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之家

2021-07-25 16:33禹风
山花 2021年7期
关键词:阿勒莎拉

禹风

差不多是十九年前往事了。

记得春申从戴高乐机场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姿很有功架的郭先生。

郭先生是某外贸公司派驻巴黎的外销员,该公司在伊西姆里奴拥有楼上楼下两套公寓,楼上公寓郭先生一家住,楼下那套,常供国内来的同事和关系户们暂住。

正逢Ligue 1(法国足球甲级联赛)赛季,郭先生高兴得忘乎所以;郭太太也很开心,宝贝儿子刚获准到巴黎与父母团聚。春申没别的礼物,重重地从上海帶了一捆旧晚报送给郭太太。郭太太身在巴黎,渴望知道上海的一切。

电视屏幕早早切换到空空的草坪。巴黎对阵马赛。十三岁的小郭笑嘻嘻地站到客人身边等球员露面。郭先生眉毛扬起,单眼皮鼓足了,像满风的雨篷:“春申,我赌了球。巴黎一赢,我就发达了。”小郭“嘘”一声,嫩手指竖在红唇前:“轻点!姆妈听见,刮煞侬!”

春申看绕着电视机放一圈的啤酒,想看清洋牌子。郭先生递过一瓶:“放开肚皮喝,冰箱里还有。”

“我也来一瓶?”小郭俯身过去。

春申抢着拦:“侬姆妈还不许侬喝酒。”

十三岁少年腼腆浅笑,身材正发育,有玉树临风的苗头。老郭小郭的单眼皮种类一致,但小郭的比老郭的更耐看,独具青春意趣。

第二天春申就参加了索邦大学暑期法语班分班考,当场录取在中级班。

秘书处老太太向排老半天队的春申问好,数手工写的小卡片,按供需双方顺序配对,安排他到阿莱西亚居住区找海阿勒夫人。

海阿勒夫人家将是春申就读暑期班两个月的住处,房租每月一千八百法郎,直接交房东。

跨出索邦古旧的大门,站到索邦小广场上,春申感到心里有许多花朵次第开放,这些花不是室内花卉,也不绽在树上,恐怕是属于广大野地的种类。

春申至今未开口对上司吐露心意,他甚至没告诉公司他来了巴黎,他只向主任交了张休息一周的病假单。

郭先生的办公室就在索邦大学正门边,地处圣米歇勒大街中段,卢森堡公园在望。这索邦暑期国际学生法文课就是郭太太替春申打听来的。郭太太还陪春申到街边找货币兑换店,帮他和女店员周旋:“夫人,日安。又是我,又来一位中国朋友,哈哈。不过,这位是学生,来念法语的,您可不可以给我们一点小礼物呀?”兑换店女店员冷脸绽笑:“郭太太,你的小朋友,就是我的小朋友!”

“啥,一法郎才换一元两毛人民币?”郭先生抬起头,他正轻戳计算器做纺织品报价,“春申,侬发达了!我再没听见过这么好的汇率!”

“其实,何必这么急搬法国人家里住呢?”郭太太惋惜说,“我还想听你多讲讲上海故事呢。我们局限在巴黎,快变成木知木觉的外地人了。”

春申吃了郭太太在办公室厨房里做的红烧肉炖鸡蛋和大米饭,整个下午泡在圣米歇勒大街几家书店里翻找参考书。

接头电话由郭太太打给海阿勒夫人,郭太太怀疑春申的听力和口语没好到能在电话里向陌生人问清巴黎的交通和地址。

第三天一早吃过煎咸鱼泡饭,郭家夫妻照例先送小郭上学,然后进办公室处理事务。春申随车来圣米歇勒大街,进拉丁眼镜铺子配新眼镜。十点整,夫妻俩开车送春申去阿莱西亚。

车在拉丁区街头浮沉,两边的乳白色楼房像天工雕琢的冰山,派头十足。春申问:“阿莱西亚是啥地方,属于拉丁区吗?”

郭先生笑了:“阿莱西亚么,地铁四号线到的,就好比上海中山公园那儿吧。侬算运道好,学法语,住阿莱西亚。那里几乎没啥外来人,全是土生土长巴黎市民。

郭先生郭太太一起研究路标,车进入一些狭窄和安静的小路,转来转去。从车窗望出去,六月阳光鲜艳地照亮一些楼房,小鸟从树冠腾起,落到雕琢的阳台栏杆上。车慢慢驶入一个平常居民区,停在45号楼门口。

很多年之后,春申依旧记得当时的新鲜好奇。那天,他平生第一次进洋人的房子,也第一次学着按密码进楼房。他和郭先生郭太太一起推开玻璃门,拖行李,钻进其小无比的电梯。四楼,小小房门一下子打开,金褐头发的海阿勒夫人着衬衣长裙,以夏日盛装标准站在家门口,她眉花眼笑:“欢迎你们,期待很久了!”

春申看到一只肥大老白猫从矮柜上跳下,“喵呜”一声往里走。海阿勒夫人俯下身,截住白猫去路,一把撩它起来,抱个满怀。她劈头盖脸亲吻老猫,房里密布啧啧吻声。夫人脸上那些细密的皱纹,在爱的波涛里,泛起涟漪。

郭先生和郭太太连门也没进,他们吐出好听的问候语,递进行李,就同春申道别了。

倏然,时空迥异,春申置身于一户巴黎人家。几番端详:海阿勒夫人年五十有余,模样儿平凡,但笑容温暖。

“这是玄关,对着玄关是厨房。”夫人虚指一指,回眸指定阳光灿烂的大房间,“这是客厅,我们生活的中心。客厅这一侧是我和我先生的卧室……”

说到这里,白猫从她怀里挣脱,轻巧落地,飞快蹿进她卧室,跳上大床,盘踞在白布枕头之上。

“客厅那一侧,我女儿暂时住书房里,她方便时,你可以进书房用电脑。盥洗室在书房和你房间中间,来……”夫人示意春申跟上,她伸手推开了租给他的房间。

整个狭小房间沉浸在阳光的波涛里,亮光刺得春申闭眼。任何人,只要看过那幅《梵高在阿尔的房间》,就会像春申般哑然失笑。长方形十来个平米的房间,尽头有窗户,门在窗户对侧。一张单人床,床对面贴墙摆张旧书桌,外加椅子。床头墙上钉了两片木板,上面排列一行童书。

夫人问:“春申,你喜欢这房间吗?这是阳光最好的一间。莎拉的房间没阳光。”

春申点头:“这就是梵高的房间。简直一模一样!”

“不一样。来看!”夫人甩甩头发,率先走进房间,俯身到窗边。她扭头,手指竖在唇上,“嘘,轻点!”

春申看见窗户外有铁花架,花架上天蓝塑胶花箱里种了红花天竺葵。海阿勒夫人不是请他看花,天竺葵根部趴着一只珠颈斑鸠,斑鸠用圆圆眼珠瞪着房里人,忽地扇动翅膀,腾到空中,往空旷处飞落下去。

两枚白色鸟蛋在天竺葵根部闪耀。

春申高兴起来,他卧室窗外有斑鸠在孵化幼鸟!从前可没这种事发生在他生活之中。

行李拖进小房间,春申探问住处周边情形。海阿勒夫人详尽说明超市、果菜市场和肉铺的位置,又及教堂、书店并电影院。春申当即兴冲冲想出门认地方,夫人追着他说:“不用买早餐吃的东西,早餐包在房价里的。”

小电梯包裹着春申下楼,他真是由衷高兴。

推开玻璃门出到楼外,四周是一棟栋同样的六层旧楼,楼房中间种着有年头的高大椴树和欧栗,地面按巴黎风尚铺满砂砾。有群老头在六月的炎热里躲在树荫下玩地掷球。路上躺一只没脑袋的死斑鸠,椴树树杈上端坐着打哈欠的猫……

走到楼群外,他看了看街名,是拉贝戈东街。街上有水果铺子和一家亚洲熟食店,拐角还有家不小的面包铺,兼卖各色冰淇淋和色拉。

信步往前走,春申越来越漂浮。舒心和快活平时躲五脏六腑暗角落里隐居,此刻呼啦一声出来过节。

他在遇到的第一家小咖啡店驻足,往路旁小圆桌边坐,跟侍者要了杯特浓。想了想,本有点羞涩,因为开心,就放开了,笑嘻嘻问侍者:“可不可以给我一张纸,借我一支笔?”

“当然,先生。”侍者回答他,立马送上纸笔。

春申捋平那张记账的白纸,乘兴往上写了个标题:辞职信。

巴黎的夏天更像北京之夏而非上海之夏。上海湿热,一到季节,人成天浑身汗。巴黎的热也是干热,并不叫人出汗。街边蜀葵开得好,叶子碧绿无痕。

春申瞧见鸽子咕咕咕在咖啡桌下走,树梢乌鸦上下摆尾,遛狗的老太太穿高跟鞋,手指夹支烟,步子不紧不慢。时光凝结住,人悬浮于时空里,不动亦不思想,也不受刺激。

他放下笔,低下头,手捂了脸,忍不住淌出几滴泪水,烫了掌心。

喝过咖啡,放下两法郎小费,春申站起来继续前行。不一会儿,他望见了阿莱西亚的教堂尖顶。

穿过马路,盯着教堂看了几眼,他走进UGC电影院。电影票价折成人民币,很贵。

回到街上,他继续前行探奇,喜出望外地发现一个小小旧书铺,门口纸箱里排着黄页边的旧小说。他翻翻,竟有标价十法郎的《在斯万家那边》,普鲁斯特!

春申的法语是念夜校学的。虽说是夜校,却是法国官方在中国开办的“法语联盟”,开蒙老师是巴黎人阿兰。春申不顾新婚妻子埋怨,坚持一周两晚到外滩吴淞路上课,三年里考过“法语联盟”所有课程。即便如此,要读通普鲁斯特的小说还早。现在来巴黎,先尝试在法语环境中生存。

副主任对春申不错,跟春申说体己话:“春申,你爬到我们这座山山顶,看见更高的山。好啊,谁不想上更高的山?不过,你得先下这山,才能去那山。你下了这座山,可就跟这山拜拜了,这山的好处就不归你了;你想上那座山,有可能走不到它山脚,更可能到了山脚,发现根本爬不上去……”

春申拿着才买的《在斯万家那边》,边走边翻,心想:“我们这座山,如果要地震呢,如果要泥石流了呢?还不赶紧下山么?”

看见超市,他踅进去买了球生菜、番茄、十支装的鸡腿、鸡蛋和六支装的喜力啤酒。

回到海家,海家女儿莎拉已到家了。她打开门,俏生生瞅着春申:“嗨,你好!你叫春申?难道没法语名字吗?”

莎拉皮肤黝黑,褐发,两眼似乎靠得有点近,神色不如一般巴黎女郎那样怡然自得。春申像所有东亚学生一般敛容作答:“我是春申。我可以往冰箱里放东西吗?”

“请便。”莎拉耸耸肩,“每个人都有权往冰箱里放自己的东西,但有义务记住自己有哪些东西,尽快消费,别浪费电。”

海阿勒夫人从一旁飘过:“哦啦啦,莎拉,别对春申说教。尼雅基就快到了,你去车站接接他。可怜见的,他又不是坐飞机来。”

莎拉一晃,拉开门走出去,她腰肢纤细,行走如蝴蝶飞。海阿勒夫人高高兴兴地说:“春申,好叫你得知,莎拉的堂弟尼雅基今天也从西班牙来,这暑假你有了个伙伴。”

“西班牙人?”春申吐吐舌头,“他说法语还是说西班牙语?”

“你看,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是不行的。”夫人笑笑,“每年夏天,我们亲戚彼此走动。明天我和海阿勒先生就动身去马德里,去莎拉堂弟家度假。这儿,留给你们年轻人。”

“哦?”

“当然,你猜对了,海阿勒先生是西班牙人,我是法国人。我们没多少钱,可我们也度假,这就是生活,对不对?”夫人拿起一只样子像佛手的朝鲜蓟,动刀削。

“尼雅基?他是学生吗?放暑假?”

“不,尼雅基可不是什么学生,等一等你就能看见他。他度不了假,他和莎拉一样,得挣钱养活自己。”夫人把掰开的朝鲜蓟扔进锅子,放水进锅。

她拿起春申忘在冰箱顶上的《在斯万家那边》:“你读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可不是你这法语水平读的。”

“嗯?”

“来!”夫人招招手,又要带春申看什么。

这一回春申咋舌不已。按拟人的说法,他简直将客厅里那排没来得及仔细端详的大书橱惊为天人。

夫人打开了书橱,上下六层所有书籍都烫金精装。仔细一瞧,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法国文学名著多数收罗在内。夏多布里昂、拉克洛、巴尔扎克、左拉、雨果、福楼拜、梅里美、莫泊桑……一个个名字以陌生的法文进到春申脑里转成中文,又在他眼里放大,简直像春天来了阵梨花雨。

海阿勒夫人的手指抚过书脊:“你也许不明白这些书为什么在这里,答案很简单,我曾是语文教师,当然,如今退休了。海阿勒先生在公司负责物流,他不看小说。我儿子女儿也不愿读,书几乎留给衣鱼当面包了。你想读,它们随时听你调遣。不过,普鲁斯特应该放到最后,对于外国人普鲁斯特是最难征服的,他的文学是法语的云端,没人能像他,把法语用得如此优美。要体会普鲁斯特,至少你现在还不行。”

春申心醉神迷,活像葛朗台撞到了一柜子意料之外的黄金。

门“咚”地打开,旋风般卷进一位瘦削青年,一看就不是法国人,更别提是巴黎人了。他一头看不清颜色的短发,淡金胡子,眼神困惑;背大包,手提旅行袋,满脸热汗尘土,衬衣上布满污垢和汗渍……海阿勒夫人上前拥抱亲吻他,莎拉随后从电梯出来,抱着一包东西。

“尼雅基。”他放下包,立即走过来和春申握手。

“春申。”春申打量他,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应该存在巨大的语言障碍呢!

