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知亡国恨

文/南叙 图/茜茜吐泡泡

楚蘅等了很久才回答，久到琼华的心都落到谷底，帝王之爱，不可妄想，可琼华想，想妄想。

1

日子刚过五月初，京城就已经热的像一锅粥，而京城北面的揽月避暑山庄却是凉爽宜人。

揽月湖南一角翠树成荫，湖畔垂柳，袅袅依人，细长的木质长桥深入湖中，可观湖心风月。

长桥尽头处摆着一张黄花梨木交椅，颈枕处的绦环板上开着海棠式透孔，嵌着白玉，椅的右侧一张方几，上置新鲜瓜果，并一壶凉茶。

凉风习习的湖畔，有美人乘坐软轿来此，守在木桥上的太监冯玉领着一行宫女躬身迎上前，“请贵妃娘娘安。”

软轿被小心放下，凝脂一般的手被身边侍女扶住，如云纱长裙缭绕在她脚边。

贵妃倾国倾城，满园春色也不及她风姿万千。

三年前，南楚国进犯东洲边境，东洲战败，割三城让南楚，东洲国君还忍痛将最受宠爱的幼女琼华公主送入南楚和亲。

宫中美人甚多，可能与这位贵妃娘娘容貌相较却是没有，冯玉心道，怪不得虽是战败国家送来和亲的公主，却能得陛下青眼，独宠至今。

美人坐在湖边，欣赏着湖心风景，勾唇笑着吩咐道，“冯玉，拿些饵料来。”

冯玉心思细，早已准备好，一摆手，身后的小太监们就明意，将一碟饵料送至娘娘面前。

白甜釉镂空的瓷器，此时不过是用来装饵料的玩意儿。

饵料被撒入水中，没过一会儿，鱼群就开始聚集起来，逗得美人咯咯直笑。美人在笑，笑却不及眼底。

身后侍女拿出手帕为贵妃净手，开口劝道，“等皇上来了，娘娘万不可与皇上再闹了。”

琼华默然，佩鸳叹了口气，一脸关切，“奴婢知道娘娘心中委屈，可皇上已经处置了静美人，公主也该消气了。”

琼华身后的冯玉并不知道，琼华此次来揽月山庄，明为恩赐，实为禁足。

“娘娘，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月末就要到避暑山庄来了。”环鸯脸上带着喜色，“皇上肯定是思念娘娘了。”

琼华垂眸，兴致缺缺的道，“我看是今年暑热难当的缘故。”

用过茶点后，琼华便不耐烦待在这儿了，看着一口没动的茶点水果，摆摆手对冯玉说，“这些茶点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溯水芳洲与如意台是山庄里最好的两处宫殿，溯水芳洲五进院落，进门就是小花苑，就是离皇上住的兰嘉阁远了些，在地理位置上不如如意台好，不过，琼华倒是一眼相中了这个地方，虽说离皇上远些。

揽月山庄风景秀丽，各处景致皆不同，琼华整日逗鱼赏花，一月时间转瞬而过。

是夜，环鸯为琼华拆下发髻，青丝滑下落在美人肩头，环鸯问道，“明日娘娘要穿哪件衣服？”

明日皇上携众妃嫔便会来避暑山庄，琼华身为贵妃，自然要去迎驾，所以环鸯才有此一问。

琼华淡淡的说道，“穿那件织雪纱即可。”

环鸯面露难色，轻劝道，“娘娘明日要见陛下，为何不穿那件牡丹色团花？”

琼华抚了抚自己的长发，沉默不语。

环鸯自知劝不了琼华，只得闭嘴。

马车哒哒行在小道上，一男子端坐闭目养神，他生的丰神俊朗如冬日雪松，正是南楚国当今陛下楚蘅。

“温升，还有多久？”楚蘅睁开眼，沉声问道。

“回陛下，前面就是了。”温升凑近问道，“陛下，是否派人通知贵妃娘娘接驾？”

