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住在河西后街,那里住的全是机械厂的职工家属。
爸爸当年从山区招到机械厂,进城时爷爷把家里最好一床被子让他带走,临走时一再叮嘱爸爸,嘴巴是吃饭的,也是招祸的,进了厂子少说话,多干活儿。爸爸照爷爷的话熬到八级车工,顶天了。论手艺,爸爸在机械厂堪称一绝,做出来的活儿讲究地道精细。他人也出奇的老实,厂里随便拨出个人就能管他,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戳着他的脊梁骨,他也不恼,对谁也只是嘿嘿一笑。
爸爸还没结婚前,在厂里闹出了一桩事儿。在人们肚子没油水的年月,车间主任领着几个人偷偷把保卫科的狗给宰了,晚上炖狗肉打牙祭,碰巧让爸爸看见。这事也该着是爸爸倒霉,白天在班上给的活儿多,他没干完,回宿舍后怎么也不安生。吃完饭抹抹嘴,又溜回车间接着去干。他先看见的是那条被支解的狗,还有狗脖子上戴的那串铃铛。说来,爸爸很喜欢这条狗,这串铃铛还是爸爸给它拴上的。爸爸给狗起名叫豹,因为这条狗很是凶猛,晚上叫起来的声音在厂里各个角落都能听见。爸爸看这只被支解的狗,那眼泪哗哗往下淌,他愤怒地拿起那串铃铛在车间里一路狂走,看见车间主任一伙人正往热腾腾的大锅里掰着大蒜,狗肉的香味儿已经蹿出来。爸爸指着车间主任说了一句话,你们怎么还不如狗呢!转天,爸爸将这事汇报给厂长。厂长拍拍他肩膀,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再给外人讲了。爸爸点点头放心走了,他以为厂长会狠狠处理车间主任。哪料想,车间主任还是车间主任,倒是爸爸总干重活儿累活儿,每月粮食定量还减少了三斤。车间主任说他吃不了那么多,给吃多的匀点儿。
自打这次事后,爸爸更是少言寡语,车间里的人给它起了个外号叫“闷葫芦”。
时间晃了晃,爸爸和妈妈结婚,没邀请几个人。我爷爷从山区过来,扛着一袋白面,还有一张猪脸。妈妈是厂里食堂窗口卖饭菜的,就是因为在窗口看中爸爸的老实憨厚,每次都给爸爸多打一勺菜,多添一口饭。爸爸不知道,有次跟她说,我怎么就比别人多那一点儿呢。妈妈生气地说,你傻呀,那是一点儿吗,那是我的心。爸爸明白了,呵呵一笑背着手走了。参加爸爸和妈妈婚礼的就是一桌,妈妈炖了一张猪脸,香飘整个机械厂的所有宿舍。车间主任也吮着香味凑过来,带着几个馋嘴的。爸爸也不谦让,妈妈给了每一个人一勺子肉,其中给了车间主任一个猪嘴。车间主任吃得满嘴是油,他对爸爸说,别记我仇,我这个人过去就完,我就是讨厌背后告状的人。你有什么当面跟我说,骂我娘都行。旁边的人也说,那条狗解了我们馋,知道我们肚子里什么油水都没有,放屁都油不过裤子。车间主任说,你要是还有怨恨就当面骂我们几句,骂完了你也痛快了,我们也痛快了,省的你天天跟哑巴一样憋着。你这么憋得难受,我们也憋得喘不过气。爸爸还是不说话,就是给车间主任碗里放了一块舌头,这舌头是妈妈给爸爸碗里盛的。车间主任细嚼慢咽吃完了以后,咂了半天的嘴,才说出一句话,吃完了这根舌头,我现在死了都不遗憾。那天,爷爷喝多了。那酒不是什么好酒,就是地瓜烧出来的,黄颜色的,喝完了以后烧肚子,辣嘴巴。爷爷搂着车间主任说的都是酒话,我儿子就是一个废物,你就得当成哑巴看。可我儿子能干活儿,这就是本事呀。现在这世道不是缺能说的,是缺能干活儿的,对吧。车间主任激动地握着爷爷的手说,对呀,靠嘴巴就是吃饭,还有跟女人亲嘴儿,干活才是咱工人的正当呀!爷爷高兴,车间主任也高兴。爷爷喝多了喝尽兴了就唱秦腔,他说,我是从陕西汉中来的,没别的本事,就是能吼几句秦腔。大家听完一起鼓掌。爷爷涨红了脸色唱道:“赤壁杀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帚样,见夏侯惇只剩下一个眼睛。念只念东风喜欢那诸葛亮,才换来人世间老百姓得太平。”爷爷的嗓子如野马奔驰过草原,高腔跟冬天里北风吹的一样,特别有劲儿,呼呼的。一嗓子吼下来,机械厂宿舍多远都能听清楚。车间主任最后被我爷爷架走的,那几个人也都东倒西斜地走出新房。
二
爸爸的头发由黑变白,车间主任也不知换了多少茬儿。如今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姓唐,原先是爸爸的徒弟。人挺傲气,也霸气,总跟别人吹,唐姓是中国一个旺族,老祖先在唐朝掌大权呢。后来有明白的人说,唐朝是姓李的当皇帝。唐主任走路跟鸭子似的,一跩一跩的。车间有人就给他起个绰号“唐老鸭”。厂里生产已经不太景气,人一闲着就得找事儿。唐主任在班上打麻将,爸爸领料时正巧碰上。他背着手,就像电线杆子一样戳在唐主任跟前,胸脯呼呼地起伏,眼睛死死铆着桌上一堆堆钞票。唐主任也不错眼球地瞅着爸爸,两人相持一会儿,唐主任咧咧嘴说,师傅,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傻戳在这儿啊,碍我们的眼。旁人有些紧张,忙收拾着桌上的钞票要溜。爸爸支吾了半天,瓮声瓮气地说,厂里三令五申,谁上班打麻将,扣除全月工资。说完这句话,那几个打牌的人都很紧张地看着爸爸,只有唐主任笑了笑,对旁人轻松地说,没事,我师傅人老实得三脚踹不出个屁来,那嘴就是个钢闸,咱们放心打牌。说完把麻将推得哗啦哗啦山响。爸爸只得闭上眼摇摇头,叹一口气背着手闷闷走了。