“我,马德里,”尼雅基搜罗法语词汇,竭力让春申明白,“巴士,一路换。”

“那你累坏了吧。”春申说,“赶紧吃点东西,洗澡,睡觉。”

“嗯。”尼雅基点头,走进客厅,看看阳台,阳台非常窄小,放了小圆桌和两张藤制椅子,几乎没地方落脚。莎拉和她妈一起进厨房忙活,春申想了想,挤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支刚买的喜力,递给尼雅基。尼雅基欢喜得很,打开盖就灌一大口。

海阿勒夫人走出厨房宣布,今晚她请客吃饭,请尼雅基,也请春申。欢迎来到巴黎,来海阿勒家。等海阿勒先生一回家,就开饭。

莎拉头发乱蓬蓬地从厨房出来,她卷着衬衣袖子,额头汗珠细密,眼珠亮晶晶。她看一看尼雅基:“喂,你拿错了,那是春申的啤酒。”

“我请他喝的,”春申笑,“你也来一瓶?”

“不,我不喝。”莎拉断然拒绝。她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腿翘到圆桌上,伸手拉拉裙边,“春申,你吃得惯面包?要不要我出去弄点寿司来?”

“寿司?”春申莫名其妙,他看莎拉,莎拉正认真地看他,“我又不是日本人,吃什么寿司?”

“妈!”莎拉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圆桌撞得左右晃,“我的上帝,春申不吃寿司!日本人吃,中国人不吃!”她冲进厨房去了。

“大惊小怪!”春申朝尼雅基耸肩。尼雅基微笑,眼皮打架,啤酒没灌完,已经快睡着了。

天擦黑,门口有动静,海阿勒先生到家了。他打开门,平静地看一眼客厅里站着的春申和仰着脑袋坐在沙发上睡得脖子歪歪的尼雅基,并不开腔。海阿勒夫人过来,搂搂老公,介绍了春申,尼雅基也醒了。海阿勒先生中等身材,气质粗犷,一看就是成天干活的普通职员,大概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没时间说吗?累得不想说?反正,他和自己的侄子也无话可谈,只点点头。

夫人端上来的头道菜是蔬菜色拉,除了朝鲜蓟煮熟浇上橄榄油,其它都是球生菜和芝麻菜的新鲜叶子。棍子面包切成片,用小格子布包着,放小篮子里。

“对我们一家而言,这是光辉时刻。”海阿勒夫人拿出她儲藏的红酒,给每人斟一杯,“第一个中国房客,还有,我们滚在泥土里一路走来的尼雅基,此刻聚在一起。人生多奇妙!祝大家好胃口!”

“哈哈哈,”莎拉忍俊不禁,“春申,你从天上掉这里来了!一个中国房客?我听说你们爱吃鸡爪子,你会不会在我家厨房做鸡爪子吃?”

春申拘谨地抓着一块面包,不放嘴里咬,学着法国人用手指掰下小块吃:“莎拉,我听说法国人爱吃青蛙,你抓到了,会把青蛙头切下来吗?”

海阿勒先生终于笑了:“哈哈,鸡爪子对青蛙,好好,第一回合打平!”

夫人把手放在胸口:“春申,希望没冒犯你,莎拉疯疯癫癫的。”

尼雅基看这个看那个,也不晓得他听没听懂。他微笑,喉结滚动,吞面包,也吃油淋朝鲜蓟片片。

“我对法国充满好奇。”春申说。

莎拉喝得两颊有点红,她到厨房捧出了主菜杏仁鸭脯,替大家分菜,给尼雅基多几块鸭肉:“春申,你在索邦只学到语法,你乖乖不叫我讨厌的话,我就教你马路上的法语,让你有本事同巴黎人吵架!”

夫人笑道:“这倒也好,春申,法语分四种。一种是高贵的法语,现在没人说了;二是流利的法语;三是家庭法语,你在家里多听就会;四是街头法语,莎拉是街头混大的,她教会你,她就是你的‘教父。”

尼雅基大概摸清了大家在说什么,他笑起来,心满意足地大口吃他的晚饭。

饭后甜点比较简单:超市里买的简装冰淇淋,每人一小块。

春申回房间拿出一盒鲜红的中华牌香烟:“这是上海最好的烟,你们尝尝?”

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要了一支,大家围坐在客厅和阳台,吞云吐雾。莎拉品着中华烟,赞不绝口,翻来覆去看烟壳子。

春申等大家又拿了一圈烟,顺势把烟盒塞给莎拉:“我的一点心意,教父。”

莎拉欢呼一声:“爸爸妈妈去西班牙之后,春申,就由我来照顾你啦。”

春申在巴黎已过活好几天,天天眼见稀奇,心忙得滴溜转,诸事应接不暇,却还迷糊懵懂,事理不太明白。

但凡夜里一做梦,春申就回到了上海。他的梦,坚定地演绎在上海,不肯出国。

白天他去街头电话亭打电话给天天上班的太太,电话卡是郭太太给的,输入卡上密码,话费便宜些。用完了,可以去中国城买。这是他婚后第一回出远门,太太据说还挺享受一个人的假期,暂时没情绪埋怨他。梦里,春申远远看见太太独自买菜做饭,日子安逸。

他一再梦见的是公司。公司像一坨僵硬的饭团,卡在他喉咙口;吞下去,又沉他肠胃。

海家安排他睡的是张单人床,以前不晓得是给什么年纪的孩童睡的,反正,他躺上去,床显得很窄。虽躺在局限身体的床上,他还是做梦,梦还是固执地不肯出国,执著生发于大脑皮层对应公司大楼的那个幻点:

他整理自己办公桌,桌上原先堆满稿纸、请柬、旧报纸和法语讲义,到处散放各色水笔文具,现在挨个儿都被他扔进了废纸篓。

办公桌之间矮隔墙上贴满稿纸,那是他写了,新的老板扣下不用的文稿。那样明晃晃张贴着,是向大众展览?什么意思?

老李低着头,颅顶上没几丛余发,照旧歪歪倒倒摸进办公室找他:“春申,说好的那个,你写了没?”

春申放下笔筒,把桌上最后一张纸片硬塞进满满的废纸篓:“说好的?谁跟谁说好过?”

老李急了,发黑的脸上青筋抽跳,有点结巴了:“春申,年轻人不要烈,检查该写还得写。哪怕轻描淡写,我来帮你圆;不写可不行,过不了关,对你不利!”

春申感到心扭紧了,被放开后,又滞重得不得了。他问老李:“烈?做些对得起良心的事就烈了?

老李一下子缩成一个小肉球,嗖地钻进办公桌底下。门口气汹汹又走进一个人,那是新来的老总。黄黑交错乌七八糟的头发,满脸病容,在另一家公司长年累月加夜班,搞垮了自己身体。新老总径直走到春申面前,恶狠狠伸手:“交检讨,限你三小时内!”

春申一阵悸动,差点从窄小的行军床上掉了下来。他拉住床单,呼呼喘气。巴黎夏夜不热的,半夜要裹毯子,他却满身汗。

夜的虚空墨色里,春申瞪着看不见的天花板。

检讨?春申有没有需要检讨的?有。

需要检讨的是小节,不能检讨的是大体。

只有一种不检讨且令旁人背后翘大拇指的选择。

但,辞职这事,真是不死人的自杀:损伤自己的全盘利益,维护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当饭吃的义理。

来巴黎是一种逃避吗?还是年少轻狂的骄傲?

其实用不着坐四号线,下地铁上地铁还挺麻烦的。莎拉教春申坐22路电车赶早课,教学楼不就在先贤祠背后福塞圣杰克小街里头嘛?

法语中级班共有二十位学生,来自十九个国家,相同国籍的是春申和北京大妞葛小果。葛小果说一口漂亮的卷舌的北京话,主动来当春申的同桌。授课老师竟是春申手里几本语法书的作者、退休法语教师弗海西拿先生。老先生上课字字珠玑,春申和葛小果像两块海绵贪婪吸水。

下课,葛小果喊累,春申随弗海西拿先生跑去教学楼旁边瓦吉吉咖啡馆喝咖啡。老先生对春申说:“小子,体会了吧?咖啡是救命的东西。两节课之间不喝这一小杯,我就脑死亡了。”

下课后,春申并不着急回阿莱西亚,天气正热呢。

头几天他踱步到郭先生办公室去喝郭太太做的凉茶,后来同学们熟起来,相约一起去卢森堡公园,坐在栗树树荫里聊天,或者去巴黎圣母院后头的圣路易岛喝咖啡。

班里年纪最大的是一对巴西夫妇,他们是银行职员,休工一年来巴黎,总抢着付大家的咖啡钱。葛小果不晓得为什么和老师弗海西拿不睦,同学们聚会,她断断续续用别人听不懂的中文同春申说老头儿的坏话。

每回春申回到家,尼雅基都在书房地板上睡大觉,他不关书房门,赤裸上身,仰着像死了一样。

海阿勒夫人的宠物老白猫不能和莎拉的宠物白老鼠碰头,尼雅基睡觉就把白老鼠锁进笼子盖好盖布。每次进门,春申总见那只老白猫端坐在自己尾巴上,守着书房门目不转睛,对准笼子上的白布冷笑。海阿勒家的白色层次丰富,充溢着生命及生命的黑暗骚动。

尼雅基白天睡觉是为了半夜起来打工,那是海阿勒先生为他找来的工作:凌晨两点开始打扫一栋办公楼,等八点半人家上班,他就被那大楼从后门分泌出来,垂头丧气搭地铁回阿莱西亚,洗过澡,倒头便睡。

上工第二天傍晚,尼雅基见春申回来,笑嘻嘻地“嗯”一声,跑去厨房开冰箱,塞给春申一只棕色粗胖的冻瓶子。

“这是什么?”春申奇怪。

“姜汁啤酒。”尼雅基做了个举瓶子的动作,“好喝!”

他有大大黑眼圈,春申关心他:“你上夜班行吗?睡不好。”

尼雅基善于领会,法语他大体听不懂,不过,哪怕你不说话,光比划,他也总能拿准你的意思。他耸肩,说了句似是而非的法语:“生活,就是!”

他喜欢抚摸海家所有的木头橱柜,从头到脚摩挲那些矮的,又踮起脚试探高处。春申问他是不是对木头有特别的爱好,尼雅基镇定自若:“我,房租,漆柜子,清漆,过几天。”

春申一见阳光从阳台滑开,就盛水去浇越开越艳的天竺葵。他指挥尼雅基用冷水浇藤椅,尔后继续浇水泥地面,水在烫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呲呲呲”的轻微喘息。他推开自己房门,看看窗外的斑鸠。

斑鸠夫妻一直在盛夏阳光里硬挺,热得张开嘴,吐出小小的淡红舌头。但它们不需要人类的同情。海阿勒夫人临出门特意关照春申别打扰斑鸠,斑鸠年年如此繁衍后代。

春申每天隔着玻璃看斑鸠,有时两只鸟换班孵蛋,有时夫妻俩都飞走,只剩两枚单薄的细壳丸子落在花叶丛中。雏鸟需要时间慢慢凝成血肉。

尼雅基有个本事,他醒了就喝东西,永远喝不停。他总欣然接受春申塞给他的各种牌子的啤酒,春申却喝尼雅基塞回来的姜汁啤酒。尼雅基喝到某种程度就健谈,以西班牙语为主,法语单词和英语单词穿插,同春申对话。春申本来喝不多,现在渐渐也喝得多了,喝到一定份上,他就自然听得懂尼雅基了,并且再意識不到尼雅基到底说着西班牙语还是英语法语。反正,他听得懂。

莎拉总“哐”一声推开门,满脸怒气地瞪住两个房客:“喂,自己喝得高兴,猫又忘了喂吧?”

她说对了一半,尼雅基确实常忘记喂猫,他一旦睡醒,很快又被酒搞糊涂了。

可春申没忘记过,夕阳西沉时分他变得冷酷。他不喜欢海阿勒夫人的宠猫,这只老公猫只爱夫人一个,对其他人,就是冷眼相看,附赠猫类的冷笑。除非饿急了它会到春申裤管上蹭几下,平时大多数时间老猫就盘在海阿勒夫人枕上,像土地老爷看匆匆来去的过客,不屑地观察春申。

春申故意要饿它;他还喜欢在白猫面前吃东西,吃得叹息呻吟,假装味道好极了。

莎拉打开冰箱找到猫罐头,冷冰冰倒在猫碗里;白猫一下纵身过去,翘起白尾巴。

莎拉第二步就检查洗手间,假使没看出问题,她便如厕,冲水。但她常一进去就冲出来尖叫:“春申,尼雅基,卷筒纸用完了为什么不换?谁刷了牙,牙膏黏在台盘上?难道我是你们的清洁女工吗?”