“不用，朕直接去溯水芳洲就是。”楚蘅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头痛的皱起眉头。

温升心一惊，今日陛下提前出宫，阖宫上下只知是为太后祈福而来，却不知陛下是为贵妃娘娘而来。

环鸯与佩鸳搬了小凳守在门前，一个捻线，一个团线，灯笼发出的光暖暖的，两个人说着小话闹成一团。

温升举着灯笼快步跟上前面陛下的脚步，却不想陛下突然停下，温升整个人都险些撞了上去。

佩鸳和环鸯看到来人，慌不迭跪下行礼，“奴婢参见陛下。”

“免礼。”楚蘅声音放低，“贵妃睡下了？”

佩鸳低着头，恭敬的答道，“回陛下，娘娘睡下已经有一会儿了。”

楚蘅点点头，“那你们今夜不必守在这儿了，明日一早来为贵妃梳妆即可。”

佩鸳环鸯相视一眼，齐声道，“诺。”

温升守在门口，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打了个哈欠，拂去眼角的困意，坐在门槛上守着这夜。

都说灯下看美人，今日楚蘅才知道是何意，床边燃着一盏小灯，微晃的光影落在她眼下，青丝散落，如玉肌肤落在楚蘅眼中，妩媚动人，撩人心弦。

楚蘅略微乱了呼吸，美人似乎有些察觉，轻轻的睁开了眼睛，喃喃道，“是宣奴吗？”

他上前拥住琼华，轻抚她的背，“是我，琼华。”

久久不得美人的回应，楚蘅低头一看，美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

娇小的美人被楚蘅抱在怀中，呼吸声交缠在一起，楚蘅手掌滑下，将十指相扣。

2

琼华醒过来的时候，身旁早已经没有了温度，昨日就像一场梦一般。

今日是皇后携众妃嫔入避暑山庄，琼华需得去请安。

新入宫的一位才人远远就看见琼华，虽然看不清全貌，可美人身姿窈窕，气质高华，织雪纱长裙更衬得她肌肤赛雪，走得近了，心下更是赞叹如此绝色世间少有，只是瞧着也是宫妃打扮，为何在宫中没有见过。

身后侍女拽了拽才人的衣袖，“才人刚入宫，有所不知，那是贵妃娘娘，莫要愣神，才人快快请安。”

才人蓦然回神，对着琼华行礼，“妾李氏见过贵妃娘娘。”

琼华轻笑道，“妹妹免礼。”不过才一月时间，宫中竟添了许多生面孔，琼华面上带笑，心中却蓦然一痛。

既然遇上，两人便相携而往，不一会儿就到了皇后住的香榭居。

到了香榭居，琼华正要抬脚，却听见身后急促的踏步声。

“快点，快点，要迟了。”身穿浅紫色落霞纱彩蝶宫装的女子正提着裙角快步走上台阶。

“婕妤不必着急，还早着呢。”微胖的侍女微喘的追着女子道。

“还是快点的好…”话还没说完，那婕妤就看见了琼华，愣了愣神，屈膝蹲下，“妾白氏见过贵妃娘娘。”

琼华眯起眼睛，细瞧了瞧，才开口道，“我道是谁如此没有规矩，原来是白美人，奥不，现在该叫白婕妤。”

白汀月脸色一白，“贵妃娘娘恕罪。”

好在琼华并没有难为她的意思，轻哼一声，转身走进香榭居。

琼华走进去，皇后还未到，在座的四品以上的妃嫔除齐贤妃，刘淑妃二人，就只有刚刚冲撞了自己的白婕妤，还有三个不熟悉的面孔，加上刚遇到的李才人，这四人想来都是此次选秀刚进宫的新人，刘淑妃带头行礼，琼华端坐在皇后下首，点点头道，“都免礼。”

