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县城,就是胡喻诗每年春节都要随狄生回到的南城。只是这个男人现在应该叫做前夫了。胡喻诗站在巷口,有些犹豫,几个月前她在心里已经和这里诀别,把南城删掉了。可她还是没有摆脱狄生的纠缠,答应狄生最后再回来一次。
县城在省南,接近另一个省份,包括生活习惯有一多半随隔壁的那个省,车开进县境时就看到了很多的水,像一个水乡。狄生家的对面也有一个老湖,每次来都能看到一汪湖水,湖边停留的小船,飞过的水鸟。狄生家在一条老巷里,车开得进,但没有停留的地方,狄生把车开进胡同外一个收费的停车场,他们一起朝巷里走。胡喻诗背一个肩包,手里提着布兜和纸袋,狄生拉着行李箱看着胡喻诗手里的纸袋,像才发现,问,这是什么?
胡喻诗朝自己手上看一眼,纸袋里是一双鞋,给婆婆,不,前婆婆买的。每年春节都要给婆婆买东西的,第一次是一件棉衣,狄生和他一起去的商场,商场的七楼全是羽绒服。第二年,买的是一件毛衫,浅绿色暗花的那种。今年买的则是一双皮鞋,软底的,挑中鞋时,她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句,最后一次了,最后一双鞋。狄生又问一遍,纸袋里是什么?她没有扭头,已经看见胡同对面的水,水面上的落叶,几只鸭子在寒冷的水面上凫。她回一句,一双皮鞋。给我妈的?她没有回答,走了几步,狄生说,回头我把钱给你。
她有些鄙夷这个前夫,我人都来了,还在乎一双鞋吗?她没有说出来,她看到了熟悉的大门,似乎闻到一股漆味,记得婆婆说过,每年都会把大门重漆一遍,对面是水,漆斑驳得快。她停了一下,狄生催,走呀,都到门口了。她咕哝一句,真像演戏。走吧!狄生说。
二
狄生推开街门,大门有些沉重,有些潮,门开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发闷。胡喻诗看见的还是那个老院子,老式的三合院,这个院子原来是住着两家或者三家的,若干年前,狄生家把另外两家的厢房都盘下了,这个有着南屋,东厢房和西厢房的院子就归了一家。但后来买这个院子的主人——狄生的父亲,却离开了这里,去了省城,和这个院子的女主人离异了。这个故事是狄生对她说的,那个时候两个人正谈得火热,狄生没有太多埋怨父亲,因为后来他也被带到了省城,只是每年春节都会回到南城,和母亲一起过年。母亲一直守在家里,而父亲早已经在省城建立了另一个家庭。现在,当胡喻诗踩进院子时,感到了一丝陌生,看见前婆婆出现在门口时,一时不知该怎样喊,狄生碰了她一下,她才恍悟,低低地叫了一声,妈。
婆婆还是那个样子,干干净净,黑发里间进了白发,站在南屋的门口,不急于说话,温和地看着他们。她和狄生住的东厢房,门窗开着,显然是打扫过了,每年在他们回来前房子都会有过精心地打扫,床铺也是提前洗理过的。胡喻诗朝开着的门瞅瞅,有一种拒绝,一种别扭,现在的这个房间让她抵触。她朝西厢房看过去,门锁着,那是狄生的弟弟和弟媳住的房子,和他们的房子一样大。弟弟结婚只比他们晚一年,弟媳已经生了一个男孩儿,在孩子出生前他们自己在另外的小区买了一套房,搬过去住了。狄生说过,这里的房子也许将来还是要处理掉,不过和当初的价格比翻番没有问题。这已经不是她要再关心的,尽管她喜欢这个院子和这里的环境。
她朝东厢房挪动了身子,脚跟在地上拧了一个弯,可她又转过来了,转得很快,狄生都没有想到她会转身,在转身时她把手里的那个布包递到了狄生的手里,掂着另一个袋子走过去,走到了南房的屋檐下。婆婆还在门前站着,胡喻诗把手里的纸袋拱手递给婆婆,说,过年了,给你买的一双鞋。婆婆接过,笑了笑,说,你们先进屋吧,我去做饭。婆婆说完往屋里走,她看见狄生在门口等她。直到进到屋里,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和往年的不同,往年是先进屋,安置好才去给婆婆送东西的,那份敬重是从容的,她会看着婆婆试,看见婆婆会心的笑容。今天太匆忙了,有些硬,有些急,这个细节没有考虑好,被忽略了。还有,在递过去时,那声妈,憋了回去,嘴唇启开了,没有出口。
