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烟 图/青由
你心里的那片故土,我想给你栽上新鲜的苗木,如果真能做到,即使我被掩埋其中,那也没关系。
摄影师顾言桥爱财如命,和她打过交道的客人都知道,无论大小订单、新朋故旧,她一分钱的折扣也不打。不仅如此,工作室的一组宣传照,为了省下男模特的开支,她打算让助理任辞亲自上阵。
任辞有着宽肩长腿和俊朗眉目,顾言桥下意识地想要关注一下他的腹肌时,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居然侧过身去,耳朵尖上还悄然浮现了一抹红,他说:“顾言桥,你过分了啊!”
这句话是任辞的口头禅,对顾言桥来说半点杀伤力没有,她还在挑挑拣拣:“你的皮肤要是古铜色的就更好了!”
他起身要走:“你给我加多少钱我也不干!”
顾言桥笑了,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谁说要给你加钱了?”
任辞被气笑了:“你这是压榨!”
她站在门口,拦路虎似的乍着手臂:“你答不答应?”
任辞叹息了一声:“我又不是模特,这种照片,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一起拍!”
他的声音很轻,表情很认真,顾言桥差点心软,可还是在他即将擦肩而过时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知道我看上的那个模特有多贵!任辞,帮帮忙?”
任辞动摇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再接再厉地努力着:“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只帮我打打光、扛扛三脚架什么的,资源浪费就是犯罪,你懂不懂?”
任辞笑了,却垂眼看了看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那目光就像一把钥匙,让顾言桥倏地松开了手,她迅速后退一步,尽管目光有些躲闪,嘴巴仍没闲着:“你答应了,是不是?”
“那我要是拍得不好,你别生气?”
顾言桥松了一口气,言辞凿凿地保证着:“当然!”
事实上,不但他拍得不好她会生气,拍得好了她还是会生气。
在拍照现场她就开始生气。任辞穿着白衬衫坐在河边树底,身上湿了水,看起来连眼神都是湿漉漉的,他的衣袖卷到了上臂,看得到紧实的肌肉线条,他和同样湿漉漉的女模特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一起。
顾言桥觉得自己脑子进水才会设计这么低俗的场景,然而取景器里两个人的颜值实在撑得起任何狗血剧情,女模特肖苒将黄色碎花小吊带穿得清新脱俗,就像一朵刚开的小雏菊。
肖苒的拍摄时间是要算钱的,这样一想,顾言桥就顾不上分析自己五味杂陈的情绪,不由得狂按快门。
这组成片发布后,许多网友留言:“太好看了!请他们就地结婚!在一起!在一起!”
只有少数网友提问:“摄影师怎么约?”
顾言桥没好气地将鼠标一扔,身体重重地靠向椅背,脑袋却先撞在一个肉垫子上,她吓了一跳,想要转头时,那人却用双手扶住了她的脑袋,强迫她面对着屏幕上的图片,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顾言桥,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两个月前,顾言桥每天晨跑时,都会遇到一个手牵狗绳的男人。他坐在长椅上,穿着灰色外套,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捧着书和保温杯,悠闲程度堪比退休大爷。她跑到他面前时,他总将脑袋垂得更低,她看着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又觉得他不像老年人。
一天早上,“大爷”终于从帽檐下抬起眼睛,问她:“几点了?”
顾言桥分明怔了怔,然后很快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回答了他。第二天早上依然如此,第三天早上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说:“请你吃早餐吧?”
顾言桥保持着原地踏步,“我今天的目标公里数还没完成。”
他向后退了一步,将步道让给了她,“我在这里等你?”
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径直跑开了。
大概半小时后,顾言桥穿着白色运动衣的身影出现了。
阳光在甬路的另一头,还没有跳过来,她的身影也在甬路的另一头,还没有跑过来,然而长椅上的年轻男人微笑着,像是沐浴在春光里。
早餐店里,他告诉顾言桥,他在附近的一所大学读研,接了这份宠物代遛的工作,主人爷爷生病住院,怕家里的二哈不肯认他,所以让他穿着爷爷的外套,戴着他的帽子,不过爷爷已经出院了,明天他的代遛工作就要结束了。
顾言桥咬着白白胖胖的包子,乌黑的眼珠看着他:“可是就算你请我吃早餐,我也没有宠物请你代遛啊?”
他也看着她,喝了两口豆浆,才笑着说:“你不养宠物就不吃早餐了吗?”