陛下今年二十有九，只不过两位皇子，一位公主，除皇后生养了一位公主之外，两位皇子皆为庶出。

齐贤妃与刘淑妃皆是陛下潜邸时的妾室，二皇子便是刘淑妃所出，齐贤妃早些年伤了元气，多年来不曾有孕，身体孱弱，也不大管事，在宫中存在感不强。

说起来，楚蘅虽是皇帝，却没有多少女人，在历代皇帝中，也可称得上是不近女色。

人都到齐了，皇后娘娘才姗姗来迟。

众嫔妃行礼后，皇后娘娘的目光落在琼华身上，温和的语气问道，“一月不见，贵妃可好？”

皇后娘娘向来温厚，琼华点点头，微微笑答道，“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一切都好。”

皇后眉间关切之意浓重，劝诫道，“皇上近些日子不甚开怀，贵妃当上心为皇上排解一二才是。”

琼华默默的听着，没应声。

刘淑妃瞧了琼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说完例行公事的话，皇后便吩咐人奉上今年的新茶供众人品鉴。

刘淑妃不过轻啜了一口，便小声干呕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皇后皱眉问道，“可让太医瞧过？”

刘淑妃抿嘴一笑，“劳烦皇后娘娘操心，都是小毛病了不打紧。”

“再小的毛病也是病，皇上那么疼你，你早该请太医为你瞧瞧，耽搁了病情，皇上在操劳国事只余还要关心你的病情。”皇后道。

刘淑妃也明白皇后是在敲打自己，可是不以为意，抿嘴一笑，“就是不想让皇上操心，臣妾才没有叫太医的，否则皇上知道我叫了太医，又要过问。”

没等皇后开口，刘淑妃又开口道，“如今皇后娘娘开口，那臣妾就却之不恭了。”

皇后开口，不久时乐太医就来了，刘淑妃已在次间等候。

一盏茶的功夫，乐太医就走了出来道，“回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乃是喜脉。”

一话激起千层浪，阖宫妃嫔，怕是谁也不会为别的女子怀孕而感到真心高兴。

皇后面带喜色，看着一副贤良模样。

琼华心中冷笑，刘淑妃母凭子贵，如今又怀有身孕，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去。

手中的茶微凉，琼华将茶放下，站起身来，对皇后说道，“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回去了，还请皇后娘娘体恤。”

皇后刚要允了，就看见皇上踏进香榭居的身影。

琼华随着众人向门口走进来的皇上行了礼，眼看着白底绣海云龙纹的袍角在自己身前站定。

楚蘅将琼华扶起，对着皇后说道，“皇后不必多礼。”

皇后虽不喜刘淑妃，可还是喜盈盈的对皇上说道，“淑妃有孕，恭喜陛下。”

正巧刘淑妃从次间出来，看见楚蘅，轻唤道，“皇上”这一声缠绵悱恻又带些哽咽。

楚蘅松开琼华的手臂，看向刘淑妃，带着宠溺的安慰道，“淑妃辛苦了。”又吩咐温升，“淑妃既有孕，以后就免了请安，在浮月阁安心养胎便是。”

琼华抚着手臂，心中怅然若失，听他赐给刘淑妃流水般的赏赐，她看着楚蘅的侧脸，渐渐的看不清。

佩鸳惊呼一声，却还是不如楚蘅动作快，一把将琼华抱住。

“乐康正，给朕滚过来！”楚蘅抱起琼华，从不喜形于色的帝王还是泄露了一丝情绪。

刘淑妃瞧着楚蘅将琼华抱进次间，银牙都要咬断了，她早知自己有孕，拖到今日才说，只是为胎儿更稳固一些，本以为再次有孕，在陛下心中会更有分量，却不想依旧比不上那个和亲公主。

楚蘅守在琼华床前，乐太医大气都不敢出，手搭在锦帕上，摸到脉象如盘走珠，顿时心中暗喜，开口道，“恭喜陛下，贵妃娘娘这是喜脉。”