妈妈听到这消息不干了,她眼睛里不揉沙子,是个风风火火泼泼辣辣的女人。她跑到车间堵到了唐主任,溜溜骂了一个多钟点儿,语言精粹,上下几千年,包括他的唐朝祖先。唐主任干瞪眼就是没辙儿。妈妈骂完了,不解气,又跑到厂长那儿去讨个公道。好在厂长开明,二话没说,把“唐老鸭”给免了,凡是打麻将的全扣除当月工资。爸爸怯了,跑到“唐老鸭”和扣除工资人的家里,挨个儿给人家赔礼,说,我那位是个臭嘴,别介意。那时,我正在公安大学读书,听到这个信儿后便气冲沖地跑回家,劈头盖脸地朝爸爸发了一顿火,你为什么不骂他几句,想当初他还是你的徒弟呢。这人有脸,树有皮。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知道吗!你手里没有短,凭什么让他这个王八蛋奚落,你给我们丢人,你连我妈妈的脚趾头都不如。爸爸朝我嘿嘿一笑没说话,我不依不饶。他半天挤出一句话,说,我这张嘴已经惹了一次祸,就不想有第二回。
当年,爸爸是从老家找来的妈妈,俩人在天津结了婚。爸爸说,城里的女人嘴太甜,我受不住。妈妈一直是家庭妇女,但从不甘于寂寞,她爱说,嘴茬子厉害,这一大片儿的居民没有不知道妈妈的名字。爸爸扭不过妈妈,最后勉强让她去厂里的食堂帮忙,并叮嘱说,闭上你的嘴。没有帮多久,妈妈因为跟一个工人吵架回了家。妈妈说,不是因为她,是这个人总想多吃肉。爸爸提前退休了,厂里给爸爸封了一个劳动模范的称号,被厂子敲锣打鼓地送回家。我万万没料到,他一进家门,就把胸前劳动模范的大红花扯下来扔到墙旮旯。从此,他整个变了个人。每天的话特别多,好像要把憋了一辈子的话全得抖搂出来。而且说每一句话都是指使别人干活儿的,其唠叨程度远远超过了妈妈。妈妈那张嘴,我从小听到大,倒习惯了,有时听听也是享受。可爸爸退休后那张嘴,叫我真忍受不住,有时会毛骨悚然。我大学毕业后到派出所当了刑警,上头看我精明,人也本分,几年的光景提我当了所长。按说这是件高兴的事,爸爸反倒腻歪我,心里不平衡了。妈妈对爸爸说,他是你儿子,他有出息你该高兴才对呀,哪还有嫉妒自己儿子的。妈妈说完这句话,爸爸发了脾气,怎么劝也不行。他说,我不是嫉妒,我觉得他肩膀这么嫩,心眼儿那么小,怎么能当所长呢。
那次所里办了一件漂亮的案子,抓获入户盗窃犯三人,盗窃金额三十多万。我下班在外面请大家吃饭,回家晚了。爸爸端着茶缸子出来对我说,我问你,饭局是谁掏钱呀?吃公款容易噎着,你懂吗?我忙解释,说,是我掏的钱,就几个办案子的人,吃的是三鲜打卤面。爸爸没在乎我说的这个,继续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说,瞧你那皮鞋,脏成什么样子还觍脸穿出来。别怕费鞋油,没钱我花。瞧你那一身警服,皱皱巴巴的也好意思穿出来,烫烫啊,烫挺喽,没钱我给你花。你现在大小也是个所长了,说话办事得讲原则。吃这顿饭即便是你花的钱,也不對,传出去对你不好。以后你们办案子多了,是不是办完就吃饭,这不就形成了规矩。我点点头,我内心多不服气也不会表现出来,我不是为了爸爸,我是为了在一边担心的妈妈。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以前不说话的爸爸,退休后却这么爱数叨人。还是妈妈了解他,妈妈说,你爸爸爱说话有个前提,就是谁花钱了就说谁,反正他绝对不会掏一分钱,他就是为了过过嘴瘾。你说怪不怪,爸爸这一犯横,把我这犯横的儿子给镇住了,竟身不由己地按照他老人家说的去办,从不敢马虎敷衍。
三
爸爸的嘴已经不满足说我了,他开始把视野拓宽到邻居。那天晚上,爸爸背着手冲着对面吼了一嗓子。我说,四愣子,我闻着你那店里的烧鸡味道不正,你小子得把鸡熏透了,你要搞什么歪门斜道的,可狼心狗肺了,我让街坊四邻不买你的烧鸡!我把爸爸拉进家,说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小心有人半夜砸咱家玻璃。我这好几天了,汽车的车胎都扎了。爸爸恼了,四处高声嚷着,我就要管,这辈子都是别人管我,现在我退下来了,也是时候要管管别人。我也急了,邻居们都处得不错,你这不是得罪人吗?爸爸涨红了脸,扯着嗓门,就因为我怕得罪人,这辈子才不敢说这不敢说那的,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再说了,别人怎么不怕得罪我呢!
