉，这也是它的成立之地。KPL首个主场发布会的标题是“KPL武汉城市主场暨eStar回归武汉发布会”，用的词语不是“落户”而是“回归”。时隔1000天，当eStarPro说出“我们回家了”，俱乐部与这座城市产生动人的情感连结。

这个情感连接能否变得紧密牢固还是要看俱乐部如何做地域化。在张易加的观察里，这是商业模式的问题，如何把更多的王者荣耀玩家转化KPL观众乃至俱乐部的粉丝，如何减少成本，如何增加创收。

KPL会为俱乐部的地域化提供建议和支持，例如把城市的风景、风貌和标志性建筑融入画面，例如通过城市直播降低俱乐部的制作成本，又例如开放更多权益方便俱乐部开展商业合作。

从联盟主客场到多城主客场，其实暗含着一个逻辑，必须从官方的主动到俱乐部主动，就像张易加和他的团队勾勒了轮廓，还是要由各个俱乐部来填充色彩，接下来的画笔交到各个俱乐部的手里。

扩张

2019年王者荣耀职业联赛秋季赛，降至次级联赛的AG超玩会重回KPL进入西部赛区，西部赛区的XQ则转入东部赛区。

趣丸网络主办和赞助过不少电竞赛事和活动，始终关注着电竞领域的动态，注意到了XQ这支队伍。作为主攻游戏社交的平台，自然希望借助电竞战队的影响力来完善产业链，可又不仅如此。

“我们在广州创立，一路发展至今，对广州是有深厚感情的。”趣丸网络副总裁刘一非说，“我们希望在广州创造电竞名片。”

张易加也看好广州，这里是千年商都、创新沃土，还有大湾区的发展土壤。以主场为先导性手段，当玩家成为俱乐部的粉丝之后，当观众产生归属感之后，能与周边产业展开更多的合作，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这一年12月，趣丸网络成功收购XQ俱乐部。第二年开年，KPL官方宣布六家以城市冠名的俱乐部，分别是武汉eStarPro、广州TTG.XQ、南京Hero久竞、重庆QGhappy、上海EDG.M以及成都AG超玩会。

东西部赛区的队伍再次发生调整，重庆QGhappy由东部转入西部赛区，一度被观众称为“西部之光”的南京Hero久竞还是回到东部赛区。这些城市冠名的背后有著明显的推手，就如趣丸网络之于广州TTG.XQ，南京Hero久竞背后的常奥体育便是从江苏出来，重庆QGhappy背后的融创文旅则将它与山城联系在一起。

只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如此特殊的一年，新冠疫情打乱了全局。尽管KPL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把线下赛调整为线上赛，最大程度地维持整体商业价值，但部分俱乐部的主场迁移计划只能暂且搁置。

图景

南京栖霞区的红枫科技园内，一抹抹紫色格外显眼。白色建筑的门口立着紫色作底的俱乐部标志，排着长队的粉丝举着紫色的旗帜，紫色边框的屏幕里写着“欢迎来到我的主场，南京”。一只白色的老虎出现在观众的眼前，戴着紫色头盔，中间有金色的“H”字眼。六朝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老虎是这座城市的标志，紫色也是这座城市的底色。

2020年9月，新冠疫情得到控制，王者荣耀职业联赛秋季赛宣布恢复线下赛，随之而来的还有取消东西部赛区的大调整。南京Hero久竞与广州TTG在南京线下主场Hero久竞电竞中心打响揭幕战，这是KPL首个亮相的线下主场，也是疫情之后首个允许观众入场的电竞赛事，座无虚席。

另一边，广州TTG的线下主场，广州市天河区文化艺术中心门外，俱乐部的标志已经落位。广州TTG有一半以上员工来自当地，包括选手、主持人和运营人员。围绕主场及相关配套产业的建设，人才的缺口被打开，能为适龄劳动力提供大量工作岗位，与此同时，吸引当地观众乃至游客前来参观助威，带动商圈的发展。

蓝色的主调搭配多彩的灯光，刘一非在这个舞台谈到广州TTG的发展计划，一个是“最体育”，一个是“最广州”。与扎根广州二十多年的广州富力足球俱乐部展开合作，向体育俱乐部的经营管理方式靠拢。与南越王博物馆以及广州民间文艺协会等展开合作，把广府文化融入主场。

就在一百公里外，深圳市南山区文化馆同样亮着冷色的灯光，却不可避免地扫到带着暖意的橙色装饰，那是深圳DYG的线下主场。

截止目前，十一家俱乐部完成地域化，其中五家已经拥有自己的线下主场。除了南京Hero久竞、广州TTG与深圳DYG，武汉eStarPro以湖北广电2000演播室为线下主场，重庆QGhappy的线下主场是重庆融创QG电竞中心。

赛季步入尾声，南京Hero久竞电竞中心的气氛变得紧张，胜者晋级，败者淘汰。客场作战的LGD大鹅连扳两局拿到赛点，南京Hero久竞被逼入绝境。

有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观众席上，忍不住握紧手中那块写着“无畏，妈妈爱你”的应援灯牌。她与身旁的孙女都穿着紫金相间的南京Hero久竞队服，戴着应援口罩，目不转睛地望着比赛屏幕。当南京Hero久竞把比分扳平，她不由松了一口气，聊起南京Hero久竞的几名选手，如数家珍。

“这是我们南京自己的战队。”老人说，“无论输和赢，它在我们心中都是最好的。”

城市影响俱乐部，帮助俱乐部培育最忠实的支持者。2021年KPL春季赛开赛前十天，武汉、南京、广州三大主场的季票在十分钟内售罄。拥有季票的观众将在各自主场观看整个赛季的所有比赛，他们常常就是最忠实的支持者，哪怕这座城市冠名的队伍未尝一胜，他们也会不离不弃地为之呐喊。

当城市激活观众的归属，俱乐部也会反哺于城市，除了助推经济和产业结构优化，也许还会让那些像张溪一样在外工作的人对其身处的城市有了归属。

KPL主席张易加阐述地域化的背后逻辑，“给观众提供更便利的现场观赛条件，给俱乐部更大的粉丝运营空间以及更多的商业合作机会，更好地将教育、地产等社会资源串联起来，发挥协同的效应，让电竞发挥更大的社會影响力。”

毫无疑问，地域化会是提高电竞大众影响力最快的方法之一，可或许也是能够拔高电竞行业上限的唯一方法，这将是KPL体系对移动电竞乃至整个行业做出的贡献。

现在的中国电竞，与2016年已然不同，填补地区空白的并非单个赛事，而是如体育的俱乐部主客场。

经历不断的尝试与调整，那个很早的构想终是有了更清晰的轮廓以及更明亮的色彩，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电竞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