贵妃娘娘和刘淑妃同时有孕，可谓是双喜临门。

楚蘅并未像乐太医想的那样开心，问道，“那贵妃为何会晕倒？”

乐康正不敢隐瞒，“回陛下，是因贵妃娘娘最近郁结于心之故，细心调养必无大碍。”

楚蘅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

3

琼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溯水芳洲。

佩鸳守在床前，打着瞌睡。

“佩鸳，水。”琼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佩鸳被惊醒，急忙倒水喂到琼华嘴边，边喂水边轻拍她的背。

“娘娘，慢点喝，您这次晕倒，可把奴婢吓坏了呢。”顿了顿，她语气又带上笑意，“还好娘娘无甚大碍，还有喜三月有余，真是天佑娘娘。”

“有喜？什么有喜？”琼华愣神。

“回娘娘，恭喜娘娘要喜得贵子了。”佩鸳向来稳重的脸上满是笑意，“陛下才刚走，说是过会儿再来看娘娘。”

琼华回神，摸了摸平坦的肚子，苦笑一声，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楚蘅处理完奏折，就准备去看琼华，吩咐温升，“朕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好了？”

“回陛下，已给贵妃娘娘送去了。”温升看了一眼桌上如山般的奏折，暗暗想，贵妃娘娘有孕，陛下的心情也比平日里好多了，今日竟然没摔奏折。

楚蘅还是皇子时就备受先皇宠爱，又因骁勇善战，聪慧果决，屡立战功，才让先皇废掉了先太子，立他为储君。

与东洲那一战，便是楚蘅御驾亲征，那一年，也是初见琼华之时，只一眼，佳人入心，久不能忘。

“温升，去溯水芳洲。”楚蘅起身，先行走了出去。

温升连忙跟上。

刘淑妃这边，正狠狠的揪着手中的花，捻出的芍药汁液落在白皙指尖。

“梅如，去请皇上来，就说本宫不舒服。”刘淑妃这句话像是从齿间发出，带着戾气。

梅如立即应了是。

等梅如到在兰嘉阁时，却被侍卫告知皇上已去到贵妃娘娘处了。梅如叹了口气，心道这下淑妃娘娘又要闹一番了。

楚蘅到溯水芳洲的时候，琼华正在茶室里弹琴，茶室的隔窗已经全被人拆了下来，换成了飘逸的纱幔。

茶室内只铺着洁白的蒲席，置一张黄花梨素面矮桌，长琴放置在桌上，琼华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琴弦。

楚蘅挥退众人，一时间，茶室里只有他和琼华二人。

“佩鸳，倒些茶来。”琼华并未回头，淡淡的吩咐道。

茶已沏好，却是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她顺着向上看，是楚蘅微笑着的脸。

“陛下，怎么来了。”明明心中雀跃，面上还强装冷淡。

茶被放在桌上，氤氲着丝丝热气。

“山不就我，”楚蘅半蹲下，靠得琼华极近，“那我只能来山。”

呼吸轻轻洒在琼华耳边，让她忍不住想要推开他。

手却被拉住，楚蘅轻轻一推，琼华便倒在蒲席上，宽大的长袍从肩上散落，露出如玉的脖颈。

“琼华，不要试图推开我。”楚蘅看着她，眸色深沉。

长长的睫毛压住了琼华的思绪，“要不是我有了孩子，你会来吗？”

楚蘅的手臂抱住琼华的腰，将她环在怀里，柔声道，“琼华真是个傻姑娘。”

琼华闭上眼睛，回抱住楚蘅，“宣奴会喜欢这个孩子吗？”

楚蘅等了很久才回答，久到琼华的心都落到谷底，才听见他说，“我会。”

帝王之爱，不可妄想，可琼华想，想妄想。

4

一连三日，楚蘅都陪在琼华身边，只是抽空去了一趟刘淑妃处。

刘淑妃心中不忿，可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旁敲侧击的上眼药，“陛下，前几日贵妃娘娘似乎对臣妾有喜的事很是不满呢。”

