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恒 苏博
[摘要]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同时带来“城乡分割”的乡村過疏化风险,导致人口减少和社会衰败的困境。此后日本农村社会工作实践可视为抵御过疏化风险、培育地域抗逆力的过程。“地域抗逆力”不同于“社区抗逆力”的独特之处在于城乡一体化的发展性社会政策。而社会工作创新发展嵌入城乡一体化的发展性政策转型过程,先后从“地域社会自愈能力”和“地域社会自治能力”角度,加强了乡村公共福利服务和农民组织建设。对于同样处于农村空心化风险下,实现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战略的中国而言,其重要启示在于,我们应加强社会工作与普惠性社会福利政策体系的一体化建设;加强社会工作的“抗逆性”思维和超越城乡的“地域性”认识;在注重内外联动性和对象精准性方面加强社会工作的整合性。
[关键词] 过疏化对策 地域抗逆力 乡村振兴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东亚乡村振兴的社会政策比较研究(田毅鹏主持,编号为18ZDA11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芦恒,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反贫困社会工作,抗逆力研究;苏博,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社会工作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社区社会工作。
[中图分类号] C91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1)02-0110-11
一、 问题的提出
2018年1月2日,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的发布,成为中国农业现代化步入全新阶段的重要标志。学界一般从农村人口空心化的问题意识出发来论证中国乡村振兴的现实合理性,但较少将乡村振兴置于东亚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发展脉络中进行研究。研究者若从时空的关联性和连续性来看,便能发现中国的乡村振兴实际上是现代化背景下东亚农业文明转型与创新的重要一环。因此,中国学者对乡村振兴战略进行研究时也应具有一种“东亚视野”。乡村振兴战略并非中国独创的制度设计。日本在1961年颁布了《农业基本法》后,又于1965年颁布了《山村振兴法》。韩国政府于1963年也颁布了《农村振兴法》,正式在人口空心化和城乡分割背景下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可见,东亚乡村振兴在时间和动力方面的内在关联性应成为乡村振兴研究的重要认识论前提。一方面,东亚各国相继提出的乡村振兴战略在时间上存在接续性;另一方面,乡村振兴战略都是东亚各国对于社会转型做出内在调整的产物,成为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内在动力。正如田毅鹏强调东亚乡村振兴在时间上存在关联性一样,“东亚各国乡村发展及变迁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降,东亚社会陆续出现了以乡村振兴为主题的发展战略的实践。中、日、韩三国围绕着乡村振兴展开的政策及行动前后相续,构成了20世纪中期以来世界范围内乡村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①。日本最早是在农村空心化背景下提出了体系化的乡村振兴政策体系。