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李羲仁著 季成译
湄公河里一半是水,另一半是鱼,我想后半生每日在这里垂钓,不知那时候老去的我能否实现梦想。
季风降雨过后,万象的某座寺院。没有海岸线的老挝却是一个多水的国家。
因为湄公河——一条比海更伟大的河流存在于此。
万荣的小孩子向我做着鬼脸,和他们嬉戏,让我在腿伤百天之后再次奔跑起来。
吸引我去老挝的是这样一句话:“来到老挝生活,身体会熟悉某种生活方式,话说得更少,但话语变得温和且凝练,喜悦的表情洋溢在脸上。”——[美]诺曼·路易斯
在清晨的老挝随处可以见到化缘仪式。光着脚的修道僧、布施的场景都让我感到一种伟大。
“读书”与“旅行”,从来都是让人感到美好的词汇,就如同“母亲”“树木”“爱情”一样。社会对于这两个词汇总是加以赞美和肯定,很少给予指责和禁忌。过去两年间,我努力寻找这两个概念之间的联系,为此痛并快乐着。我所经历的旅行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阅读量之少,想要理解我脚下的土地,还要读更多、更多……读书和旅行之间是既紧张又和谐的关系,要理解这一切不能指望一两次浅尝辄止,而即便投入毕生精力,也很难完全理解。正如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所说,用十年读书,再用十年旅行,最后用十年去整理、沉淀,但即便这样,对“读书和旅行”的理解仍然没有止境。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充斥着泛滥的信息和不实的言论,大量歪曲的信息让我们越来越难别真伪,所以读书和旅行的价值更加凸显出来。相比倾向于传递信息和知识的电视、报纸及网络等“快媒介”,书籍(以及旅行)作为一种“慢媒介”让我们获得了智慧和沟通,反而更能使我们接近真理的本质。这也正是读书与旅行得到人们全面肯定的原因所在。
当年,我是在自家小区的后山上弄伤右腿的,而非在喜马拉雅山上。知道我去过几次喜马拉雅山的朋友们难免对此失望——怎么能在如此普通的地方——后山上“光荣负伤”呢?在后山上扭伤脚踝,当时情况并不严重,我次日还能参加会议,站着进行发言,但过了两三天终于难以支撑,去了医院。医生严厉地警告我:“要是再晚些来,可就残废了!”简单的手术之后,我住院一周,又回家静养了10天。那段日子过得倒还不错,因为有正当理由不去上班,得到女友的悉心关照并在那年年末与她完婚……更重要的是,那段时间让我与日渐疏远的阅读重逢,奇迹般地重新理解了阅读的价值。诸如《雪中第六感》《摩尔人最后的叹息》《安娜·卡列尼娜》《Y的悲剧》等作品都陪伴我度过了病榻时光。读书上了瘾,出院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儿恋恋不舍。
到达老挝是在手术后三个多月,基本康复的脚踝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儿一瘸一拐。对此,母亲和妻子都很无奈,“就这条瘸腿还要往外面跑!”可是一到旅行的时节,窝在家里就感觉自己的人生都要发霉了。由于腿伤,我背上行囊后身体还有点儿左右摇晃呢。
到达老挝首都万象之后,又乘坐了3个小时的大巴前往“最美村落”万荣,路上我发现了一位不寻常的男人,他背着特别大的摄影包,里面的设备好像一应俱全。我一眼就断定他是拍摄湄公河的著名摄影家麦克·山下,仔细观察之后更是确信不疑。有人前去旅行是因为儿时的梦想,有人是受到了别人的鼓励,还有人只是为了寻找在书中或电影中见到的地方。我瘸着腿来到老挝就是因为看了一本摄影集,书名直奔主题——《湄公》它介绍了从中国青海省发源,流经中国云南省、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的湄公河,特别记录了这条贯通南北诸多国家的伟大河流上的自然与人文风光,作者即是《美国国家地理》的摄影师麦克·山下。开往万荣的巴士上有20多位游客,其中来自亚洲的只有他和我。我心想,他对湄公河还是一如既往地情有独钟啊。每次停车的时候,我都一瘸一拐地下车用相机记录老挝的风光,他看到后都会朝我微笑。
夜幕降临时我们到达了万荣,大巴一停下我就毫不犹豫地奔向营地住处。这里最美的景致莫过于宽广的河流,江水环绕着喀斯特地貌的石灰岩群山,奔流不止。营地前面的草坪上开着数不尽的类似美人蕉和大波斯菊的野花。在帐篷之间搭上吊床,读读书或者睡睡懒觉,这样的生活节奏很适合我。
在万荣,我什么都没做。也许在如此完美的旅行地,即便什么都不做,心中不快也能够完全释放。但似乎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做”,毕竟我还是在吊床、长椅上躺着坐着,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书。书读得有点儿厌烦时,我就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和住在周边的小孩子们闲逛、嬉戏。如果读书和陪孩子玩不算正事的话,那确实可以说我什么都没做,但这重要吗?
