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带鱼》的开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乏味。而后,文本的叙述却出乎意料地引人入胜——敢于在普通中普通,勇于在平静得近乎日常的叙述中,开拓出一条佳境,并张弛有度地循序渐进,引诱读者走上一条深入之路,这无疑是一位成熟的作家。
文本的破坏与重建,是一个优秀作家的品质。
小说由主人公尚建新,在大年初二带回的四条腐败的宽带鱼而起。这四条变质的宽带鱼,引来全家人一场奚落和讨论。大姐说:“几条臭带鱼扔了算了,烂厂的福利能是什么好东西。”护儿心切的母亲急忙站出来,她据理力争地说:“你咒人厂子干啥,能开了工资,过年过节能发福利还烂?看看院子里谁家的儿子和谁家的媳妇,厂子倒闭了几年了,过年连肉都割不起。”在开篇中,通过几条臭带鱼,就让尚建新尴尬的处境显露无遗。不错,尚建新是一个“烂厂”的车工,脱产学习后可怜巴巴地拿了一个大专的文凭。但他随遇而安的心态到底是麻木还是习惯,作家没告诉我们。也许尚建新对开车床拿工时票结算工资,基本能拿到全工资的现状,极大地安慰并满足了他的需要。要不是初二的这顿饭,要不是全家人聚在一起,要不是……尚建新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改变,也不会有后来的得意和落寞。
生活往往在不经意中露出本来面目,但哲学家说这就是哲学。
然而,所谓的哲学与命运一样,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并且肆无忌惮地招摇。作家用几条腐败的宽带鱼隐喻出一种意境。宽带鱼不仅彰显了生活的日常,也揭示出了生活的诡异。由此,家庭成员也次第登场,家庭成员的社会职务也如那几条宽带鱼一样昭然而示。又由此,生活的序幕拉开。文本的内容亦如一本无字的书,但却写满无解的生活哲学。
宽带鱼到底隐喻了什么?是生活,是哲学?还是命运?或许皆有。
开篇腐败的宽带鱼,似乎道出了生活的不安,道出了尚建新内心的隐痛和社会阶层,也让读者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然而,一顿初二的回门饭,却让在“烂厂”做车工的尚建新咸鱼翻身。看来,他所工作生活的城市不适合尚建新。姐夫张存孝是他的贵人,而另一个与他不相干、后来又有千丝万缕关联的女人也悄然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浦东似乎成了他的福地,这或许也应了那句“人挪活,树挪死”的老话。于是,尚建新逃出了老父亲的严厉,逃出了父子之间与生俱来的“抵触”,也逃出老母亲关爱的眼神儿和大张旗鼓的庇护,逃出了家庭以爱为名的桎梏。但他却没有逃出婚姻,也没有逃过情感。
很多时候,燃烧的情感能抚慰焦虑。
“领证那天,工作人员先让他们阅读一份文件,类似结婚须知。尚建新看到流程里有一项,建议男女双方婚前体检。尚建新饶有兴趣地指给祁妍看,祁妍的脸刷地变了,说她不做。尚建新以为祁妍害羞。害羞就好,体育老师的身体错不了。领了证就挽上手了,下台阶时祁妍问他不后悔吧?尚建新不解其意,误以为是开玩笑,刚领证,谁不甜言蜜语两句呢。后来回想,才明白那是祁妍的提醒,‘勿谓言之不预,祁妍没开玩笑——肠子也悔青了。”仅这一小段的叙述就暗藏了无限的杀机和无限的可能性。我们不得不反思,反思过往,反思当下,反思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给人们带来的冲击和振奋。
正可谓: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
尽管时代的进步令很多人不顾一切地叛逆传统,叛逆时代。然而,混沌的叛逆往往是灼伤灵魂的挽歌。就如尚建新和祁妍的婚姻,他们都明了自己不属于对方,更别说爱情。尚建新也感觉到了另一个生命的存在,但他并没有拒绝这场婚姻。读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进婚姻?他们自己恐怕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亲手建立一个幸福仪式的假象?是为了满足父母,是为满足虚荣,还是给自己一个形式上的交代?这对生命公平吗?而且祁研肚子里的生命似乎也在愤愤不平地陈述,他或许以自己的方式向人们做无声的呐喊。但他的挣扎无济于事,因为决定他是否坐胎,是否成为人形的那对男女从没有想过他的感受。造就无辜生命的男女,一定是打着堂而皇之的旗号。究竟肚子里的生命是叛逆者,还是造就他生命的男女是叛逆者——这似乎无关紧要,因为他最终以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来到人世间,除了挑战还有世俗。因此,他这个无辜者还没出生,就经受了生活的哲学,和生活给予每个生命的命运。这个生命或许是“爱情”的结晶,可谁又能说清楚他不是交易的“结晶”呢。