1956年以后,日本经济进入高速发展时期,城市地区对劳动力的需求和吸引力大幅增强,大量年轻人从农村向城市地区转移。农村地区人口自1965年开始便一直处于负增长阶段(-8.4%),特别是从1975年至今,乡村地区的人口增长率一直低于-2%②。日本学界称之为“过疏化问题”。该问题综合表现为乡村地区劳动力骤减,各生产环节缺乏发展动力,进而造成教育、医疗、防灾、公共服务等基础生活条件无法得到保证,民众生活水平下降,村庄形成成片贫困村落。日本作为东亚乡村振兴连续谱的起点,其示范性和重要性不言而喻。进一步而言,日本的乡村振兴政策也并非一成不变,是一个不断更新价值理念和政策范式的制度变迁过程。作为乡村振兴政策重要载体的日本社会工作也遵循此逻辑,并深深嵌入“过疏化对策”的发展性社会政策体系之中。政策本身具有强烈的“抗逆性”,促使嵌入其中的社会工作实践也逐渐培育出兼具“政策性”和“城乡一体化”的“地域抗逆力”。日本的乡村振兴政策与农村社会工作实践,对于同样应对农村空心化风险的中国农村社会工作而言,无论是从社会工作自身范式转化,还是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体系一体化方面,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
二、 优势视角下的抗逆性:日本乡村过疏化对策转型
总体而言,日本的乡村振兴战略是适应和转换乡村过疏化风险的综合性政策体系,被称为“过疏化对策”。从表面来看,“过疏化对策”是一个风险应激反应的被动过程,但其本质确是一个内含范式转换的积极过程。同时,农村社会工作作为过疏化对策的一部分,也紧密嵌入其中得以发展。“过疏化对策”提出的背景在于,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农村人口急剧流失直接导致“机械型老龄化”的后果,这是一种非自然的人口代谢造成的老龄人口比例过大的现象。农村地区的行政和组织功能因而严重受损,难以维持正常的功能运作。日本政府高度重视这种全新的风险,密切关注其变化动向,也积极组织专家学者对过疏化问题进行反思。这种政策反思的着力点在“国家与社会”关系变化的角度上具有阶段性,大致经历了从“问题视角”转向“优势视角”的变化。因此,日本过疏化对策内在的变迁轨迹,可以勾勒出过疏化问题背后不同的时代特征和社会发展逻辑。
质言之,初期的过疏化对策具有“问题视角”的特点。政策制定者将“过疏化”所造成的一系列影响视为具有破坏性的危机,严重阻碍了乡村的发展。因此,政府有义务动用国家力量来调动资源,帮助乡村摆脱危机。日本政府为此先后颁布了两部过疏化法律(也被称为两大十年计划)。第一部法律为《过疏对策紧急措置法》(1970年至1979年),“过疏化”在其中被归类为“社会问题”。该法强调“紧急应对”,通过政府的紧急干预措施来实现乡村的快速脱贫,保障国民生活环境得以最低限度的维持;其政策特点具有明显的应激性和行政化色彩。第二部法律为《过疏地域振兴特别措置法》(1980年至1989年),该法强调政府集中力量解决特殊的问题。政府在初期通过实施一系列“紧急应对”措施之后,有力控制住了人口规模的下行压力,特别是缓解了乡村老龄化、行政和组织功能低下等问题,同时增加了居民就业机会,提升了社会福利水平。①可见,初期的过疏化政策重心是维持农村地区经济社会稳定。中央政府发挥了首要作用,本地居民、地方政府、社会组织发挥了次要作用。当地社会主要是接受来自中央政府的外在帮助,并按照其统一要求落实政策。
这一阶段,日本中央政府主导型的过疏化对策显示出较为积极的风险管理色彩,体现出一种主动抵御过疏化风险的“抗逆性”(resilience)。“抗逆性”,意为物体或生物有机体遇到外来压力后,自身反弹回原状的程度。日韩学者强调个体或社会在经历风险之后的“恢复”之意,将其翻译为“恢复力”或“复原力”。其定义背后隐含着一种有机体恢复元气的东方哲学式前提,具有身心各方面恢复原来机能的整体性和关联性。我国社会工作学界的主流翻译为“抗逆力”,强调个体主动反抗逆境的主体能动性。“抗逆力”研究随着全球风险社会的来临逐渐成为显学,其研究范围从‘个体抗逆力发展到“家庭抗逆力”,再拓展到“社区抗逆力”。