妈妈从来不插话,在一边静静地看电视。每回爸爸在外面惹事,妈妈都不管,好像没爸爸这个人一样。不知为什么,妈妈嘴里堵了棉花。大杂院里的邻居们都奇怪,说打你爸爸退休了,你妈妈就没怎么说过话。张大婶跟我悄悄说,别是你妈脑子不正常了吧。没多久,爸爸的胳膊上戴上红箍,负责在街上维持交通。他天天很早就走,很晚才回来。谁路过他维持的那条街上,都会听见他那大嗓门吆喝,见他在街口来回走动,指挥着车辆和行人,比那正式的交警都忙碌。有回我听到路上有人议论,说,你们知道那戴红箍指挥交通的老头儿吗,先前是个工人,一辈子没当过官,跑这过官瘾来了。一天晚上,爸爸从街上回来的比平时早,爸爸兴高采烈地说,有位市领导坐车到路口,主动下来和他握了握手,一个劲儿夸我维持交通不错,那嗓门也算豁亮,打老远就能听到。爸爸嚷着要喝两盅,说自己怎么没发现自己嗓门好呢。趁着爸爸高兴,我和他对喝几两酒,妈妈炒了几个好菜。爸爸喝痛快了,青筋在额头处蹦来跳去的,那话匣子也打开了。从他小时候到河里抓鱼,讲到回老家相妈妈,甚至讲开了和妈妈头一次的房事。妈妈在一边只是笑,竟无动于衷,任他信口开河。我忙问爸爸,你以前为什么不爱说话,现在话怎么就多起来?爸爸笑了笑咂一口酒,晃着脑袋缓缓地对我说,我还问自己呢,怎么退下来这嘴就变成你妈妈的了呢。妈妈说,你爸爸现在退休了也没有人管他了,他脑袋上的紧箍咒给摘了,可不就说话痛快了。爸爸喝多了,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鼾声。妈妈给他盖上一条毛巾被。我觉得有些没趣,正要离去,妈妈冷冷地对我说,亏你还是你爸爸的骨血,他在厂里憋了一辈子,那气都闷在心里。这个不敢说,那个不敢讲。怕这怕那,躲里躲外。浅了不成,深了不是。现在退休了,不把这窝的气顺出来,不得成废物。还是妈妈懂爸爸的心思,我折服了。我问妈妈,你怎么不爱说话了呢?妈妈打个哈欠,我说够了,没什么可说的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该让你爸爸说了。我回到房间,很久没能入睡,从妈妈话里多少悟出点儿道理。
那天晚上,我带着几个弟兄破获了一桩汽车盗窃案,这个团伙连着盗窃了十辆一模一样的高尔夫车,准备去西北销赃。这个常年流窜在省城和本地作案的团伙,技术熟练,打开一辆车只要十秒钟。在抓捕过程中盗车团伙经警告后拒不停车,我带着抓捕民警驾车与盗窃团伙正面相撞,逼停嫌疑人驾驶的赃车,抓获犯罪嫌疑人三名。为此,我们派出所得到了市局的集体嘉奖,事迹还上了电视,有我一个大镜头。妈妈知道这件事高兴极了,见我回来特意做的红烧小鲫鱼。端上来后,鱼香满桌。我看见爸爸还低头不说话,为了缓和气氛,我给爸爸特地夹了几块鱼肉。爸爸看了看我,我以为无论如何得夸我几句,没想到对我说,这鲫鱼刺多,你吃的时候小心点儿,别卡了嗓子。你小时候卡了一次,你妈妈怎么也拔不出,我骑自行车大半夜驮你上了医院才拔出来。我对爸爸说,你就不能表扬我几句,这个盗窃案很不好破。爸爸板着面孔说,你要是破不了,还当什么警察。我在厂子,多难的活儿给了我,没有一件做不好的。我生气了对爸爸说,你别这么显摆自己,你就是窝囊。要不是我妈妈给你争脸,你说你在厂里还怎么待呀。我妈妈过来使劲儿戳着我脑门子,怒叫道,我说了,只有我能说你爸爸!