春申和尼雅基倒竖酒瓶对着嘴,假装喝酒,其实一起偷笑。莎拉下班一贯气呼呼的,据说她在某名不见经传的私人博物馆干餐厅女侍,可她哪像个肯伺候人的?

莎拉许诺伺候春申吃早饭,早饭包在房价里。

春申设想这早饭该是什么样:一个煎蛋外加两片带奶酪的吐司?或者更简单,果酱面包加咖啡?

第一个早晨,海阿勒夫妇一早出发赶火车。春申刷牙洗脸如厕毕,艳阳已高照。但见莎拉腰系绣着红草莓的围裙,笑容可掬地对春申作个邀请手势,指指厨房。

春申兴趣盎然地走到厨房门口,厨房还是那厨房,灶台边靠玻璃窗种植的多肉类植物长势喜人,茎叶全趴在窗玻璃上,像囚犯望蓝天。却没见什么早餐。

莎拉麻利地从他身边闪过,挤进厨房,腰肢一拧,从墙边矮柜上扯下连体的一小方木板,往地上放撑脚,登时成了小桌。她抖开一方摩纳哥蓝花布,铺好小桌面。左手从灶台端过一把茶壶,早已放好茶球,倒满了热水。她嘴角露出讽刺的笑,请春申来入座。那里,窄得很,春申必须先对着小桌面站好,莎拉才能往他屁股下塞个小椅子。甫一入座,莎拉拉开抽屉,掏出一只超市出售的袋装大水果蛋糕,保质期长达两星期。她递过餐盘、刀叉,剪开蛋糕塑料袋:“Voila,我亲爱的春申,吃你的早饭吧!”

春申点点头,看着茶壶。莎拉把手指放在唇上,想了想,从抽屉里掏出一只蓝瓷碗,动手替春申往里斟茶。茶是红茶,味道还行。

第二天早上,莎拉听到春申的动静,走来客厅:“你准备吃早饭了?等我几分钟。”她满脸倦容,恹恹的,动作僵硬,重复着前一天的动作。蛋糕又拿出来了,顺着前一天的刀痕往后切一段,剩下的夹上塑料夹,扔回抽屉里。茶还挺好,醒人。春申说:“明天我不吃剩蛋糕。”

莎拉眉毛倒竖:“春申,蛋糕没坏,还可以吃。”

春申愣了愣:“我从小不吃剩东西的。这么热的天,怕拉肚子。”

只听莎拉扭身的声音,姑奶奶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天早上,莎拉又奉送给春申甜蜜笑脸:“春申,早饭准备好了,在灶台上。麻烦你自己拉拉桌子,你知道怎么弄了。我着急出门。”

春申喜欢莎拉的笑脸,他觉得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泡茶摆桌。他舒舒服服喝着茶,吃几片新鲜切好的棍子面包。莎拉轻盈地在客厅走来走去,尼雅基还没回来。

此情此景,简直像一对夫妻住在一起……

忽然,老白猫阴森森看他一眼,翘着尾巴走过。春申愣住了,有样东西出现在他潜意识里,他觉得毫无缘由地恼火。

他看自己喝茶的碗,有点眼熟,有点刺目,有点大逆不道的意思。啥?

莎拉听见春申惨叫:“莎拉,你来!”

莎拉穿着新衣服,高高兴兴地出现在厨房门口,看春申出了什么事。

“你们家有几只这样的茶碗?”春申扼着自己喉咙,满脸惊惶失色。

“就那一只呀,怎么了?”

“那为什么喂猫吃猫粮的碗也长一个样?”

“就是这只碗呀。怎么了?”

“啊?”春申跳起来,撞疼了膝盖,“你把喂猫的碗给我泡茶?”

“怎么了?春申,你的眼睛没必要瞪得像两只球!我家碗不分的,我们也常用这碗。猫是我们家的一员!”

“太过份了,莎拉!”春申不喜欢那只老白猫,其实和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人和猫怎能吃一个碗?

春申琢磨莎拉是不是歧视他。这个很严重!

“他是不是歧视我?”北京大妞葛小果甩一甩马尾辫,在课堂上和春申咬耳朵。

“怎么?”

“弗海西拿老头总不耐烦我提问。”葛小果摸出TEF法语水平考试试卷,“我的时间很紧,我要通过考试。可他永远在讲文学、讲情怀。”

“也不至于说歧视。”春申笑。

“你等着看。”葛小果咬咬红唇,突然举手问语法。

讲《高老头》和法国大革命讲得兴起的弗海西拿摆摆手:“小姐,你这些问题不合时宜。”

“但是……”葛小果想辩解。

“高老头值得同情吗?他那些钱哪里来的?他发大革命的国难财,他是个奸商……”弗海西拿乘兴挥舞拳头。

“但是,教授……”葛小果坚持打断他。

“但是,但是,但是个什么?”老头怒了,他的衬衣被汗浸透,不时拿一把苏州描金黑纸扇扇自己头脸,“‘但是不是好的法语,没教养的人才老说‘但是!”

各个国家来的学生都不安地抬起头,葛小果浑身颤抖,问春申:“你说我是不是跟他翻脸算了?他骂我没教养,这不是侮辱我父母么?”

下课春申问葛小果住哪里。葛小果倒是在拉丁区找到了住处,她房东是一对老夫妻,房子老派又贵气。

“不过他们给我住的是楼顶。楼顶从前是给佣人住的。”葛小果也生气。

“我本想让你回去问问他们如何理解老師说的话,现在看来也不合适。”春申说,“要不我问问我房东,看法国人如何解释弗海西拿老头的话。”

“好呀。”葛小果点头。

“你呢,你也帮我问问你房东,他们会不会拿猫用的碗替房客斟茶?这么做是不是巴黎人的习惯?”

这天下午没课,春申早早回海家,尼雅基睡得死死的,客厅里热得胸闷,自己房里更进去不得。春申找来找去,厨房还好,没阳光就没逼人的热浪。他洗把脸,到厨房把早餐桌板放下,走回客厅打开书橱,挑出莫泊桑短篇小说集《Boule de suif》(《羊脂球》),拿起自己的《法汉词典》。他从冰箱里挑了一瓶冰啤酒,开始啃书。

诺基亚手机从书包里掉出来掉到地上,春申觉得这重重的东西很陌生,翻了翻屏,成串未接的电话,看出有几个是公司的直线号码。这很正常,到法国都二十几天了,公司也该发现情况不正常。打不通他电话,若非证实他病得起不了床,主任就得往上汇报了。

他翻开《羊脂球》,就挑《羊脂球》这一篇看,很多生词。

一连好几天,溃军残余从鲁昂市区经过,那简直不能称之为队伍,只能说是好些散乱的游牧部落。男人们脸上胡子又脏又乱,身上军服破烂不堪,没军团的旗帜也没番号。他们向前走,身姿疲惫……

全体都像被压伤了,折断了腰,头脑迟钝得没一点决断力,习惯性向前迈步,看来只要一停脚,就会筋疲力尽地倒下。

翻着词典读小说尽管累,春申却快感四溢。亲戚朋友那么多,谁能有幸直接读大文豪的原文呢?在这样的年龄,人们心里盘算的是俗务,是经济,是人生的杂碎烦恼,不会去读什么夜校学法语,更不会只为读小说而学法语。

快乐正来自于此。

但是,春申终于放下了小说,他读不下去了,他必须去打电话。

走到电话亭,他拨通家里的座机,太太还没准备就寝,正忙着洗被雨水弄糟的窗帘。

“是啊,你单位里有人打电话来,我照着你预先关照的回答了。就说你心情不好,有抑郁症倾向,医生正在观察。”太太告诉春申,“他们就挂了电话。”

“好的,这样就好。”春申问,“你怎样?过得开不开心?”

“我?我有啥开心不开心?我都习惯了。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你在乎的是你自己的心情。祝你在巴黎过得愉快吧,我要挂电话了,给你省点儿话费!”太太说完,连“再见”也没讲,直接挂了。

春申低着头,感到有点羞耻。这里小路上走来走去的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卖肉的成天正儿八经地卖肉,肉铺子整洁高档像时装精品店;卖咖啡的风度翩翩地卖咖啡,言谈举止像演电影;出售蔬菜瓜果的像出售珍奇宝贝,什么都维持得水灵灵的,捧瓜菜像捧瑞士表……人人都信赖自己的外表,欣赏自己那份独特的生涯。

但春申他没这种福气,他从来生活在怀疑别人加自我怀疑中……

他慢慢向海家走回去,听见了树上低微的蝉声。他的这段巴黎生活像偷来的,可以经历,却不真正属于他。

他回到海家,继续在厨房查生词。算是头一回,他开口招呼老白猫吃猫罐头,罐头散出阵阵腥味,他也没太厌恶。他抚摸了一下白猫的头颈,白猫没反应。

连白猫的猫生也富有确定性,他的人生,却不是。

尼雅基把海家搞得气味刺鼻,他用当暗夜清洁工赚的钱买了一桶清漆、一把毛刷和一卷砂皮,开始付他的暑期房租:为旧家具上漆。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尼雅基,你知道这是大夏天,你把房间搞得很刺鼻嘛!”春申抗议,“房租你可以付现钱么!”

“没钱,刷漆;刷漆,没钱。”尼雅基腼腆地说。

他摩挲着木柜面,用砂纸打磨,轻轻涂上一层透明漆。

“你为什么不好好在马德里找份工,非要来巴黎呢?你到了巴黎又不出去玩,难道马德里没清洁工做?”春申捂住鼻子,心里恼怒,把本来不好意思问的问题抛给尼雅基。

尼雅基放下刷子,口袋里摸出红万宝路,递一支给春申,晃到阳台躺椅上坐下,春申也去坐下。春申眯缝眼,看尼雅基胡子拉碴金黄点点的脸颊。

“没工作,马德里。”尼雅基摇摇头,仿佛生活真艰难得了不得,“没钱,睡觉,睡觉,喝水,睡觉。啤酒没有。”

“年轻轻的找不到工做?”春申想何至于找不到只为挣点钱的工作,“你黑眼圈这么厉害,难道不是因为熬夜干活?”

“黑眼圈!”尼雅基迟钝地伸手摸摸自己眼袋。

春申倒一点上海带来的绿豆,放在煤气炉上煮汤,回自己房间躺下读书。莎拉回来,进厨房看看;过一会儿,她敲春申门:“春申,你是不是忘记你在煮豆子了?”

“没啊,绿豆汤要煮很久,绿豆才会酥软。”春申解释,又读莫泊桑。

“这样啊。”莎拉声调拖得很长。

“有问题吗?”春申不晓得她什么意思。

“有问题。”莎拉扶着门框点头,“你会让我妈付一大笔煤气费的。这可没计算在房租里!”

“煤气很贵吗?”春申挠头,“那我以后不煮了。綠豆汤解暑气,待会儿放冰箱里冰一下,我请你们一起喝。”

喝上绿豆汤已是晚上了,莎拉无聊地关掉小电视机,和尼雅基走到阳台上来。两只碗盛着绿豆汤,春申说:“莎拉,找不到第三只碗。”

莎拉拉开厨房抽屉,拿出那只猫碗。春申问:“你真用这碗?”

三个人喝一锅子绿豆汤,尼雅基说“好喝”;莎拉想让老白猫也喝一口,猫蹿走了。

有人咚咚敲门,莎拉打开门,一个光头少年带一位鼻翼穿孔挂小金环的小女友,兴冲冲进门喘气,向客厅里望。莎拉喊春申:“我弟弟来了,他想见见中国房客。”

“弟弟。”春申站起来,走过去。

年轻人几乎是讨好春申:“太希望和您聊聊了。”

莎拉笑:“我弟弟学中国武术,他认为任何中国人都可以教他几招。”

春申说:“我不会武术。你千万别打我,打了,我真会受伤。”

“您会说法语?那好,我下去给您练上几招,您就在阳台上看,指教一下。”

少年噔噔噔跑水泥楼梯下去,海家所有人拥着春申,挤到小阳台上往下看。只见光头翻连环筋斗出来,到树遮不住的沙地上,大声嘿嘿,拳打得噼噼啪啪,飞几套连环腿,踢得空气冒金星……楼上和旷地上乘凉遛弯的人全鼓掌欢呼,对面楼上有人从房里出来,看究竟闹啥。

海阿勒夫妇出去度假至今,这是家里最热闹的一晚。不但他们姐弟几人带着弟弟小女友和春申喝酒聊天,连莎拉的宠物白老鼠都被放出来聚会。尼雅基抱着老白猫,控制它,小白鼠智商有限,根本不在意老猫,一个劲儿追莎拉家弟弟,要吃他手里的葵花籽。

莎拉笑了大半个晚上,一阵大笑后顺势哭起来,春申以为她喝多了,却听她讲:“我想罗梅罗了,罗梅罗也想来巴黎。”

莎拉自顾自伤心,捂脸抽泣擤鼻涕。弟弟手托她的小白鼠,小女友靠在他肩上。尼雅基看看春申:“男朋友,马德里,来这里,快了。”

莎拉擦了眼泪,变得无比柔和,形状可怜,谁见谁心软。一直到散伙睡觉,她都低头静坐,偶尔喝口啤酒。

第二天春申吃早饭,莎拉对他说:“春申,你不能天天放学就待在家读法语,这样会生病。这个周五你早点回,我和尼雅基带你看电影。”

“看电影?教堂对面UCG?”春申问。

“不是,UCG太贵,我们看不起。我和尼雅基带你去看露天电影。得去巴黎北面。”莎拉说,“我们带点吃的,看电影时可以草地野餐。”

“太好了!莎拉!”春申雀跃。

他感到友谊的指尖柔软地碰了他一碰。

这是另一个世界伸来的触角,陌生,全然不能预测其走向。

葛小果也需要友谊,葛小果在巴黎显得有些焦虑。

葛小果对春申说:“弗海西拿必须跟我道歉,他不能当众说我没教养,那是侮辱我父母。”

春申有点想伸手抚摸一下她的马尾,如果这有安抚作用,且不显得唐突的话。

当然,他并没这么做,他竭力用自己的声音代替了手掌:“你肯定误会他了,我想他并无如此用心。”

春申课间跟老弗海西拿去咖啡店,五分钟就把事情同老先生讲明白了。老头摸着心口:“春申,太可怕了,我真没这意思。我会处理的,谢谢你。”

老头没进教室,在走廊里截住葛小果,叽叽呱呱想私了。过一会儿,一老一少一起走进门,脸上表情都像憋了一上午刚去成洗手间。

老头说:“巴黎鬼天气太热了,热得人讲话有火气。各位,我向大家致歉,如果我不小心让你们谁不高兴了,告诉我,我买咖啡请客。”葛小果笑嘻嘻地对春申说:“春申,谢谢你,我差点到校方投诉他了。”

葛小果说:“春申,我要请你喝咖啡,谢谢你帮了我。”

春申和葛小果挑树荫钻,往卢森堡公园走,葛小果问:“春申,你是要移民法国吗?”

