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建恒
中国美术学院浙江 杭州310000
上世纪,西方当代戏剧浪潮叠新,推动了西方当代木偶剧的发展黄金期,涌现了一批杰出艺术家、流派、作品。而在中国,木偶剧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剧场形式,但是我们错过了发展的重要时段,在新浪潮中偏安一隅,缺失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立足文化的民族性”——是笔者秉持的初衷。笔者从东方文化、历史面孔中斟选题材,经几番反复,最后聚焦于“关羽”身上。“关羽”在我国文化中是一个英雄的形象,但是他身上的“成分”非常复杂,赋予了其具备多维叙事的拓展可能,诡异而悲剧性的结局又令其兼具开放性的格局。
按《三国演义》原著,“麦城”故事耳熟能详,从戏曲到影视均有演绎,已经形成了一种“只需观赏、无需思考”的定式。是否可以有另一种维度去阐释关羽的悲剧性呢?
在这部创新的《麦城》中,关羽展现的并不是如歌如泣的最后一战,而是他在一只“黑脉桦斑蝶”的引接下,进入了一个木制城堡。在那里,他遇见城的主人(“小生”饰)、管家(“净角”饰)、仆人(鸟人饰)。城堡的主人向关羽展示了那里的秘密——一个寄托着荒诞乌托邦理想的“造蝴蝶工厂”——在致幻剂般的迷离光线下,众人的仪式与行为似乎在努力创造有关蝴蝶的“奇观”……,而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换来蜕变与升华的结果——他们都是迷失在这城里的木偶。而剧中的关羽最终也迷失在这个陈旧而怪异的木质城堡里。事实上,他们周而复始——却无可触及问题的实质。
为了加强特殊的情境效果,影片在色彩方面的处理比较另类,为了制造一种被时间遗忘的空间质感,特意设计降低了颜色的饱和度,整体色调昏黄而陈旧。首先是在置景的营造,选择的材料大多偏灰色材质,即使运用植被也往往选择枯枝;其次,剧目拍摄现场的光线选择暖色光,并通过一些道具和置景的遮挡来形成昏黄的致幻般的感受;再次,在后期的调色工作中,针对整体将色彩关系调为暗沉的暖色,同时针对一些局部色彩搭配则保持固有的色感,比如关羽的枣红色脸、黑脉桦斑蝶的艳丽配色等等。每处制景的色彩讯息都仿佛是攫取于模糊记忆的深处,透露着地下般的幽闭气息(如图一)。
图一
作为东方美学的显现,色彩与造型都是本剧尤为关注的。很多地方的画面被有意营造成墨色和渲染的效果,关羽、城堡主人、管家,这些角色保持着中国布袋戏木偶的戏曲造型特征,而“仆人”,则是两个身着戏曲服装的鸟首人,在整体黑灰色的调性中,借助脸谱造型月色彩,同灰调的反差,体现出超现实的观感,利用传统戏曲的装束及色系,营建了符合东方美学观的图景。一众角色,都能在阅读《城堡》时找到创作原型。东方的造型与色彩,演绎西方文学,加上意识流、荒诞剧、超现实等成分的杂糅,让《麦城》的语境迅速拓展开来,形成了一个开放性的剧场。
在范式上,《麦城》一改传统戏剧定式,用诗歌、梦境、意识流、象征主义等语境,营造多义性空间、及隐秘表达的情境。比如,城堡的主人在向关羽展示“造蝴蝶”的实验时,蝴蝶被囚禁在尘封的玻璃瓶中抽搐着羽翼,而致幻剂般的光线,又是驱使着这种昆虫执拗趋光的理由,意在表达关乎“存在性”和“存在价值”之间的辩证逻辑。透过玻璃瓶反面的光学折射,城主的面孔发生了扭曲的形变,更加强了这一视角的怪诞色彩。在这个场景中,笔者设计了一个镜头——蝶茧生长出了植物的茎芽。这是受到“巴西雨林蚁”的启迪——它们会遭受某种孢子的侵袭而生长出植物的茎脉,并被控制行为,这种生长即是一种对“新生”的寄托,而同时又传达了“变异”的观念。利用这双关的语义,可从深处解读那正发生在关羽身上的“激变”。