去年冬天,爸爸和妈妈闲着没事儿打扑克。妈妈手壮,连赢了爸爸七把。爸爸的脸拉长了,跟妈妈闹了一通,说,你就不知道让我两把,这人谁没个倒霉的时候,你走运,你就仗势欺人。妈妈破例还了嘴,说你一个大男人胆怯一辈子,每次生气都把气撒给老婆,你有多大能耐,我看你尿不出两丈远!爸爸被妈妈噎得眼珠子通红,干张嘴说不出话,在地上背着手溜着圈,溜了半天把扑克牌全撕烂了。半夜,妈妈的心脏病突然犯了,脸上苍白,嘴唇哆嗦,我给她嘴里填着药。爸爸傻傻地在旁边,抽冷子把妈妈背起来,往医院疯跑。到医院,大夫号脉时,瞥了气喘吁吁的爸爸一眼,是你背来的?爸爸忙点头。大夫说,你不背还有救,让你这一折腾,好人也完了。在急救室的外边,爸爸一句话也没说,就蹲在地把脑袋扎在裤裆里。我估计我妈妈躲不过这道坎儿,不会再有奇迹出现了。
我对爸爸说,我妈妈为生我,大出血差点儿死了。我小时候得了软骨症,是妈妈千方百计地照顾我,要不我现在都站不起来。我一直记着她的恩,现在该报答了,她却这么走了。这都是让你气的,你说你打牌输了就输了,又不是置房子置地的,你至于这样和我妈妈较真吗?爸爸站起来,满眼是泪水,嘴唇哆嗦着也说不出话。大夫让我们进去看看我妈妈,妈妈脸上插的都是管子,见我们进来就努力说着什么。我攥着妈妈的手眼泪出来都是热的,妈妈费劲地说,每一字都是蹦出来的,我还没死你先别哭,听妈妈说话。我活着,你父亲没有二心。我要是死了,你父亲再娶你别拦着。我喊着,你不能死!妈妈说,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走了,你父亲孤单。他就是喜欢女人,或者离不开女人,你就应了他。如果他喜欢那个女人也孤单,他俩有这份缘,就让他们做后一段的伴儿吧。我知道妈妈说这番话的意思,听妈妈说过,爸爸在厂里的时候,他的女徒弟喜欢他了,其实两个人连手都没有拉一下,就弄得厂子上下都知道,邻居也是议论纷纷。爸爸回家都不敢看人,见谁都唯唯诺诺的。后来,爸爸对妈妈说,你是信我,还是信你听到的。妈妈说了一句话,你是什么变的我还不知道,给你十个胆儿,你也不敢对女徒弟怎么样。爸爸为妈妈这句话差点儿哭出来,说,人家对我就是好,什么也没有啊。后来,我还是听邻居张大婶说的,那女徒弟后来结了婚,丈夫后来患癌症死了。张大婶告诫我,千万不能跟你妈妈和你爸爸说这件事。現在听妈妈说这些话,看来是妈妈知道了。妈妈继续说,我托生不出来了,也可能托生个牛马什么的,你以后不能看见有人当着你面杀牛马,那杀的可能就是我。
四
夜里,我正在急救室妈妈身边睡着了。妈妈咕咚掉在了地上,我由于连日审讯太疲劳没醒。妈妈不想惊动我,睁大眼睛就在地上躺着。当我发现她时,摸摸她身上已经冻得冰凉的。我抱怨道,你掉在地上怎么不告诉我呢。妈妈却说,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我正用力把她抱上床,妈妈指着天花板呓语着,儿子,你看那两颗星星多亮,别的星星都比不过他们。隔了一会儿,她又说,那就是我和你父亲。我点着头,眼里淌出了眼泪。妈妈却笑着对我说,让你父亲和他喜欢的女人结婚吧,你要是使劲儿拦着,我在阴间也不饶过你。妈妈始终笑着,说,我死了,你爸爸要是爱说话就说,说累了说到不想说了为止。千万不要跟你爸爸说我说的这些事。你爸爸对我不错,我知足了,我知道他对女徒弟不敢,可是他心眼里活动过。难为你了,我儿子……妈妈就闭上眼睛。
我伏在妈妈身上号啕大哭,爸爸在外边闻声闯进去时,扒拉开我,扑通跪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爸爸守了妈妈两天三夜没合眼,他没再说一句话。邻居们和厂里同事来吊唁,都是我接待,他就这么木木地戳着。谁要是宽慰他,让他节哀时,他就如牵线的木偶一样点点头。厂长来,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想起来,您是咱厂最好的工人啊。爸爸完全没有反应,若在以前,他一准美得屁颠屁颠的。邻居张大婶儿觉得不对劲儿,拉过我说,你知道婴儿出生时得打一下屁股,这样就能让婴儿哭出声。我惊诧地问,您这是想说什么?张大婶说,我是想让你爸爸说话,你没看他成哑巴了。我气恼地说,就是因为他说话,妈妈才离开我的。
第四天一早,我送妈妈去火化场。爸爸张口说了头一句,我要送送她。张大婶忙拦住提醒说,你别去了。我懂得张大婶的意思,这里的风俗是不让男人送去世的女人,因为送了就意味男人不能再婚。张大婶显然是为爸爸着想,爸爸才六十岁,身子骨还很结实。爸爸摇摇头,说,我一定要送她。火化前,爸爸拽下来妈妈的一根头发,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然后拉着妈妈的手,颤巍巍地说,我害了你,退休了我不该说那么多的话,我应该还和从前一样。这话还得由你说,我抢了你的话,我痛快了,你就憋坏了。打牌也不该和你争,那输和赢算什么,我真是混蛋。说罢两粒混浊的泪水凝聚眼角。我在送葬的人群里见到爸爸的女徒弟,还是张大婶跟我说的。也不知道她跟爸爸说了什么话,爸爸一直在使劲儿摇头。妈妈被安葬后,大家都走了,爸爸的女徒弟跪在妈妈的墓碑前,还是爸爸过去搀扶起来,两个人又说了半天的话。后来,我问爸爸,你们说的什么。爸爸说,什么没有说,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她说对不起你妈妈。我再问爸爸,你跟她说了什么?爸爸说,也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这事跟你没有关系。我觉得爸爸在说谎,可我又没有办法印证。