他起身付账时,顾言桥替他拿起了放在桌角的书。两人在路口分手,他牵着二哈向东,她一个人向南,刚走出没几步,她发现手里还拿着他的书,就叫了一声:“任辞!”
他回过头来,他记得自己刚才说了很多话,却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
他浑然未察似的向她走回去,这一次,顾言桥拿出了手机:“留个电话吧,万一我以后养狗了呢?”
顾言桥很快就又见到了任辞。她的工作室距离大学城不远,摄影风格又文艺灵动,颇受大学生欢迎。任辞是陪同两位女同学来的,一来就熟人似的帮她忙活——虽然他会做的事情有限,但他的态度摆在那里。
接着,任辞介绍的客人又来了几拨,他只要有空就也一起过来,却不跟着离开。有一天顾言桥在补缀礼服裙撕裂的裙摆,而任辞正归整着摄影道具,不经意地一抬眼,两个人的视线就撞在了一起。
两个人都愣了愣,任辞笑了,“我正想找一个兼职,你需要助理吗?”
他就这样成了顾言桥的摄影助理,工作范围包括但不仅限于打杂、跑腿、点外卖。事实上他的时间并不充裕,当他又一次因为学校里的事情迟到,顾言桥表达了理解:“没关系,毕竟你留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
窗外鼓动着春风,任辞走得急,额头上泌出了细密汗珠,他问:“什么叫权宜之计?”
“不然呢?你还打算在我这里呆上一辈子?”
任辞刚喝完一杯水,像是植物吸饱了水,笑得明亮而张扬,他分明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吞了回去。
她忽然心脏狂跳,瞪了他一眼,才问:“还没吃饭吧?饿不饿?”
那天中午,顾言桥将汤圆煮成了掺着面片的黑芝麻糊。她羞愧难当地将四五个尚算完整的汤圆盛进任辞的碗里,坐下来时,他却将两只碗调换了,埋头开始对付面前的小半碗糊糊。她看着他,忍不住问:“好吃吗?”
任辞目光温润,诚实地说:“不好吃!”
顾言桥刚要抗议,他又说:“以后我来煮吧。”
她就没话了。煮破的汤圆连米汤都是甜的,任辞的声音很轻,似乎也藏着糯米与甜糖的质地:“刚才手机没电了。我以后不会不声不响地失联,你放心。”
他将手机向她面前推了推,按了一下仍是黑屏,她从屏幕上看见了自己的脸,赶忙移开了视线,低声嘟哝:“谁不放心了?”
任辞笑了。一瞬间,顾言桥觉得自己作为他的老板,实在是活得太憋屈了!她快速咀嚼吞咽着最后一个完整的汤圆,含糊不清地吩咐:“把碗洗了!”
任辞又笑,“遵命!”
顾言桥有一个塑胶封皮的账本,记录着工作室的进账与支出,封面充满年代感,内页纸张薄脆得需要小心拿捏,扉页上写着一行钢笔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由于年代久远,笔迹已经褪成灰蓝,笔锋转折处愈显凌厉。
有一天工作室来了几个女孩,大刀阔斧地砍价时,顾言桥无可奈何地拿出了账本。一个女孩一见就笑了:“这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吧?现在还有人用这个!”
顾言桥沉下了脸。
任辞从另一个房间出来,目睹了她脸上的阴晴变化。他拖过一把椅子,故意在地上磨得“咯棱棱”响,女孩们就循声转过了视线。
“真的是最低价了。”他的笑容里有着雪消风暖的意味,他有一点近视,又不喜欢戴眼镜,因此专注看人时会眯起眼睛,黑眉和睫毛就会微微压下来——顾言桥觉得,就像风压着云,心里就有了雨意欲来。
有女孩问:“你是顾老师的男朋友吗?替我们通融一下吧?”
“那就更不可能替你们通融了。”他笑着说:“顾老师的拍照技术和构图水平有目共睹,值得这个价钱的,不是吗?”
他替女孩们推开了摄影棚的门:“请吧。”
拍摄过程很顺利,然而顾言桥并不领情。收工时,她对任辞说:“你简直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他装傻充愣:“你在夸我?”
她已经出了门,声音留在身后:“你缺我夸吗?”