她看着房间,灯光都亮了起来,头顶上的花型灯仿佛倏然开放,客厅的两个壁灯闪动着粉色的光线,也闪着寒气,壁灯的外形是两个布娃娃,像伸出小手在和她招呼。每次回来,她会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好奇,会摸摸两个布娃娃,和它们说几句话,想我了没有,我们又见面了,你们在这里寂寞吗……这一次,她只是向它们挥挥手,远远看着它们。接着听见“呼”的一声,狄生把空调打开了,这样的老房子没有暖气,冬天要不开空调要不就用电暖器。客廳的沙发抹过了,房间的每一处都清清爽爽。她把包放下,愣怔地站在卧室的门口。狄生看着她,知道她的心思,他不想一个人回到南城,回到母亲身边,那样的春节是不愉快的,所以,提前半个月,他就做胡喻诗的工作。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手是凉的,空调的暖气还没有散开,房子空旷的时间太长了。胡喻诗没有反抗,没有扭头,狄生的声音很低,喻诗,就几天,很快就过去了。
真正的夜晚来临了,客厅里只剩下布娃娃的壁灯在亮,没有电视,胡喻诗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狄生把卧室灯打亮,过来拉她,胡喻诗的头仰着,不动。起来吧,狄生低低地求她。她仰着头,一盏壁灯离她很近,整个房间有些恍惚。狄生坐下来,贴着她,喻诗,几天,很快就会过去。狄生揽住了她的腰,她摇晃着身子,说,狄生,我就在沙发上睡吧,对,几天,几个晚上,很快就会过去。这是他们新婚时的沙发,打开是一张床,她一次也没有在沙发上睡过。此后,包括这个沙发也要告别了。这里的一切都要告别。她不过是这个家庭、这个院子、这个县城、这几年时光里的过客。今天、明天、后天……她不过就是这个房间的房客。狄生说得对,几天,很快就会过去。可是这几天会显得特别漫长、难熬,一切都像演戏,每一句话都要先在心里演习、掂量,说出来的话带着谎言,欺骗,装腔作势。每一顿饭都要吃得津津有味,不用挑剔,要尽量赞美、恭维。婆婆,现在的前婆婆还蒙在鼓里,每天要按时地做饭,做出自己的水平,尽量地让他们满意。不是今年,过去也是这样。这就是生活,生活中的人。这个婆婆,前公公和她离婚后一直自己过着,要强,有生活的能力,两个儿子相继成婚,儿子们不管在哪里每年的春节都会回来,和她一起过节。也许这就是她的愿望,安安静静又风生水起。每次来,这个家都是清洁的、整齐的,院里的花草静静地生长,四季里有不同的花草,保持着院子的青色。每年,这个接近湖边的大门都会上一遍漆。婆婆的身体一直保养得不错,有一年,婆婆生过病,狄生匆匆地跑回来,在医院伺候了几天,虚惊一场,没什么大碍,是血压开始升高,从此吃上了降压药。
她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客人,一个陌生人,一个被临时租来的人,要按照约定配合成为前夫的男人。否则,她的这次回来将失去意义,会让租的人不高兴。她后悔答应了狄生,在平常,她从来是不撒谎的,言不由衷会让她不踏实。狄生说着,起来吧,沙发上睡算什么,就这几天,很快就过去了。狄生夹着她的腰,往上提,她往后撤,身体弯曲,臀部在往下坠。有那么简单吗?她在一瞬间想发火。狄生放下她,蹲下,抓着她的手,有些喘气,说,我错了,既然来了,忍耐几天吧,我们是商量好了的。对,我们商量好的,可并没有说,一对没有情分的前夫妻还睡一张床上,同床异梦。她把身子仰回到靠背上。狄生说,我们不是以夫妻名义回来的吗?可我不想和一个没有关系的人在一起睡。狄生还拉着她的手,说,不用较真,我们还都单着,睡一张床怕什么?相互取暖,我们算下来在一起睡过一千天也有了,我们做爱,恐怕也有……你打住!胡喻诗不想再听下去。
