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奇帆
在应对中美贸易摩擦时,中国应当着力打好“五张牌”——市场是王牌,产业链是王牌中的王牌,金融是盾牌,科技是关键牌,开放是底牌。
市場是王牌
作为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大国,中国占据了全球70亿人口的大约1/5。当前,我国的人均GDP已经突破1万美元大关。中国消费占GDP的比例已经从十年前的35%提升到现在的50%,再过十年,这一比例将达到70%左右。这背后是4亿中产群体的崛起。中国这个“世界工厂”正逐步蜕变成“世界市场”。
目前,在我国每年4万多亿美元的货物贸易中,有2万多亿美元是进口,未来15年累积起来就是大约30万亿美元的进口量。而服务贸易每年的贸易总量是7500亿美元,其中大约5000亿美元是进口,15年积累起来也有7.5万亿美元,考虑到正常的增长惯性,未来15年我国对全球其他国家而言,就是一个40万亿美元的庞大市场,这就是我们的第一张王牌。哪个国家若与中国进行贸易脱钩,或许会影响到中国的出口,但更主要的还是会影响到该国自身的出口。
可以说,当今世界,一家企业如果不深入参与中国市场,是谈不上拥有全球竞争力的。进入并占有中国市场,正是跨国公司梦寐以求的。
事实上,美国试图提出脱钩威胁与中国形成决裂,并希望欧盟国家、日本、韩国都不再跟中国开展贸易往来。但如果上述威胁真的实现了,上述国家在中国未来15年40万亿美元的市场就会“丢掉”一大块,因此脱钩是很难实现的。中美贸易摩擦并不是北约、华约两个军事组织进行代理人战争,也不是冷战时期美苏两个超级大国
统领的两大阵营的对抗,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摩擦与合作关系。美国扬言要脱钩,粉碎脱钩威胁最好的武器就是市场这张王牌,中国一定要利用好这张王牌,合纵连横,形成利益平衡。
当前,世界经济共有五大板块。美国独立成为一个板块,GDP规模超过20万亿美元;欧洲诸国形成一个板块,GDP达到17万亿美元;日本、韩国、东盟十国再加上澳大利亚等亚太国家(多是CPTPP即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成员国)形成了一个板块,GDP规模大概接近20万亿美元;中国也单独成为一个板块,拥有16万亿美元的经济体量;“一带一路”倡议沿线发展中国家、非洲诸国、阿拉伯世界国家等形成一个板块。在五大板块中,中国、美国都是独立形成一个板块,其他3个板块的国家选边站,市场在维系中国与其他国家经贸关系时会成为重要的筹码与纽带。
产业链是王牌中的王牌
近40年以来,全球贸易格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一是国际贸易的产品结构出现了根本性变化。20世纪80年代,全球贸易总额的70%左右是工业制成品。到了2010年,全球贸易总额的60%是中间品,包括零部件、原材料等。截至2019年,全球贸易的70%是中间品贸易。世界上主要的贸易品,不再由单一国家、单一地区的企业负责生产。一件产品往往是由几十个国家、几百家企业生产的上千个零部件互相组合而成的,并带动生产性物流、生产性服务业、产业链金融,以及包括各种各样科研开发和研究设计在内的服务贸易的飞速发展。40多年前,在全球贸易中,服务贸易与货物贸易的比例大概是1︰19。而现在,两者的比例关系大概是3︰7。这既是全球制造业水平分工和垂直分工不断演变的结果,也是全球服务贸易加速发展的结果。整个生产力体系的变化正在影响和产生新的世界贸易规则。
二是生产企业的组织形式和管理方式发生了深刻变化。世界产业链的竞争不仅是核心技术和资本的竞争,更是产业链控制能力的竞争。谁能提供行业标准,谁就是制造业的龙头。当全世界几十个国家(地区)、数百座城市的成百上千家企业之间通过互联网通信系统汇总在某个自由港形成一个结算点,谁拥有了这个价值链的阶段枢纽,谁就将拥有整个产业链的财富中心。同时,产业链集群的服务贸易将会通过供应链展开,谁掌握了供应链枢纽,谁就更容易成为全球贸易中的产业巨头。因而,跨国公司在适应世界贸易新格局的基础上,不再像几十年以前只关注单个企业规模的大小,而是看中控制产业链的核心三要素——产业链的集群、价值链的枢纽和供应链的纽带。一旦掌握了产业链三要素,各种私募基金、产业资本都会涌来,因为有市场前景,有利益可图,有技术人才进行优质的服务。每个国家都在关注产业链、供应链、价值链的全球布局,深刻影响了中间品在国际贸易中的份额变化。