“奥洛克(T.D.ORourke)作为“社区抗逆力”研究的代表人物,认为四大要素构成了社区抗逆力,并提出了著名的4R框架,即:内固性(Robustness)是指社区系统自身没有衰败或丧失功能的前提下,在组织结构方面具有抵抗外在风险的内生属性;储备性(Redundancy)是指社区系统在外在压力下随机应变的可供选择和可替代的系统资源;资源动员性(Resourcefulness)是指社区系统在突发情况下动员所需资源和服务的能力;快速性(Rapidity)是指社区系统克服困难的速度,以及安全、公共服务和资金得以恢复的稳定状态。”②以此观之,日本初期过疏化政策内含的“抗逆性”倾向于“快速性”和“资源动员性”。中央政府在这一阶段出台紧急应对政策、通过直接的行政力量快速动员物质和人力资源,对乡村过疏化地区进行帮扶,尽可能缩短“农村人口快速迁出”的风险危害与当地居民恢复正常生活状态之间的时间差。
然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过疏化问题日益体现出综合性和连锁性的新特点,政策制定者(中央政府)和执行者(地方政府、社会工作机构、当地居民)都愈发认为应对新风险应是一个兼具系统性、长期性、复杂性、交互性的复杂适应性系统。“抗逆性”中“内固性”和“储备性”要素的重要性日益凸显。源于系统论的优势视角正是深入挖掘系统内固性和储备性的重要框架。优势视角认为,所有的个人、群体、组织、地区都具有待被发掘的优势资源和内生能力。乡村过疏化地区亦如此,日本的政界和学界也日益认识到政策视角不应局限在“紧急应对”阶段,政策制定者应从更深层次的社区内固性和储备性出发真正激发社区摆脱困境的内在动力,探索当地居民如何通过社会互助和组织化体现出抵御风险的“内固性”,以及面对突发风险危机时,如何通过有替代性的人力和组织资源体现出抵御风险的“储备性”。为此,日本政府制定了以颁布《新过疏法》为标志的“新十年方案”(1990年至2000年)。其工作重点开始由外部推动转向内生发展,被政府称为“地域活性化”阶段。由于过疏化问题的表现形式在此阶段趋于复杂,不仅出现地区经济发展滞后以及地区各项功能衰退等问题,还出现地区发展内生动力不足、人口流失进一步加剧、人口再生能力下降、基础设施发展严重滞后等困境。政界和学界都开始意识到乡村振兴政策应更充分调动居民自身的发展意愿、激活发展动力,从“向外索取资源”转向“向内挖掘内生优势”。在当地青壮劳力迁出造成老年人、残疾人、留守儿童等不同类型的人口照顾压力逐渐增大之时,政府强调要在过疏化地区培养志愿者、护理人员、社会工作者等储备性人才,以解决以往“输血式”发展的内生资源短缺问题。此时过疏化政策体现出的抗逆性着力于“内固性”和“储备性”,将重点从获得外来资源紧急应对风险,拓展到激活乡村内生优势来转换风险。
新世纪以降,日本过疏化对策进入第四、第五个十年计划(2000年至2009年,2010年至今),发展出鼓励乡村社区开展“自立促进”式的可持续发展模式。新世纪过疏化主要表现为农林水产等第一产业发展进入持续萎缩或者停滞状态,单纯依靠政府的外部投入已无法解决问题。因此,农民和当地的社会福利机构、NPO机构等社会组织一起开始探寻解决之道,逐渐形成了以当地居民为主体、地区社会福利机构为主要支援力量的“地域福利共同体”。从抗逆力的角度来看,这一时期的风险应对强调将初期的“快速性”和“资源动员性”,以及中期的“内固性”和“储备性”,通过整合形成为一种兼具四大抗逆力要素的综合性政策体系。农民作为重要力量被广泛发动起来,抗风险的主体性更加明晰,农村地区自身解决过疏化问题的综合能力也得以增强。
总之,20世纪60年代以后,日本政府大致沿着“紧急应对—特别应对—地域活性化—地域自立促进”的变化逻辑,对过疏化对策进行调整和创新,其深层次意涵为由一种问题视角向优势视角转变。更深层次的内涵在于经过50余年的政策调整,农村地区抵御风险的政策制度环境日益稳定,同时为日本农村社会工作实践提供了坚实的制度基础。
三、 “地域抗逆力”的孕育与激发:农村社会工作模式转型