妈妈去世不久,爸爸每天焦躁不安,晚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看他这样觉得很害怕,就死活带他到安定医院去看病。大夫说他发展到了幽闭症和抑郁症,说得我在旁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结果拿回来很多药,爸爸一粒也不吃,说,你听大夫胡扯呢,我什么病也没有,就是你妈妈走了,我不想再活了。我瞪着眼睛问爸爸,我妈妈走了,你再走了,想没想到我,剩下我一个人咋办!爸爸听完我这句话,抱住我的脖子哭起来。我听大夫说,得这种病的人一个是睡不着觉,一个是想什么都想哭。爸爸几次自杀都被机警的我发现,我对爸爸说,你要是死我也跟着。爸爸不说话了,后来吭哧着说,我就觉得你妈妈走了,我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了。
每到晚上,爸爸都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我说院子有些冷。爸爸对我说,我就看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最亮,就是你妈妈的。好几次,爸爸一出来,院子里的老邻居们都纷纷走出来,入秋了,风有些凉。大家就这么看着爸爸,月光打在爸爸的脸上好像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有了一种十分圣洁的感觉。我总觉得妈妈站在爸爸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中秋节的那天晚上,爸爸突然跟我说,我想回一趟老家。我问,干什么去呢?爸爸说,你别管我为什么去,你陪不陪我吧。我跟主管局长汇报,说,我想带着爸爸回趟老家,是他执意要去,我拦不住了。主管局长说,你就满足他吧,但你回来不要跟局里人说什么幽闭抑郁焦躁的,这样对你影响不好。我没太明白,这几个词儿有什么对我不好的。要动身的时候,主管局长的闺女突然找到他,郑重其事地问我,你爸爸是不是有抑郁和焦灼啊。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就是觉得很蹊跷。主管局长的闺女说,上边准备提拔你,我父亲不好跟你直说就让我说,有这么一个抑郁和焦躁的爸爸,会涉及到你。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所谓敏感的问话,就直说,这跟我没有关系,我是我,爸爸是爸爸。主管局长的闺女说,这就是说你有外在的影响,能不能安心工作的问题。我觉得实在不太舒服,但也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说,感谢你父亲这么想,请放心,我不会因为爸爸影响工作的。主管局长的闺女笑了笑说,假设你正在办一个大案子,你父亲想不开要自杀,那你说怎么办。我听怔了,觉得爸爸自杀也要影响我的升迁,是不是有些可笑。主管局长闺女凑近我,悄悄对我说,我听我父亲说,有一次他犯了心脏病,你用最快的时间送他去医院,回来对谁也没有说。我父亲说你嘴严,靠得住。她冲我嫣然笑了笑,笑得很有诱惑力。主管局长闺女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秀发在身背后一甩一甩的。这里要补充一句,主管局长的闺女跟我是大学同学,我曾经追求过她几年。
我开着车,载着爸爸奔赴老家山东的胶州半岛。一路上,爸爸很兴奋,不住地和我讲前面是哪儿,他在哪儿都上过什么小学和中学,说得有声有色。我觉得父亲有些异常,平常最不愿意回忆过去,可现在什么都记起来了。回到老家,远房的叔叔婶子都出来接父亲,说他气色还不错,据说还是车间的劳动模范,在城里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爸爸说,你们吃啥我就吃啥,你们放屁我也放屁。乡亲们乐着,远房叔叔羡慕地说,村里人都说你是咱村的大名人了,敢情是吃灵丹妙药的事。爸爸住下以后,吃的都是新鲜的玉米饼子,黄澄澄的稀粥,熬的菜也没有搁多少油,不夸张说,咽下去嗓子眼儿都不觉得痛快。我怕对不起爸爸,跑到县城买了一兜子香肠酱牛肉熏鸡什么的。爸爸看出我的那番孝心,对我说,儿子,我就爱吃这些,吃这些我心里踏实,不像以前那么浮躁了。我不好意思地對爸爸说,你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我妈妈又变着法地给你吃好的,你到这儿还吃得了吗?爸爸笑笑,我压根是农村人,吃这个就蛮不错了。我问爸爸,你进城以后,有没有改变自己是个农民的想法。爸爸深深叹口气,说,我就是总想改变我这个农民身份,谁对我说起来都不愿意提农村来历。提了怕人家看不起我,其实这里给我生活烙印太深刻了,你爷爷死的早,你奶奶拉扯我长大,哪个叔叔婶子们没给我吃的。小时候我怕冷,家里没钱买烧的,那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样。我跑到羊圈里抱着羊倒身就去睡,羊拉屎就拉到我身上。
