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
李作家开始了他在八度屯的“遍访”。
“遍访”是精准脱贫工作的基本功,上级要求每一位扶贫工作队员,必须要对自己负责的片儿,每一家每一户的家庭情况了然于胸,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错报和漏报——该享受政策的享受不了,不该享受政策的却得到政策的好处。
两个月的时间,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就记满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李作家对自己笔记本里那歪歪斜斜的字体毫无感觉,他的脑子里全是屯里人坑坑洼洼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话的声音——李作家刚到八度屯的时候,屯里人跟他交流,都是用本地土语,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对他没有任何指望,觉得他可有可无,来不来八度屯扶贫都无所谓,害得他成天举着个手机录他们的视频,之后拿去找村委会赵主任翻译。后来因为他做了一些“好事”,情况有所改变,为了照顾他,他们就坑坑洼洼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跟他交流。
和那些声音比起来,李作家觉得自己记录的文字简直是苍白无力。李作家把这些声音称为八度屯的声响。
(叙述者,赵建民,野马镇五合村八度屯村民,五十八岁。话中涉及的人物按出场顺序,主要有:父亲、医生老满、村医忠光、妻子、女儿小芬、女婿劳修道、赌徒若干、儿子富程、教师秀月、秀月丈夫袁民政、工厂老板、儿媳妇李溪梦、骗子“副县长”。)
八度屯的人呢,就是有骨气,有骨气的人直来直去,有骨气的人脾气大,三两句话就吵起来。吵归吵,该在一起吃饭喝酒还在一起吃饭喝酒,哪个人家里有什么需要大家去帮忙的事,该帮还是要帮。李作家,你听到他们讲我的是非没有?(李作家点头),哎呀,八度屯的人,有事没事,都喜欢说别人的不是。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说的这些是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他们说只是图个开心。说我养猪多,为什么还享受扶贫政策?说我镶有金牙,还算是贫困户。我是不是贫困户?难道国家不清楚吗?我家地少,人多,爸、妈、两个孩子,后来加上儿媳妇,三个孙子孙女。我爸爸,他肝不好,一年到头都在吃药。他只相信天峨县坡结乡老满开的中药,天峨县坡结乡离野马镇几百里地,每三个月,他都要自己去拿药,寄来的他不信,别人帮拿的他也不信,他要到老满家,看他从药柜里将中药一味一味地拿出来包好交到他手里他才放心。如果吃正规医院的药,那倒不花什么钱,吃老满的药,开销大,每个月七、八百,他一吃就吃很多年,跟老满都变成了好朋友,天峨县坡结乡变成他的第二个家乡。得了肝病之后,他就喜欢说起坡结乡,不喜欢说起野马镇;得了肝病之后,他的魂就在坡结乡,他的魂不在野马镇,坡结乡哪里多了一间房子他都非常清楚,野马镇就是新建一百间房子他都假装不知道。坡结乡是他的命,老满是他的恩人。每一次他只拿三个月的药,不多,不少,就三个月,刚刚从坡结乡老满那里回到家,他就期盼三个月后还能再去。他的命,就是三个月、三个月、三个月这样累加起来的。后来,唉,后来,有一次,那是最后一次,他又去坡结乡,平时他去坡结乡,前后需要三天,这一次去了三天,没有回来。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没见他回来,我慌了,赶紧去天峨县坡结乡找他,找到老满家,老满家只剩下一个灵堂,老满变成一张灵堂上的照片。老满死了,一个医生,死在病人的前面……一个医生,死在病人面前,你说惨不惨。