如前所述,日本过疏化对策在应对和转换风险危机的过程中具有强烈的“抗逆性”。整个过程体现在以“快速性”和“动员性”来应对风险的“紧急应对”阶段,以及以“内固性”和“储备性”应对风险的“地域活性化”阶段,再到兼具四大要素的“地域自立促进”阶段。在此背景下,日本农村社会工作最鲜明的特点在于嵌入过疏化对策的转型过程中的、与其福利实践相伴而生的、一种独特的“地域抗逆力”。欧美国家抗逆力研究的最新趋势在于从“个体抗逆力”拓展到了“社区抗逆力”。此类范式转化从社区系统中居民抵御风险的“个体化主体性”,拓展到无数个“主体性”之间连接化和组织化的“主体间性”。这种主体之间内在关系体现出抗逆力的“社会性”,并丰富了抗逆力的内涵。但是,在欧美思想传统中滕尼斯式的“社区”,毕竟是一个桃花源式的、相对封闭的“内部共同体”。而东亚现代化进程中的“社区”却深深嵌入后发外生型国家现代化进程和城乡关系变化之中。因此,日本学术界常用“地域”代替“社区”,类似于中文的“地区”一词,其空间范围大于单个封闭的社区。但是,“地域”之“域”背后的社会文化意涵似乎大于“地区”之“区”。“域”强调一种超越城乡对立关系的整体性社会文化空间和政策单位。一方面,“域”是指体现城市和乡村动态互动关系中的整体性单位,内含各类城乡交流的具体过程;另一方面,“域”并非如“区”一样单指一种地理空间,还是一種区别于中央宏观制度政策的地方性政策实施单位,成为某个地区本土性发展政策的代名词。在此背景下,我们发现日本农村社会工作的实践单位更倾向于“地域”,建构一种不同于“社区抗逆力”的“地域抗逆力”,具有前者不具备的“政策嵌入性”和“城乡互动性”。由于日本过疏化对策在初期和后期体现出“紧急应对”和“地域自治”的不同特点,嵌入其中的社会工作所孕育出的“地域抗逆力”,也大致对应着 “地域社会自愈”和“地域社会自治”的不同阶段。
首先是社会工作机构“快速”动员资源助力地域社会自愈的阶段。“快速性”和“动员性”是过疏化风险应对初期的重要因素。具体而言,在日本过疏化对策对于乡村贫困迅速做出反应并制订扶贫计划的基础上,社会工作者在乡村地区开展弱势群体的需求调查,对其各类需求进行快速反应,通过家访、咨询、资源链接等方式,针对包括独居者、残疾人、儿童在内的弱势群体提供福利服务。社会工作者每周要进行两次家访,并做好记录,作为进一步开展地域福利服务的前提。此外,社会工作者还建立“快速反应小组”,积极应对突发紧急状况①。社会工作机构在满足过疏化地区弱势群体基本生活需求方面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总之,社会工作的第一要务即是助力居民和社区整体从困境中实现“自我愈合”,对地域内部原有的人力资源、社会网络等社会基础进行修复。换言之,社会工作者在过疏化对策强调快速动员资源应对危机的背景下,也通过对弱势群体的各类需求快速进行反应,成为助力社会自愈的重要力量,为下一步从社会内部孕育自愈能力奠定基础。
其次,社工机构提升地域“内固性”,从内部孕育地域社会的自愈能力。乡村地区因受到过疏化的影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青壮年人口的流失不仅造成了农村地区劳动力的急剧减少,公共服务功能也进一步衰退消解,更使高龄老人护理成为一大难题。为此,日本过疏化对策重视增强抵抗风险的“内固性”,强调激活社区组织优势的“地域活性化”理念。社會工作者也是遵循“地域活性化”的政策理念,加强社区居民的组织化建设。较为典型的是日本高知县社会工作机构设立的“温馨联络中心”项目。高知县在2015年年底老龄化率(65岁及以上老年人比例)高达32.5%,是日本典型的人口过疏化地区。为此,地方政府快速进行反应,在地方社会工作机构协会的指导下确立了“提升居民生活水平,扩大社会福利保障范围(涵盖儿童、老年群体、身体和精神障碍群体等),鼓励居民交流、互访、交谈、相互提供生活支援”的基本方针,并于2009年设立了“温馨联络中心”(あったか触れ合いセンター)。高知县各级政府与社会工作机构、社会企业、非营利性组织共同管理“温馨联络中心”(简称“联络中心”),由一名关系协调员(负责构建地区关系网络、协调地区内可用的支援力量)和两名处理日常事务人员处理交流中心的日常事务。