五
转天傍晚,爸爸借着清闲到村里走走,上年纪的人和他打招呼,爷爷叔叔这么叫着熟得很亲,爸爸对我说,我小时侯就爱热闹,谁家的闺女出阁了,谁和谁打起来了,都跑去看热闹掺和。村里修缮一个老寺庙, 爸爸走过去看着一个个佛像,村长跟过来开玩笑,把你也捏成泥人,在庙里摆着吧?也让我们给你的泥人烧烧香。爸爸说,我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工人嘛,又不是菩萨。村长继续开着玩笑,那劳动模范的称号就是老天给你的,那就光给你摆上,不烧香行不?就算让老百姓看看你,起码你是进城当了劳动模范,这可是咱全村的荣耀!爸爸突然说,我老婆死了,我也活不长了,我就先跟着她一起走,阳世是夫妻,阴间也是两口子。
这时,黄昏降临了,夕阳红红的。
爸爸对村长说,去我父亲那个房子看看,让我儿子也认认门。爸爸在前面走着,肩膀镶上一片橙色。三个人走到村的尽头,进了一个院子,有只狗汪汪叫着,样子很凶猛。见了父亲跑过来,吓得我脸色大变。没想到那条狗在父亲面前老实了,用舌头吮着父亲的手。村长让跟随的人把狗锁起来,爸爸叮嘱着,别锁,这狗不咬人,忠厚的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出来,看着爸爸,慢慢地说,是不是进城当上劳动模范的那个大侄子呀?爸爸抢先走了几步,给老太太跪下,我腿一软也跪下,跟在后面的村长不知道怎么办为好,也只能扑通跪下。爸爸喊了一句三婶子。三婶子关切地问,听说你现在拿着喇叭能在街上喊,喊谁谁都得听,不听你就骂街了。你老婆死了,你就天天变法想着怎么死?村长很恼火,说,大娘您怎么这么说话呢?三婶子继续数叨,你就是让城里宠着怕这怕那,想死还不容易,出了门上了山就死了,省得你儿子替你担惊受怕。爸爸要进屋,三婶子说,别进了,你父亲嫌弃你心胸小,他愿意跟鬼在一起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爸爸止住脚步,朝着我爷爷的老屋磕头了,咣咣咣,磕得夕阳滚进西山下面。
天黑了,满天的星斗,我就默默陪爸爸坐在院子里。秋风凉了,渗到骨子里有一种疼疼的感觉。爸爸不想回屋里,他说进了门就觉得像进了棺材。我想这就是幽闭症给爸爸造成这么大的痛楚。爸爸对我嘱咐,我死了你就把我跟你妈妈埋在一个穴位,我在右边,你妈妈在左边。我问,那不应该男左女右吗。爸爸摇着头摆着手,说,我不是个男人,我在厂里窝囊这么多年,都是你妈妈替我出头。我怕这个躲着那个,你说像个男人嘛。谁都不怕我,我出去只有那条狗跟着我。我对爸爸说,你别死死的,死了就由不得你了。爸爸说,你是喜欢哪个女人?我不禁一愣,忙问,什么意思?爸爸笑了,说,你跟我一样,就是花花肠肠,看见漂亮女人就受不住。我也不答话,爸爸说,但你是个孝子,你要是结婚了,生个闺女就是你母亲,生个儿子备不住就是我了。我听着毛骨悚然,觉得爸爸怎么能说出这番话,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爸爸说,你离不开我和你妈妈,我们走了也会托生出来跟你在一起。说完爸爸突然哭起来,没有声音,就是这么没有动静地哭,满脸是泪水。我知道这就是爸爸在想我妈妈了,他就是这么自虐的哭泣,我听着心里就是麻酥酥的。爸爸突然说,我洗澡行吗?远房婶子说,那咋不行,有大木盆。说着从外面拽过来一个,刚上完油漆,还有着香香的木材味道。婶子热情地说,你要不嫌弃我给你洗,可干净呢。爸爸看看远房叔叔,远房叔叔说,你看我啥,你就让她洗呗,我再让我弟媳妇也过来,两个人一起给你洗,洗个痛快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害什么臊。爸爸突然哈哈大笑着,说,那我就洗。我走后,先听见爸爸在里屋连声喊,好舒服,好舒服。他又听见两个婶子唧唧喳喳的笑声,好像是谁碰到了爸爸身体的什么部位。我觉得也好,能让他释放一下悲痛的情绪。夜里,从窗户的缝隙里挤出来一缕缕的水气,像是炊烟在风中飘散着,扑在我脸上湿漉漉的。我记得小时侯,到爸爸和妈妈的房间里,总能看见妈妈在给爸爸洗脚,爸爸闭着眼睛,嘴里喊着舒服舒服。
机械厂开始酝酿改制,而且要被另外一家公司收购,现在是盘点资产的时候。厂里乱了起来,什么话都有,什么人都站出来指三道四。唐主任居然一变身份,成了厂里资产清理的谈判领导。机械厂宿舍的各种小道消息乱飞,特别是关于唐主任的,说他跟那家公司的老板拉上了亲戚关系。唐主任成了收购后厂里的厂长,厂里不再做别的,开始改产做各种样式的收割机。说是专门给河南、山东和新疆做的,就是为了秋天收麦子用的。爸爸总去厂里来回转悠,被人家保卫撵出来好多次。我问爸爸,你退休了还跑厂里干什么?爸爸说,我就是不放心这帮狼心狗肺的坏人。我连忙制止他,说,你别这么骂行吗,你的退休工资还攥在人家手里呢。爸爸愤怒地嚷着,那是政府给的,不是他们。别给我惹急了,下回再撵我走,我就硬闯。我是厂里的老人,我是八级车工,我还是劳动模范,我不能让我的厂毁在这帮王八蛋手里!我说,你现在退休费攥在手里,还有我的工资,够你花的了,咱能不能不惹这些人啊。爸爸生气地看着我,你妈妈都不管我,你现在出来挡着我,没门!我提醒爸爸,现在厂里乱得很,你要是惹祸了,谁能救你呀。爸爸挥舞着胳膊不服气地,谁也不要救我!