楚蘅斜睨了她一眼，“朕看淑妃好得很，还能妄议贵妃，如此甚好，淑妃安心养胎，无事不得外出。”

不顾刘淑妃的哭喊，楚蘅踏出了浮月阁。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溯水芳洲，佩鸳环鸯坐在她身旁画着花样子，琼华手中的线来回穿梭，绣的四不像，佩鸳捂嘴偷笑，环鸯也开口调侃，主仆三人笑嘻嘻的闹成一团。

楚蘅又想起初见琼华时，不谙世事的小公主顺手救了自己，自己却是害她父皇重伤的元凶，再后来东洲战败，两国议和许她皇后之位，可又因大臣们极力反对，只能委屈她，而现在两国又要开战，琼华又在此时有孕…她那么期待这个孩子，他不想承认有所期待，可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茶室对面的绣球花都开了，白色的花球都要把枝桠压弯。

“绣球春暖欲生寒，满树玲珑雪未干。”琼华喃喃道。

一阵风吹来，花瓣如雨落下，琼华回头，远处空无一人。

“娘娘在看什么？”佩鸳问道。

琼华笑了笑，“没什么。”

关于皇上的消息总是传的最快。

昨日，皇上临幸了一名舞女，封了美人。

今日皇后召集嫔妃商议太后生辰一事，刘淑妃也借这事解了禁足。

琼华脸色苍白，非执拗要去，环鸯劝不住，只得为她上了妆，掩去她憔悴苍白。

新来的美人按说是没有资格来商议太后生辰的，不过是因着皇上临幸，阖宫妃嫔看看她是何方神圣罢了。

琼华到香榭居的时候，人早已到齐了。

见琼华来的晚，皇后也并未恼怒，还笑盈盈的，“贵妃来了。”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琼华只是虚礼，并未蹲下。

皇后细心叫人为琼华放置上软垫，等琼华坐下，不经意的抬头看，那新封的卫美人也正在看她。

眉似远黛，整个人像春水初生的花露，卫美人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阖宫妃嫔面上不显，心中都暗暗咂舌，这卫美人与贵妃娘娘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眼间不如贵妃清丽高贵，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琼华一时间怒火攻心，她刚刚有孕，楚蘅便宠幸了一个和她如此相似的美人，皇上这样做不仅是在琼华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也让她在其他妃嫔面前颜面扫地。

皇后瞧见琼华在看卫美人，开口道，“贵妃，那便是卫美人。”

卫美人像是被吓到一般，忙跪下行了个大礼，“妾卫氏见过贵妃娘娘。”

“你作何这模样，本宫是洪水猛兽吗？”琼华语气平静的问道。

这一问，卫氏竟落下泪来，“妾不敢，只因，因妾与贵妃娘娘…”

“嗤”琼华冷笑一声，不过是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面上装作没听见她说话。

卫美人便一直跪在原地，无人叫起。

皇后的意思是太后生辰，往年都是大肆操办，今年太后身体抱恙，实在不宜操劳，所以在观鹤楼设宴一桌，取个团圆之意便好。

众妃嫔们自然不驳皇后的意思，都点头称是。

皇后宽厚，今日见卫美人跪了许久也不叫起，琼华一时间倒摸不清她的想法了。

日头渐上，皇后适时开口道，“本宫乏了，就不留你们了。”

众妃嫔陆陆续续的退下。

皇后娘娘也离开香榭居回内室了，琼华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到跪着的卫美人身边时，停下脚步，语气平静的说道，“起来吧。”