“没想过。”春申摇头,“我喜欢法国,或者说,我喜欢法国人。你不觉得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吗?”

葛小果沉吟,手捂单肩挎的白包包,裙子垂到膝盖,她穿一双手工做的黑布鞋。

“我不需要拼命想他们肚子里转啥念头,他们肚子里不转念头,他们直接告诉你。”春申说。

“呣。”葛小果微微点头。

“而且,他们会道歉。就像弗海西拿,他说得一五一十,像求和的小孩。”

“是啊,我承认,法国人有时候很暖心,挺照顾别人感受的。”葛小果踩着公园栗树荫,前面就是咖啡亭子。

春申由着她买了两杯小黑,一起走到靠近醉蝶花丛的栗树下,那里有银色铁皮长椅。

“你不用上班吗?春申。你自己是老板?”

“不,我一直在上班。但我们换了新老板,一个时代结束了。”

“所以,你要辞职?”

春申道:“你看出来了?”

“否则,你怎么可能花两个月来索邦上课呢?”葛小果从包里掏出两只红苹果,给了春申一只大的。

“这么说,所有人其实都已经明白我意思了?包括我太太?”春申这么一问,觉得有点小小惊心。

葛小果“咔嚓”咬一口苹果:“春申,我问了房东,他们说他们家如果养猫,连猫和猫之间都不能混碗!”

坐22路电车回阿莱西亚,春申一会儿惊心,一会儿又感到喜悦像顽皮的小孩掀开黑色幕布,朝舞台下张望。他的惊心里,布满气泡般不断冒出来的崭新希望。

“我还没老到被希望抛弃。”他告诉自己。

旋即,他又手撑额头:“怎么办?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太太似乎对他的冒险无动于衷,她没表态,虽曾有所抱怨,但她没站在路中央,不挡他的步伐。

老李分管春申,老李肯定想确认事实真相。谁也不能说失踪就失踪,否则,还管得住这两百个鬼灵精怪的职员吗?

春申想,假如和老李通电话,该怎么对他讲。

“我不干了!”

如此这般,通俗易懂。不过,便宜了某些人。

“我在巴黎。”

如此,老李就會担心,担心任何不妥的事叫他难堪。但难堪只是难堪,老李已无欲无求,谁让他早点退休,他恐怕还求之不得。

春申想到这里笑了,他站起来下车,教堂巍峨地耸立在对面。

春申很想为所有两百多个同事反抽新老总一耳光。

事情不复杂,只为最近那一回全体大会。

会上,新老总嘴角一歪对台下说:“告诉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这批人,如果我划掉你们名片上的公司名称,你们算啥东西?”

春申穿过马路,走进了UGC影院,他对售票老头微笑:“我要办卡。看一百部电影打八折的卡。”

“先生,这是一笔好投资。”售票老头咕哝。

“是好投资,如果看完一百场,能说您那般流利的法语。”春申打趣说,“还不如说电影就是麻醉药,我正需要被麻醉。”

周五下午,莎拉率尼雅基和春申,从巴黎南边展开跋涉,前往巴黎东北部。

她不晓得晚上露天电影会放映哪部片子,她说看电影就是看电影,管它哪一部。

不过,她可不想傻乎乎地直奔放映露天电影的无名草坪,莎拉宣布先去巴黎中央市场(Les Halles)会友,然后逛花鸟市,最后才看电影。

为准备看电影时一起野餐,春申动了动脑筋。他到超市买了自己吃的夹馅小棍子面包,价格最便宜的种类,馅子是新鲜番茄切片、白煮鸡蛋切片、布里奶酪薄片和少少的腊肠斜切片。野餐,想必还要和别人分享食物的,他就另外买了一袋子克里曼丁红橘,这东西是甜橙和地中海红橘杂交出来的,看着有点像中国橘子,但个子大些。这些红橘子果皮光滑硬朗,一掐就溅汁,口感特别新鲜,其瓤之甜却如蔗糖,单调呆板。不管怎样,能解渴,价格也不便宜了,拿出来请客,红艳艳亮晶晶,样子好看。

莎拉喊出发,吃完昨夜剩饭就在读莫泊桑的春申把面包、红橘放到塑料拎袋里,还往里放了包未启封的中华烟,站起来跟着走。

莎拉背一只牛仔布双肩包,也不关窗,任由所有房间通风,窗帘起舞;尼雅基空着手,才要出门,扭头冲进厨房,从冰箱拿出一扎九瓶姜汁啤酒。春申知道进超市买这种九瓶装啤酒最合算,但很多人嫌重不愿买。莎拉哈哈笑,也不晓得嘴里咕哝什么,从门背后挂钩上拿下一只帆布袋,让尼雅基把啤酒塞进去……

外头天气不错,不算特别热,气温大概二十七八度,小区和街上没什么行人。

莎拉扭腰摆胯,走得飞快,边走边同尼雅基说西班牙语,形态举止都不像个巴黎女郎。春申不言不语地跟着走,偶尔呆看坐在咖啡馆街边抽烟的阿莱西亚女郎,心里拿莎拉跟人家比较:莎拉长相不差,就是有点野。怎么个野法?当然不是卡门那种,也不是艾斯梅拉达的不驯,其实倒像、倒像春申小时候上海弄堂里不上学就做了事的小姑娘们,凡事不讲究腔调。

莎拉偶尔回头看春申跟紧没跟紧,叹息般招呼他“阿嘞,春申”,意思就是“别走丢啦,春申”。春申渐渐上来和尼雅基并肩,听尼雅基兀自摇头:“疯了,走,太快!”

从教堂门前一晃而过,阿莱西亚地铁站入口兀自突出在教堂石墙外。只见莎拉和尼雅基突然顺着石梯疾跑下去,春申不明白,以为他俩赶地铁,也跟着俯冲。

不过春申马上傻眼了,尼雅基两手一撑,长腿飞起,直接跳过了打票闸机,手里啤酒袋子差点砸在挡棍上;说时迟,那时快,莎拉身手也俊,包背肩上,两手撑住左边闸机,双腿掠起时,裙子飞旋,也到了那一边。两个都回头看春申,喊:“跳呀,春申!”

春申气呼呼地从胸口口袋摸出十张十张卖略有折扣的一叠地铁票,分出一张,塞进柜机咔嗒打了印,慢悠悠推开横隔挡,走进站。尼雅基看着他笑,莎拉撇撇嘴:“富人就是这样,看春申那嘴脸!”

春申忍不住笑:“倒是我不好了?”

地铁四号线哐里哐当驶入站台,三个人从中段门上去,春申瞅着空位坐下,莎拉和尼雅基站着说话,明明很多空位,他俩看也不看。

“我们是到雷扎乐下吗?”春申抬头问莎拉,他记得是先去巴黎中央市场。

“喂,春申,雷阿乐,不是雷扎乐。”莎拉瞪着他,轻蔑地摇头。

“不是该联颂吗?”春申困惑地又看看那个站名。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反正,这个名字就是不联颂,巴黎人就发雷阿乐这音。记住了,春申,不要白来我家住!巴黎有巴黎发音,别和我谈任何发音规则!”莎拉叉起手臂,抬起脸盘,傲然看看车厢顶,又低头看春申,一笑。

出了巴黎中央市场站,春申满怀好奇,望见一个广场不像广场,市场不像市场的空旷处,不时有铁框镶玻璃的尖尖棚屋拔地而起。莎拉朝尼雅基和春申招手,三步并两步拐过一个石头教堂,前头显然是集市,很多婆婆妈妈和少妇们慢悠悠在逛,挤满各处摊位。

莎拉一头扎进一家花店,在花架子间转圈。尼雅基伸脑袋往里探探,招呼春申站到店门口,从牛仔裤后屁股口袋摸出包骆驼牌,请春申抽。

一个衣衫褴褛牵大狗的大汉踅过来,看着他俩,尼雅基立马递过一棵烟去。大汉身上酸臭,逼得春申后退了一步。

尼雅基对春申说:“兄弟之爱。”

春申点头:“流浪汉抽烟不花钱。阳光,空气,和水。”

莎拉跑出来:“喂,你俩,来!”

鱼贯穿过花店,走出花店后门,莎拉高高兴兴一拍手:“看,多可爱!”

春申放眼看:一长排小铺子。临时搭的货架和收货用的推车绵延到横路尽头,到处挂满鸟笼子、兔笼子、鼠辈笼子,还有不少铺设稻草石块树枝、其间悠荡活物的大玻璃缸。

眼花缭乱中这俩先跟着莎拉看鸟,原来巴黎鸟市同上海鸟市惊人地相似,主力品种也是人工孵育的娇凤、文鸟和绣眼之类,少少几只白冠子鹦鹉拴在架上,咬食缸,拿眼瞅客人。

莎拉原来并不看鸟,她拨开鸟笼子,跟摊主问兔子的价格,嫌兔饲料太次。摊主猛从屁股后拖出一只铁笼,向莎拉推销黑白花的小香猪。莎拉指着尼雅基:“西班牙亲戚。西班牙人觉得任何猪只能有一个归宿:腌成火腿。”

春申已自顾自逛后头摊位去了,低头往玻璃缸里看爬行动物,全是巴黎流行的家庭宠物。“嘎美龙”“伊呱娜”“撒拉芒德赫”……他念玻璃缸标牌上的动物名字,竭力回忆对应的中文名,慢慢想起来,原来是“变色龙”“鬣蜥”和“蝾螈”。

还有幼猫出售,稀奇的是一对暹罗猫,黑眼圈,烟色毛。春申看售价,折合人民币,大概千元一只。

莎拉出手入货,竟然买了一只肥滚滚的黑老鼠。

“啊,一只耗子!”春申叹道。

“春申,不要胡说!这不是耗子,这是田鼠。”莎拉笑嘻嘻,“送给我弟弟,冬天可以养在袖管里。”

葛小果上课依旧心情紧张,TEF考试的旧讲义总放在案头。春申伸手翻了翻,讲义上用铅笔密密写着葛小果试做的答案。葛小果哭诉:“早知道老头上课只讲故事不讲语法,我就不报这个班啦!”

班里除了那巴西老伯,只剩两个男生:春申和比春申年轻很多的日本人。不过,那日本人基本与班里女生语言表情双绝缘。春申还是敢于社交的,平时午饭大家扎堆,买快餐到卢森堡公园一起吃,吃着吃着,春申好笑,自己和一群种族不同的女生混成一群了,好像失去了性别,成了她们的闺蜜。

上课坐春申背后的土耳其女生对春申很不错,下课就柔柔地喊:“春申,春申。”春申转头去同她聊天,无论是聊历史上的“君士坦丁堡”还是聊“博斯普鲁斯海峡”,土耳其女生弯如月牙的眼睛就脉脉地看他,黑瞳仿如深湖。

坐在巴西夫妻前头的金发伊朗女生,有天下课笑嘻嘻截住春申:“春申,我们一起看电影去吧?伊朗电影周呢!”

春申同伊朗姑娘一起去莎士比亚书店附近的小电影院看了回伊朗电影,电影类似于纪录片,讲的是伊朗农村生活:一头牛,一个大胡子农民,一口井,慢慢熬。春申说:“哦,伊朗是这样的么?”女生说:“德黑兰当然不一样。”

葛小果周二对春申说:“喂,春申,明天下午没课,你去我那儿玩吧?我问你些法语功课,还包饺子请你。”

春申仔细看看葛小果,两个人都呼吸和缓,他点头笑:“问功课,本来咖啡馆最好。不过,要是你擀面做饺子,还是去你那儿有口福。”

葛小果住的地方堪称拉丁区的灵魂,路上既沒什么行人,也没店铺。抬头看,罗马气息的几百年的老房子美轮美奂,全带着雕像。

从学校走到葛小果住处要半个小时,春申除了进超市买些水果当礼物,一路都在和葛小果聊天。

葛小果说她想家,想念胡同里的国槐树叶,不稀罕巴黎的情调;春申哼哼说自己主要是想念老婆。

葛小果说房东老夫妻老糊涂了,见了她,常问她为啥老窝在阁楼里不下来扫地抹桌子。“他们心里当我是女佣呢!我能看不出来?”