夜逐渐地深了,胡喻诗最后还是睡到了床上。她也的确是困了,一路的颠簸,加上来之前的那个晚上她还在纠结,一夜没有睡好。狄生躺在另一个被窝里,不过仅仅是隔了一条被子,床头灯晕黄地亮着,她可以隐约看见他长出的胡茬儿,蓬乱的头发。她送给过狄生一把剃须刀,电动的,广告上天天吆喝不怕水洗的那种。一个晚上因为一起去参加朋友的宴会,看着他又长出来的胡须,她让狄生再刮一下,狄生说他没有在晚上刮过胡子。胡喻诗找出电动刀骑在狄生的腿上为他刮,剃须刀细微的声音滑过狄生的脸,狄生不再反抗,刮过的地方露出他白净的皮肤,她喜欢狄生的原因中就有他皮肤白净这一条。然而,这一切都变成了云烟,最多成为她寂寞夜晚偶然的回忆。她晕乎乎地睡着了,粗重的呼吸把她惊醒,她惺忪地睁开眼,狄生伏在她的身上。她挣扎着,狄生把一张脸扎在她的锁骨处,嘴唇吻着锁骨处的肉窝,那儿是她的软肋,她忍不住笑起来,狄生每次都喜欢这样逗她,把她战败。今天,这个男人竟然又拿出了杀手锏。狄生乘虚而入,一边说着,喻诗,我都好几个月没有沾过腥了,救救我,前列腺要憋出病来了。而此刻的胡喻诗,头歪向一边,眼泪滚了出来。
三
她其实还带来了两件东西,一套婴儿服和婴儿的手镯。她想去见一见弟媳,见见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看一看婴儿清澈的眼睛,她想把那个手镯亲自带到孩子绵软的小手腕上。结婚几年,她和弟媳吴玲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好。弟弟他们一家原来就住在西厢房里,吴玲不叫她嫂子,叫姐,称呼的变化让她感到亲切,像在南城找到了一个失散的妹妹,让她佩服这个“妹妹”是既有情商也有智商的。尽管婆婆嗔怪过,吴玲还是这样称呼,婆婆也没有较真到非要纠正她们,对于一个长辈,她愿意看到的是妯娌的和谐,她们都姊妹相称了,还担心什么。吴玲的娘家就在南城的城关镇,南城的水养人,吴玲的皮肤好,细皮嫩肉的,也温柔可人,没见她声张过,开心的笑声也不会太过放肆。胡喻诗在南城待时间长的一次,吴玲带她去南城有名气的美容房里做过保养,大大咧咧地请她,让她知道一个县城原来也有这么好保养的地方。吴玲说,姐,别小看一个县城,县城自有它的优势,南城是有名的古城,有文化底蕴的。她没有想到吴玲能给她讲出好多南城的典故,南城的风物,吴玲带她去看南城的古迹,南城的老城墙,民俗园,吃南城的特色小吃,逛玉石市场……对,南城还是产玉的地方,大大小小的街巷里都可以找到玉店,玉石一条街是一条古巷改造的。吴玲对她说过挑拣玉石的学问,怎样砍价,每次回南城,朋友们有托她买玉件的,吴玲陪着她去挑拣,品相和价格都会让她满意,让她的朋友满意。
她给吴玲打电话,一边对狄生说,我要去见吴玲,去看孩子。狄生说要我去吗?胡喻诗说,你不用,这是我自己的私事。狄生说,你对我说不是想让我陪你吗?胡喻诗说,不是,我怕你怀疑我临阵脱逃。吴玲的电话通了,吴玲很热情,脆脆地叫了一声姐,说姐你回来了?孩子小没有过去看你。胡喻诗说,你等我,我过去看孩子,可以吧?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等姐来,我们好长时间没见过了。胡喻诗说,见面聊,你给我发个位置,你们的新房我还没有去过。
几秒钟后,“当”的一声,位置发了过来。她开始收拾,穿上大衣,东西装在一个手提袋里,准备出门,说,我去给妈、给你妈说一声。狄生喊住了她,哎,你当真要自己去吗?你不用向导?不用,她回答得很干脆,这是我们女人间的事!狄生好像还要说什么,胡喻诗明白,说,你放心,我知道什么不该说的。