现如今,中国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工业制造国,拥有世界上配套最为齐全的产业链和供应链。这正是应对贸易摩擦王牌中的王牌,是打赢“贸易战”的撒手锏。在全球化的产业链面前,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任何贸易摩擦举措,往往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基于产业链视角,可分析美国对中国5500亿美元进口商品加征25%关税这一举措的影响:首先,美国关税清单中的中国出口商品在美国没有替代品,接近1400亿美元的关税绝大多数都会由美国消费者自己承担。其次,在美国征税的5500亿美元商品中,有大约3000亿美元商品的生产涉及近20年美国企业在中国布局的网点,这些产品的生产实际上只是为了返销美国,征税会通过产业链传导影响到美国企业。也就是说,只有2000多亿美元是我们需要重点跟美国谈判的。美国如果把在中国的几千家企业全都搬到其他国家,并建立硬件配套体系、基础设施环境、劳动力素质等,实现再生产,可能需要5~10年时间。这样一来,市场或许早已丧失,对美国将是巨大的“内伤”。再次,中国也会采取强有力的反制措施。很多人认为,中国只有1500亿美元的加税空间,美国有5500亿美元的空间,中国在体量上就输了一筹。但中国的1500亿美元征税商品并没有产业链,主要涉及农产品、飞机、原油、天然气等,征税不会伤及中国企业。由此可见,评估中美贸易摩擦对两国的影响,不能简单地通过观察征税商品的规模,就认定中国要吃大亏了。站在产业链的角度来看,中国1500亿美元征税的反击力度甚至可能大于美国5500亿美元征税的打击力度。
金融是盾牌
中国并不畏惧“关税战”,我们不仅守得住,更有反击能力和进攻性。但在金融市场方面,我们目前在全球的地位还不够高、不够强,并不具備攻击性。
尽管中国有着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一批银行,但服务对
象还是立足于本土市场。中国的金融体制还是国内体制,并不具备全球范围的活动能力。美国如果对我国金融体系实施打击,基本上我们只能处于守势。
金融体系在一国经济体系中处于重要地位。金融一着棋活,全盘皆活;一着棋坏,全盘皆坏。因此,金融是盾牌。有4个方面的工作需要我们重点做好:第一,要做好金融系统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去杠杆、去坏账、刺泡沫,否则一旦面临金融市场冲击,中国高负债、高坏账企业将极易陷入困境。要补足金融市场短板,消除自身的薄弱环节。第二,要深入研究过去几十年里美国发动的历次金融战的目的、手段和效果,未雨绸缪,做好防范预案,制定反制措施。2019年8月初,美国财政部突然宣布中国是“汇率操纵国”。2015年美国出台法案明确规定,美国政府有权采取10条处罚措施对“汇率操纵国”实施金融制裁。事实上,依据美国法案明确规定的认定标准,美国的指控根本是不成立的。需要注意的是,该法案基本上涵盖了“金融战”的全部内容,我们应对“汇率战”“金融战”“长臂管辖战”,筑牢中国金融之盾牌,不仅需要应对上述法案,还要有反制的能力。第三,妥善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进程,全面推进跨境人民币结算,积极开展国与国之间的本币互换,建设人民币离岸交易市场,推动人民币大宗物资清算、定价,加强人民币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的影响力,加快布局CIPS(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即建设一个以人民币为清算货币的全球商业银行网络,一旦SWIFT(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给我们设置障碍,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CIPS推出来,并进一步加快金融领域对外开放。
科技是关键牌
科研创新补短板关键是要做好3件事。
第一,加大“0~1”的投入。从整个科研开发投入的情况来看,我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研发投入国。2018年,中国整个研发投入占GDP的比重为2.2%,大约有两万多亿元。然而在“0~1”的战略性、高科技、重大基础性研发方面,即在核心、高科技、基础性的研究开发(又称“核高基”研发)方面,投入量只有全部研发费用的5%。也就是说两万多亿元资金中只有1000多亿元投入了“核高基”的研发中。反观美国,研发费大概占据整个GDP的4%,2018年大约在800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5万多亿元,从绝对量上就是我们的2.5倍。更为重要的是,美国在“核高基”研发方面的投入占到整个研发费用的17%,差不多有1500亿美元,相当于1万多亿元,是我们的十几倍。整个G20国家“核高基”研发占总研发费用的比例更是高达20%,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真实差距。在“从0到1”、从无到有的基础性研发方面,我们的投入严重不足。
