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命

2021-07-28 02:01:12梁晓声
现代阅读 2021年3期
关键词:方氏养父好人

梁晓声

转眼到了4月,深圳又成了一座生机勃勃的不夜城,年轻人成批成批来到深圳,大学生更多了。深圳如同一座向年轻人吹起了集结号的兴旺之城,日新月异,越发美了——那是一种由少女变为女郎的渐趋成熟的美。

药店也挂牌了,玉县护校的百年历史起到了促成的作用。那时人们已能从电脑中搜索到许多信息,玉县护校的历史也因此被审批部门钩沉了出来,或者也可以说,我已逝的养母“校长妈妈”保佑了我。

我还是在药店辟了一角卖书——主要是医药类、养生类书籍和童书,也有少量畅销书,效益还不错。

每天,我从照相馆走到药店,像打卡上班一样准时。好姐妹娟和她弟也准时去往超市上班,各有各的钥匙。那是很奇怪的日常,因为我和娟见面的次数少了。如果互相想念了,要么我提前上班,要么她提前下班。

好在手头宽裕了,娟也买了一部手机,我俩通话方便了。

娟说她弟也爱看书了,药店似乎也成了她弟的图书阅览室,每晚看书成了习惯。

我收到了养父的信,他要求我7月必须回玉县一次,因为玉县护校要举办百年校庆,届时将有来自世界多国的方氏家族的后人齐聚玉县寻根访祖,省里市里都很重视此次活动。我作为方氏家族在中国的唯一后人,不出席显然是不对的。

两天后我收到了玉县政府的正式邀请函。我决定回去。

玉县的变化也很大。

临江大桥的建成和临玉公路的开通,不但缩短了两地的距离,也促进了两地的商贸,到玉县甚至到周邊山村观光旅游的人多了。玉县的店铺多了,家庭宾馆多了,新盖起了两座酒店,一座三星,一座四星。农家乐使周边山村热闹了,临江人的车辆和身影络绎不绝。

我站在久违了的家门前,脑子里蹦出来的是当时的流行语“孵化基地”4个字。当年的中国,“开发区”如雨后春笋。有的地方却不叫“开发区”,叫什么什么“孵化基地”,比开发区更形象的一种叫法。

虽然是星期日,养父却不在家,在农村调研还没回来。我在家门口与他通手机,他告诉我钥匙在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信报箱,有锁眼,却是给外人看的,一个小小的机关才能使它打开。养父总丢钥匙,所以在信报箱里放了一把,以防万一。

家门维修过了,左右多了两尊石雕:一尊是仙鹤,一尊是葫芦。

我开了家门,迈进院子,见院子和房屋也维修过了。不是面貌全新的那种维修,而是文物保护那种修旧如旧的维修,一切方面比我居住过的时期理想多了。

家里重新改造出了一间大客厅,壁上悬挂多幅老照片,不是一般的“老”,是多位清代和民国人物的肖像照,有一位进士、两位举人;还有一位县令和一位着西装的留洋的医学博士,是英国皇家医学学会会员——居然还有一位中年的传教士!

他们自然都姓方,都是方氏家族的重要历史人物,都是我已故的养母玉县护校校长方静妤的先人——与我一点儿关系没有。

但我还是看得很认真,记住了多数人物的名字。我无肃然起敬之心,却有自愧弗如之感。

洗罢澡,我平躺床上休息时,又一次联想到了“孵化基地”4个字。是的,客厅里的照片告诉我,这处有一百多年的方氏老宅,未尝不可以也用“孵化基地”来比喻,当年从这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方氏儿女,不少人成了家族的自豪——他们即将回来了,这处方氏家族留在国内的唯一老宅,对他们具有根的意义。

我也是在这处老宅呱呱坠地的,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和五彩梦频频的少女时期。那么,这里也可以说是我的“孵化基地”——与安徒生的童话相反,我是从来自贵州山区农家的“鸭蛋”壳里诞生出来的;一个由于机缘巧合而错生在群鸿故里的麻鸭蛋。我有自知之明,以我现在的情况看,我是个注定了将一生平凡的人。我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谁年纪轻轻的就会甘于平凡呢?但我确实已看清了我的一生,除了买彩票意外中几千万大奖,我的平凡毫无悬念。4年来的打工生活使我明白,芸芸众生之中寻常如我者,在现代社会,最迟三十就该知天命了,否则岂非活得甚不清醒么?何况,果然中了几千万大奖就不平凡了?我不还是我吗?我不怕平凡,简直也可以说,既然平凡注定是我的宿命,我愿与我的宿命和平共处,平平凡凡度过我的一生。我之一切努力和劳碌,不是一心想要超越平凡,只不过是要使那平凡趋于稳定,争取在稳定中过出几许平凡人生的微淡的小滋味来。我深知我除了沾光于玉县方氏家族这一点,自己的人生再无任何可以任性折腾一番的资本。连我是方氏家族后人这一点,也不过是“既成事实”。我之折腾,很可能将“既成事实”折腾成难堪的事实。