每个个体生命的遭遇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命运是个富于想象力的家伙。
从始至终,我们也没有看到尚建新和祁妍天荒地老的爱情,哪怕暗中苟且的荡漾,他们更没有因为情欲而渴望彼此。就连新婚之夜,他们也是各怀心事。此时,作家笔下的社会已然走出了“性饥渴”的年代。可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结婚呢?不是两厢情愿,也不是情欲的渴望——当我们在文本的叙述中寻找不到答案时,就要回到生活的本身。因为生活中,命运一直是一个活跃分子,常常跳出来作祟。很多时候,日常生活简单得像一道1+1的算术题,但是表现出来爱恨情愁却远远高于生活本身,表现出的意向也水深火热。尚建新既像一个无辜者,又像一个受害者。但他是不是一个懦弱者呢?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这也或许是作家的有意为之——作家应该更懂得一片叶子只有藏在林子里,才更加隐秘;水只有消失在水中,才能不露痕迹。只有拉开一张大网,才能捕捉到无处不在的“命运”。果然,命运的果实在某一时刻露出了端倪。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在婚后的八个月降临到人世间。每一个婴儿都如天使,但是否是天使,还要看在谁眼里。尚建新的父母为这个“天使”的到来,癫狂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命运这个好事分子,在他们面前一层层地剥开生活的厚茧,他们痛彻心扉地领悟了,很多时候的美好都是一种假象,就如海市蜃楼一样的转瞬即逝。
而名义上的父亲却因此心生愤懑。
很多时候,男人视父亲的角色高于丈夫。因为丈夫只是个名词而已,而父亲这个角色却意味着能力和血脉。在他人看来,尚建新幸福得上天了。他不仅做了父亲,还有了爱情。尽管他的爱情见不得天日,但人们却对此津津乐道。尚建新收获了一个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他当然没有体会到做父亲的骄傲和成就。但他收获了成功的事业,却真实得让他措手不及。对于他来说,二者一个是屈辱,一个真实得有些梦幻。当然,他事业的成功一定与情感相关。试问,人世间谁又能逃脱情感的烧灼。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是身心交融的那个瞬间,却是无法阻挡的愉悦。亦如,我们都无法走进尚建新和姜蓉的内心,他们之间抑制不住的“偷”,究竟是情感迸發的需要,还是对生活给予他们不公的报复。但是姜蓉对尚建新的帮助和体贴,还是体现了一个女人经受苍凉后的回归。
“姜蓉指着手机,环顾一圈在座者说:‘我现在一个电话就能把你们交出去。在场的人惊慌失色,他们把姜蓉的手机视作姜蓉下的恐龙蛋。一旦打开就能把在场的每个人送回到黑暗世纪。”作家的语言不乏力度,几句话就把姜蓉的霸气表现了出来。但是被情感沦陷后,姜蓉就无法遏制地暴露出女人的柔软。这或许也是世间女人永远也逃脱不了的宿命,置女人死地的永远都是真情。无论她面部有多冷,言语有多尖刻,一旦动了真情,女人就没有后生的机会。哪怕她是驰骋沙场的女英雄。
小说的结局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怆中,为死去的姜蓉,为身受重伤的尚建新。尚建新能走出祁妍车后座的那个儿童座椅的疼痛,相信他也能走出姜蓉离去的悲伤。但他身上的伤疤却永远历历在目,时刻提醒他的过去,也会警示他的未来。尽管生活中,常常让我们有种豆得瓜的忧伤,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获得呢。
还是要把握好脚下的路,不让命运为虎作伥,只有我们自己。
作者简介:薛喜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获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省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