我那几天办案子也忙,也顾不上爸爸。那天晚上,爸爸突然给我炒了几个菜,乐呵呵地对我说,我要把我那台机床买下来,你去办吧。我听完了就像有人在我头上打上一棒子。我问,你买机床安在家里干什么?爸爸说,我就天天开着它,愿意听它的动静。我嘬着牙花子说,你天天开机床轰隆隆的,四邻八舍受得了吗。再说,每天费多少电,邻居们怎么办呀。这些你都想了没有,你不就是神经了吗!爸爸青筋暴跳着,我就神经了,你去找唐主任谈,我舍不得当废铁卖了。我和爸爸争执,说到最后,爸爸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摞崭新的钱,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花钱,我这儿有,两万,足够了吧。我说,这不是钱的事,你说你买台机床搁在家里,这算什么事啊。再说,你看看咱家的地界儿就二十几平方,那机床放在哪儿呀。爸爸说,放在中间。我说,放在中间还怎么进进出出,谁家摆着一台机床呀。爸爸愤怒地说,我不管你说的那个,我就是起床能看到我的机床。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我脑门子一直在蹿火,说,我要是不办呢?爸爸跑到厨房抄起菜刀就架在脖子上,我就抹脖子找你妈妈去!我死硬不吭声,爸爸不依不饶,对我说,最后一句话,说能办不能办吧!陡地,我看到爸爸手下一用力,脖子上已经溢出一泓鲜血。我无奈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定把机床买回来。
爸爸叮嘱我说,我就要我那台机床!
六
我好不容易在杂乱的厂房里找到唐主任,他看见我就说,不要提你爸爸买机床的事,现在厂里都说这件事。他神经了,你不会神经了吧。我坐下来,和蔼地对唐主任说,你这个厂子破产了,可你没有。你这块地皮值不少钱,我给你算完了。至少你能赚个六千万。唐主任看着我笑了,你给我算了,我还欠人家七千万呢。我说,爸爸买台机床算什么呢,就是一个不能计算的小零头。唐主任说,已经放在赔偿费里了,二十台机床,合同里一台也不能少。我都给人家签合同了,这就是违约。我问,平均一台多少钱吧。唐主任说,十万,你掏吗?我被他这句话噎住了,十万在当时就是一笔巨款啊。唐主任说,你爸爸买台机床安在家里,你说天底下有这么样的吗!那是丢我的丑,你现在即便给我十万,我也不会扇自己耳光子,我已经够丢人的了。说完,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电话不断,听出来都是要钱的。唐主任喊着,我破产了,要钱找法院要去别找我。我只好退出来,见爸爸在门口堵着,对我说,我就知道你办不成。说着推开我大步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我听见里边他对唐主任的叫喊声,声嘶力竭,以前风风火火的爸爸又回来了。我心酸心痛,觉得好像有小锤子在敲打着我,有小刀子在割裂着我,有粉碎机在搅拌着我。我实在忍耐不住,推门进去,看见爸爸竟然跪在了唐主任跟前。唐主任对我说,扶你爸爸起来,我卖就是了,三万吧,算我赔了,也算我给老师傅面子了,毕竟也是厂里的劳动模范。我看不是他神经了,是你们一家人都疯了。我从提包里拿出来现金三万,这是我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当时银行不给取,说只能给一万。我是找了银行老同学斡旋才取出来。我对唐主任说,这就是我的全部储蓄,准备娶媳妇用的。
爸爸的机床从厂房里抬出来,然后又搬进我家,这都是爸爸的徒弟们帮助干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用过的机床,碧绿碧绿的,像一个大号的邮筒,又好像泡在海水里。爸爸上前看了半天,徒弟们说都给师傅您擦好了,也润好了油。爸爸眼泪汪汪,娴熟地摇了摇拉杆,然后按动了开关,就听见咚咚的声响。院子里都是人,家里只是爸爸一个人,因为机床把家里的空地都占住了。爸爸在家里究竟怎么操作的不知道,就听见咚咚的声响传得很远。已经是夜晚了,我看见邻居们都关着灯,院子里黑乎乎的。我问张大婶,您怎么不开灯啊?张大婶怯怯的说,你爸爸说了,你们家的电量不够,开动机床得把全院子的灯都必须关上,把电都给你们家才行。我慌了,想进去告诉爸爸别再开机床了,让张大婶一把攥住,攥得我胳膊生疼。张大婶说,让老爷子过过瘾,这也是全院邻居的意思!