是的,我委实折腾不起。

让平凡来得更平凡一些吧!不就是平凡吗?又不是生不如死!有何惧哉?我要在平凡中活出些自尊来,我怀着这样的想法睡着了。

等我醒来,养父已在厨房里了。

片刻后我们父女开始吃饭,养父开了瓶红酒,问我喝不喝?

我说:“喝,当然喝。”

养父高兴地为我斟酒。

他情绪极佳。

2006年两会期间的《政府工作报告》宣布从此取消农业税了,先前指责他的一些人有的向他道歉了,有的不能再拿那事说三道四旁敲侧击了,某时期内笼罩着他的官场雾霭消散了——不必问我也知道,这是他情绪极佳的主要原因,尽管他因而没当上市委书记。另一原因,当然是方氏家族的海外成员归国寻根这一活动。他与我通话时曾说,自己是当成一件大喜事而参与的。

他说门两侧从前就有石雕,是玉县民众集资在我“校长妈妈”的祖父七十寿辰时献给方宅的,以感激老先生常年在民间进行义诊的善举——后来被砸毁了,不久前按照片原样重雕:鹤寓意长寿,葫芦代表医道之玉壶。半年前,市委市政府下达联合红头文件,这里是永久性的“方氏故居”了,他和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居住其中,生活在其中,拥有不可剥夺的居住权,但产权归公。

“你瘦了,接下来的几天,要多吃点儿。”他为我夹了一个鸡腿。

而我为了向他证明回家的愉快,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时间还早,我们父女俩又移步到客厅去聊。养父说他喜欢那大客厅。在那儿,他觉得更利于以历史的眼光看现在。

“爸,在临江市和玉县地面上的干部、商企人物,各行各业的优秀者、精英啦中坚啦什么什么的,差不多你都认识了。与他们在一起,你肯定是愉快的。可你一回到老家,一下子被扔在贫困之中左冲右突却难以成功摆脱的亲人和群众所包围,你会产生心理分裂的感觉吗?”

我不再犹豫,排除顾虑,不失时机地问出了我早就想问他的一个问题——那种感觉困扰我许久了。

他没立刻回答,掏出了烟盒。

我替他按着了打火机。

他吸了两口烟后,仰脸望着屋顶说:“唉,女儿呀,你问到老爸的痛点了。我当然会有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会告诉他们,各级政府,会将逐步消除民间贫困和疾苦当成己任的。”

“像做报告那样?”

“绝对不是。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串门拜年的时候,围着火塘聊家常的时候。”

“他们信?”

“我认为他们是信的。因为我不但是当过市长的人,还是他们的亲人、发小,关系不一样嘛。而且我有数字,有事实。”

“你那些数字、事实,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生活也在发生变化嘛,姑娘们戴上了金项链、金戒指;小伙子买得起摩托了;吸烟的不吸叶子烟改吸卷烟了;回村探家的青年中,有大学生了;外出打工的人,有的学到了熟练的技术,成了好工匠了。”

“爸,你和我校长妈妈,你俩当年,对我抱有过什么希望吗?”

“你指的当年,是什么时候?”

“我小时候。”

“这么回答你吧女儿——在你小学三年级以前,我和你校长妈妈除了教导你一些做人的起碼道理,并且尽量使你成长得健康、愉快,其实对你的人生并没什么不寻常的希望。到你小学五六年级时,才开始有了一些希望。”养父又从烟盒里弹出了一支烟。

他说:“那时,我们也只不过是希望你能考上一所较好的大学。不是指清华北大,而是指复旦啦、北师大、人大、中山那类大学,我们希望你将来能成为大学教授。我们对你抱有这种希望,并不证明我们要从这种希望中获得多大满足。而是觉得,那样的努力方向,可能更符合你的人生理想。你考上了贵师大,我们也没失望,理想可以由三级跳来实现嘛。比如接着考‘贵大的研究生,再考别的大学的博士。”

“对不起爸爸,我太让你们失望了。”我流下泪来。

“不要哭嘛。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你的做法爸爸是可以理解的。你没那么做,倒不符合你的性格了。”他吸了口烟。

我小声又问:“那么现在,你们对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吧?”