对于那些因为距离过远、自身条件限制等因素无法参与“联络中心”活动的居民,高知县特别设立“联络中心”的派出机构,以“卫星中心”的方式,将交流中心直接延伸到不方便参与活动的居民身边。这种“卫星中心”为了提高居民的社会交往水平,以“巡回式集体活动”的方式开展居民交流活动、收集居民需求,组织居民开展互帮互助活动。特别是高知县作为日本典型的人口过疏化地区,政府为了从源头上解决医疗、保健、福利等问题,于2010年提出了《日本第一健康长寿县计划》,经过三次改进之后,于2016年新设立5个“联络中心”,培训社会工作人才和护理人才,持续提供地区发展所需的人才资源,以及通过建立联络中心,促进居民开展丰富、深入、高层次的交流活动,最终夯实过疏化地区的社会基础。截止到2018年,“联络中心”已经基本覆盖全域,共设立了31个市町村“联络中心”、231个“卫星中心”,基本上满足了高知县居民的生活需求。①可见,社会工作机构从地区内部的“内固性”方面增强了居民的组织能力,加强了社会公共性建设,并将被视为问题的“老龄化”转换为激活地域优势打造“长寿村”的重要契机,从社会内部孕育了社会自愈能力。
再次,社会工作机构以“六次产业化”理念提升“储备性”,增强地域社会自治能力。在一个地区的社会基础基本得以愈合之后,日本社会工作机构为了配合过疏化对策的“优势视角”转型,聚焦于农村地区内部自身所具有的抵御风险的储备性资源,以及应对过疏化过程中可以调节的资源总量上。这种储备性资源也同样被嵌入乡村发展的结构性变迁之中。为此,我们不得不提及标志着日本农业发展新方向的“六次产业化”理念。
一方面,“六次产业化”成为日本农村发展的新理念。20世纪90年代中期,日本农业协会综合研究所所长今村奈良臣通过长期追踪研究发现,生产农产品的农村和农民仅仅负责了整条生产产业链上最初始的一环。农村以外地区则垄断了能够产出较高附加价值的生产、加工和流通销售环节,导致农产品的增值收益不能直接促进农民增收和农村发展。因此,今村奈良臣提出“六次产业化”概念来解除这一困境。他提出公式“第1产业×第2产业×第3产业=6次产业”,强调加强农业(第一产业)、加工(第二产业)和销售信息(第三产业)各部门的合作,增加农产品产业附加值和农民收入,进一步提高基础性农业产业受益。农村产业通过产业间合作扩大产业范围,除了农业生产自身之外,农产品加工、销售流通、绿色旅游等方面的岗位需求都不断增加,在助力农民增收的同时,还可以促进六次产业化的扩大再生产。“六次产业化”的基本内容包括:(1)通过提供消费者喜爱的产品,切实保障销路的拓展,增加农民收入和就业率,最终恢复农渔村的活力;(2)加工、销售各种农畜产品(包括林木产业),以安心、安全、健康、新鲜、个性等为亮点,提供能够被消费者信赖的食品;(3)在农畜产品的生产、加工、制造过程中,加强加工过程的企业化,提高生产率,在竞争激烈的市场条件下确保农民经营收益;(4)努力改善农村地区的宜居环境,开拓城乡交流的渠道,创新新时代的绿色旅游模式;(5)着眼于农业、农村具备的教育能力,通过农产品的加工和销售、城乡交流,以及前人智慧经验的积淀,将“乡村的生命”概念嵌入城市居民的生活中,创造城乡交流的新景象。①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农业农村发展理念,开辟了农民增收和恢复乡村发展能力的光明前景。
另一方面,社会工作机构在“六次产业化”思潮影响下进行“内外联动”,积极动员乡村发展的储备性资源。随着“六次产业化”成为极具影响力的乡村发展理念,日本农村社会工作自然深受其影响。“六次产业化”理念的作用不仅是刺激农村经济发展,更重要的是通过多样化产业渠道增加就业岗位和发展机会,吸引年轻人在农村工作,提高其生活水平,同时创造年轻人、老年人在乡村安心居住的生活空间,这些成为乡村发展的重要储备性资源。因此,日本社会工作机构在 “六次产业化”理念的影响下,再加上在强调“优势视角”的过疏化对策的指导之下,开展了一系列发展性实践活动,从资源储备和资源调动的层面加强了农村地区的“抗逆性”,激发了农民运用农村地区资源改善生活条件的动力和决心。较为典型的是名为“进和学园”的社会工作机构促进乡村发展的案例。