她打了出租,一个县城其实没有多大,她让司机提前在桂花街口停下来,她从位置图上看了,越过桂花街,就是吴玲他们家住的海棠公馆,现在小区的名字都很洋气。她手提着袋子进了桂花街,她想再在这个县城里走走,算是告别吧,在来的路上她就充满了告别的情绪,她把走作为告别南城的一种仪式。她从桂花街走,自有她的缘由,桂花街是一条老街,她第一次来南城就对桂花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一年她在省城的一家公司,也是那年她认识的狄生。秋天的时候她出差到南城来,和一个同事也是她所在公司的部门负责人,业务快到最后,同事到另一个地方去,留下她处理尾声。在等待结果的最后两天,她沒有忍住给狄生打了电话,说我就在你们的南城,你们南城有什么好地方你给我说说。什么?你在南城?你什么时候去的南城?怎么没有提前给我说?胡喻诗说,你不相信吗?那就算啦,我自己问。狄生说,你告诉我你现在南城的什么地方?胡喻诗说,你们的一个县城有多大,你真啰嗦。狄生说,我是要告诉你就近的地方,比较方便的地方。胡喻诗给他说了公司的地址,狄生说,那你去桂花街吧,我们南城的一条古街,古街里有特色的老铺子,有几家旗袍店,还有几家老宅,不过你一下子看不完的,剩下的我带你去看。胡喻诗说,你说的都是远话,远水不解近渴。狄生说,不一定,也许晚上我就可以请你吃饭。胡喻诗不想听他胡侃,把电话挂了。
胡喻诗吃惊的是,那天晚饭真的是狄生请的,当狄生站到她面前时她简直不敢相信,仿佛狄生是从天上飞过来的。狄生这才告诉他,她打电话时其实他正在回南城的路上,他是奉母亲之命回到南城的。胡喻诗问他,家里有事?狄生说,没有。那你母亲叫你回来……狄生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相亲。狄生的手里还掂着包,胡喻诗说,那你还不赶快回家?狄生说,不急,哪有晚上相亲的,明天的事,现在主要的任务是请你吃饭,吃过饭如果你愿意陪我回家,明天的相亲我就免了。胡喻诗说,难道说这是你匆匆见我的目的?那我还是自己吃吧。狄生说,你真的不让我尽地主之谊?狄生举举手里的包,我可是过家门而不入直接来请你吃饭的。胡喻诗说,那我也不可能跟你回家。他们这样掐了几个回合,晚饭当然还是一起吃的,就在桂花街一个小院子里。这是桂花街饭店的特色之一,每个饭店都有一个古色古香的院子,那个小院就叫“桂花小园”,院子里的确长着几棵桂花树,青藤爬满了小院的墙头。他们坐在青藤围成的一个小间里,一张小方桌,旁边有一个小水池,水不间断地回旋着,诗情画意。狄生说,怎么样,南城人会生活吧?那天晚上,胡喻诗陪着狄生去了他家的胡同里,可到了门口,当了逃兵。狄生说,你干什么?不就是去家里看看吗?胡喻诗认真起来,说,狄生,一个女孩贸然进门是不合适的,况且你回来是干什么的,再见,好好相你的亲吧。狄生无奈,觉得胡喻诗说的有道理,他返身把胡喻诗又送到了酒店。狄生的相亲当然没有成功,第二天狄生又带着胡喻诗去看了桂花街的几个老院子,看了南城郊外的湿地,回省城也是一起回去的。他们的恋情好像也是从胡喻诗的南城之行开始的。
胡喻诗在桂花街走着,穿过桂花街就可以看到吴玲他们家居住的小区,桂花街里的灯笼挂了起来,家家户户的春联贴上了,有了次第的鞭炮声。她在人群里走着,又找到了那家“桂花小园”,可惜是冬天,墙头上的青藤都干了。
她看見了吴玲,优雅地站在门口,显得更加白皙,孩子坐在一辆婴儿车上,挥着小手,呜啊呜啊发出含糊的叫声。吴玲和她来了个简单地拥抱,胡喻诗走近孩子,看清了白白嫩嫩的一张小脸,明澈的眼睛。她掏出那套婴儿装,递给吴玲,说,早应该过来看看孩子,可……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理由,有些话此时是不能说的。是的,孩子快一岁了,她一年没有回过南城了,谁能知道他们经过了什么,也好像没有经过什么,但和狄生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离开了,不再是夫妻,他们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还在暂时地保密。