第二,加大发明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在“1~100”阶段让有转化“Know-How”(技术诀窍)的人才拥有一定比例的知识产权。发达国家一般创新成果转化为生产力的比例大约为40%,而我们国家只有10%左右。为什么我们的科学家将技术发明出来,却转化不出成果呢?主要原因在于,我们的激励机制不正确。目前,我国专利转化的激励机制是:科研成果出来以后,投资者(无论是企业投资、研究所投资、学校投资还是政府投资)只拥有知识产权的30%,而70%归于发明者。这个机制看起来很好,能够鼓励科学家发明创造,但问题在于,专利如果转化不成生产力,70%的知识产权依然是零收益。
这方面可以借鉴硅谷1980年提出的《拜杜法案》,这个“Know-How”的分享专利法案规定,美国任何的科研发明专利,知识产权的1/3归原始发明人,1/3归投资者,剩余的1/3归有能力将专利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人。专利的转化者本身并不是发明者,而是专利分享者。在硅谷的专利转化运行机制中,专利转化者是一股重要的力量,这群人往往是年轻的科技人员,每年往返于斯坦福大学、加州理工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科研院校,这些学校将基础性研发张贴出来,专利转化者要逐一查看,如果认为可以转化某项发明成果,就会跟学校签约。几年之后,如果成果转化不出来,学校和发明者不会有任何损失,转化者的工作也是白干。而一旦成果转化出来,专利产生了重大的经济效益,那么1/3归发明人、1/3归学校、1/3归转化者。
专利转化者往往是高情商、能够掌握市场灵活信息的人。而专利发明者可能是高智商、可以承受孤苦寂寞的人。如果我们让大学老师、科学家跑到各个城市去孵化专利,实际上是把他们的优势变成了劣势。所谓的“大众创新、万众创业”,应该致力于将科研院所中专家发明的专利拿到市场上去转化,这才是真正的创业创新。
第三,“100~100万”阶段要形成强大的私募基金投资、股权资本投资,形成一轮一轮的私募基金投资,最终上市。在大规模生产线制造、独角兽企业培育方面,我国还应当加强私募投资基金建设和科创板建设。首先,美国的私募股权市场可以对科技研发企业进行“一轮、两轮、三轮”或者“A轮、B轮、C轮、D轮”的多轮投资。而在资本市场,企业只有投资规模达到500亿美元才能上市。这种制度值得我们借鉴。其次,科创板的退出机制建设也要加强。目前,上海和深圳都在推科创板。科创板不能只进不出,那样就会变成“僵尸板”,这一类板块必须将退市制度完善起来,这也是国际惯例。
开放是我们永远的底牌
2018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博鳌论坛、第一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上先后强调,中国开放的大门永远不会关闭,只会越开越大。近一段时期乃至下一个阶段,中国对外开放有5个方面的重点任务。第一,进一步降低关税、扩大进口。第二,开拓全新的开放领域,全方位、宽领域、多渠道地引进外资。第三,不断改善中国的营商环境,让营商环境国际化、法治化、公开化,由商品和要素流动型开放向规则制度型开放转变。第四,不断建设对外开放的新高地,当今中国最新的高地就是自贸试验区。第五,更好地参与WTO改革以及双边和区域性的FTA(自由贸易协定)谈判,推进并融入全球化进程之中,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力量。如果我们能够跟欧盟、日本、韩国、东盟十国等建立自由贸易规则,中美贸易摩擦也就失去了意义。或许未来美国也会跟中国制定一个双边FTA,谁也不吃亏。
20世纪90年代,我国关税税率是40%,为了加入WTO,把税率降到了15%左右。当时,国内很多专家还在讨论,加入WTO到底是占便宜还是吃亏了,哪些行业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加入WTO后,2010年我们将税率降到了10%,2015年进一步降到8%,2018年以来又降到了7.4%。由此可见,努力降低关税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一旦降到零关税,就具备了与其他国签订FTA的逻辑基础。因此,打好FTA这张牌也将是我们制衡中美贸易摩擦的一个撒手锏、一个关键手段。开放是我们永远的底牌。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结构性改革:中国经济的问题与对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