“不缺。”他笑着说:“不过你的话对我来说更重要。”
顾言桥差不多每周都会到海边去一次,尽管她早就看腻了一望无际的海。
在绕过一大片岩石的斜坡上,有一个废弃的酒店,她每次来都会去那里看看。
酒店宴会厅里,紫色沙发倒在地上,红地毯早就生了黑灰色的霉,墙纸带落了墙皮。院子里的碎玻璃落了一地,反射着灰蒙蒙的小太阳。海边的阳光热辣直遂,常常让她双眼刺痛。
回程的车上,顾言桥的情绪向来低落,然而这一次,公交车刚开出两站地,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任辞大步走过来时带着初夏的热风。公交车的座位并不宽敞,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时,她忽然觉得一天一地都压迫过来。
他没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也同样没有问他。
任辞看着窗外,视线间或倾斜,便将她也收在眼底。顾言桥偏过头,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早就变成了一只紧紧咬合的河蚌,轻易不会张开。而她紧紧护住的蚌壳里也没有珍珠,只有多年前天塌地陷时滚落进去的尖利石块,日复一日或急或缓地磋磨着她的心脏。
任辞看着她紧攥着的青白的指关节,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和低低压下的睫毛。车子拐了一个弯,她的脑袋惯性地撞在车窗上,他扳过她的脑袋,让她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顾言桥想,他大概以为自己睡着了吧。于是她就索性假装自己睡着了,任凭脑袋沉沉地靠在他肩头。
这一路,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是一条顾言桥早就走熟了的路。熟到闭着眼睛、捂住耳朵,也能准确地说出公交车一路经停的站名。她想起多年前的春天,路边的楸树开着胭脂色的花,公交车还是蓝白色,车身上糊满了广告。她跳上车,径直向车尾走,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握着吊环站在那里,他冲着她微笑,双眼微微眯起。
她抬手握住另一只吊环,视线投向了窗外。风拍着车窗,像是心跳慌张。
公交车悠悠荡荡,多希望时间还停在当年。
顾言桥做摄影师已经三年了,为很多男女捕捉过幸福甜蜜的时刻,她有时候会想象镜头前柔情蜜意的他们,会不会在转身后变为刻薄男女,一日日互相伤害,直到精疲力尽。然而在她按下快门的一刻,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温暖,眼前的景象又有多动人。
如果她不是发狠地想要攒钱,她愿意给他们一个真心实意的折扣。
顾言桥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了任辞的轻咳。车快到站了吧?
她睁开眼睛,果然。她收拾好情绪,坐直了身体,任辞在刷手机,抬眼时,他们有了一个对视的微笑。
那晚,顾言桥躺在床上辗转许久,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海水一样溜进来,漫溢在地。她索性起身掀开了窗帘,屋子里瞬间成了透过冰层看到的世界,亮白青幽。她躺回床上,紧紧地闭住了眼睛。
顾言桥接到了婚纱旅拍的订单,任辞也要求同行。拍摄进行了三天,摄影师取景新颖、构图巧妙,一对新人颜值好,配合度高,一路下来主顾关系更像是默契好友。
返程前的下午,他们在野地溪边,顾言桥采了一枝红色野花,踩着石头从对岸走回来时,任辞坐在岸边抓拍了很多照片。溪水粼粼,光芒万千,她一步步走近了他。他查看照片时,她也矮下身来,任辞低声说:“你比新娘还美。”
顾言桥被糖衣炮弹精准击中,笑着回他:“你有点儿职业道德行吗?”
任辞也笑:“我的拍照技术还行吧?假如你不吝赐教,说不定我以后也能独当一面!”
顾言桥在他身边坐下来,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的苍莽青山,她说:“这趟回去之后,你就回学校好好上课吧。”
任辞看着她的侧脸,“暑假后我就要工作了,这两个月你可以使劲儿差遣我,不然以后可就没那么多机会了!”
她不想承认心里的失落,然而它们就像后背上的热汗一样细密地涌出来,她问:“你把工作签在哪里?”
任辞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个。”
她嘴硬:“我就是随便问问。”
任辞又笑:“既然随便问问,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顾言桥抓起相机去了溪边。她拍流水,拍岩石,拍对岸的青山,也抓拍着不远处面对面扳着肩膀说话的新人,后来她踩在石头上的脚一滑,半边身子就歪了下去。任辞赶忙起身跑过来,她只顾着相机,用力将它朝任辞扔了过去,自己却扑进了河水里。
可是任辞没有接她的相机。他奔到她身旁,将她从水里扶起来,她的膝盖和手肘磕在石头上,流了血,衣服也全湿了。相机在岸边滚了两圈,机身沾满泥土,缠着几叶断草,好在除了几处磕碰之外,没有更大的损伤。顾言桥心疼地将相机抱在怀里,冲着任辞瞪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信任你,才会把相机扔给你?你怎么不接啊?”