我爸更惨,老满死后,我爸就没有魂啦,我领他从坡结乡回来,一路上,他不停地说两个字,完了,完了。回到家,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是在等死。确实也是在等死,他不相信其他人开的药,不用掏钱的药不相信,掏钱买的药也不相信。我把忠光(村医)找来,翻之前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的药渣,从里面一味一味地拼药方。拼了一个晚上,终于拼出老满的药方。我和忠光去镇上拣药,拿回来熬,拿给我爸喝,才喝一口,“噗”就吐了出来。这个药不对,不要白费心思,他这么说。也怪我,当时老满的药我就该拿来尝一尝,如果那样,我就知道忠光的药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我爸说不对,我们只好重新去拼药方,重新拣药熬药,反复几次,他都说不对。忠光这个时候才醒水(明白),他说,只要不是老满拣的,就是拼得再对,也是错的,你爸的命,跟老满绑在一起了。坡结乡的老满是去看一个病人回来,突然一个炸雷,把他震翻在地,死了。怎么就这样死了呢?现在我一听到打雷,就想到天峨县坡结乡的老满,李作家,一个人,他的命,对另一个人的命,太重要了,好比老满和我爸,一个一死,另一个也不活了。我爸从老满家回来后,就不吃药了,每天直挺挺躺在床上,等死,不到三个月,就走了。你说,世界上哪里有像我爸这么顽固的人。我爸、我二叔、我大叔,都很早就去世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活得过六十岁,唉,父亲那一辈都不是很健康,六十不到都死了。
我老婆不错,脾气太好了,好得都不像是八度屯的人,见人都是笑眯眯的。她脾气好,力气大,她的力气,比别的女人大太多,她去镇上帮人挑砖,男的挑几块她就挑几块,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但是力气太大也不行啊,我劝她,要爱惜自己的生命,挑砖头,挑跟其他女的一样多就好了,我还让经常跟她出去做工的美琴监督她。美琴一见我,就说,你老婆今天挑砖跟我一样,我才放得下心。力气是自己的,用一点就少一点,这个道理都不懂?
我大女儿小芬,跟她妈妈一样,干活也不会偷懒,也不会挑活做。本来一个女儿家,去明仕田园(一个乡村旅游项目建设工地),其他女儿家都是去种花种草,她呢,去清理污水道。那都是男人们干的活啊,八度屯没有一个女儿家去清理污水道的,一身黑色橡胶服,从头套到脚,只露两只眼睛,很臭的污水堵在那里,她去疏通,乱七八糟的东西沤在那里,有些还得用手去掏。天下最脏最脏的东西她都见过,她不嫌弃这样的工作,也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八度屯的人都觉得她不正常。我家小芬,才不管他们怎么看她,收工后,就换漂亮的衣服,我这个女儿,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喜欢打扮。她嫁得不好,嫁去新茗屯,老公劳修道好赌。我女儿看上劳修道哪点?劳修道长相端正,小芬被他迷上了,清理污水道得来的钱,就交给劳修道,转眼他就输光了,我家小芬也不气恼,她是被他迷住了嘛。長得好看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一赌就输,有什么了不起?我女儿小芬也不管自己的老公败家,她说,劳修道欠我的越多,他就越不会离开我。我的这个女婿,简直就是另一条污水道,我女儿跟两条污水道耗上了。干最脏最脏的活,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喜欢长相端正的男人,这就是我的女儿。她不管劳修道赌钱,我要管。怎么管?我先去劝劳修道,你不要再去赌了。劳修道笑眯眯的,他说,一个男人没有一点爱好不正常。劳修道不抽烟不喝酒,平时确实没有什么爱好,但是赌钱,这叫正常爱好吗?我说你再赌,我就去报警。