他来回走着说:“我和你,咱俩都无法听到你校长妈妈的想法了。但我对你,还是寄托着希望的;并且我认为,如果你校长妈妈在世,她是会同意的。”

我声音更小地问:“哪种希望?”

养父在我面前站住,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说:“女儿,要做好人。要一生做平凡的、普通的好人。”

“就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

“肯定不是,彻底失望的另一种说法?”

“肯定不是。”

在墙上挂着些进士、举人、县令和博士以及其他成功人物的大照片的空间,我听我养父强调“平凡”和“普通”,这使我有一种相当不真实的感觉——我想我脸上也许呈现出了不信的表情。

养父直起身,吸了口烟,不再看我,边踱步边说:“女儿,你没必要怀疑我的话。我问你,中国有多少临江这样的城市?”

我说:“二百多个吧。”

他又问:“上海有几位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我说:“一共6位。”

他站住,不看我,看着墙上的一幅照片语调缓慢地说:“虽然我现在不是市长了,但毕竟当过,那么你是全中国只有二百多位的一位市长的女儿;你还是全上海只有6位的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的未婚妻。你还有方氏家族的特殊背景。那么,尽管你现在很平凡,很普通。”

“我觉得,我将一生平凡和普通。”

“那你也还是首先要做一个好人!”他向我转过身,又弯下腰看着我了,表情和口吻都特严肃地说,“在全中国十几亿平凡的、普通的人中,你还是属于极少数极少数的幸运者。一个社会,固然要教育每一个人都做好人,但首先要使极少数极少数幸运者成为好人。中国的人格教育,在我看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走的是弯路,对绝大多数人整天重复着陈词滥调,对极少数所谓成功人士,几乎全社会又都表现出献媚唯恐不及的巴结心态,仿佛一个人只要成为有钱的大佬了,似乎连人格也都完美了。但一个国家的进步,归根结底,是要看百分之九十多的人是怎样的人,明白?”

我说:“爸,你把我绕糊涂了。”

他说:“我虽然过去是市长,现在是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但我不能对极少数极少数的人说刚才那番话,说了也白说,只会引起反感。但我的好女儿,我希望你这个平凡的普通的人中的幸运者,一生都要做一个好人。你要使我和你的校长妈妈相信,中国的芸芸众生之中,有一个好人是我们的女儿。因为在芸芸众生之中,你是很应该成为好人的那一个。一生做好人,也是成功人士。做好人不需要投资,不需要天赋,还不明白?”

“明白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他将对我的希望降低到了底线水平。这使我内心忧伤又起。

“真明白了,那就亲一下老爸。”

他向我偏过脸颊,而我煞有介事地“奖励”了他说真话的态度。养父的话使我又一次感到——平凡和普通,也许真是我此生的宿命。

为什么养父既说平凡又说普通呢?我睡下时,不由得继续思考,终于想明白了——两者确乎各有所指。平凡意味着能力方面一无专长,或虽有专业而业不骄人;而普通意味着人与财富的关系。我的人生注定了将与财富沾不上边。我居无定所,除了已投入到两处小店的一点儿存款,再什么都没有。我既平凡也不平凡,既普通也不普通,因为我有一位当过市长的养父;因为我已故的养母在一座小县城的史册上必将占有一席之地;因为我与该县曾经的名门望族发生了一种说有便有,说无亦无的间接关系。分明的,按养父的逻辑,我同时是芸芸众生中的极少数幸运者,所以我必须既平凡着普通着,还应该自觉做一个好人。我理解养父说的那些话,归根结底是他代社会向我提出的要求。也分明的,他这位不平凡不普通的父亲,认为自己对社会有那么一种义务,对我有那么一种责任。

我平凡,我普通,我幸运;我在芸芸众生之中,我又属于极少数极少数的幸运者——幸运者理应自觉做好人,所以我如果缺乏那自觉性,显然首先对不起我的幸运。

但平凡的、普通的好人怎么个好法?像养父一样,用“亲情扶贫”的责任扛起自己的“社会关系之和”?老实说我从没认真想过。

我不禁想到了孔子那句名言:“五十而知天命。”可我才24岁,我已知天命了。这真有点残酷。既然如此,那就如此吧,我将在平凡中努力,我将在普通中无怨无悔,我将与我的宿命和平共处,正如一个人与自己的影子的关系。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和我的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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