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鹏宇
小说是当今大众最喜闻乐见的文学体裁。但是今天所普遍使用的“小说”概念,实际上是20世纪以来中国学术西化的产物,即立足于虚构和故事,一般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而中国古代“小说”和“小说家”概念肇始于《汉书·艺文志》,其内涵复杂丰富,且经历了历时性的演变。汉前“小说”是一个词语,是指道听途说、琐细零碎的言谈;魏晋至清末民初,指经史子集之外的庞杂文类;宋元明清逐渐发展成与传统诗歌、戏剧并列的文学文体。
先秦两汉“小说”依附于历史、诸子和神话传说,缺乏独立的文体意义。史传文学的叙事笔法,诸子中的“说体”和寓言故事等都对小说的产生起到决定性作用。比如《左传》叙事时间特点,《庄子》寓言的虚构性、情节性和描摹性,《史记》的人物描写,甚至《诗经》、《楚辞》都对小说产生了影响。
在先秦时期,“小说”一词出现在诸子的著作之中,指与大道理相对的琐细零碎的言谈。《庄子》有“饰小说以干县令”,《荀子》有“小家珍说”等。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先秦时期的《庄子·外物论》,作者先讲了 “任公子垂钓”的寓言,意谓“后世辁才讽说之徒”效仿任公子垂钓,任公子立于会稽山以五十头肥牛为鱼饵在东海钓到巨鱼,而效仿者们却拿着鱼竿和钓线赶到小沟渠旁边, 结果只能钓些小虾小鱼。作者因此发出“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的感慨。任公子是壮志大行,而效仿者则是“饰小说”,即使把自己浅薄琐屑的言辞装饰得冠冕堂皇,也必然达不到目的。“小说”一词意谓“琐屑的言论”。
战国《荀子·正名》载:“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在荀子眼中, 除以大智论道的儒家六经之外,其他一切学派均是“小家”, “珍说”是指自我珍爱其说,意谓渺小的学派及其怪论会走向衰微。
在百家争鸣的时代,诸子常会贬低别人以抬高自己去“取合诸侯”,因此《庄子》、《荀子》中均有斥别家学说为“小说”“小言”或“小家珍说”的记载。荀子所说的“小家珍说”是指不合于儒家正道的其他诸子学说,而庄子所说的“小说”是指不合于道家思想学说的其他诸子学说。这时的“小说”一词中有价值判断和功利主义色彩,含有鄙薄、轻视之意。
到了汉代,在《新论》和《汉书·艺文志》当中出现了对“小说家”这一流派的记载,初步形成了中国古典小说的理论,并产生了一些具有小说性质的作品。
《新论》已经亡佚,《文选》李善注引保留了这一段文字:“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合丛残小语”指整合形式短小、内容丛杂的言谈。“短书”,汉代只有官定的经书和法律文书能写在长二尺四寸的竹简上,其他不入流的书籍只能用较短小的竹简,所以被称为“短书”。这段记载说明汉以前的小说具有篇幅短小、巧设譬喻的特点,虽不能与经史著作相提并论,但是对于“治身理家”来说,“有可观之辞”。
西汉学者刘向在小说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刘向、刘歆父子的目录学著作《七略》将“小说家”编入“诸子略”,并使“小说”一词与某种特定类型的知识要素形成稳定的对应关系。《七略》虽已失传,却能在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中略见一斑。
《汉书·艺文志》载:“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小说家虽被列入诸子,却排在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家、农家九家后,是处于末流的第十家。中国古代小说被称为“稗官野史”,恰恰说明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特点,小说的创作者是“稗官”,他们记载的是“野史”,即不见经史的轶闻琐事的著述。
《汉书·艺文志》共载有十五种小说的目录,时间跨度为从先秦到汉代,不幸的是均已失传。而现在传世的具有小说性质的作品有刘向编著的《说苑》、《新序》以及《列女传》、《燕丹子》,其中有人物传记小说的雏形,也有历史小说的雏形。
《汉书·艺文志》所录小说家,既有人事,也有神怪。魏晋小说家将其分为“志人”与“志怪”两类。两者反映出先秦两汉小说演进的两种类型,同时也预示了魏晋时期小说的嬗变。唐代传奇小说在志人、志怪的基础上诞生。“传奇”传写奇事、搜奇记逸,虽内容有虚构成分,但大多取材于现实。文人开始通过塑造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来反映现实、表达情感、寄予理想。
魏晋南北朝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成为志怪小说成长的沃土。首先,身处战乱的人们,在仙术、宗教中寻找精神寄托。统治阶级利用宗教迷信麻痹人们思想。同时,佛教的传播、文人和方士的鼓吹,使宗教及方术日益兴盛。灵魂不死、轮回报应、鬼神显验等成为了志怪小说的主要题材。其次,魏晋名士好清谈和闲谈,清谈是谈论玄理,而闲谈是说玩笑或讲故事,这使民间故事集中到文人手里,经加工创作后汇集成书。晋张华的《博物志》、干宝的《搜神记》、署名陶渊明的《搜神后记》等是志怪小说的代表作。