准备此次旅行的行李时,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老挝是片文学贫瘠的土地。我好像从未在世界文学作品中看到过老挝的小说,甚至以老挝为背景的作品也没什么印象。在这片谷物和水果可以一年三四季栽培收获的土地上,文学却难以开花结果。老挝的情况可能比较极端,但事实上周边的东南亚国家普遍如此,文学成果较为有限。
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能种植美味的水果和谷物,母亲河湄公河滋养着这片土地。这里虽然有人因为战争死亡,却仍是一片美丽丰饶之土,文学为何难以生根发芽呢?如果穷苦、悲惨、寒冷、饥饿可以催生文学,那么东南亚确实不存在这样的土壤。20世纪,中南半岛上发生过大大小小的战争,这段历史只在越南被转化为文学作品,硕果寥寥。所以老挝之行,我的背包里没有一本一定要带的书。老挝,就像一位世外高人般躲在地球村幽深的一角。
2008年前后,美国权威杂志《纽约时代》评出了“世界上必须要去的观光地”,老挝占据榜首。我对此却并不感到愉快,因为这本是我喜欢的、独属于我的隐秘之地。
最后装进行囊的是赫尔曼·黑塞的《漂泊的灵魂》和大卫·梭罗的《瓦尔登湖》。两本书都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雷蒙德·卡佛、博尔赫斯,当然也包括黑塞其他的短篇小说集一样,是那种即便被遗忘在碎片化的生活里,也一定会再次拿来读一读的书。我们的内心在日常生活中被不断打磨,变得混乱无序,而这些书能给心灵一次“格式化”重新整合的机会。这些书也总是让我想起自己还是文艺青年的时候,在漆黑的夜晚伏案阅读的场景。有人说老挝是天堂,那么要带去天堂的书该是怎样的呢?我把那两本书放入了自己的背包。
《漂泊的灵魂》是关于旅行和灵魂的书,可以被视为成长小说、旅行小说,讲述的是关于人生的故事。对于至今“在路上”的我来说,每次读时也都会心痛。本书的主人公克努尔普是个流浪汉,在小说最后,染上肺病,不久于世,重游故土,在与神的对话中长眠。我为何要在腿伤之后还拼命踏上旅程,为什么远方会一直吸引我出发?也许神会通过这本书告诉我答案。这本书就是对漂泊灵魂的告诫:不要怀疑,继续上路。
傍晚,我去营地户外餐厅喝啤酒时,有人朝我这边走来,是麦克·山下先生!他独自端着酒杯走来,建议我们一起坐坐。他说自己整日在村庄里拍照,现在刚回来。我鼓足勇气问他是不是麦克·山下。他说不是,自己是生在老挝,长在法国的摄影师,但他确实认识麦克·山下。他热爱祖国,对于老挝怀着一种愧疚,游历了世界上很多地方,最美的还是自己的国家,说着他又笑了起来。于是那晚,我又和一位拿著相机的“克努尔普”共同畅饮了啤酒。
被人们称为“精神贵族”的大卫·梭罗,我每次翻开他的作品《瓦尔登湖》第一章,都会有开始新旅程的冲动。第一次读第一章《森林里的经济学》时,我读一读就会停下来,很难进行下去。但现在,我在万荣的吊床上读它,既然在天堂,就得读些适合天堂的淡然之书。
暂时放下《瓦尔登湖》,拿着相机走进万荣的乡村小路,这里的村落景色让我怀念起小时候外婆家所在的村子。背着相机一瘸一拐地走着,感觉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回头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孩子们。他们光着脚奔跑在满是碎石子的小路上,看见异邦来的游客便嬉笑起来。我假装转过身,又突然向他们追去,没来得及跑掉的小孩们愣了一下,擦掉脸上的鼻涕大笑起来。我就这样一会儿背身,一会儿向他们跑去,午后的田间小路上飘荡着孩子们的笑声。哦,奇怪!我什么时候能跑起来了?腿伤后100多天来一直一瘸一拐的,在万荣的乡间小路上,我再一次飞奔起来了!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旅行者的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