春申笑道:“你猜你猜,房东女儿带我去看露天电影,我们先见了她什么朋友?两个花枝招展的大老爷们!”

按了密码进洋楼,葛小果根本不去和房东打招呼,带上春申一个大男人,直接进了自己的阁楼。

从街头仰看,这阁楼也是雕花带柱的,镶两扇卵型小窗,煞是好看。进了内部,才明白为啥巴黎阁楼总留给仆役和女佣住:老洋楼的阁楼层高只有两米多一点,虽是斜顶,毕竟大梁压人头,叫人时刻有喘不过气的感觉。房间正中竟是洗脸台,方便虽方便,实在不像正经公寓。葛小果察颜观色:“春申,你明白我为啥气呼呼了吧?”

春申歪过头,仰在沙发上看葛小果:“葛同学,说句实在的,你家到底什么身份?”

拿个啤酒瓶当擀面杖在木头圆桌桌面擀面的葛小果愣了愣,看春申:“也不算啥,我们能算啥?哎,春申,你真辞了职吗,想不想在巴黎上班?把你太太也接来。”

“嘁!”春申打开葛小果的小冰箱,低头细看,“你给我介绍工作呢?啥时候开起职业介绍所了?”

“保不定我真能给你介绍个挺好的工作。”葛小果点点头,“你这人很会讲故事,有时候,讲故事就是一种工作。把故事讲好,工作就完成出色了。”

春申拿起一瓶比利时白啤酒,对葛小果摇摇。葛小果说:“开瓶器在茶几上的玻璃缸里。春申,那么后来你去看了露天电影?”

“去啦。”春申喝一大口啤酒,“那两个千娇百媚的爷们没去,我和房东家女儿还有尼雅基三个人去的。我们喝多了啤酒,一路找厕所找不到,憋得跳脚。那地方太远太偏僻,在往机场去的远路边上了,好不容易才跑到。浑身汗,热汗冷汗,冲进咖啡馆直扑洗手间。”

“挺有趣的,后来呢?”葛小果手快,饺子皮准备好了,立马切菜做馅子。

“后来就来了莎拉另一对朋友,男女都是傻傻的脸蛋,但并不典型,你懂?人挺好的,就是不爱多说话。一对儿乖乖摊开塑料布,坐草地上,包里掏出很多种色拉,一个个小盒子,还带调料。他们请我吃色拉,我分红橘给他们。等电影看完,这两个竟然把橘子塞回给我了!”

“电影怎么样,好看?”葛小果请春申打开冰箱,“有猪肉也有鸡肉,你想饺子放什么肉馅?”

“当然猪肉白菜咯。”春申递过猪肉糜,“露天电影放的是莫名其妙的美国片,对白是英语,我觉得草地上坐着的上千巴黎人没几个能听懂,他们就是凑热闹草地野餐。”

“哦?”葛小果把肉糜拌进碎菜叶。

“大家低低声聊天,跟蜜蜂一样嗡嗡嗡,哪有人听台词!也有人开车来,在草地边边坐车里,也是聊天。巴黎人绝爱聊天,跟中国人爱午睡似的,不让聊可不行。我又听不懂俚语笑话,所以倒是我认真看电影,一个烂到极点的西部片。”

呵呵呵,葛小果笑了,乐不可支:“我说你会讲故事吧,春申,你确实挺逗的。”

春申喝口啤酒,低头想自己逗在哪儿。

他觉得既然开了头,还是把故事讲完为妙,省得待会儿吃葛小果的饺子觉得没付足价:“倒是有个女神经病,跑大草坪上,一夜都在拿法语骂人,骂得很凶,走来走去没个固定对象,就是大声骂。没人赶她走,大家都对她视若不见。女神经病走到我附近来过,骂得口沫四溅,我怕她污染我们食物呢。她穿黑衣服黑裙子,大约四五十岁,一张典型的高卢脸。”

电炉就架在窗边,葛小果打开窗户,开始煮沸下饺子的自来水。桌上一排排饺子白生生的,像雨后叶面上腼腆安静的菜粉蝶。

春申仿佛已看见饺子在沸水里舞动,他痴痴地说:“可怜我们电影看完天色已晚,莎拉她们还黏糊糊亲脸蛋说再见。我们顺在人群里,根本迈不开步子。大家全去地铁,地铁就快关门了。唉,真像绝望的梦境啊,又累又渴,等到了地铁站,完蛋,大家全傻眼了。只剩下最后一班车,还只到巴黎北站。”

饺子“嗤嗤”地跳水,白色无生命的躯体投入沸滚的水中,似乎立刻有了生命,上下纵舞。

葛小果心满意足地看饺子锅。春申咽口水,停不下自己的“梦呓”:“我提议三人一起从北站打车回阿莱西亚,他俩不肯,说他们是穷人。我说我出钱,他俩也不肯,说还不起情。最后我们竟然坐到街边人家的门洞里,死等凌晨三点的早班公交!那两个人从前肯定当过流浪汉流浪婆,坐人家门洞里头那个放松舒适,我屁股酸痛浑身发冷……”

饺子盛在白瓷碟里,端到桌上了。葛小果打开了中国镇江醋醋瓶,一股酿制醋的酸香。

“后来呢?”她看着春申上下浮沉的喉结,“饺子还很烫,先把故事讲完吧。”

“故事的结局一般是沉闷的。”春申笑道,“很晚公交车才到,一路冷冰冰。莎拉和尼雅基都打瞌睡,我睡不着。回到海家,他俩倒地铺上就睡。我不行啊,我得洗热水澡呀。等我半睡半醒从浴室出来,巴黎的天已现出鱼肚白了。故事结束,可以吃饺子了吗?”

“吃吧。”葛小果递过筷子,“你先吃。我只有一双筷子。”

“啊?那多不好意思。”春申忸怩。

“吃吧,我喜欢看人家吃。”葛小果说,“这是我的一个优点,我不抢食。我们家长辈就是看我这德性,才把我送出来念书。”

“这不叫念书,叫深造。”春申说,“哪天你也去我那儿玩吧,我也请你吃点好东西。我和莎拉打个招呼就行。”

尼雅基认真地把莎拉家所有木家具都打磨上一层清漆,好在油漆还算环保,春申没直接被熏死。春申看见尼雅基如水泻般地仰在晒台躺椅上,脚邊扔着被他用力折断的毛刷。春申笑:“住宿费付完了?这下子没人能赶你到街上睡了。”

尼雅基的眼珠子在庞大的黑眼圈里发出黄黄的微光,他胡子好几天没刮了,一张白脸像丛生了细霉菌的磨菇。尼雅基笑了:“春申,有钱人,幽默;有钱,有幽默。”

春申语塞,他从前倒真不曾预见欧洲还有尼雅基和莎拉这般缺钱用的人,他在国内时,虽不算富,但也从没为钱如此犯难。

春申拉过藤椅,也对着阳台上的红花天竺葵坐下,才坐下又站起,去冰箱拿了两罐才买的嘉士伯,递一罐给尼雅基:“去中国吧。”

尼雅基完全没雀跃的反应,他打开啤酒罐,“咕噜”喝一口,咂巴嘴:“中国,太远太远。”

两个人无话可说,你咕噜一口,我咕噜一口,在暑气里昏昏欲睡。

“春申,音乐,喜欢?吉它。”尼雅基手指噼啪噼啪把啤酒罐捏扁,笑得像午睡醒来的婴儿。

他扔掉罐子跑进书房,转身出来,变了魔术:这不是油漆工或清洁工尼雅基,这是个嬉皮士打扮的吉他手。他的吉它长得古朴漂亮,带着伊比利亚半岛那种土旧韵致,挂在他胸口。

尼雅基颊上胡茬宛如仙人球刺,他拨弄琴弦,清亮的音符连续滑落,旋舞于房间半空。他用西班牙语唱了起来,是一支很热情的歌。春申听不懂歌词,却被那曲调打动;春申的心仿如一朵红月季从枝头脱离,被初夏暖风托在气流里飞,他想起了被他淡忘的爱情,他想起了一连串除了爱情别的任何事情都灰头土脸的日子……

尼雅基一曲唱毕,春申湿了眼眶,也萌动了心,他沙哑地赞:“尼雅基,你是专业的歌手啊!”

“我,中学,开始,乐队,”尼雅基腼腆地说,“烧钱,唱歌,开心,没钱赚。”

门“砰”地一响,往里直撞进来,吓了风花雪月的两个男人一跳。

莎拉闯进门,面如恶煞:“什么?你们在唱歌?这鬼世界有啥好唱?”她把手袋扔过来,没扔到沙发上,跌落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包里发出东西撞击的不祥声音。

春申看看尼雅基,尼雅基也看春申。

尼雅基趁莎拉转身,对春申耸了耸肩。春申想说莎拉吃错了药,不晓得怎么说,只好撇撇嘴。

莎拉打开厨房水龙头,接了一杯自来水,咕噜噜喝下去。她重重把玻璃杯放下,晃进客厅,看看尼雅基,又看春申。

“春申,那天你问我怎么填表,我忘了问你。你这样暑期到巴黎学法语的外国人,法国政府还给你发学习补贴?”莎拉的问题正常,问的口气却像吃过老鼠药。

春申犹豫了一秒,拉长声音说:“是有一点点学习津贴,鼓励外国人学法语,怎么啦?”

尼雅基担心地盯着莎拉看,手摸着自己下巴,手指拉拉暗金色胡茬。

“怎么啦?好莎拉。”尼雅基看莎拉脸色不对,柔声问。

“你怎么啦?谁欺负你了?”春申看见一长串眼泪从莎拉眼眶里涌出来。

莎拉捂住脸呜呜哭,越哭越伤心。尼雅基和春申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她哭了好一阵子,尼雅基跑进洗手间,扭了毛巾出来。莎拉擦了脸,还呜咽了一会儿:“餐厅老板跑了!我辛辛苦苦端了一个多月盘子,不要说工资,连客人给的小费都被卷走了!”

“啊?怎么,这样,可以!”尼雅基怒道,握紧拳头。

“冷静点,莎拉。”春申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这餐厅是博物馆的,找博物馆老板负责!”

莎拉耷拉脸,脸色死灰,了无生趣:“博物馆才不管呢,逃走的家伙还欠博物馆租金。”

“报警啊。找个律师告他!”春申喊道,义愤填膺。怎么能看着一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被人欺负?

莎拉抬头看看春申,忽然笑了,像一朵凋谢的花骤然绽起新花瓣:“春申,谢谢你的馊主意。你是有钱人,你请得起律师。我把工资追回来,还不够付律师费呢!”

春申从没打过官司,没请过律师,不晓得律师的贵贱,也不明了法国律师比中国律师收费更多或少些。他点点头,不再插嘴,心里难受。

莎拉哭也哭过了,闹也算闹过了,拿出冻罐头喂老白猫。尼雅基开门走出去,过了一阵子回来,抱着一个大面包,有脸盆那样大,上面白白地扑层粉,手里还提一塑料袋西红柿,外加两根长长的黄瓜。

“春申,晚饭,一起。”他邀请春申,莎拉自然是他请的主要对象。

春申说:“我有法国腊肠和红烧鸡腿。”

三个人围着食物坐餐桌边,天已暗了,火烧云失掉了红彤彤的力气,变成了旧抹布。对面有家人家挂在外头晒的绛红色窗帘没收起,在晚凉风里翻卷,像一面旗帜。

没人再提什么扫兴事。莎拉贡献了一瓶她妈储藏的红葡萄酒,莎拉说她的罗梅罗已经在路上,正从马德里跋涉而来。春申想象着罗梅罗到底什么样一个人。

“祝贺你,莎拉。”春申举酒杯,“为了爱情!”

“为爱情!”尼雅基也大喊。

莎拉笑了,甜蜜蜜地:“为了罗梅罗!”

看来,她会因为爱情忘记倒霉的事。

“读过海明威没有?”春申啃着自己做的放了很多蒜头和八角香料的鸡腿,“罗梅罗这名字,怕是斗牛士吧?”

“斗牛士?”尼雅基听懂了,哈哈大笑,“羅梅罗,斗牛士?”

莎拉啐道:“尼雅基,不许你笑罗梅罗!”

她转脸向着春申:“春申,罗梅罗不是斗牛士。他,他和你一样是书呆子。他,罗梅罗,他是一位诗人。”

“啊?诗人?”春申傻了,简直有些目瞪口呆,“我简直渴望见到他了!快来吧,我们要和一位西班牙诗人相会!”