三九天到了,城里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下来,随着咚咚的机床声悄然而至。院子里白了,没有树叶的枝干有了绽开白牡丹的感觉。
我带着我的女朋友头一次去了家里,女朋友就是我主管局长的女儿。她毕业以后,她父亲执意不让她去公安部门,结果她去了工业研究所。我叮嘱她,到了我家看见什么别喊,就当没有一样。你一惊一乍的,爸爸会害怕的。哪成想,她一进我家,看见我家当央那台机床就跑过去仔细地看,然后對爸爸说,您知道这台机床是哪儿的,有多少年吗?爸爸说,打我进厂就开这台机床,你算算我六十多岁了,机床起码比我岁数大吧。女朋友说,我们正准备一个老机器的展览,您这这台机床是德国三十年代的,应该说保存得相当不错,没有磨损任何部件。这说明您开这台机床很内行,现在像您这样的技术已经没有了。我说,那就让这台机床参加你们展览,也是爸爸的光荣。爸爸没有说话,就是痴呆呆地看着机床。女朋友兴奋地对爸爸说,您就把这台机床贡献出来吧,我们给您点儿钱。爸爸指了指我,说,我不要钱,当时买机床的三万是他拿的。我笑了笑,就算是爸爸无偿贡献了。爸爸仔细抚摸着机床,说,行,搁在展览馆比搁在我家里强,省得院里人有意见,为我晚上不能开灯。我一开机床就轰隆隆的以为哪儿地震了呢,搅得四邻不安。转天,机床被拉走了,爸爸就一直跟着,一直跟到了展览馆就站在机床前,指挥人家怎么放,然后怎么保养,就像自己的闺女被人家婆家接走,千叮咛万嘱咐的。后来,我说给爸爸跟机床留一个影,爸爸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像机床一样挺拔。女朋友对我说,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你爸爸这样的人,这才是咱城市的底色呢。
七
春天说来就来了,城市的柳树先绿的,然后蔓延到整个一片的翠绿。
爸爸在家憋不住,又重新在回到街上维持交通,红箍戴在胳膊上特别扎眼。他的生活就两项内容,一个上街维持交通,一个是去展览馆看他的机床。那天是周一,展览馆闭馆。爸爸又照常去街上维持交通,有个骑摩车的小伙子不但闯了红灯,还撞了个过路的哑巴,两人顿时冲突起来。爸爸过去,指着小伙子,他是哑巴,你这不欺负人家不能说话吗?小伙子和爸爸争吵起来,爸爸嗅到他浑身的酒气,就喊道,你喝酒了还敢开摩托车,不要命了。小伙子说,你是我什么人敢管我。爸爸喊着,我是在指挥交通的,管的就是你小子。小伙子情急当中揪住爸爸的衣领子,把爸爸憋得脸色紫青。旁边的交通警察迅速赶来,紧紧拉住了小伙子,呵斥道,你想干什么!小伙子戳着爸爸的脸说,你那么大岁数在家待着多好,跑到这带着红箍指手画脚,你他妈的是谁呀?爸爸气坏了,说,你骂谁,你闯红灯了知道吗!你喝酒了知道吗!小伙子斜着眼睛说,轮到你说了吗,那是交警的活儿,你就一个没事找事的穷大爷。爸爸不依不饶,说,我就问你刚才你骂谁了?小伙子叉着腰说,我骂你了你能拿我怎么着,你以为你戴着红箍就能吆五喝六的了。爸爸说,你得对我赔礼道歉。小伙子说,我要是不赔礼你能拿我怎么样!爸爸涨红着脸,说,我就不让你小子走。小伙子说,我要是就走呢!爸爸找不到话茬儿,就嚷着,你要是走了,我就撞你下来!小伙子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撞你吗!旁边的交警拽住小伙子说,你喝酒喝多了,把摩托车搁这儿,不要再开了。爸爸不依不饶,说,给你十个胆你也不敢撞我!这句话像火一样点着了小伙子,他使劲儿挣脱开交警的手,二话没说,骑上摩托车狠狠撞倒了爸爸。这一撞,爸爸就再也没爬起来。
我在清点爸爸遗物时,发现上衣口袋里有妈妈一根头发,用红布包裹着。张大婶说,这是你爸爸和你妈妈上辈子就定下的结局,你妈妈走了,你爸爸死活要跟着你妈妈一起走。我说,我什么也不信。妈妈在黄泉见到爸爸,是不饶恕他这么轻而易举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爸爸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纸条,写给我的,说有一天我随你妈妈去了,你找到我那个女徒弟,告诉她,别等我了,她还年轻,找一个好主家嫁人吧。让我意外的是上百个民警主动去送爸爸,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白花,场面十分感人。有一个年轻的交警哭着对我说,每天我听着你爸爸那大嗓门吆喝,特别好听,也有韵律,就是一种享受。人也显得踏实,腰板就能挺直。现在听不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女朋友对我这么比喻,说,人若是一间房子,那眼睛是大门,心是地,嘴,一定是窗户。我觉得她这句话说的好,爸爸的嘴就是他心灵的一扇窗户,呼哒哒地闪着亮光。
城市还是这座城市,街道上还是车来人往。在展览馆,在那台老机床上面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是爸爸的,没有微笑,一脸的肃穆,倒是符合爸爸的性格,也有爸爸的生平事迹。专家们都说,一台那么老的机床能够没有任何的磨损,都是爸爸的技术好。我觉得城市那么多人,总会有一种底色在铺垫着,女朋友说的对,爸爸就是铺垫底色的那一个。
作者简介:李治邦,1953年生人,文化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文学院作家,研究馆员,原天津群众艺术馆馆长。有三部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发表长篇小说《虹色浪漫》和《预审》等八部,散文集四部,小说集一部。中短篇小说两百多部,作品多次获奖,被各种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