说完便离开了，卫氏抬头时，只看到一个袅袅的背影。

5

边城梧州府尹的奏折放在桌案上，上书东洲近日频频来犯，百姓苦不堪言，求朝廷派兵镇压。

这样的奏折楚蘅看了不下十本，看的人心烦意乱，这才刚入夏，东洲便动作频频，入秋冬，粮食紧缺岂不更加张狂。

楚蘅只带着温升一人，在偌大的山庄里烦闷的走着。

又不自觉的走到了溯水芳洲。

茶室里空空的，只有纱幔飘起落下。

“陛下。”琼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楚蘅回头，是琼华。

两人相顾无言。

温升带着佩鸳环鸯悄悄的退下，楚蘅伸出手，柔声道，“琼华，过来。”

琼华朝他走去，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只是看着他。

“琼华，你要跟我闹气多久才肯罢休？”楚蘅上前一步拉住琼华的手。

琼华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

“你想要我怎么做？”楚蘅低声问。

许久，琼华才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静昭仪失子，你怀疑是我，将我禁足揽月山庄一月。”

楚蘅抬起她的下巴，沉声道，“我已彻查此案，还你清白，这还不够吗？”

琼华眼角殷红，泪水一大颗一大颗落下，“可你不信我！”

“我若不信你，何须彻查，直接定罪便是！”楚蘅的语气带着恼怒。

“好，便是不说那些，就说我刚有孕，陛下便封了卫美人，模样与我五六分相似，陛下何必如此羞辱我，若陛下厌弃，将我送回东洲便是！”琼华哽咽着诉说心中的委屈。

楚蘅抿着唇，将她一把横抱起来，并未解释，只道，“满口胡言乱语，你身子弱，不要整日乱想。”

琼华闹了许久，累的睡着了。

楚蘅在茶室内小坐了一会儿，期间对温升吩咐道，“将卫美人处理掉。”

“可卫美人是太后的人，陛下，要三思啊。”温升劝诫道。

“早些晚些有何区别，朕忍的够久了。”楚蘅重重的将茶杯摔在桌上，杯子四裂开来。

温升应了一声，心想陛下前些年蛰伏忍耐受了多少委屈，如今贵妃受了委屈，竟是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离太后诞辰还有三日，刘淑妃害喜严重，无法出席，只能在如意台细心调养。

琼华倒是无碍，听佩鸳总说，娘娘是个有福的，肚子里的小皇子不吵不闹。

琼华只是笑笑，很多时候，都在看着绣球树出神。

楚蘅来了两次，琼华都不怎么说话，无论楚蘅如何，都得不到回应。

佩鸳环鸯劝了多次无果，只能看着她时常发呆。

眨眼间，就到了太后诞辰。当今太后并不是楚蘅生母，楚蘅生母是先皇最宠爱的宸贵妃，早已逝世多年，太后亲子，也就是先太子，在被废没多久就自尽而亡，太后与楚蘅私下无甚母子之情，面上却也作一副和睦模样。

楚蘅差人送来了一套衣裙，湘云锦纱衣下是绣着粉白色绣球的长裙，织就裙子时用了大量银线，在阳光下才造就这碎星般的光泽。

随之送来的还有一张字条，上书赠卿卿。

琼华还是穿了送来的衣裙，如云青丝挽起朝云髻，发簪上的流苏落在肩上，清丽无双，犹如不食烟火的天上仙子。

夜幕降临时分，观鹤楼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宫灯。

歌舞升平，丝竹鼓乐，生生不息。

太后这些年来，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琼华瞧着，比几个月前看着更苍老了些，眼上的细纹毫不留情的刻下痕迹，头上的白发也掩藏不住，但是对自己的厌恶还是始终如一。

歌舞作罢，太后举起酒杯，堆起一个笑容，“皇帝，与哀家共饮一杯。”

“这杯酒该是朕敬您才是。”楚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太后装作不在意的问道，“哀家听闻皇帝近日得了一位美人，怎的不见她？”