有一种情绪朝外涌,她想找一个人倾吐,有很多话想说,她看了看吴玲,吴玲本来是可以的,她曾经把吴玲视作是自己的闺蜜,她在一瞬间的欲望特别强烈,想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倾泻而出地说出来,告诉吴玲她和狄生现在的关系……却想起她和狄生的合约还没有结束,一场戏剧还没有谢幕,她要把这个秘密守下去。她拉住了孩子的小手,那双小手粉嘟嘟的,肉肉的,白皙而且丰腴。她把那对小手镯掏出来,看看吴玲,说,我可以给孩子戴上吗?吴玲细细地笑笑,点点头,戴吧,姐。她抓住了一只小手,哄着孩子,孩子有些生疏地看着她,吴玲和她一起把手镯戴在了孩子的手腕上。胡喻诗瞅一眼吴玲,说,我这会儿就是特别地想给孩子戴上,不合适你摘下来就是。吴玲微微地颔首。
她没有和吴玲在一起待多久,她怕憋不住把话说了。她看了吴玲家的房子,问了还在值班的弟弟,拉了一会儿家常,就告辞了。吴玲抱着孩子把她送到电梯口,在电梯门打开时把一个袋子递到她的手里,说,姐,你收下。好像是早有准备。她在电梯里和吴玲挥手,说,吴玲,再见。门关了,电梯里就她一个人,她一阵心酸,再见?恐怕和吴玲不会再这样见了。
她在走下电梯,走出海棠公馆时脑子里全是孩子的模样,她两年前曾经怀过孩子的,不小心流产了,之后就是他们时好时坏的关系。幸亏没有……不然孩子该怎样处置,她捏了捏鼻子,那儿越来越酸,她低下头,揉着眼,控制着,泪水还是细细地爬出来。她回到了桂花街,吴玲送她的东西,是在路上打开的,藕色的围巾,一个莲花和藕相连的图案。什么意思?是想念,藕断丝连吗?
四
到处响起了鞭炮声,小县城还没有禁止鞭炮。年真的来到了,已经除夕。胡喻诗走出大门,往天上瞅,慢慢地走到了湖岸上,水边的凉气往身上袭,她把领口拉紧,离开些湖岸。湖水在冬天的天幕下蓝蓝的,潋滟着,水面上一波波的细纹,树叶在水面上漂浮,在一处,她看见几十个树叶簇拥着,连接着,像一个大大的心字。湖边上响起呼啦呼啦的响声,她寻找着,看见穿着马甲的清洁工在打扫湖边的落叶,他们是没有假期的,亲戚里有一个清洁工,大年初一也要出去清扫,不容易。她久久地看着这个清洁工,一个阿姨。她继续走,好像和湖要来一次告别,以后不会轻易看到这里的湖水了。她的脚下是窸窸窣窣的落叶,视线里是冬天的湖,冬天的树,湖边不动的小船,船舱里的落叶。她听到了鸟叫声,抬起头,一只鸟从半空掠过。
大年三十,按照惯例,要在一起吃年夜饭,弟弟弟媳也要过来,他们住在一起时,一家人都是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就是坐在一张圆桌上,看着电视,喝着酒,聊着天。晚饭要先吃饺子,婆婆把饺子馅提前盘好了,往年她要在下午和婆婆一起捏饺子的,婆婆不喊,她自己会过去。午饭后她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过来,朝南屋看了看,看到了婆婆的身影。大年三十的婆婆是忙碌的,要摆供,要把糖果、丸子、豆腐等用几个小碗摆在桌子上。桌子的中间有一个小香炉,要燃上香,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现在不用那种老香了,香炉里点燃的是一种檀香。还要把一些菜品提前备好,过年其实就是忙碌。胡喻诗在想着要不要过去和婆婆一块包饺子,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尽管是狄生和她说好的,在心里还是有一种抵触,包括明天早上怎么办,她反复考虑了几次。大年初一按正常是要给老人拜年的,往年是和狄生一块去南屋,喊一声,妈,给您拜年了。一年就这样一次,回娘家也是这样。她和狄生商量,不拜年行不行?狄生说,那就露馅了,不能省略。狄生出了门,马上回来了,说,喻诗,过去吧,妈已经在包饺子了。狄生过来抓住她的手,低声说,去吧,不就是在一起包饺子吗?我妈对你平时都不错吧,我们的事和妈无关。她伸了伸两条长臂,像在给自己鼓劲,又使劲儿扬扬头,脖子里的筋都突了出来,打开门,出去了。狄生紧接着也过来,收拾鱼和鸡鸭,三个人合作又各自忙碌,一派祥和过年的气氛。胡同里不时响起鞭炮和烟花的响声,胡喻诗的手在面案上灵巧地挪动起来,慢慢地完全融入了。