志怪小说主要是记“异闻”,轶事小说(鲁迅等学者称为志人小说),主要是记“轶事”,即人物言行、传闻故事等。轶事小说是在先秦诸子散文、两汉史传文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当时清谈之风和品评人物风气的影响下,轶事小说多描写名人士大夫等人物的言行,也出现了专记历史琐闻轶事的作品。《西京杂记》和《世说新语》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共同为文言小说唐传奇的出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唐代新小说“传奇”传写奇事、搜奇记逸,其中虽也有虚构成分,但大多取材于现实。“传奇”一词最早见于元稹《莺莺传》。宋以后以“传奇”概指唐代这类记叙了奇行异事的文言短篇小说。唐传奇题材多样、文辞优美、冲突迭起、情节波折、结构完整,寄予了作者的思想观念。
传奇在唐代发展成熟是由唐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共同铸就的。首先唐代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兴起,文化娱乐的需求激增,而传奇的故事性正具有喜闻乐见的效果;政治思想方面,唐朝较为开明,人们思想活跃,言论自由,让文人敢于创作讽喻性、反叛性作品;佛教的兴起也为传奇创作提供了素材;此外唐代举子们在科举前需要行卷,举子们开始尝试用传奇故事求新,从而在汗牛充栋的行卷诗文中脱颖而出。传奇按题材主要分为爱情传奇、寓言传奇及历史传奇等。
以《李娃传》、《莺莺传》为代表的爱情传奇歌颂了坚贞不渝的爱情,塑造了敢于抗争、坚忍不拔的女性形象。
《李娃传》虚构了娼妓李娃与郑生历经磨难修成正果的故事。作者白行简根据李娃的妓女身份,深刻揭示了她思想性格的复杂性,并展现出人物心理和行为逐步演化的过程。作品虚构了李娃被明媒正娶,受封汧国夫人的结局。在小说中可以突破门当户对的藩篱,这寄予了人们对于冲破等级制度、渴望爱情婚姻自由的美好愿望。
《莺莺传》写张生与崔莺莺相爱,后来又负心背弃的故事。宋代赵令畤以莺莺故事为蓝本,改编创作了可以演唱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金代董解元在此基础上编撰了《西厢记诸宫调》(简称《董西厢》),以莺莺、张生私奔团圆作为结局。元代王实甫改写成“自王公贵人,逮闺秀里孺,世无不知”的杂剧《西厢记》。
寓言讽刺类的传奇揭露了官场的黑暗和政治的险恶,如沈既济《枕中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这两篇传奇用虚幻的“黄粱一梦”及“南柯一梦”,典型、形象地揭示了中唐社会政治的复杂面貌。
《枕中记》以“黄粱一梦”劝诫世人不要热衷于功名富贵,富贵如过眼云烟,寄予了作者历尽沧桑看破红尘的人生感悟。元朝马致远在此基础上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明朝汤显祖改编成《邯郸记》,清代蒲松龄作《续黄粱》。《南柯太守传》以“南柯一梦”阐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的主旨。
总体来说,唐传奇的谋篇布局、人物塑造和语言艺术都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标志着古代小说发展到了成熟阶段。
小说从先秦时期的街谈巷议、只言片语,到明清时期发展成为一种雅俗共赏的流行文学形式。在民间集体创作的宋元话本小说的基础上,明代出现了“四大奇书”,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同时明代中后期的白话短篇小说也发展得更为精致,出现了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即冯梦龙编纂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以及凌濛初所编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
小说到了清代得到长足发展,出现了“四大流派”,即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拟古派、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人情派、以《儒林外史》为代表的讽刺派和以《三侠五义》为代表的侠义派,这四部著作堪称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至此,小说发展成为我们今天所喜闻乐见的文学样式。
小说虽和诗文等文体滥觞于先秦,却直到明清才发展成熟。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受到西方文学观念与社会思潮的影响,小说逐渐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阅读小说也是当今广大读者最重要的文学消费方式。需要注意的是,当我们阅读、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时,要立足于中国文学本位,关注其独特性,而不能一味地生搬硬套西方的概念与方法。唯其如此,才能真正地走进中国古典小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