“前几日卫美人以下犯上，朕已将她赐死。”楚蘅微笑着说。

太后被噎了一下，白了脸色，皇后见状，笑着打了个圆场，转移话题，“今日太后诞辰，臣妾准备了一份贺礼，祝愿太后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皇后示意身旁的侍女将贺礼拿出，是一副名家所绘的观音图，太后近些年醉心礼佛，这幅画倒是送进了她的心坎里。

观音慈眉善目，琼华心想这老太后要有菩萨万分之一好心肠自己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

太后神色稍霁，点点头对皇后说道，“皇后有心了。”

刘淑妃人未到，差人送了一柄玉如意来，本来这玉如意无甚稀罕的，只是这柄通体雪白，莹润无双，倒也称得上罕见。

齐贤妃写了一副百寿图，贵在心意。

琼华并未准备礼物，可楚蘅此时却说，“听闻贵妃也准备了贺礼。”温升眼观鼻，心中却想陛下总是为了贵妃娘娘一忍再忍，贵妃何时能懂陛下的一番苦心，不禁叹息。

琼华讶异的看向楚蘅，自己并未打算送礼物给太后，这会儿去哪儿找一份现成的贺礼。

她心中不免焦急，却被一座两人合抬的红珊瑚夺去了注意力，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贺礼？

两个抬珊瑚的小太监跪下，脆生讨巧的说道，“贵妃娘娘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狐疑的看向琼华，琼华羞涩的笑了笑，说道，“臣妾的一番心意，还望太后能喜欢。”

珊瑚通体赤红，在灯下发出玉一般的光泽，众人看着，不若凡物。

太后看着这价值连城的红珊瑚，少有的对琼华展开了笑意，“贵妃的心意哀家记下了。”

宴席继续进行，琼华有孕，受不得乏累，便先行离去了。

皇后看着楚蘅，瞧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叹息，贵妃这一走，陛下的心也跟着走了。遥想当年，贵妃刚入宫时，性子活泼可爱，可如今，贵妃是个傻姑娘，在这深宫里爱上帝王，哪个能有好下场。而自己，早在入宫时，就把爱之一字剔除，才得如此清净。

琼华走在幽静小径上，喃喃道，“爱之深则痛之切。”

入夜风凉，佩鸳将披风覆在她身上，问道，“娘娘说什么？”

“没什么。”琼华话音刚落，天上便细细密密飘下小雨来，好在佩鸳早有准备带了伞。

等回到溯水芳洲时，雨势变大，琼华的裙边湿透了，环鸯早就备好热水，被人伺候着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琼华捧着姜汤倚在窗前看雨。

入夜雨势急，绣球花落，姜汤水汽氤氲，一人影由远及近，琼华讶异，手中姜汤被急匆匆的放下，溅落在纱衣裙摆上。

环鸯披着薄被，迷迷糊糊的被惊醒，看见如云般的身影冲了出去。

楚蘅抬眼，伸出手接住奔过来的人影，温暖的香气将他击中，他的伞落在地上，他接过了她手中的伞。

“怎么跑出来了？”楚蘅鼻尖微红，是喝过酒的微醺。

“明明知道还要问。”琼华窝在他怀中，“怎么不见温升？”

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楚蘅说道，“琼华，看着我。”刻意放柔的声音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

琼华抬起头，带着酒香的气息靠近，冰凉的唇覆了上来，纤细的腰也被他紧紧拥住。

夏雨阵阵，情意深深。

6

夏天总要过去，琼华身子渐重，楚蘅还是把她接回了宫中。

腹中的孩子已满七个月，算一算自打自己回宫后，只见了楚蘅一面。

夜晚，霜白的湖映着明月的倒影，楚蘅神色狠厉，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东洲欺我太甚！这仗非打不可了！”

烛光将他的背影拉的好长，温升很久才闷闷的说道，“那陛下要如何处理贵妃娘娘？”

楚蘅一下子像是卸掉了全部力气，“贵妃是贵妃，东洲是东洲，我不会迁怒贵妃。”