该机构创立于1958年,创立之初是为30余名智力障碍孩子提供居住和治疗的场所。“进和学园”在多年的发展过程中,逐渐拓展成了在神奈川县全境融身心障碍者治疗、情感支持、技术教学为一体的大型社会工作机构。其积累的反过疏化经验也很丰富。截至到2016年,“进和学园”已经设立了8个事业分部、12个集体之家、1个综合咨询支援窗口、3个托儿所和育儿机构。① “进和学园”基本上解决了过疏化问题给当地带来的负面困境,为幼儿和残疾人等需要照顾的弱势群体提供了照顾场所。实际上,该机构主要是通过“内外联动”的方式链接多方资源,与汽车制造厂商,以及当地农户合作,争取为在机构内受照顾的、有工作能力者提供工作岗位和创造交流机会。例如,“进和学园”和本田科技研发工业株式会社合作,为学园内接受照顾的有余力者提供岗位,从事力所能及的汽车零部件组装工作。这一合作既为工厂解决了劳动力问题,又为当地居民提供了工作岗位,还为本地区和其他地区的沟通创造了条件。此外,“进和学园”还积极挖掘当地内生资源,抓住当地西红柿种植产业良好发展带来的机遇,积极协调当地农业协会,于2014年开办了进行农产品生产和加工的“湘南工房”。其车间人员大多是在“进和学园”受照顾的残障人士,他们经过了意向调查和技能培训后,被安排上岗,对西红柿进行二次加工,生产出西红柿酱汁等附加产品。②可见,“湘南工房”的设立是社会工作机构实现农村“六次产业化”的重要体现。此类形式促进了当地西红柿种植产业的发展,同时还负责起了加工西红柿汁和销售农产品的工作。“进和学园”自成立以来一直秉持的理念是“每个人都有其独特之光”,从残障人士到护理者,再到整个农村地区的发展,每个主体都从积极的视角来解决问题。社会工作机构在提升地域社会自治能力的过程中,不仅调用了当地居民的力量,还链接外部资源,积极增强了农村地区抵御风险的储备性能力。
四、 日本农村社会工作的经验总结与启示
大体而言,过疏化应对问题对于日本来说是一个长期的农村综合性发展工程。50多年的农村社会工作实践在“地域自愈能力”和“地域自治能力”两个阶段中,通过快速动员各类资源、加强农村地区的内固性和储备性,夯实了社会基础,全面提升了农村综合发展能力。对于同样置身于宏大乡村振兴战略中的中国社会工作而言,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意义。总体而言,日本农村社会工作的有关经验及其启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的嵌入性及其一体化建设,成为乡村振兴实践的东亚特色。日本的农村社会工作被视为普惠性社会福利体系的一部分,特别是作为日本“地域福祉”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地域福祉”是指“为了让某地区的常住居民能够安居乐业,以地域内的居民为主体的自治体,以推行社会福利为目标的从业者等多主体开展的社会福利相关活动,以及互助互惠的居民行为和必要的服务体系”。③还有学者认为“地域福祉”是摆脱中央层面宏观福利体系覆盖范围之外福利困境的手段和方法。例如,中央政府针对6类弱势群体分别颁布了以《儿童福祉法》《身体障碍者福祉法》《生活保护法》《精神障碍者福祉法》《老人福祉法》《母子与失偶女性福祉法》为代表的“福祉六法”。但是在国家福利体系覆盖范围之外,还存在一些长期隐居于小城镇、农村的外籍新娘和外籍打工女性,这些群体是中央政府宏观福利政策所忽略的群体。“地域福祉”政策——国家社会保障体系重要的补充手段——专门将这些被忽略的群体纳入其中①。日本农村社会工作同时紧密嵌入“福祉六法”和“地域福祉”所构建的央、地综合福利网络之中,也将在偏远乡村中的外籍新娘和外籍打工女性等被忽略的弱势群体作为保护和赋权对象。