他说,听说抓进去要罚五千元。他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罚的五千元最终还不是小芬来出?他不相信我会这样干。本来我也只想吓唬他,不会真的报警,但是他这么说,我就生气了。我说要不你试一试,他还是一副我会心疼小芬五千元钱,不会去报警的样子,他脸皮厚得很。那天,他跟见道、思道、念道——全部是他堂兄弟,这个道那个道的,在赌“三公”,我来到他们身边,当着他们的面要打电话给派出所小覃。他们几个听到我要打电话给小覃,脸色大变,跑了个精光,跑得比老鼠还快。其实我是做给劳修道看,并不是真的想报警。狗改不了吃屎,劳修道,除了赌,还真的没其他坏毛病。他怕我以后不停地找他的麻烦,就来找我。他说,爸,你看我不顺眼就打我,我随便你打。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野仔(野马镇口头禅,骂坏男人时就称他为野仔)他得了一种怪病,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看起来游手好闲,其实心里很难受,每天想拿头去撞墙。我家女儿小芬清理污水道,累死累活,挣的钱给他,他拿去赌。我气不过,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得了怪病,以为他油腔滑调,抓他的胸脯,打他,他一点都不躲。那几个经常赢他钱的见道、思道、念道,这个道,那个道,站在那里,也不拦我,任我打他。你说我这个女婿,他的这些堂兄弟,他都被人打了,没有一个上来帮他。好在我也是做做样子,没有下狠手。我女儿有一个靠赌钱来治心慌病的老公,你说,她的生活能好到哪里去?我最大的心病就是劳修道,我怕他哪一天突然连赌博都厌倦了,去跳山,我家女儿小芬就变成寡妇了;我还担心他哪天败光了家产。不过这一两年,他好像也转性了,不赌钱了,开始找事情做了。这个长相周正的男人,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相比我家女儿小芬,我家儿子富程好多了,他一路都碰到好人。他运气比我好多了,我没有我儿子富程这个命,富程一路都碰到好人。他碰到的第一个好人,就是我(建民笑了起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很快就严肃了起来)。李作家,你不要笑,你肯定爱你的孩子对不对,孩子碰到的第一个好人,肯定是爸爸了,也有可能是妈妈。我重男轻女,我不像很多人,明明喜欢男孩,还嘴硬,说喜欢女孩,我老大是小芬,老二我就想要个男的,果然是男孩,我就放鞭炮,请客,心疼他。李作家,你打过你的孩子没有?(李作家说打过。)你比我差远了,从小到大,富程都不知道我的拳脚长什么样,他再怎么惹我生气我都不会打他。在整个八度屯,我敢说只有我不打孩子,你说孩子是不是碰到好人了?八度屯最喜欢打孩子的前三名是许愿达、许四达、许路达,全是老许家的人,第四名到第十名至少有三十户人家去竞争。老许家的人很奇怪,天气不好打孩子,猪不吃潲打孩子,自己感冒了,都要拿孩子出气。所以你看,整个八度,就是他們许家——我也不是跟李作家你讲老许家的是非,你去问问整个八度的人,哪一家的人最爱打孩子,就是许愿达、许四达、许路达他们三家的人,天气不好打孩子,猪不吃潲打孩子,自己感冒也要打孩子。所以老许家的孩子,性格孤僻。许愿达的大仔,跟我爸一样,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爸是生病以后才不相信的,生病之后,我爸还相信天峨县坡结乡的老满;许愿达的大仔,他从小到大,看人的眼神都是凶的。五岁开始,谁要是递什么东西给他,他接过来就扔在地上,后来就慢慢地,不跟其他人玩。读完初中,出去打工,也是独往独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个地方干活。我敢说,他的手机没存有八度屯任何一个人的手机号码;我敢说,八度屯的人也不会存有他的手机号码。