贵妃是东洲的公主，曾经的东洲国君是贵妃的父亲，现在是贵妃的亲哥哥，无论如何，贵妃都拖不了干系。

两国终是开战了，楚蘅御驾亲征。

可琼华不知道，她生活在楚蘅为她编制的金笼子里，远离风雨喧嚣。

皇后最近常来看琼华，带着嫡公主，总是让她放宽心。

琼华心一直沉，她不是傻子，可她什么都没问。

整个栖凤宫像监狱一般，不许闲杂人等任意进出。

佩鸳和环鸯浑然不觉，不知是真的无所察觉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琼华时常想起以前，在东洲的日子，那时，她是父皇母后的幼女，被娇养长大的公主。

直到后来遇见楚蘅，她一生的情劫。

皇后再来的时候带了两位稳婆，和佩鸳叮嘱道，“贵妃快要发动时，做事一定要细致。”

佩鸳应声是，跟稳婆细细询问要注意的事项。

皇后坐在桌前，命人拿出几件小衣服，开口道，“这是我无事时做的，贵妃不要嫌弃才好。”

琼华摸着细软的衣服，摇摇头道，“怎会嫌弃，皇后娘娘有心了。”

琼华屏退众人，皇后眼光微闪，“南楚与东洲开战了，是不是？”压抑着哽咽，琼华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是谁在这儿散播谣言！”皇后慌乱着装作气愤。

“皇后娘娘不必再隐瞒了，我已知晓了。”琼华定了定神。

“没有的事，贵妃不必多想，陛下不日就会归来。”说完皇后便拂袖而去。

琼华垂下眸子，陷入沉默。

得到了答案，却像被投下石子的湖，涟漪泛泛消失，石子却还在。

琼华开始每日写信，一日一封，直到发动那日。

“疼…诶佩鸳，佩鸳！啊…”毫无准备的发动，让琼华顿时有些慌神。

佩鸳听见声音，忙扶她坐在床上，大喊道，“来人啊，环鸯！来人啊，娘娘发动了！”

生产的痛苦超越了常人能承受的范围，琼华咬着嘴唇不想发出声音，可还是忍不住呻吟。

稳婆来了，环鸯领着一众侍女带着生产要用的东西。

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让琼华的意识开始模糊，稳婆的声音像是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说的好像是难产。

皇后和齐贤妃都焦急的在殿内等候，却见稳婆颤颤巍巍的出来，皇后厉声问道，“贵妃如何了，为何无故出来？”

稳婆扑哧跪下，“皇后娘娘恕罪，贵妃娘娘，她难产了…”

皇后脸色一白，瘫坐在椅子上，“难产？”

“保贵妃！”皇后咬着牙下了旨意。

剧烈的疼痛让琼华难以承受，她听稳婆的话死死的用力，拽着佩鸳的手，豆大的冷汗滑进枕上，“佩鸳，我如有意外，一定保住我的孩子。”

佩鸳哭着说道，“娘娘，您一定要撑住啊，别说傻话。”

稳婆惊喜的喊道，“孩子的头出来了，娘娘，用力。”

琼华痛极，“啊，好疼啊，啊，杀了我吧。”

稳婆按着琼华向下使力，一个胎儿带着血丝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琼华也觉得体内一松，一个小小的孩子被抱在她眼前，她只看了一眼，便永远的陷入了黑暗。

7

三日之后，京城的信才送到边城梧州，只看了一眼，楚蘅的脸上便失去了血色。

信上写，“贵妃诞下一子，薨逝。”

等楚蘅回到京城时，一切早已不可挽回，琼华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孩子和一些没送出的信。

楚蘅将孩子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所有的信都被拆开认真看完，最后一封信皱巴巴的，上面的字显然被泪水浸染过，很多字都已看不清。

信上写，“若有来世，便做寻常夫妻，白头偕老，恩爱不凝。”

噬在眼中的泪水落下，温升守在殿外，听见帝王刻意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