日本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的嵌入性启发中国的社会工作发展要具备社会政策思维,社会工作实践要建立在覆盖全体民众的普惠性社会福利政策体系的制度基础之上,同时也会反过来推动社会福利政策的创新发展。日本经验的关键是政策先行。日本政府为了应对过疏化风险,首先制定了强调 “抗逆性”的法律体系以及央、地综合福利政策。社会工作随后被嵌入法律和政策之中,在具体实践中自然也包含过疏化政策强调的社会自愈、社会自治等理念,社会工作和社会政策因此在结构、行动上保持一致性和一体性。较之于日本,中国社会工作也有鲜明的本土特色。国内的农村社会工作活跃于乡村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方面,助力乡村经济社会发展,也在理论和实践范式上逐渐形成了中国特色的“社区为本的整合社会工作”本土化模式。该模式强调“围绕社区重建的目标和计划,整合地运用社区个案、家庭、小组、社区活动、资源链接等社区组织与能力建设的工作模式,推动社区的可持续发展,而不是简单地采取相互割裂的临床的个案、家庭、小组工作方法和社区活动等提供社区服务”。②这一范式的转变标志着中国社会工作的本土化目标已经从个体化的临床社会工作创新转向地域整体性的社会发展,为此出现了 “绿耕模式”“巢状市场小农扶贫”“减贫社会工作”等农村社会工作的本土化实践模式③。这些本土模式强调激活乡村社区的经济社会文化潜能,推进乡村社会整体性发展,为推动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做出了独特的贡献。然而,中国的农村社会工作仍然存在进一步发展的空间。相较于日本社会工作,国内农村社会工作的创新性实践似乎更像是“独行侠”式的“行侠仗义”,嵌入社会政策或福利体系之中的程度有待提高。因此,与制度政策联系不紧密的社会工作在实践过程中还要突破一些政策壁垒,大大增加了机会成本。各类典型模式看起来也像是社会组织单独开展的社会实验,而非国家制度层面的整体性社会福利行为,往往具有个别性和临时性。最近,中国社会工作界也日益意识到这种不足,强调社会工作与社会福利政策发展一体化的重要性。例如,王思斌强调社会工作融入社会福利体系建设的必要性。他认为,2018年民政部新增养老服务司、儿童福利司、慈善事业促进和社会工作司,是我国社会福利和社会工作事业一体化发展的一个新契机。此举打破了社会保障与社会福利事业分别由劳动部门和民政部门负责的分割结构,扩大了民政部的社会政策和社会福利功能,有助于逐步建立统一的普惠社会福利体系。而社会工作是直接融入社会福利体系建设之中①。这一新趋势将会逐步克服以往国内社会工作缺乏统一社会福利体系依托的“残补式”功能困境。因为不遵循社会福利政策体系整体发展要求和规律的社会工作,只能是查漏补缺式的个别性工作,缺少长期性和合法权威性。然而,社会工作只是有了新契机还远远不够,日本的“地域福祉”还启示我们,需要建立中央和地方互补式的普惠性社会福利政策体系。一方面,发挥中央政府在社会福利体系中配置资源、推动政策的宏观行政导向功能,在顶层设计层面以法律的形式规定老弱病残妇等常规弱势群体所必须获得的福利服务;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要建立针对当地特殊弱势群体开展福利服务的地方性社会福利政策,对于社会福利保障范围之外的外国籍居民(如国内沿海农村的越南籍新娘、广州非洲籍聚居区居民、浙江义乌的中东商人等)的生存条件也予以关注,形成更为全面的地方性福利体系。社会工作应成为此类“央、地互补型社会福利政策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此类综合福利政策的重要转换手段和组织形式。为此,若是有此类系统性和综合性社会福利体系的制度前提,我们相信中国本土特色的“社区为本整合社会工作”在调动社区内外各类资源方面,政策与社工机构的实践行动更能相得益彰,共同提升当地社区居民的福利水平,推动农村地区的可持续发展。