在视觉的表现上,《麦城》尝试将“材料美学”融进剧场美学架构中,为了凸显陈旧、诡异、封闭的城堡气息,使用了大量“朽木”“枯枝”“瓦灰”、甚至“蜘蛛丝”“鸟类骨骼”等作为材料……这些材料大多都是黑,白,灰三色。在影片本就色彩饱和度不高的情况下,频繁使用黑,白,灰三色,奠定了影片荒诞的基调。朽木用来建构城堡与空间;枯枝大多用在景观营造,而瓦灰被附着在镜面、玻璃、台面等位置……表现那似乎被时间遗忘很久的场域里的沉淀。关羽第一次看见管家时,正隔着一扇窗,窗面分布的灰烬使这一画面呈现出具象的模糊感。同时拍摄这一画面使用了85毫米定焦镜头,加强了不同景深的焦段呈现出的虚焦层次。“管家”这一角色在这个画面里显现出“印象派绘画”般的观感。作为一个“净角”,“花脸”这一面部特征,在这个“印象派”般的视效中,看上去好像是一些黑白间隔的色块,模糊中透露着脸谱之下覆盖的不确定性,削弱了戏曲人物定式的属性,带来的是一种未可知的人设。当管家绕过窗口走到门外时,模糊的脸谱才清晰起来,他面部漆色斑驳,呈现出不规则的剥落感,这除了是对美学的追求因素以外,更暗示其背景故事多义而开放。
“造蝴蝶的实验”——是影片的高潮,笔者试图将这里营造成某种仪式般的情境。在这段演绎中,锈迹斑驳的机械零件、剥离的蝴蝶肢体,在城主的指挥下被组装出了新型“蝴蝶”——那或许是他们理想中的结晶,执拗而机械的努力、不切实际的理想、以及作茧自缚、磨灭的图景交织在一起。影片的高潮,把存在主义者的理想、现实、幻灭——演绎在一场仪式般的古怪实验中,蝴蝶艳丽的色彩与锈迹斑斑的陈旧金属色搭配,竟呈现出同类色的呼应。而最终“新型蝴蝶生物”翕动了几下翅膀,却无可能摆脱引力的束缚而腾起(见图2)。视频中聚焦的是一只颜色艳丽的蝴蝶,他的翅膀是明亮的蔚蓝色,点缀着白点,像夏日的星空。但除了这只蝴蝶,整个画面都泛着淡淡的昏黄,地上锈迹斑斑的铁钉,背景里模糊的泛黄的蝴蝶碎片。笔者认为,“执拗的努力态度”与“消极的宿命论”不一定是悖论,它们的共存,可以表达极其复杂的情境,而这种起伏微妙的“复杂性”这也正是笔者对关羽的存在主义情节进行扩展的基础。城堡里的人们似乎“信仰”这仪式背后可能会实现的愿望,而实验失败的结果却暗示那从未成功、也无从成功的幻象。在城主的导引下,关羽观摩了这无果的实验,然而,他最终竟也决定加入其中——献出了自己的蝴蝶——那象征自我蜕茧重生的生物。而这只蝴蝶随后被仆人钉成标本——或成为下次实验的材质。显然,剧中关羽已经陷入这场永无休止的实验。——那是或是迷失者储存困惑的房间。
图二
《麦城》是一部带有“剧场”理想的偶片,寄托了笔者对剧场艺术的态度。空间——是剧场的重要载体,作为对开放式剧场的追求,全剧一直回避着“舞台”的固有形式。借助蒙太奇的组接,笔者利用空间嵌套、置景、光影塑形、色彩心理等方式营造浸入式的观感体验。但在尾声,导演希望角色像戏曲中一样杵在舞台之上,既保有“剧场”的传统,同时有“谢幕”的形式。在尾声中,导演先特写了一众人偶被灰烬与蛛网缠绕、尘封,然后镜头拉远,逐渐显示出角色们伫立在戏台般的平台上,宛如一场“戏”的结束。在传统戏剧来说,尾声过后应该是帷幕的落下,而笔者在这里选择了运用摄影镜头的“变焦”来虚化主角的轮廓,将焦段对准“戏台”后立面的墙上,那里有一扇中式花窗。在关羽刚进城堡时,曾驻足在这扇花窗的后面张望。而在影片的尾声,在被灰烬尘封索绕的关羽身后,正就是那扇花窗。此刻,透过窗内的光线,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忽闪而过——暗示着另一个迷途的“关羽”正一步步陷入这段失落的空间,表达这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徘徊——这或是“放逐”的空间中唯一能做的事。利用象征主义手法,把意图用间接的方式传达出去,通过调动观者地思考,来建构开放的故事图景。
笔者创作《麦城》,构建一个幻想中的、“中式”存在主义乌托邦小城,表面上展示“关羽”的精神世界,实质上是在讨论人性隐秘的底面。一座小“城”、仅有五个角色的聚落,却演绎着社会巨构下,关于个体与社会对弈、存在、以及价值的话题。影片获得俄罗斯圣彼得堡国际电影节“最佳中国动画片”奖;第十二届中国独立影展“最佳实验电影”奖;第三届中国广播电视新媒体视频大赛“最佳动画”奖;入选第十届中国西宁FIRST青年影展;入选2020HiShorts厦门短片艺术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