春申的快乐是真的,他觉得关于罗梅罗的传说实在浪漫,好比,好比,瘦长条骑在驴背上的唐·吉诃德正慢慢走来,一路摸着胡髭……应该还走着一个胖子,把铁锅当帽子,从马德里步行前来巴黎阿莱西亚……他想得痴痴的,笑了。

书房里电话叮铃铃响,莎拉去接,却笑嘻嘻回来:“春申,一位女生找你。”

春申明白那是妻子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上海已是深夜,难道有什么急事?他火急火燎赶去接,却听太太懒洋洋地说:“春申,我睡一觉想起了,白天你们主任打过我电话,说公司着急找你,让你回电。他像真急了,我没多想,就把你巴黎住址这个号码告诉他了,你记得他可能直拨这号码哦!你挺好吧?我不说了,我要睡个回笼觉。”

第二天春申起了个大早,轻轻打开窗户看斑鸠,只有一只斑鸠伏在蛋上,咕咕叫了两声。

春申洗了脸刷了牙就下楼,到电话亭拨打公司总机,请总机转副总老李。

老李在自己办公室呢,一听是春申,就激动:“春申,你人在哪里?大家都找你。”

春申从电话亭玻璃望出去,看见街坊法国老太太佝偻着腰在街心花园遛狗,他竟有点想念老李这窝囊废领导呢,他在法国苦笑着对远方的老李说:“李老师,找我干嘛?眼里没我这号人,岂不清净?”

“哎呀,春申呐,”老李不同平常地叹息,“你们都是我看着成长的大学生,怎么个个脾气都这般大,动不动就弄事情!你快回来上班吧,我老李在,不会怎么你的!”

春申叹口气,看见对街小咖啡馆打开了门面,立马就有几个老头进去坐在吧台上要咖啡,春申也想喝咖啡,渴望有一只羊角面包当早餐。他对着电话机冷峻起来:“李老师,讲句实在的,现在公司不像从前了……”

老李在电话线那头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气声,他一定低着没几根毛发的秃脑壳大伤脑筋,春申仿佛看得见老李的窘况,几乎不忍再多说。

“春申,万事好商量,你赶紧回来。现在我还遮得住你,再闹下去,我怕帮不了你啦!”老李挺不好意思地说,说得吞吞吐吐。

“李老师,其实你从来帮不了我!”春申笑道,“我不回去,我人在外国呢!”

“啊?外国?你怎么出国的?公司不晓得!”老李大惊。

“当然是合法出境。”春申又笑,“李老师你也真是,大惊小怪的。顶多扣我全勤奖嘛。”

春申忽然间扬眉吐气,他看着一个苗条的巴黎女郎端咖啡坐到路边,点起了早晨第一根烟。春申说:“李老师,这和你无关,你告诉新来的那位,我不能上班。”

“啊?春申,不要冲动,年轻人,千万不要冲动,使不得,使不得。”老李说着,想必一定手舞足蹈。

春申越想越委屈,几乎有点幽怨了;春申不是女人,但有点女人的幽怨了。春申觉得电话卡要打爆了,必须长话短说:“李老师,我在巴黎……”

电话突然没声音了,卡爆了。

春申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有点后怕:从来没敢如此忤逆过上司,心理上其实受不了。

可是,他看看周围,看见越来越多阿莱西亚的巴黎本地人自由自在跑出来吃早饭上班,他觉得水从管子里溅出来,流了一地,竟然也有流得乱七八糟不管不顾的爽快……“我不干了!”他轻轻说,又用法语说一遍,大声再说一遍。

回海家。

尼雅基半夜出门上班,这时候还没回。莎拉没工可打了,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坐在藤椅上发呆咬手指。春申进门,笑嘻嘻递过去才买的咖啡和羊角面包:“莎拉,有啥好伤心的,我比你惨,你只不过没拿到一个月工资,我刚才差不多失业了。”

“嗯?”莎拉没听懂,也没仔细听,咖啡是好的,她喝了。

“听懂没,傻丫头,我差不多丢了工作了,比你惨!”春申又说。

“春申,你是干什么的?”莎拉笑了,“大公司的專业人员?那可不是好糊弄的。”

“我挺好糊弄的,你包我的早饭早不见了,今天还是我请你吃早饭呢。”春申道,“我现在虽然大的方面损失了,吃苦头了,小的方面还有一点收获:我今天扬眉吐气地打了个电话,莎拉,你说,我该怎么庆祝庆祝呢?”

“所以,”莎拉跳起身,把空咖啡杯扔在茶几上,“你炒了老板鱿鱼?妙哉,妙哉!怎么我也觉得出了口气呢?走!春申,我们上街狂欢一下。我答应过要教你街头法语的!”

“好的,女教父。我今天高兴,啥事都可以做!”春申把书包扔到自己床上,决定上午旷课,让弗海西拿老头儿讲的那位一本正经的维克多·雨果先生躲开一天吧,今天可真疯狂。

莎拉锁上门,随手把乱发捋几捋,倒也别有腔调——她更像西班牙女孩,不像巴黎女郎。莎拉不坐电梯,推开防火门,拉一把春申,从窄楼梯上转下去,一下子冲进了夏日林荫。

“我有满条街的朋友,春申,我们去把朋友们喊出来,到街上来,如何?”莎拉脸腾喜气,仿佛看见了春申看不见的热闹。

她俯身到小区树荫下的砂石地面,捞起一些小石头丸子,放在衣服口袋里;她带春申走到另一边街上,拐一个小弯,眼前就是春申认识的植物园路。植物园路是条大路,通有轨电车,两边有不少店铺。

莎拉东张西望,笑嘻嘻的,她凑在一家没开张的铺子的玻璃墙上,朝里头招手,登时一个大胖子笑眯眯打开门,出来说话。

春申喜洋洋地跟着莎拉,心里充满童年串弄堂的高兴劲,他也扒着玻璃往店铺里看,这是家卖家常护肤品和肥皂的店铺。

莎拉介绍春申给胖老板:“我的中国房客,今天,他炒掉了他的老板,而我,莎拉,我的老板卷款跑了。”胖老板水灵灵的两只眼睛充满歉意,看看春申,又看莎拉:“我亲爱的莎拉,要我说啥好呢?我关了店,一起去找你打工的地方讨说法?”

莎拉兴兴头头又往前走,春申拿着胖老板送的两块香喷喷的肥皂跟在后面。莎拉推开了街上理发店的门:“梵尚,早安,苏菲,早安,我不弄头发,我辛辛苦苦端了一个月盘子,叫人骗了,一分钱没落下。喏,这个是我家中国房客,他也气愤愤的,刚刚炒了他的老板。哎,对了,要不你们给他理个发吧,他头发长了。”

春申被长发披肩的理发匠梵尚按在理发椅里,梵尚迟疑道:“中国人喜欢什么发型?”春申笑:“只要剪短就好,无所谓发型。”

梵尚大吃一惊:“你会说法语?乖乖!好,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是我太太的客户。”他放下推子,对着莎拉呱呱叫:“怎么也得上门去理论!走,我关店,叫上这条街的人!”

理发匠老婆苏菲娉娉婷婷走过来,烟沙沙的眼眸脉脉看了一眼春申,伸两根葱指,按定春申的头颅不让动,她左手变出一个套筒,一拧,声音嗤嗤嗤,通了电,往春申头颅上到处推,头发韭菜般断落下来,没一会儿,推了个小平头。苏菲琢磨春申的脑袋,春申屏住了呼吸……

“来!”苏菲招呼一声,让春申躺到洗头椅上;她玉葱葱十指齐出,挠得春申头皮沉醉,片刻,洗净了。起来照照镜子,不合巴黎的调调,还是在上海的样子。

苏菲说:“梵尚去,我就留下看店。”

春申拉拉莎拉袖子:“我该付钱。”

莎拉不答,梵尚换衣服。

苏菲笑吟吟瞥春申:“再见,下次来!”

十一

三个人一起走到街上,往卖鱼卖水果的店走去。

卖鱼卖水果的店并排占了个往里凹的街角,鱼摊和水果摊五颜六色展览在店外。鱼虾都盖被子一样盖着碎冰块,虽是夏天,却没有浓烈腥气;水果店里水果顺墙归类在大货箱里,中看的果子都在露天货架上。两棵枝繁叶茂的山毛榉给这街角添了绿意和古风。

鱼店老板是高个瘦子,有戴高乐的某种腔调;水果店老板娘长相特丰腴,不像拿水果当饭吃的那类人。

这两位看见莎拉,都奔出来抱住莎拉亲两颊,又同梵尚打招呼。

莎拉诉说餐馆老板卷款逃走的事,水果店老板娘也提出找律师,莎拉一个劲地摇头。鱼店老板同梵尚低声嘟哝,语速快得春申听不明白。

莎拉转身来介绍春申,又说中国房客至少可以炒掉老板,人家老板不逃走。春申有点窘,跟那两位点点头。

春申想,原来莎拉到底是怨妇,碰上点不痛快,喊得满条街都晓得。这些人跟她有长情,人人义愤填膺。可到底又能怎么办呢?人卷款逃了,这一时三刻,肯定不能让你们找到。你们也就气愤愤表个同情罢了,巴黎人情也只一张嘴。

春申又去看水果,几堆覆盆子和酸莓稀罕好看。这时候,水果店老板娘摆出个高圆小桌,请客吃绿葡萄跟红草莓;鱼店老板拿了马丁尼酒,特别招呼春申一起喝。

春申笑嘻嘻吃葡萄喝马丁尼,旁听他们计议。

原来这几个从前是老邻居,历来守望相助的。梵尚喝了几杯酒,定下主意,决定中午大家关店,一起杀奔那私家博物馆。

餐厅是博物馆的餐厅,无论如何,客人是因为逛博物馆才留下来吃饭。再怎么样,不能欺负出死力做活的女侍。伺候人一个月,端盘子看脸,到头来连小费都卷走?天下没这般章程。博物馆怎能借口餐厅欠租就拉下脸不管?

“中国先生,你们那儿怎么办这事?”鱼店的戴高乐不吃不喝,苦着脸听大家讲,冷不丁问春申。

春申想了想,说:“咱们那儿发生这种事的话,博物馆作为带生意给餐厅的主,一般都会让餐厅先放下押金。”

“你看,你看,”鱼店老板点头,“我就知道天下事大同小异,博物馆必定暗地里抓着餐馆把柄的!我们去,好好理论理论。”

水果店老板娘拿出几只油桃,红红亮亮的,笑嘻嘻第一个就请春申,像他出了主意,油桃子当咨询费似的。

“春申,跑一趟,去把尼雅基喊来,一起去!”莎拉派春申跑腿。

等春申揪住一脸倦容没搞懂状况的尼雅基,一起转回水果店鱼店时,莎拉和梵尚已帮着收拾了鱼摊水果摊,鱼店老板在后店堂做鱼肉三明治,也分给春申和尼雅基。莎拉一溜烟地,又去喊来肥皂店的大胖子。

大家都喝剩下的馬丁尼,吃葡萄草莓和三明治,人人兴奋莫名。莎拉笑看春申:“这些都是我街头的朋友,你的法语,以后跟他们几个多学学。”

这几个听说春申炒了老板鱿鱼,对他颇有好奇之色。听春申说几句,法语并不像开中餐馆的中国人说得那般糟,就兴冲冲齐问:“你为啥跑来巴黎,把公司的活儿辞了?”

春申吃了鱼店老板足料的金枪鱼三明治,又喝了人家敞开供应的马丁尼,正热切地想表达表达。他看看人家盯着他不放的好奇神色,吞一只颜色淡红的草莓:“辞职,不是为工资少,也不为活儿累,是特别的原因。说了大概你们不懂。”

大家更热烈地期待春申,像知道他在卖关子。春申笑了:“你们大概觉得我卖关子吧?不是的,我辞职,因为我不属于新老板的时代。”

他还没解释呢,肥皂店的胖老板脸颊肉一颤,伸出一根肉指头:“我就知道,嘿嘿,记得我从前跟你们说的吧?”

春申不晓得胖子啥意思,但见那几位个个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兀自点头。

春申想了想,不好再多说什么。

梵尚忽然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一个词。春申愣了愣,心里不能不佩服巴黎是世界的大城,连市井之徒都明了万里之外的尴尬。

吃饱喝足,关店闭门。莎拉和梵尚领头,大家往那私家博物馆进军。手里没斧头棍棒,人人谦抑温良,就像齐去找咖啡馆喝一杯。春申和尼雅基并行于行列之尾。

春申问尼雅基:“你知道,去干啥,莎拉?”

尼雅基困惑地看看春申,他其实正瞌睡,眼皮上下打架:“知道,博物馆,参观。”

拐来拐去走小胡同过小弄堂,巴黎对于这些市井商贩而言,犹如一只摊开的手掌,他们绝对不走大路,他们是掌纹虫。

蓦地走到一条外头全是椴树的小巷,椴树上还留着花,蜜蜂嘤嘤飞,对面不就是一家门面小小的博物馆?春申看牌子,原来是服装面料博物馆。餐厅出了事,博物馆竟照常开放,门口售票窗口还有人在卖票。

理发匠梵尚长发飘飘,很有功架地凑近售票口:“夫人,我们不用买票吧?我们是找馆长先生讨薪的,他要是不在,您打电话把他请过来。”

春申往前凑,想看清交涉的过程,听见交涉细节。

所谓馆长,不过是礼貌称呼。私人博物馆小老板很快就从楼里跑出来,是个长相阴郁的干瘪老汉,这天气还穿着三件套西服。

他一眼看见莎拉,立马就跑到她跟前:“小姐,你好。餐馆的事,我已经报警了,我也找了律师。我们之间,你我之间,唯有团结啊!”