第二,重视社会工作的“抗逆性”视角和超越城乡的“地域性”思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农村社会工作发展是在应对过疏化风险过程中得以推进的,一直被政府纳入风险管理体系之中,成为过疏化对策的重要内容。从风险的角度来讲,“社区抗逆力”框架中的内固性、储备性、资源动员性、快速性等基本要素,都分别体现于日本反过疏化社会工作实践中的“地域社会愈合”和“地域社会自治”两个阶段。此外,日本早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的20世纪60年代颁布了《山村振兴法》,从法律制度上彻底解决了城乡分割难题,逐渐形成“城乡一体化”格局。因此,日本政界和学界很少单独用“城市”或者“农村”来冠名政策和学科,而使用强调城乡一体化的“地域社会”。更深层次原因在于,政界和学界运用欧美传统的城乡二元分立的范式,难以覆盖人口流动性极为复杂的日本地域现象,单纯从农村社会工作或者城市社会工作的学科角度,难以对城市过密化和农村过疏化的一体两面式现象进行解释。“地域社会”的概念强调城市与乡村互动的关联性,突出城乡在动态变化过程中的“统合性”和“整合性”,两者不能分割开来分析。②日本社会工作也将“地域社会”作为认知和实践的基本单元,强调运用更加整体性、一体性、综合性、动态性的视角,来看待始于乡村后拓展为小城镇的过疏化问题。在东亚乡村发展的关联性方面,中国的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也始于中国农村人口空心化风险。换言之,正因为我们要应对农村人口减少所带来的贫困问题和公共服务体系萎缩的社会风险,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紧迫性才得以凸显出来。所以,政府和学者在此背景下都不能简单运用“常态化”的认识论框架来指导社会工作实践,而应自觉以“抗逆力”的思维框架来进行风险管理,开展强调“地域社会愈合”和“地域社会自治”相结合的社会工作实践。此外,“地域社会”的概念也启示我们不能再将城与乡对立起来思考,十八大以后,各级政府重视从体制机制入手,实现有利于城乡要素合理配置和合理流动的“城乡一体化”和“城乡融合”①。特别是在2020年以后的减贫时代,乡村振兴战略不再局限于农村产业发展和公共服务方面,而是在“城乡一体化”的整体性、互动性、动态性框架中进行推动。中国社会工作的视野也要自觉以城乡一体化的“地域社会”作为基本的理论和实践框架,才能体现社会工作作为普惠性社会福利的重要部分,并具备整体性和一体性。
第三,注重内外联动性和对象精准性,加強社会工作的整合性。进入新世纪以后的日本农村社会工作始终体现出城乡的连接性,加强乡村农产品与城市消费者的对接。“地域抗逆力”的内在结构除了夯实内在社会基础的内固性和储备性之外,资源动员性和快速反应性都要体现出内外联动性。尤其是“六次产业化”理念兴起后,乡村发展更加强调第一产业的内在生产性与第三产业的城市消费性之间的联动,将乡村地区产业发展问题与城市消费者新型需求进行对接。因此,社会工作者将“激活内生”和“刺激外需”进行有机结合,通过各种渠道宣传乡村地区的“产品”,将城乡紧密联系在一起。前文提及的日本“湘南工房”的番茄汁制作加工和售卖,都离不开社会工作者和城市的大学和研究机构进行合作,对乡村资源进行深度开拓。
与日本相类似的是,中国社会工作近年来开始强调超越临床性的社会发展整合性取向。但是除了强调社会工作技术的整合性之外,社会工作者角色的整合性也很重要。一方面,社会工作者要成为资源的挖掘者、居民信心的建立者、居民需求的传达者,以及地方政策的解读者。这些角色身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合而为一集中体现在地域社会福利提供者的角色之中。另一方面,社区内外联动也体现出整合性。社会工作专业除了与地方民政事务相结合之外,还要和地方产业结构相结合,加强城乡之间的互动联系。例如在日本的“六次产业化”过程中,社会工作在需求传递、组织协调、政策宣传方面均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对于我国社会工作助力脱贫攻坚,进而推动城乡区域经济社会协同发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责任编辑:肖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