晚上,狄生的弟弟过来了,带来一些过节的东西。吴玲没有来,弟弟对妈解释,吴玲本来要来的,孩子一直闹,临时来不了了。胡喻诗看见婆婆很开朗地点头,说,不用解释,孩子是大事,带孩子来还要早点儿走,不能回去得太晚。弟弟说,明天早上我们会一起过来给妈拜年的。婆婆说,不用太早,裹好孩子,别让受凉,吴玲不过来我也不会计较。春节晚会开始了,她听着他们母子的对话,想象着明天早上拜年的事,这个年拜的有些虚伪,她这个儿媳已经是冒牌了,是这个家里的赝品。她还想到,明天是要给孩子压岁钱的,这是风俗。
晚会在播放三个人的小品,都是老演员,内容并不新鲜,她忍着往后看,换成了一个网络歌手在唱一首大家烂熟的歌。狄生和弟弟喝上了,一股酒香溢出,勾着她的胃,她有一股想喝酒的冲动。她朝着酒瓶看过去,是当地的一种老酒,上过央视的广告,也许因为广告效应,酒卖的挺火。她是可以喝一点儿白酒的,但忍住了,怕万一喝多了话多,话一多就会露馅,她在这里待的就会尴尬。弟弟看到了她的目光,说,嫂子,把你待慢了,我们一起喝吧?她摇摇头,说,不不不,电视我不看了,我回去手机上看,你们好好喝,大年夜的。她走出来,看到了天空炸开的烟花,大年夜的夜空是斑斓的,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推开屋门。
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一股酒味,睁开眼,狄生喘着气,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她说,干什么?还不快睡?狄生不说话,久久地盯着她看。她呼一声坐起来,躲开狄生。狄生没让她躲开,抱住了她。她低声又是严厉地说,狄生,今天是除夕,你不要耍酒疯。狄生还在抱着,把头顶到她的后背上,抵着,像在闻着她身上的气息,说着,我没有耍酒疯,我就是抱你,我抱你算什么酒疯?丢开我,我不要你抱!我配合你,是你一直求我,我才来的!你不要逼我揭穿,逼我把真相说出来,逼我提前离开,我在这里算什么?胡喻诗继续说着,我为什么要变得如此虚伪,像一个演员,我简直觉得我不道德,觉得卑鄙……她低声说着,一字一句,带着火气,要把窝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狄生从后边松开了,很快又从前边抱住了她,对着她的脸,胡喻诗,我知道,我谢谢你,你让我抱住你,明天就是初一了,新的一年开始了,这是今年最后的拥抱。我明白你度日如年,你在数着日子过,我也在数着,我们说好的初四就走,就要回到旗城,我和你在一起只有四天了,四天!最后!到旗城我们就要分开,就要彻底地天各一方。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去说了,可我要珍惜这最后的几天,这最后的夜晚,所以我为什么不抱你?为什么?胡喻诗并没有为之所动,继续挣扎,挣脱着,狄生抱得很紧,以至于她在挣脱中声音逐渐放大。她听见了开门声,南屋的门响了,院子里响起脚步,门外传来了压低嗓子的喊,狄生,你是不是喝多了?你们闹什么……没有回答,小屋安静了。这是大年夜,外边的天空还在次第地闪着烟花。
五