每一年春节,八度屯的人只见他两面,就是腊月二十几,他扛着包包从车上下来,和元宵节后,扛着包包上车,就这两次。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没有一个人知道。老许家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李作家问建民,这样的性格,跟小时候挨太多的打有关系吗?)当然有关系啊,许愿达的大仔小时候的惨叫声我现在都还记得,就像铁钉钻进手背,哭声突然就响了起来。别人家的孩子也会有铁钉钉进手背那样哭的时候,但是很快钉子就被拔出来啦;老许家的孩子不一样,钉子钉进手背之后,就留在肉里啦,而且一根接着一根,这辈子都好不了啦。你说,我家富程,遇到我这样的爸爸,是不是碰到好人了?当然我也有生气的时候,我生气的时候就喝酒,我不打孩子,我去打猪。随便怎么打猪,你都不能打孩子。孩子也是人啊。我家的猪,比我家的孩子怕我。特别是晚上,我一进猪舍,我家的猪都缩紧身子。这可能是我养猪养得不好的原因。富程碰到的第二个好人就是他的小学老师韦秀月。韦秀月是野马镇最漂亮的女人,她老公是江苏的,转业到野马镇当民政助理,他只有一只手臂,脸上一道大大的伤疤,像蜈蚣一样,是当年打仗负的伤。韦秀月当年主动给他写信,美女喜欢英雄,不管他受不受伤,都要嫁给他。他们没有孩子,韦秀月就把学生当儿子。我家富程不喜欢读书,八度屯很多家的孩子也不喜欢读书。其他家的孩子不喜欢读书,就被父母用棍子打回学校去;我没有,因为我是一个不打孩子的人,所以我家富程不想去学校,我最多说他几句,他听就听,不听就不听。因为这样,韦秀月来我家的次数最多。韦秀月一到我们家,就摸我家富程的头,她没有孩子嘛,还拿出糖果,我家富程也不客气,剥开糖纸就往嘴里塞,吃人嘴软,之后就乖乖地跟韦老师去学校了。一年级、二年级糖果还管用,三年级以后糖果就不管用了,我家富程又不去上学了。因为数学越来越难,不会解题,被同学笑话。韦秀月又成了我家的常客,她来辅导我家富程,都是在晚上,有时候她老公,我们喊他袁民政,也跟她一起来;韦老师辅导富程做数学,她老公来陪我喝酒,每次都带菜来。只要富程不去学校,他们晚上肯定就来我家,韦秀月一进门就喊,富程,数学哪一题又不会啦?袁民政跟在后面,他来跟我说,老赵,今晚有好菜,猪头肉。他们都太好了。如果富程做题做得快,他们就回家回得早;如果富程做题做得慢,他们回家就回得晚。袁民政一个伤残军人,一只手没了,走夜路,韦老师紧紧捏着那只没有手臂的袖管,慢慢走,慢慢走,我打手电筒送他们走一段,他们就赶我回来。他们就像到亲戚家串门一样。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人?跟我家无亲无故的。我家富程后来到镇上读初中,也还是不愿意读书,韦秀月和袁民政,就让他住到家里,请镇上的老师辅导他,一直到初中毕业。我家富程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如果没有韦秀月和袁民政,他最多读到小学二年级,只读小学二年级跟读到初中毕业比起来,那是换了一个人啊。富程后来懂道理,手脚勤快,脾气好,完全是因为多读了七年书;多读了七年书,完全是因为韦秀月和袁民政的功劳。韦秀月和袁民政没有孩子,他们把富程当成自己的孩子。后来他们调到县城,现在都退休啦,我和富程每年都去县城看他们。你知道袁民政喜欢收藏什么吗?刀具,正好富程在福建泉州的刀具厂打工,各种各样好看的刀具,富程很便宜就买了,回来送给袁民政。有一回在火车站,富程连人带刀具被公安扣住了,还是泉州的老板出面,把他接出来。