任辞拧着她滴水的裤脚,答非所问地说:“我留校了。我就在这里,一步也不离开。”
顾言桥的静默里,他又说:“我的心很小,装不了很多东西。我的力气也有限,只想抓住更重要的人和事。”
她忘了心疼相机,呆呆地任他给她处理伤口。隔了好一会,她说:“你又遛狗又兼职,这么不务正业,是怎么做到留校的?可不要误人子弟!”
“我厉害呗!”任辞笑起来,他说:“其实二哈是我老师家的,他的父亲生病住院,我帮忙照顾两天而已。你这个摄影助理,才是我平生第一份兼职……”
顾言桥忽地站起身走了,她的膝盖有伤,走得一瘸一拐,他扶了一把她的手臂,换来两颗白眼球:“你跟着我干嘛?我换衣服去!”
顾言桥看着电脑屏幕上任辞和肖苒的成片生气时,任辞用两只手扶住了她的脑袋,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顾言桥,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回答:“做梦吧你!”
任辞放开了手,“我还真的做过这个梦,不过梦里你不是这样回答的。”
顾言桥不说话,她退出电脑页面,径自走出了工作室的门。
如果任辞是在述说梦,那么他们有过同一个梦境。
在那场梦里,女孩不叫顾言桥,她手里摇着一枝花走在少年身旁。她喜欢大口喝可乐,听见碳酸泡沫在口腔里沙啦啦地响,她喜欢大口咬雪糕冰得龇牙咧嘴地笑。路边的楸树开着胭脂色的花,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们走着说着就相视一笑。他跳起来去摘树上的叶子,坠着花瓣扑棱棱地落,她嗔怪地冲他皱眉,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的脸颊红红,耳朵红红,忽然就说:“顾云娇,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女孩一扬头,像头骄傲的小鹿,她说:“是啊!难道你不喜欢我?”
少年笑成了傻子,他说:“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那时我一个人跑去海边玩,正遇上酒店里在办婚礼,我看见穿着白色小礼服的女孩,觉得她世界第一好看!后来再去时,又看到她穿着粉色的小裙子被她爸爸支使着跑来跑去,还是世界第一好看!有人说女孩子做很多次伴娘会嫁不出去,我听了就觉得好开心,因为她嫁不出去,就正好嫁给我啊!”
顾云娇笑得眉眼弯弯,“那如果好多人抢着娶她呢?你去和人家打架吗?”
少年的语声温软:“可是你说了喜欢我啊,你喜欢我,就只能嫁我。”
她将手里胭脂色的花朵扔到他身上,食指刮脸羞他:“不害臊!”
女孩穿着白裙子,跑起来像一朵被风追赶的云。
从春到夏,海平线上一夜夜升起白亮亮的月,泛着珍珠般的温凉,从丰盈到渐弯,又从清减到圆满。
小路上的珍珠梅在月光里开花,清风里荡着细密的香气。他们在小路上走,花枝扫在肩头,碰出满头满脸的香。他抬手扫了扫自己肩上的碎花瓣,又扫了扫她肩上的,手指不小心碰在她的耳垂上,就倏地收回了手。
她的耳垂微凉,光滑如珍珠。他觉得浑身血肉都隐遁了知觉,只剩下触碰了她的那一小截手指。
那年,他们十八岁。那时,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
后来的一天,他没有在放学的公交车上等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等到她。他给她打电话,她关机,他给她发消息,她不回复。
少年的心里没有沟壑,想不出更多变迁,他只当她变心,结结实实地怨过她,发送一条条质问的短信给她。高考前的学习压力很大,除了书本试卷、老师家长同学,他少有与外界交流的途径,她不理他,是他十八岁青春中有过的最大坍塌。
直到有一天,他经过父母房间,听见他们提到关于海边酒店的字眼,就不由得竖起耳朵,这才知道了她家发生的变故。
他去她的学校,得知她已经超过一周没去上课。他去了海边酒店,那里桌椅翻倒一地,楼上楼下的玻璃碎得到处都是,折射着无数个蜇人的小太阳。
那年夏天,顾云娇没有参加高考,任辞的成绩也差强人意。
秋天,因为城市扩张,任辞家拿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拆迁费,短短一季,他们都经历了世事变迁。
搬家前,他又去了海边酒店。他从破碎的窗户跳进去,在楼上的房间里,他看到了墙上有一张顾云娇的照片,她的笑容明媚。墙上被泼了酒水,污染了她的大半张脸。
他小心地揭下照片,把它带回家。
后来的一天,他坐在公园里,看见她从甬路的另一头奔跑而来。
他一眼就认出她了。他的心脏狂跳,却在她经过身边时,深深地低下了头。他在她的身后跟了三天,找到了她的工作室,尽管她已经不是顾云娇,她叫顾言桥。
而她也径直叫了他的名字。她一开口,胭脂色的花朵便纷纷而落,她说:“任辞!”