正月初四,也就是明天,他们就要回去了,县城之行就要结束。每年都是初四走,初五去她的父母那儿。她在即将离开时看着这个家,小院幽静,胡同里不断传来脚步声,灯笼在风中晃动,偶尔会有叫卖声,打招呼的声音。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个房间居住了,这里的一切不再属于自己,都将成为过往,要和自己绝交,也是自己的逃逸,车和房子,他们在换本前已经合理分割了。她静静地看着房间,寻找着可以带走的东西,忽然想留一个纪念,哪怕是微小的一个物件。她打开衣柜,衣柜里没有几件属于自己还可以用的衣物。她打开衣柜中间的抽屉,在抽屉里,竟然摸到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把梳子,也是吴玲送给她的,去年还是前年,她和吴玲去逛市场,吴玲看中了一种梳子,给她也买了一把。她抚摸着,把梳子放进了包里。和这里的一切,和这里的人都变得微妙了,又感觉他们,好像是知道一切的,尽管狄生说谁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一家人还蒙在鼓里,她还是觉得不自在。她把衣柜关上,抽屉拉好,其余的她什么都不想看了,没有什么值得带走,一个家都放弃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走出胡同,一阵风旋来,脖子里的围巾翘着,她才想起自己围着吴玲送她的围巾出来了。带着吧,这是和一个县城的告别,不会无事再来这个县城了,留点儿纪念在身上也好。走走吧,哪怕它告诉你的是一种伤痕,是一条时常疼痛的疤,时光却是绕不过去的。她走出胡同,一个人,没有人和她相携,她孤独地走在县城的街道,县城其实自有县城的优势,它是繁华的,又不喧嚣。每次回到县城,她和狄生都会转几条街道,吃几家小吃,从民间工艺品一条街上带回几样东西,。
大年初三的县城大街是冷清的,看不到什么人,可能都躲在家里看电视,男人们在一起喝酒,打牌。在一个街口她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人,穿得厚厚的戴着捂着耳朵的帽子。她不知不觉朝着一个庙的方向走,那个庙,狄生陪着她去拜过,看过庙里的香火。到庙里要走过两条街道,越过一条城中河,这条路她是记得的。跨过另一条街道后,她走上了那座桥,她在桥上站住,河水静静的,远处干燥的芦苇有些单调,一群麻雀在河边的柳树上叫。她有一种伤感,在这座桥上那个男人是抱过自己的,那是第一年回县城,她和狄生在街上转,在桥上他们停下来,是一个午后,冬天的阳光照在河面上。狄生给她讲着他和弟弟小时候的事,她说河边好冷,狄生紧紧抱住了她,揽着她。他们说着走着,越过桥,再往前,走到一所学校的大门口,放假了,院子里飘满了树叶。狄生停下来,走近大门,告诉她,他就是从这里毕业的,这是县城里的一所中学,他在这里上过三年的初中……今天,是她一个人跨过了桥,走到了庙前。她探着头,朝庙里张望,看见了香火。门口有一个算卦的小屋,她和狄生在那里算过,她出来之前想过是不是再算一卦,现在她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再听那些算卦人的话,和狄生走到这一步,自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以后的路还要靠自己走,不用去算。走过庙前,顺着河边,她走到了学校的门外,停下来,学校增加了一座新楼。她继续走,走过驿后街、秀才街,皇后街……
六
初四到了,一大早,阳光就透过了窗户,难得冬天的好日光。她起来了,看见了婆婆,看见厨房的热气从烟筒里冒出来,汇入冬日的初阳,她闻到了炒菜的香味,好似烟雾里也带着香气。要走了,不能辜负一个老人的辛劳,她要好好地享受一个做过自己婆婆的老人做好的早餐,包括今天最后的午餐。其实,有这样的老人是一种福气,她和这个婆婆没有发生过什么,连芥蒂似乎也是没有的。婆婆是一个好女人,勤劳、庄重、朴实,忍受了很多,离异后带大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和她守在南城,在南城忙碌着自己的事业,一个儿子每年都回来几趟,春节一定回来陪她过年。