说到富程的老板,富程一回来就跟我夸他。我开始都不相信,打工仔夸老板,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事?现在部下夸领导,都是拍马屁,想得到好处。我家富程夸老板,我相信那是真的。富程跟我讲,他们厂的这个老板,以前也先是在刀具厂打工,因为人老实,老板信任他,慢慢成了帮老板管厂子的“二老板”;后来老板不想做刀具行业,可能也是挣够钱了,就把刀具厂转给他做。因为是从打工仔做起,他懂得工人想什么,也懂得怎么用人,像我家富程这样的老实人,他肯定就重用。(富程当上二老板了?李作家笑着说。)不是不是,富程不是管人的料,老板安排他负责管成品仓库,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富程做得不错,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管仓库有损耗率,就是说一个仓库,可以有多少把刀具或者原材料找不到,不算是失职,很多人就想来跟富程合伙,坑刀具厂的损耗率。我家富程不干。结果就挨打了。挨打也不干。他也不像是我们八度屯的人,八度屯的人,只要被人欺负,肯定就要还手。我家富程不是这样,他被人欺负,都是忍气吞声,他们打他,他就抱住头蹲在那里,只要工厂的损耗率没出什么问题,比什么都好,他也不报警,也不告诉老板。反正身上的伤都被衣服挡住,他们也看不见。后来还是要感谢泉州的警察,他们要破一个案件,调了很多地方的监控来看,其中就有富程挨打的画面,而且还不止一次。他们把这样的事情告诉老板,让老板以后要经常检查工厂的监控,要不哪天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老板这才知道富程为了工厂的损耗率,经常挨打,挨打了也不报告给厂里。老板感动坏了,就把自己老家的一个女人介绍给富程当媳妇。他不提高富程的工资,而是给他介绍老婆。这比涨工资强。富程挨打的事情后来还是他老婆告诉我的。我问富程,你挨打,为什么不还手?富程说,他们人多嘛。你看看你看看,有那么多人想着工厂的损耗率。这多么可怕。我问富程,那你为什么不出声?富程说,出声又怎么样,不出声又怎么样?他不告诉我原因,后来他老婆告诉我原因,那是因为,他比较喜欢管仓库,害怕工厂知道他挨打,觉得他软弱,不适合管仓库,把他给换了。比起管仓库,这个他喜欢的工种,别人的拳脚算得了什么?我家这个富程,软弱啊!有一回跟我喝酒,我又拿他挨打的事在饭桌上说,他喝酒喝高兴了,他说,挨打算什么?反正我身体好,随便打。开始我还觉得丢脸,八度人怎么会是这样?后来我想,幸亏我家富程打不还手;你想想看,他管的是刀啊,如果他脾气硬一点,他们打他,仓库里的刀都是他的武器,那还不得出人命?我估计,那个老板,就是看中他老实,老实的人一般有事都自己扛,不给工厂添麻烦,富程就是这样的人,让他去管仓库,最合适不过。这个老板真聪明。老实的人有福气,富程在泉州找到媳妇啦。老板看富程脾气好,把老家亲戚的女儿李溪梦介绍给富程。李溪梦老家产茶叶,八度屯的人称呼李溪梦为茶叶妹。既然他们叫她茶叶妹,我们也不能太小气,富程带茶叶妹回八度的时候,人还没到家,一大箱茶叶先寄到。这是茶叶妹第一次来八度屯的见面礼,富程带着茶叶妹一户一户给村里面的人送茶叶。村里面的人说,如果茶叶妹家开金矿就好了,那样茶叶妹就叫金子妹,来八度后不是每家每户一盒茶叶,而是给每家每户一小块金子。他们想得美。八度屯几乎每一家,都有我们家送的茶叶。给茶叶就不错啦,想要金子,金子谁会送给你们。
李作家,我还想跟你讲一件事,我家富程,喜欢蹲在地上,以前他不是这样,是去管仓库后才这样,这不是什么大的毛病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好好的凳子,他不是用屁股坐在上面,而是用脚蹲在上面。一蹲一个晚上,开始我老婆还制止他,说大家都坐着,你为什么蹲在凳子上?他坐回凳子不超过十分钟,又蹲了起来。后来茶叶妹跟我说,老板带茶叶妹跟富程认识的时候,富程正蹲在地上,你知道为什么吗?自从他经常给人欺负之后,他就离不开这个姿势了,整个人,一站起来松松垮垮,蹲下来就精神百倍。跟茶叶妹见面时也是这样,茶叶妹哪里见过这样的男人,没说几句话,就蹲在地上,茶叶妹转身就要走。老板当场骂富程,老板说,以后只要是见到李溪梦,你就要站直了,因为她是你的老婆。富程开始还不习惯,经常被李溪梦从地上提起来,李溪梦骂他得了软骨病,不像个男人。富程也不气也不恼,该蹲还是蹲。