“先生,求你睁开你的眼睛吧,”鱼店老板一个箭步,“一个姑娘家没钱,干了一个月,给你的客人们上菜,连小费都被骗走了!不要警察,不要律师,咱们私了!”

馆长老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看莎拉:“小姐,非常同情你的境况。不过,这不是我的过错。”

“可能不是你的过错,先生,但这必定是博物馆的过错,餐厅是博物馆的。”水果店老板娘说得斩钉截铁。

“他租了我铺面,还拖欠我租金。”馆长手心拍打自己的前额,气得发抖。

“可是,莎拉没工资,她吃什么?”一张脸出现在馆长面前,是春申,“难道租金不该先付的吗?博物馆每天有人买票参观,有钱进账的。莎拉不能不吃饭。”

馆长老头目瞪口呆,痴痴看春申,说不上话。春申有点同情他,也不晓得自己法语表达得贴切不贴切,他退下几步,站到一边。

尼雅基靠在一棵椴树树干上,什么也不说,困惑地看着周围。肥皂店老板看上去是个会预判成败的厉害角色,此时却腼腆得吭哧吭哧的,红了脸在一旁观望。

大家忽然就沉默了,都不说话,彼此也不互相看,全拿眼睛看椴树。

馆长甩甩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褐色烟卷,点了一支,转身对着墙角。

他的乳白烟气飘摇了一阵,街上静得可以。

老汉转身过来,把烟蒂往路边一丢,伸手到另一侧西服口袋,掏出一只黑色皮夹,皮夹有一种庄重的花边。

他掏出一张两百法郎,又掏出一张一张又一张一百法郎,卷成一团,塞给莎拉:“我个人的心意,请你赏光收下。”

莎拉被动地张开手,接过钱卷,愣在那儿。老头轻声拜托:“亲爱的小姐,我个人的心意而已,请你别到处说。餐厅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说完,老汉转身就走,一眨眼消失在他小小的博物馆里。

十二

北京大妞葛小果来海家玩的那个下午莎拉在家,尼雅基照例占了书房睡觉,莎拉就进厨房准备晚饭,她说要请讨薪有功的春申及春申的“小女友”吃一顿布艮地炖牛肉。

春申申明来的是女同学,并非女友。莎拉笑春申,竟伸手拍拍春申:“好春申,原谅我,我只是开玩笑,你不要借机会表演罗密欧。”

葛小果敲开门,她扎了个马尾,比平日精神,递给春申老大一袋子水果:“送给你和你房东的。”

莎拉出来迎客,春申把水果递给她,莎拉谢了,犹犹豫豫看看一大袋果子:“我来做一个水果羹吧!”她走进厨房,犯难地又看那水果袋。

葛小果察颜观色,对春申偷笑:“她做个水果羹?那可是个大活儿。不做,她不好意思收礼物,做呢,真挺累人的。”

春申和葛小果洗了手,跑进厨房:“莎拉,我们帮忙,水果羹这种东西,我们都会弄。”

如此,便其乐融融了。

莎拉按海阿勒夫人家传的法子做羹,春申削皮,葛小果切块。累人的活儿成了社交活动。

尼雅基摇摇晃晃起来找他的姜汁啤酒,差点跟葛小果撞个满怀,只听西班牙语道歉连声,尼雅基被东方女人惊得手足无措。莎拉笑道:“尼雅基,呱吧?嗯?呱吧?”

尼雅基嗯嗯连声,扭头就走。葛小果笑得甜甜的,她明白西班牙语“呱吧”就是“漂亮”,莎拉是在逗尼雅基,问是不是葛小果漂亮得让他受不了。

等尼雅基再次从书房走出来,大家倒一下子没话讲了。这实诚人换了白衬衣和西短,把脸洗了,头发梳成三七开,连春申都受惊。

炉子上小火炖着水果羹,莎拉继续摆弄她炖牛肉用的大葱和小洋葱。那三个走到厅里坐进沙发和躺椅,开始用不连贯的法语单词聊天。

“北京?上海?”尼雅基指指葛小果,再指指春申,连连点头。

“马德里?巴塞罗那?马拉加?”葛小果对尼雅基歪头一笑。

“马德里。”尼雅基指指自己。

春申什么眼神?他悄悄站起来,走到厨房里,鼻子嗅嗅,看莎拉切小洋葱。

“喂,这个水果羹跟我上回煮的绿豆汤比,更伤煤气的,你妈妈的煤气费恐怕要飙了!”春申逗她。

“春申,好春申,这个煤气费我付了。”莎拉根本不计较,脸上像涂了亮色剂,光彩照人。

“怎么你这么高兴呢?还真请我们吃炖牛肉。牛肉可贵了,我都不敢买的。”春申好奇。

“罗梅罗就要到了!罗梅罗明天就到巴黎啦!”莎拉咧嘴欢笑,“你替我讨来了一点薪水,我有钱让罗梅罗过几天舒心日子啦!”

春申一下子挺高兴挺高兴,又真的心酸,他举手喊道:“太好了,我们要见到斗牛士诗人啦!”

莎拉看见春申举手,张开双臂,一把搂住春申:“太好啦,都来祝贺我吧!”

春申迟疑地拍拍莎拉的后背,他还没有如此这般同一个女人欢庆过她爱人的到来,春申觉得此刻自己很窘迫。

他从厨房出来,走过叽叽呱呱很努力很真诚交谈着的一对男女,走进自己的小房间。他想了想,又来书房,打开了海家的电脑。他上了新浪,看了看国内新闻。

他打开股市行情看看。他愣在那里,摇摇头,心里涌起看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感觉:难道中国股市采用了新指数,怎么数字看不懂了?

研究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醒悟:股市竟从他一到法国就猛涨,一连串阳线,连续涨到今天!

春申突然想到自己的股票,自从两年前被套牢,他就强迫自己忘记自己还有损失严重的仓位。这下子股价是不是涨回来些了?

他勉强回忆起股票的名字,一个个打开行情图查,不看犹可,一看頭皮发胀了:全是领涨股?发财了,全部涨天上去啦!

葛小果看春申昏头昏脑从书房出来,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就明白尼雅基说的“辞职”已真实发生在春申身上了。想必这不至于是什么舒心事,葛小果决定避开这话题:“春申,知不知道弗海西拿的课要结束了?稍微提早了一点。大家说要聚餐,请老头儿吃一顿。”

“嗯。好的。我来请就好。”春申点头。

“你请?你这么有钱?别,大家凑份子才好。”葛小果觉得奇怪,看看春申。

“嗯。随便。”春申点头。

“尼雅基,问题!”春申猛然对三七开发型的家伙提问,“假如,假设而已,你有钱,懂不?一百万法郎,你有一百万法郎,你怎么花?”

尼雅基看着傻,其实不傻,他回答:“我没有,法郎,比塞塔,没有,一百万。”

“假如有,你怎么花?”葛小果接过话头,沉着地帮春申追问。

尼雅基愣了,看着葛小果:“一百万?十万?”

“一百万法郎。”春申落实。

“大钱,大钱。”尼雅基点头,摸下巴,摸脸颊,摸耳朵,摸前额,摸头发,“我组一个乐队,换电吉他,搞重金属,到酒吧,唱,唱,地下酒吧!”

春申站起来,走进书房,找到尼雅基的吉它,跑来塞尼雅基手里:“歌手,来一曲,明天,诗人就来了!”

尼雅基高兴地抱起吉它,调弦;春申对葛小果说:“别提唱得多好了,人不可貌相!”

莎拉一听,从厨房里跑出来,满脸喜色:“就这首,好听。唱吧,尼雅基!想想我们从前欢乐的时光!”

晚上,吃过饭,大家还就着啤酒瞎聊了一阵。真是天南海北,简直难分欧亚了。

送葛小果回家,春申坚持送到楼下。倒不为别的,对一个单身女生而言,巴黎晚上有时不够安全。

葛小果叹息:“今天真高兴。你住在这个房东家,比我幸福多了。”

“是吗?”春申笑笑,“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课程快结束了,我要不了多少天,也该回家啦!”

“春申,你想不想留在巴黎工作?”葛小果停下脚步,特意转身瞧着春申,“如果你想留巴黎,我可以幫你实现。”

“你?”春申含笑,葛小果是不是有亲戚在巴黎开中餐馆,或中国超市?雇佣我能当什么角色?他心里一刹那的念头,不能说出来。

“我,对呀,就是我。”葛小果认真又倔强地重复,“你别想歪了。我确实在找人,找合适的人,替代我。”

“什么?替代你?”春申疑惑。

“我家在巴黎有生意,还挺大的,父母要我来顶聘请的那法国总裁。可是,可是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有点自己的计划。你行的,春申,你是个能干的人。我想告诉我父母,请他们来见见你。待遇你不用担心,太太你可以马上办出来,这些都不成问题的。”葛小果站在梧桐树下的暗影里,人还是那个人,口气变陌生了。

“你家的商号?”春申迟疑,“能告诉我是哪家吗?”

咯嘣儿脆,葛小果嘴里吐出个名字。

哎哟喂,春申瞠目结舌,果然成语说得好:有眼不识泰山!

“你是他们家……”他脱口而出,“你是你们家女儿?”

“废话!”葛小果啐道,“爽气点,能不那么娘么?”

十三

罗梅罗是清晨四点半到的,他一路跋涉,据说最大的奢侈是搭过几段长途巴士,其它靠走路。罗梅罗是个聪明的西班牙小哥,清晨路上没人可问询,他竟能自己摸到海家,输入楼门密码,坐电梯,敲响了莎拉的门。

春申被一阵喧嚷吵醒,他还不愿从梦里完全脱身。梦里,他当然在上海不在巴黎,他和妻子在宁谧的植物园草地上野餐,讨论一次尚未实施的旅行,去彩云之南。

春申推开门,往厅里看。罗梅罗已不见了,只有莎拉俯身整理行李,那行李是一件布满尘垢的灰绿色斗篷和一只长长的筒状白帆布口袋。春申关上门,继续追寻自己惬意的梦境,再次醒来,已日上三竿。

厅里和厨房里都没人,莎拉在厨房门上贴了张纸条,写的是西班牙文。春申按拉丁词根琢磨,明白大意是莎拉出门办事了。他自己打开茶球塞茶叶,泡茶,吃干面包涂果酱。干面包是莎拉买的,其它都是春申自己配的。

春申走近书房,门虚掩着,这才定睛看清地板上睡着罗梅罗。

罗梅罗没钻在自己的睡袋里,他搂着自己草绿色的睡袋,睡得死死的。这是个孩子似的小个子,看不见脸,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就像母鸡把头插在翅膀里。

上午的课,是弗海西拿老头的最后一课,专门讲语法。春申对葛小果笑:“这像是老头儿欠你情,专为你开一课。”葛小果笑道:“我有那么厉害,让法国老头惦记着?”

中午全体同学和弗海西拿老师聚餐。弗海西拿老头摇着他那黑金砂苏州纸扇,听女生们轮流讲千篇一律的温情话,不晓得他一个班一个班反复听下来,耳朵起没起茧子?

土耳其姑娘弯月型的眼睛脉脉看看老先生,又脉脉看春申,她说:“春申,过不了几天全部课程都结束了,咱们全班要说再见了。”

春申点点头:“你回伊斯坦布尔吗?我去旅游的话,请你喝咖啡。”

葛小果今天动作很大,她趁大家吃完饭等小黑咖啡的工夫,送了一个大盒子给弗海西拿老头。老头看见葛小果送他礼物,这个激动前所未有,这个代表了伟大的和解啊!他站起来,郑重地接过葛小果的礼物,征求同意,当众打开。

葛小果的礼物是什么?大家都伸长颈子抢先看:层层包纸细细扯开,是一只玻璃内画球,光滑透明的玻璃球里头,画着一对工笔中国熊猫和森森箭竹……

弗海西拿老头喜欢得不得了,连声道谢:“我最最喜欢中国,你看看我平时都拿着苏州扇子。这熊猫顶呱呱,我要买旅行票,去中国玩!”

吃完散伙饭,大家磨蹭了好一会儿,渐都走了。葛小果和春申还坐着,又喝一会儿咖啡。春申觉得有点讲不清楚的难过,葛小果笑他:“你这种小资男,真是很有些娘们儿气派。”

说是一起回去海家,凑凑莎拉情人来袭的热闹,葛小果跟着春申跑到植物园路上那水果店,她跟老板娘买了不少果子。春申不好意思,也到鱼店挑一条小海鲈,用油纸包起来。鱼店老板和水果店老板娘都忙着做买卖,只跟春申飞快客套了几句。

海家这会儿正热闹。

春申打开门,请葛小果进,往厅里一瞧,正看见莎拉坐在罗梅罗大腿上,长臂勾着她的矮男人脖子,撒着娇;尼雅基手握啤酒瓶,仰在藤椅上说着一长串西班牙语。莎拉弟弟也在,没带小女友,大夏天的,偏穿一件长袖子茄克,下面是淡色工装裤。

看见两个中国人,莎拉弟弟做个鬼脸,立马跳来门边,笑嘻嘻举起左手臂,把茄克长袖管对准了春申,随即,假作无意,往葛小果面前斜过来。

春申若有所悟,还没想明白,只听葛小果一声尖叫,躲到春申背后,紧紧搂住了春申。

莎拉买的那只大黑鼠从她弟弟茄克衫袖管往外探头探脑,尖脸上一对无邪的小亮眼,细细的胡髭向四周探寻,仿佛在嗅人的气味……

嘻笑声中春申用法语猛喝一声:“恶心人!”