她看着烟气,感到愧疚,自己的这次回来竟然是一种表演、一种告别。这是和狄生严守的秘密,她无法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秘密,她隐隐地感觉婆婆有一种预感,她回想着几天来自己的举动,是不是泄露了什么?人的心理会影响行动的,会不自觉有不一样的表现,比如她的话少了,她爱发呆,爱自己出门,出门后才想起没有和婆婆打一声招呼……婆婆看见了她,打开门,说,马上开饭啊,狄生呢?胡喻诗朝他们住的房子看看,说,应该起来了,我去喊他。没待她扭身,狄生走了出来,喊一声,妈,来了。狄生看着晨光,喊着,哇,真亮,好阳光,然后和胡喻诗前后进了南屋。
要走了。这是午饭后,午饭很丰盛,往年的初四都是这样,婆婆好像把所有准备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整了一桌。快中午的时候弟弟带着吴玲和孩子过来了,胡喻诗从吴玲的手里抱过了孩子,在外边的阳光里看着孩子细嫩的皮肤,可爱的小手。孩子不哭,只是有些陌生地看她的脸,吴玲在一旁举起手机给她和孩子拍照,说,姐,我会把照片发给你的。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因为下午要开车狄生不敢喝酒,胡喻诗说,要不你喝,我开。狄生说,不行,得几个小时呢。弟弟说那我们也要喝几杯的,不能辜负了这丰盛的午餐。婆婆、胡喻诗、吴玲喝的红酒,他们一起举杯,狄生举起一杯饮料,餐桌上响起碰杯的响声。胡喻诗觉得有些恍惚,有些不舍,她看着桌上的菜,看着每年都要在一起的面孔,她抓起红酒,又分别给婆婆和吴玲倒着,举起杯和他们碰。吴玲说,我带孩子不敢多喝。她说红酒没事的,又把杯倒满了。
狄生把车开到了门口,东西拎了出来,往车上放,婆婆按照往年的惯例,装好了一大包的东西,包括炸丸子、灌肠、酥肉、包子……说你们回去吃。有一刻,胡喻诗和婆婆单独地在一起,婆婆说,喻诗,没有受委屈吧?她摇摇头,没有。婆婆说,多回来啊,我喜欢你,随时等你回来,等你们回来。她笑笑,妈做的饭好吃,会的。她走开了,不敢再和婆婆说下去。她看见了婆婆眼里的挽留或者疑惑,怕自己会忍不住,会露破绽。和狄生的合约要坚持到底。
到了最后分手的时刻,要上车了,吴玲举着孩子的手和她道别,她赶忙把孩子的手捂回去,说,孩子手嫩,别冻着了。吴玲说,姐,明年再来,孩子就会喊大姨了。弟弟把孩子抱了过去,吴玲和她拥抱,低低地又叫了一声姐。她低着头,看见吴玲的眼里噙着泪水。
车在绕过湖边时她打开了车窗,阳光在湖面上晃,反射出一种岚光,一只冬天的白鳥正从岚光里穿过,午后的阳光白白的,一阵风吹来,树叶朝水面上飘,朝小船里落,充满了画面感……车竟然是停着的。走吧,她说。
在路上,她收到了吴玲的微信,姐,等你再来!她仰着头,手里抓着围巾,眼泪肆意地流淌,她不清楚泪水的来历,要流到哪个地方,只是像一个泄流的坝口,势不可挡。
狄生在说,演出成功。好像对她的眼泪没有察觉。原来这就是一次演出,一次本色的出演,自己在最后太投入了,忘记了目前的身份。
她的眼泪还在流着。
作者简介:安庆,本名司玉亮。中国作协会员,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河南小说“八金刚”之一。中短篇小说多次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第八届万松浦文学奖、河南省第十二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镇》,中短篇小说集《遍地青麻》《扎民出门》《父亲的迷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