顾言桥后悔不该让任辞拍宣传照,因为肖苒已经在追求任辞了。
肖苒很美。成片里,她的手指落在任辞的锁骨上,或者任辞的额头抵在她的蝴蝶骨上,一派天雷地火,又像浑然天成,让工作室增加了许多粉丝。
任辞一有空就来工作室,肖苒便也将这里当成了主战场。
肖苒约任辞吃饭,他不去,她就打包了一堆吃的喝的到工作室来。顾言桥躲闪不了,又迎合得吃力,只好埋头吃喝。电视里在演狗血剧,有个人受了伤正在抢救,年轻的肖苒紧张不已,夸张地叫,任辞看了看顾言桥线条紧绷的侧脸,轻声说:“没事。”
“我不信。”肖苒转过头看他:“我们打个赌吧?如果你输了,就做我男朋友!”
肖苒看着任辞,而任辞看着顾言桥。顾言桥举着一个鸡爪,嘴里塞得满满的,嘴角还沾着油光,她全无吃相,她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刻扭过头去。
任辞笑了,扯了一张纸巾抹掉她嘴角的油渍,轻声却笃定地说:“开什么玩笑。你看不出来我喜欢顾言桥吗?”
肖苒一愣,继而笑起来,“我现在看出来了!”她把三个酒杯都斟满了,重重地一一碰过,大声说:“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任辞“噗”地笑出声来,顾言桥一下子就喝呛了。
肖苒很快起身要离开了,留下了满桌的吃食。顾言桥拉一拉她的手:“对不起,但我还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常来!”
肖苒笑了,指了指任辞:“你请我拍片我肯定来啊!不过说好了,我不跟他搭档!”
顾言桥冲口而出:“我也不会再让你跟他搭档啦!”
肖苒一走,气氛就有些尴尬。顾言桥似乎有意要将自己灌醉,任辞想从她手里拿下酒瓶的时候,她终于看进了他的眼睛:“我想放松一下,今天是个好机会。”
任辞放开了手。顾言桥喝完第五瓶啤酒的时候,她起身去卫生间,好一会儿都没有出来。
他不放心,守在门口叫她的名字,听到里边传来的低声啜泣。她出来时,脸上已经没有泪痕,她仰头看着他笑,像个傻乎乎的小孩,她说:“我好像喝多了,头晕!”
他抱住她,也像抱着一个小孩。她说:“肖苒多好啊,是不是?”
“是。”他坦率地答:“她的样子和你当年很像。”
“那才是你喜欢的样子啊。”她喃喃:“我不是顾云桥了。我早就丢了千娇百宠,我得自己翻江渡河,做自己的桥……”
任辞的喉结滚动着,他说:“你还有我。以后你做我的宝贝,我做你的桥。”
顾言桥像是醉了,又像是没有醉。她抓着任辞的手腕,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她说她的爸爸叫大鹏,就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可是他的归宿是大海。她说她的爸爸爱妈妈,爱得无限包容、无比绝望,以致于当她赌博输光了所有积蓄,又欠下高利贷跟着情夫远走他乡之后,那些人砸了他的酒店,他就卖房替她还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海。
她还说了很多细节,变故之前,变故之后,有些他知道,更多的他全然不晓。
后来她仰起头,对他说:“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的血管!我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基因?我自卑透顶!可是我得活着,我想看着你,我想把家里的酒店再开起来,我想好好地活着!”
她大口喝酒,像是把所有的悲伤重新淹没在心底。她一口气灌下了半瓶,开始剧烈咳嗽,像是要把整副心肺都咳出来,她的眼睛通红,却没有落泪。可是任辞的眼泪落下来了,他的掌心滚烫,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的心?”