尼雅基站着,微笑着看葛小果。莎拉依旧坐在罗梅罗膝盖上,笑吟吟,光彩照人。葛小果反应过来,反倒追着莎拉弟弟,要细看他袖管……

春申好奇地去看那罗梅罗,登时一阵失望:这哪可能是什么海明威笔下的斗牛士,又哪有一丁点的诗人气质?这就是一个矮矮的小子,满脸黝黑,额头被晒伤,皮肤白花花的……。

春申不声不响,走进自己的房间。

窗外有了点小小的奇迹,两只大斑鸠此刻都不在,碎裂的蛋壳已半埋进泥土,依旧红艳的天竺葵下,一只深褐色半秃的小斑鸠不停动弹,竭力抬起它异常壮大的喙,张开,合起,张开,合起……

春申靠拢窗户看鸟,阳光照在天竺葵上,天竺葵的叶子枯焦了一半。春申狐疑地盯着小斑鸠看,它不断开合自己的喙,是不是被太阳烤得干渴难忍?

想了想海阿勒夫人的禁令,春申作了个折衷。他拿起自己的一个黄连素药瓶,拧下盖子,从桌头矿泉水瓶里倒了点水进瓶盖。他想,把一盖子水放到天竺葵根上,喝不喝由那小鸟,这并不算明显犯规。

他才打开窗递过那瓶盖,沒想到,小斑鸠奋勇抬头,狠力啄来,不但将瓶盖啄飞掉下楼去,还接着啄痛了他的拇指……

春申带着被小鸟伤害的情绪走回客厅,尼雅基和罗梅罗像两只雄鸡围着葛小果,莎拉讪讪地坐在一旁,她弟弟已回去了。好一个葛小果,被两个乡巴佬崇拜得忘乎所以,咧着嘴笑,伸手叫罗梅罗捏着,像在听她听不懂的西班牙算命,莎拉当翻译。

春申是什么人,他岂不会看?

“葛小果,你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春申不看罗梅罗,对葛小果说。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强制力。

推开门,亮光从窗户刺过来,葛小果哎哟一声,惊叹这房间之小。春申抽出椅子,请她坐下,递给她啤酒,自己坐到床头。

春申说:“我住这小房间不奇怪,你怎么会住阁楼?”

葛小果没接嘴,她有点分心,听门外客厅里的动静,像是莎拉跟谁吵嘴。

葛小果回头看看春申,笑道:“凭什么我就要住在假高级的地方?阁楼是学校给介绍的,我愿意。不住阁楼,怎么跟你们同学来往;不住阁楼,我又怎能和当地这样子的普通人一起混?”

“别乱混,”春申板起脸点头,“你不是个公主么?!”

“哈哈哈,你会讽刺人!”葛小果竖起啤酒瓶“咕咕咕”喝,咳了,“也就是隐姓埋名这一阵子,我还有些胡混的机会!”

葛小果站起来,睨着春申:“你这人,年轻轻没有朝气,没劲!”

一股酒气飞在小房间里。

她正要往外走,春申拦她:“慢!我还要请你看鸟儿呢!”

他把葛小果引到窗边:“只能看,不能摸。房东太太规定的。”

葛小果欣喜地发出一阵喉头颤音,对那小斑鸠稀罕得什么似的。她问:“老鸟呢?去抓虫给它吃吗?”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大鸟从楼宇间盘旋落下,翅膀噼噼啪啪,绕着窗台飞,忌惮窗里这两个活人。春申伸出手,拦住葛小果,屏气静息,那斑鸠绕了几绕,终于在花架边边扇翅膀,伸头把喙上衔着的青虫塞进小斑鸠鼓着胀着的嫩喙里去……

“真有意思。”葛小果赞道,转身走出了春申的小房间。

春申没走开,他喝着啤酒,忍着房里的热气,继续看那只小斑鸠。小区这时候挺安静的,天空蓝蓝,楼舍旧旧发黄,人们都躲进阴凉的角落。

春申打开了长久没用的手机,乘着一股勇气,写了三个字的留言,发给上司老李:我辞职。

留言发出五分钟之后,他像醒过来,又写了五个字:辞职信另寄。狠狠按了发送键,登时,全身力气都用完了。

“砰”一声,门被撞开,葛小果走进门,喊一声春申。

春申抬头看,葛小果有点呆呆的,手指按胸脯:“春申,我有点想吐……”

才说完,只见她跌跌撞撞越过春申,往椅子和床栏的窄弄里穿越过去,一把推开了木框窗,探出头干呕。她左手扒在窗框上,右手按着喉咙,发出“呴呴呴”的急音……

春申站起来,见那只小斑鸠惊恐地用稚嫩的羽翼撑起自己,扑打着泥土,发出嘁嘁尖叫。葛小果干呕着,耸动肩膀。小斑鸠原地打圈,终于挪到了塑料花箱边缘。它向下俯视,扇动自己从未尝试起飞的秃翅。它举起了无力的羽毛,突然一耸身,四十五度角向下拍翅坠去……

“你没事吧?”春申拍拍葛小果后背。

葛小果转过身,捂住自己的嘴,她的眼睛里漾起一层泪光:“我没事,我就是想尝一尝那烟罢了……”

十四

海阿勒夫人先于海阿勒先生回家,她也许有她作为主妇的盘算。

海阿勒夫人回家的前一天,罗梅罗搬到莎拉弟弟那儿去住了,显然,莎拉不打算让她妈妈同罗梅罗见面。

海阿勒夫人回家,带回了无形的秩序,她的秩序是阿莱西亚的秩序。春申觉得海家一下子又充满了巴黎气息,那安稳又轻快的巴黎味儿。

这些天春申已没课了,夏季班举行过期末考试,他得了“良好”。他和葛小果没散,葛小果马上要考TEF,春申每天同她喝咖啡,帮她查资料复习迎考。

“春申,我考考你法语。”海阿勒夫人在恬静炎热的午后做了两杯咖啡,同春申一起在比较凉快的厨房里倚靠在橱柜上聊天,她考了春申不少动词变位和时态,又解释给春申听,法语小说里通篇的动词简单过去时只适于书面,不用于口语。她总结说:“既然你这么喜欢读小说,你很快会熟悉简单过去时的。能写简单过去时,就是书卷气。”

春申问:“为啥用简单过去时写书,口语却从来不用?”

海阿勒夫人抿着咖啡,点头:“好问题。外国人问的问题。春申,只因为简单过去时写下来显得典雅,就是如此。我们法国人,就是如此。说它典雅,它就典雅了,一种被典雅者指定的风尚,绝对不讨价还价。”

“我懂。”春申喝着咖啡,笑了,“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没有为什么。”

海阿勒夫人这下子看春申不同了,她说:“你把《羊脂球》读完了么?”

他俩放下咖啡杯,走到厅里,坐到餐桌边,面对面。海阿勒夫人说:“太好了,我的书橱终于有了一位认认真真的读者。”

春申问:“在我这种访客眼里,一般法国人都显得高雅,很文明,那么,夫人,和《羊脂球》時代相比,法国人变高尚了?”

夫人摇晃头颅,摇得金褐色头发散开细浪:“没人更高尚或更卑贱,人生来是人。你知道法国是什么,是高卢。你知道法国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高卢的雄鸡。”

“怎么讲,夫人?”春申觉得胜读三年书。

“高卢的雄鸡,脚踩鸡屎,昂起脖子打鸣。我们不看脚底下,我们看着天空和大地。”夫人说,“我当教师时给学生讲了无数次《羊脂球》:即便你出入宫殿,灵魂也未必比一个妓女更高尚。”

春申点头。

“接下来你如何打算?”海阿勒夫人微笑,“假如你要多留些日子,没关系的,你可以继续住在这儿,我不加收你房费了。莎拉要跟尼雅基去马德里,她去了之后,有一个蒙古国的女生要来住,不过,她可以住在书房。”

春申点点头:“我这几天正在考虑。有人希望我留在巴黎,把太太也接来,当然,那样我会另找房子。可是,我想回家。”

春申感到一种学期考试后特有的慵懒,这慵懒不需要卧床休息,似乎更需要独自一人上街排遣。

他借着临近黄昏的隐约凉快走上阿莱西亚的街道,他走在高高的山毛榉树下,又走过零散的椴树和白桦树。

他走到植物园街上,走进肥皂店,跟胖胖的肥皂店老板买了几块包装新颖的手工皂,准备送给太太。他走进理发匠梵尚的店,梵尚对他大叫大嚷:“中国先生,你没预约。我这店每天都需要预约,我是艺术家,我画大家的脑袋。”

苏菲瞧着春申,她说:“梵尚,这是我的客人,你难道忘记了?”

又把头发收拾得像收割后的麦田,春申走进电影院,他的电影卡还剩下不少档期。卖票的老头耸耸肩:“如果你实在用不完,回收是不行的,你可以站在这儿,看看可以转让给谁。有些街坊老太太是感兴趣的。”春申说:“谢谢,不管怎么说,今晚我再来看一遍《艾米莉布兰的奇幻命运》,这是第七遍了!”卖票老头点头称赞:“值得,值得,这电影就是巴黎本身!”

从电影院出来,春申往前走到那不起眼的小旧书店,站在街上翻旧书,竟然找到一本《巨人传》,他喜不自禁。

第一次,他推开了阿莱西亚教堂的小门,走了进去。

教堂空无一人,只有阔大的空间和一种安详的气氛。春申抬头看着高高的罗马柱和木质顶棚,回头望望光闪闪的管风琴。他走到最前排,坐了下来,夕阳正好从最高的花窗倾泻进来,氤氲成一片朦胧光影。

春申觉得一阵透心透肺的劳累,像深秋的凉水浇着头颈,他瑟缩在长椅上。

这是行路人的疲惫,这是少年人郁积已久的荒凉。这是常常被自己努力压抑下去的困惑,又是深夜梦里萦绕不走的忧郁……

春申感到了流泪的冲动,在自己的黄金年华,他面对着道路分岔。只有一条路是对的,不会两头逢源。

走出教堂,风中飘来河马餐厅的酒香,春申曾对自己许诺,离开巴黎前尝尝阿莱西亚这家宾客满堂的店。现在进去就有座位,不过,他不再想进去了,猎奇不是生活,生活需要更接地气,更真实。他不是个旅游者,他,其实只是暂时从自己命运的河流里浮起,站在石滩上,看着自己……

郭先生和郭太太决定周六吃过早饭就来接春申,他俩计划全家和春申共度一个游览巴黎胜景的周末,然后,周一送春申搭法航班机直飞上海虹桥。

郭太太赞赏春申:“真是才子,学什么像什么,明年夏天再来读高级班!”

春申周五下午同葛小果喝咖啡,把没用完的电影卡送给了她。

“我不是什么做商业的人物,你把家里大事托付我,我怕丢你脸,又耽误你事。”春申致谢,“谢谢你看得起我。我还是要回去。”

葛小果点点头:“好的,春申,小资男人都你这般德性,你回吧。我的电话号码和邮箱你别丢了,需要姐们帮忙,就吱声!”

告别的时候,春申起先握握葛小果的手,后来还是张开双臂,浅浅拥抱了她一下。

晚上,海阿勒夫人特地又做了晚饭,打开红酒,请春申吃饭。她说了:“春申,缘份啊,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夏天,以后,不知何日再见!”

尼雅基说:“西班牙,来,来!”

莎拉显得特别文雅,她微笑:“春申没学会街头法语,我不是他教父,所以,我不需要太伤感哦!”

春申一直笑,很少讲话,他把自己没抽完的烟全拿了出来,有中华,有大红鹰,都送给了莎拉和尼雅基。从上海带来的一条金红色丝绸围巾,送给海阿勒夫人。

夜里,尼雅基弹起吉它,唱了一个多小时,海家主客一起,喝尽了瓶中好酒。

那个上午,天气晴朗,夏季阳光继续亮堂堂地照着阿莱西亚。郭先生车到小区门口,打电话上来。春申早就吃过了早饭,同海阿勒夫人结清了费用,坐在厅里等。

海阿勒夫人跳起身:“这两个懒虫,还在睡觉,我去扯他们起来同你告别!”

春申拦住夫人,让莎拉和尼雅基酣睡,他同夫人吻颊道别:“A dieu,Madame! (别了,夫人!)”

电梯显得狭小,春申和行李挤在电梯里,海阿勒夫人盛装站在房门口挥手。

下到小区路上,春申拖着行李往外走,只听楼上一声声喊:“春申,Bon voyage(一路平安)!”

春申抬起头,海阿勒夫人从阳台栏杆上倾身出来,上下挥舞着春申送她的丝巾。

一直到郭先生把春申的行李放上车,让春申也上了车,夫人还在窗口舞动丝巾:“A dieu,春申。Bon voyage,春申!”

郭先生倒过车头,正要驶出小区,春申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他跑到海阿勒夫人看得见他的地方,挥舞双手,用学会的巴黎口音大喊:“Merci beaucoup, Madame! (非常感谢,夫人!)”

猜你喜欢
阿勒莎拉
乖乖鼠在帮谁
梦想做“完美母亲”,更难成为好母亲
三根孔雀翎
我还是我!莎拉就是莎拉!
动人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