李作家,你肯定听过这样的故事(李作家说,什么故事?)一个好玩的故事啊,还是屯长忠深跟我说的,(一九)九几年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介绍信,来到县里,说是上级派他来地方挂职,当上了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这个副县长有一个特点,喜欢一个人吃饭,一到吃饭的时间,就叫秘书打饭菜到他的住处,出差在外,也是如此,跟比他官大的人吃饭呢,他久不久就上厕所,说自己肠胃不好。时间一长,有些人对他平时吃饭独往独来,跟官比他大的人吃饭久不久就上厕所很好奇。这些人主要是县里的秘书,那帮秘书经常挨县领导骂,多多少少对领导有意见,经常交换领导的各种见不得人的事,没事就凑在一起,拿领导寻开心。他们给这个副县长的秘书安排了一个工作,就是让他了解领导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吃饭,为什么不喜欢跟大家一起吃饭。没过多久,秘书就侦查出来了。那一次到乡下出差,吃饭的时间到了,秘书把饭菜送到副县长的住处后,没有马上离开,秘书透过乡府招待所木头窗户的裂缝,看副县长是怎么一个人吃饭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个领导,他端着饭碗,蹲在墙角,猛地往嘴巴里刨饭,像个饿鬼一样。这哪里像个当官的,这简直就像个犯人。怪不得他不喜欢跟大家一起吃饭,原来他有这个爱好,吃独食。秘书回到县城后,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其他秘书,很快,副县长吃獨食的事情就在县里传开了。他跟比他官大的人吃饭为什么经常离席上厕所,就是因为吃不了独食,紧张,引起肠胃不适,才需要那样做。县里主要领导单独找到他,还开玩笑般地提醒他,饭,可以一个人自己吃,但是也要注意吃相。你猜,后来怎么样?(李作家也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早以前就广为流传了。李作家为了照顾建民的感受,故意摇头说不知道,还问后来怎么样?)后来这个副县长就消失了,跑掉了。他是骗子,刚刚劳改释放出来,改不了牢里面吃饭的习惯,就是装成副县长也是这样。他没想到是因为他狂吃独食暴露了他是一个骗子。后来他又被抓住了。李作家,你说,我家富程,是不是也跟他一样?习惯改不了了?(李作家说,那根本不是一回事,那个人是个骗子,富程是工厂的功臣,跟他不一样。)我家富程脾气好,怎么说他,他都是笑眯眯的 。哎呀,喜欢蹲他就蹲吧,只要身体健康,什么都不怕。我们家的人虽然负担重,全靠有好的身体,才撑得起来。可能是我爸吃了太多的药,老天很公平的,哪一家要吃多少药都分配好了,可能是我爸吃了太多的药,老天就不让我们其他人吃药了,我们医院想挣我家一分钱太难了。(李作家看见吃饭的桌子上放有一瓶药酒,笑着说,这不是药吗?)这不算药,这个喝了有力气。我为什么喝这个?因为养猪嘛,家里蚊子特别多,喝这个酒能治蚊子,喝这个酒后,蚊子就不敢来叮啦,你说神奇不神奇?比灭蚊片还管用。喝多了就上瘾了,你说,我跟我爸是不是有点一样,我爸依赖老满的中药,我依赖这个药酒,现在就是没有蚊子,我也得喝它,这样才舒服……富程的老婆茶叶妹也很争气,他给我家当媳妇,从此我家人丁兴旺,她和富程生了三个小孩,老大是女儿,老二老三是双胞胎,男仔。人丁是兴旺了,但是苦日子也开始了。富程一个人打工,他老婆管小孩,三个小孩,三个老人(建民、建民妻子、建民母亲),人均收入没达标,就成贫困户了。我为什么是贫困户,这不明摆的事情吗?
但很快我家就会好起来了。他理直气壮。
李作家好久没有这样听一个人讲自己家中的事情了。
在“遍访”的日子里,几百个这样的“建民”在他面前这样地滔滔不绝。
李作家脑子里人潮涌动。
好大的动静。
后来,李作家想要写一首诗送给他们,题目就叫《献给建民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