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律
渔人码头
旧金山渔人码头39号港,一群慵懒的海狮随处趴着。两分钟的瓢泼大雨过后,一位律师朋友7岁大的孩子凑过去,出神地望着这些刚洗过澡的可爱动物,指着铁栏杆上拴满的同心锁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代表天长地久,牢牢锁住不分开啊。像你的爸爸妈妈。”我回答。
“这就是你们大人说的爱情吧。我才不信呢,他俩三周前离婚了,以为我不知道。”孩子说。
待孩子走开后,我向他爸转述了这番话,得知这对律师朋友(前)夫妇,是为了兑现对儿子的承诺,从国内飞到加州,来一趟“分手旅行”。
他们一家接着驱车沿一号公路南下,我乘着一百多年来摇晃着爬高上低的电缆车,回到哥伦布大街。车站旁一个巷子里传来布鲁斯音乐,将我吸引进一家酒吧。酒吧的空间不大,沿街是吧台和一排依墙的高脚椅,靠卫生间的后一半空间则全数让给演出舞台和观众舞池。上了年纪的七位乐手在固定拍子和简单调子中一个个接力炫耀着即兴演奏能力,老太太们坐不住了,扯起两个将头埋在啤酒杯里的老头,激情起舞,其中一个老头还被忘情强吻。
老掉牙的布鲁斯,老掉牙的舞步,老掉牙的空间陈设。对面是老掉牙的唐人街、老掉牙的嬉皮士,以及属于他们那些老掉牙的爱情,“大人们所说的爱情。”
曾几何时,旧金山是充满爱情和激情的。50年代的垮掉派、60年代的嬉皮、70年代的花童,驾着花里胡哨的起居货车,高歌着“如果你去到圣弗朗西斯科,记住在头上戴一朵花”,高呼着“要做爱不要作战”来到这里,与陌生的朋友相亲相爱,有了或永久或短暂的情爱关系,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座城市在好莱坞大片里不知被毁了多少次,其中毁了半座城市却留下金门大桥那次,是《勇闯夺命岛》。肖恩·康纳利扮演的重刑犯,被从39号码头对面的恶魔岛带到城里,逃出酒店,横冲直撞大半天后,到金门公园见了陌生的女儿,“爸爸,你和妈妈在音乐节相遇并有了我之后,其实就从没见过我。”
虽然文学、音乐和电影不免有着夸大那个年代之嫌,但不可否认的是,后来的旧金山和湾区,已经充满着另一种激情,与“人”、“性”渐行渐远的赛博激情,高科技、创业、风投和热钱,成了从这里开始并影响全球发展的潮流。连着网络的大小屏幕取代了酒吧里的周末情人,成了与居民时时刻刻面对面的新宠儿。
美国人中,认为单身人士的非婚性行为无可厚非的比例空前之高。喜欢一夜情,有手机社交应用能让你在一小时内获得满足。网络上充斥着各种花样的色情电影。“然而,”一篇发表于《大西洋月刊》的文章《性萧条》“先扬后抑”地写道,“美国人的性行为却变得越来越少,不但高中时就有性行为的从54%下降到40%,就连从沒性生活的人,也比20年前多了足足1.5倍。”
布鲁斯吧
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性萧条的趋势,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的变少了,未婚同居的也变少了。这一现象,在高科技的湾区可能更为显著,先不用说高房价和高租价这种天然避孕药,对与屏幕相伴的孤独宅一代来说,性爱有着最大的缺点——需要至少两个人一起完成,而互联网色情可以很容易地达到“自我实现”。数据调查显示,Tinder这样所谓“约炮神器”的用户,绝大部分只是隔着屏幕嗨聊,线下约会的极少。这些App,不也是硅谷精神的产物吗?新一代的花童隐藏在iPhone后面,虚拟的爱与性从赛博空间涌来。