顾言桥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温柔地笑了,“你也没喝多少酒啊,怎么就醉了?”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说:“你以后会成为副教授、教授,你会被人爱戴和尊敬。这个城市就这么大,你和我在一起,会被人非议、看不起,你的家人也不会接受我……”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了他的眉眼,她的声音轻如梦呓:“就这样吧,我已经知足了。”
顾言桥就像一只河蚌,重新紧闭了蚌壳。任辞无奈极了,他试过温柔告白,她安静地听,然后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开。他也试过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墙上,她不反抗,然而她的所有接受都表达着拒绝。
他曾气恼地抓起外套走进黑暗的雨夜,可是第二天又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招聘了新助理,他的工作也忙碌起来,常在傍晚才匆匆而来,她不询问,他不告知,她不说解聘,他不提辞职,他们保持着微妙而平衡的默契和距离。
盛夏时连下了几场雨,院子里的花都落尽了,植物的枝叶伸张着,蛮荒似的欣欣向荣。
顾言桥带着助理出了一趟差,回来后发现任辞在院子里栽下了一些植物的小苗,苗木下有着潮湿的新土,黑色的小蚂蚁来来往往地忙碌。
她认不全那些小苗,不知道它们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然而她不问,他不说,只是看着它们一天天抽出芽孢,黄绿的叶子渐渐变得深浓。
他们已经几天没有对话了,然而他们又似乎从来没有沉默过。
顾言桥很忙,拖延了去海边的时间。在离酒店渐近的路上,她发现横斜的树枝被修剪过了,断枝耷拉着叶子堆放在一棵树下,大概还没来得及处理。
破败的酒店被清理过了。院子里的碎玻璃和杂草不见了,室内翻倒的椅子和长霉的地毯也不见了,只有四面空墙,嵌着豁朗朗灌着海风的窗。
顾言桥给任辞打电话,他没有接听,然而铃声似乎就在她的耳边响。
她走进了酒店。铃声愈发响亮,在空荡的房子里撞出了回音。
她仰起头,看见任辞站在楼梯上,她大声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一步步走下来,“我怕你会生气,怕你不愿让我来这里。可我还是想把一些东西清出去,再把另一些东西装进来。房子是这样,人心也是这样。”
她看着他:“如果你也在旧物里呢?你不在乎被清出去吗?”
他也看着她:“你心里的那片故土,我想给你栽上新鲜的苗木,如果真能做到,即使我被掩埋其中,那也没关系。”
顾言桥低下头。他一只手上戴着脏兮兮的手套,攥着摘下来的另一只。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将双手背过身后。
海风又起,海浪澎湃,任辞走到了阳光亮烈的地方,他仰头看着酒店的三层小楼,他说:“我找人来看过,这房子的建筑质量和框架结构非常好,咱们可以慢慢地把它收拾出来。”
他拍着一棵大树的树干,笑着说:“当初我就躲在这棵树后,偷偷看你。”
顾言桥弯起了唇角。他在阳光里,而她还站在阴影下,他走过去攥住了她的手腕,她被他拖着向前走,她问:“我不想让你可怜我!你是想要救赎我吗?”
“我又不是神!”他有点生气了,大步向前走,一股脑儿地说下去:“你才是自己的光,是自己的桥,而我是另一团光,另一道桥,我想和你汇成更大的光团,延伸出更远的路,创造出全新的血脉。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喜欢你,想和你结婚,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要问我是从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她们都是眼前的你,只要是你,这就够了!”
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如果真的遇见你不想面对的问题,那就交给我。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相反的,你一直都做得非常好,但我总觉得还可以更好一点。把你的手放进我手里,或者放在我肩头,你试试看,会不会更快乐一点?”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她的裙子被海水打湿了,裹缠着小腿走得很累。她挣开了他的手,蹲下来呼呼喘气。他放缓了脚步,弯身捡起贝壳,用力扔回海里。
后来,她终于攒足了力气,拎起裙摆开始向前奔跑,海风咸涩地灌进喉咙,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听着海浪声响、海沫缠绵,她用尽气力一路向前跑。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时,他成了远处小小的黑点。
顾言桥觉得心脏慢慢落回了胸腔,血液正在回流,继而温热地到达四肢百骸。她坐下来,看着远处的黑点在慢慢变大,她长久地注视着他,等着看清他的身形和眉眼。
耳边有一个遥远而清朗的声音,少年和青年的声音重合着,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远处的云与海各自飘摇,各自澎湃,却守望不离。她脸上的笑容绽放了许久,久到足够他一步步走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