2017年9月,一篇名为《硅谷生活的黑暗面》的报道指出,在旧金山地区,一套两居室公寓月租中位数达4000美元,远超加州平均的2400美元;同年,《商业内幕》杂志称,有的大学毕业生甚至得花掉月薪的79%去租房。当我把这些数据告诉一个旧金山的朋友,他淡定地回答,“你查到的数据早过时了,2018年初调查公布的均价,一居室公寓月租3253美元,两居室5000美元。”而到了2018下半年,金融科普网站Walletwyse结合各种大数据统计,宣布全球房租冠军是旧金山,“险胜”香港。一居室平均月租3458.8美元,约等于一个经典款LV印花手袋。到2019年中,香港在德意志银行的研究报告中“扳回一分”,暂时稍稍领先旧金山。来到2019年底,旧金山再次以3710美元的月租称霸Walletwyse榜单。
至于硅谷码农的平均年薪,在2017年达14.2万美元(不含奖金、签约费和股票),毕业生也能拿到11.8万,折成月薪约0.98万,看上去还行。不过根据职场网站Glassdoor的数据,旧金山地区全行业平均给有1-4年工作经验的新人开出的年薪是3.7万美元,远低于码农,月薪甚至达不到市区的一居室房租。再跟全美IT行业兴旺的其他城市比,德州奥斯汀平均年薪11.8万,如若某天当地生活成本变得和湾区一样昂贵,码农得多挣70%,才能维持目前的生活水准。
因此在湾区快被生活压垮了的老程序员,开始渴望搬到奥斯汀或西雅图。但精力旺盛的新人毕业生还是愿意背上行囊,不辞辛苦地追逐“加州数码梦”,只要风投和热钱还源源不断地涌向加州,科创企业提供的机会和薪水都将一直诱人。
在旧金山股票交易大楼的10层和11层之间,有一幅墨西哥壁画大师迭戈·里维拉绘于1930年的巨大作品,钻井工人和淘金者辛劳忙碌着,头顶的黄金女神撒下丰盛的农产品。梦想家和发明家在旁边的大厅做着概念演示,他们显然是21世纪的淘金者。
那篇《硅谷生活的黑暗面》还有一个副标题“骇客之屋”。文中提到,因为文凭不够或暂时没有适合岗位等原因,一些有着极客梦想的年轻人,住进了名为Negev的骇客之屋,成为了旧金山群居的蚁族。一位1米85、二十来岁的求职者说,“经过讨价还价,我以1250美元的月租,住进了一间3平方米的小屋,高低床,夜里以对角线姿势睡在下铺,上铺是一个32岁的男人。”
我在市场街南区(SoMa)找到这样一处骇客屋(的楼面)。由于没有登记预约看房,只能站在楼下。这是市中心一座极普通的公寓楼。网站上有对其不同区域的详细介绍,虽然睡觉空间逼仄,却可以共享大得多的厨房、影音娱乐室以及会议室在内的公共空间,志愿管理员还会组织硅谷前辈偶尔过来给大家洗个脑,或者周末去优胜美地等国家公园徒步。一些进了高薪大企业但仍需还上学贷款的青年,依然会选择住到这儿。这么一来,互联网名企的室友们或许又能脑力激荡出什么创业新主意。
一位在港务局工作并在旧金山安居的沈阳移民,实在不理解这些厉害的骇客为何非要自虐地住在市中心的蚂蚁窝里,“坐Bart城铁或地铁住远一些,Mission区再往南两站,带泳池和健身房的高档公寓,1800一间带独立卫浴,和另一间的住客共享厨房和客厅;独栋别墅的一间房大概1500,到Downtown通勤三四十分钟。”他告诉我。
叮当车和联合广场
半月湾
从硅谷回太平洋海岸的一号公路,会沿84号州道弯弯曲曲翻过几座山,并途经湾区为数不多的房价便宜的村镇La Honda。溪流边有一栋属于作家肯·克西的旧宅。1960年代初期,他曾自愿作为小白鼠参与到斯坦福大学附属医院的迷幻药物研究实验中,这一精神经历激发他写出杰作《飞越疯人院》。搬到这栋大宅后,肯频繁邀约垮掉派作家朋友和迷幻摇滚乐队到家中,并一道开着一辆名为Further的花里胡哨的校巴,在亢奋中穿越整个美国。这一切,被记者汤姆·伍尔夫写在了长篇报道《令人振奋的兴奋剂实验》中,成为“非虚构文学”的开山之作之一。
今天的山村唯一一家叫作Apple Jack's的酒吧里,雖然堆着一些乐器,但鲜少有演出。吧台伙计倒是个“不懂电脑技术”的年轻人。给我递上一瓶可乐后,他语气确凿地说道,“我不相信硅谷那群数码呆子会去解放身体、享受人性,也不会开到20分钟车程外的半月湾冲浪。今天的湾区肯定不会出现肯·克西这样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