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滨文库”藏老戏单看民国梨园生态*

2021-07-23 10:52谷曙光
文化遗产 2021年4期
关键词:戏院

谷曙光

日本九州大学图书馆的“滨文库”,乃前辈著名学者滨一卫教授收藏的文献史料。文库以图书为主,但一大特色,却是滨一卫教授早年从中国带到日本的近二百张老戏单。近年来,日本学者正在对这批珍贵的中国“梨园文献”进行全面系统的深入研究。笔者有幸,应日本学者之邀,参与其事。兹挑选1935、1936年的八张有代表性的老戏单,逐一作个案研讨,探索单张戏单研究的学术面向;同时配以图片,可收以文释图、图文互证之效。将这批收藏于异域的中国戏曲文献介绍给国人,自是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和学术意义。

本文介绍的八张戏单,为1935、1936年北平哈尔飞和华乐两家戏院的演剧宣传单。哈尔飞在西单,华乐在前门外,都是当时北平最繁华的商业区。在新新大戏院和长安大戏院建成前,哈尔飞和华乐是北平演出戏曲的重要剧场。从剧种看,京剧的七张,京剧、梆子合演的一张。从挑班的优伶看,京剧名伶居多,尚小云三张,筱翠花、章遏云、王又宸、言菊朋各一张,梆子名伶金刚钻一张。从票价看,五张哈尔飞的,都印出了池座和包厢的价格,华乐的三张则未印。从形制看,七张类似,基本格式都是从右往左,天头是戏院名,主要的地方印伶名和戏码,优伶在上,剧目在下;只有一张华乐的是老戏新排的宣传单,详列剧情、关目等。

戏单虽为一纸薄页,却是演出史的第一手文献史料,更是沟通戏院、班社、优伶、观众的纸媒中介。关于演剧的各种重要信息,戏单上基本都有呈现,它具体而鲜活地反映出演剧的组织过程,甚至能从中管窥彼时的梨园生态。戏曲演出的安排组织,通常是戏院和班社先接洽,确定演出档期;其次,班社策划演出剧目,统筹优伶,而戏院也可能参与意见;再次,戏院登广告、贴海报、印戏单,进行多方宣传;最后,观众买票,持戏单进剧场看戏,优伶表演,完成观演活动。

从广告宣传的角度看,戏单和报纸广告、海报都有宣传的效用,但戏单无疑是更重要、更全面、更有保存价值的宣传品。报纸广告因篇幅的限制,一般较简略,很多演剧的重要信息甚至都不全;海报粘贴于热闹通衢,字大而醒目,作为大庭广众之下招揽观众的手段,它侧重最核心的演剧信息,视觉冲击是最重要的;而戏单虽尺寸小一些,却往往信息最全面、最丰富,是点对点的广告宣传品,且便于保存和日后的研究。

戏单是梨园文献,更能反映梨园生态。这并非夸大其词,在一页薄纸中,包含着丰富的信息,需要细心的研究者去发掘、解读。譬如,戏单上优伶名字的位置、形状、大小,就是其在梨园界地位的生动体现;而统计老戏单上的演出戏码,又能总结出某一阶段的流行剧目,甚至看出剧种的消长;戏单上的票价,则是戏班、名伶声价的最直观显示;戏单的用纸、颜色、印制方式等,又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且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真可谓是方寸之间见梨园天地,细微之处传戏里乾坤。

1935年1月13日哈尔飞戏院

这张戏单上,只列了三出戏,即王少芳《鱼肠剑》;章遏云、姜妙香等全部《宇宙锋》;章遏云、芙蓉草等《白水滩》。可以肯定的是,当天演出的,应该不止三剧。彼时的戏单,有时并不把全部戏码印出。这种情况的出现,可能缘于多种原因。

第一,戏院上座率忽高忽低,情况复杂,戏单印多了浪费,印少了又不够。为了数量上比较合适,自然要印晚一些,而最靠前的剧目往往就不上戏单了。第二、当时北平自诩为行家的看客,往往在“中轴子”之后才陆续进剧场。前几出戏,多是“乏角乏戏”,台下观众较少,甚至伶人是对着空桌椅演的。因此,戏单印前几出戏,意义也不大。故而光看此戏单,并不能反映当天演出的全部情况,这是读者需要知晓的。由此可知,戏单虽是第一手的演出史文献,但有时价值也是“打折扣”的,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这张戏单虽然只印了三出戏,却很值得一谈。坤伶章遏云容貌端丽,嗓音娇好,颇有灵气,少年时就得到“通天教主”王瑶卿的教导。章是北方四大坤旦之一(雪艳琴、新艳秋、章遏云、金又琴),但其实雪氏三十年代即嫁人,脱离舞台;金氏艺平平,不久为人遗忘;故而三十年代中后期,真正在菊坛能自张一军、博得声誉的坤伶,是章遏云和新艳秋二人。从戏路上说,章是梅兰芳、程砚秋的戏都演,而新后来专门学程,因此章的戏路比新还要更宽一些。

章遏云在坤伶中的口碑是较好的,在京、津、沪都很有观众缘,当时的剧评家对她也不吝赞美之词。如名剧评家梅花馆主就说:“愚观坤伶演剧,大多皆含有应酬性质,真能使余愿意花钱而心折其艺者,实寥寥可数,章遏云确亦为其中之一人。”(1)梅花馆主:《章遏云登台先声》,载吴江枫主编《章遏云专集》,上海:黄金出版社1939年,无页码。可知章之艺术,确有足多者,而非仅仅靠年轻和容貌吃香也。

是晚压轴的全部《宇宙锋》乃标准的梅派戏,既然标了“全部”,就说明不止演“修本、金殿”,而姜妙香是陪梅兰芳演此戏的老搭档了。此时梅已南迁,姜妙香等梅剧团老人在北平就陪一些坤伶如陆素娟、章遏云等演出;看坤伶演梅派戏的观众,则多有一种“望梅止渴”的心理。

请注意,1月13日这天是农历的腊月初九,又是周日,算是好日子,章遏云特地在压轴的全部《宇宙锋》之后,再在大轴反串演出《白水滩》。名伶反串往往是旧历腊月“封箱戏”的花样,一般年只一次,不过是玩个噱头、图个新鲜。因此,不排除此日就是章遏云戏班的“封箱戏”了。章本人反串十一郎,搭配者亦是反串,多一时之选,如孙甫亭饰刘子明、芙蓉草饰青面虎、周瑞安饰抓地虎、侯喜瑞饰许佩珠等。这其中的看点,一是章本人由旦角反串武生,二是芙蓉草由旦角反串武净,三是侯喜瑞由花脸反串旦角。名伶反串《白水滩》,其实“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就演过,还拍了照片。主角十一郎是短打武生,手持棍子,在剧中大耍一通。当然,不能期待章遏云的武打多么精彩,坤旦反串武生,只不过是图个热闹、新鲜而已。旧历新年就快到了,演个新奇别致的,优伶展才艺、戏院赚大钱、观众真高兴,台上台下皆大欢喜,这不正是过年需要营造的气氛么?

(见彩图1)

1935年3月10日华乐戏院

这是“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的重庆社的戏单。说戏单反映梨园生态,突出表现在优伶的业界地位和票房价值,这从戏单上剧目的安排和优伶名字的大小和形制都可看出。此戏单上的优伶名字,很典型地体现出“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特征,只有尚小云一人是横排,即“躺着的”;王凤卿、张云溪、袁世海等呈“品字形”,乃“坐着的”;而更多的优伶是竖排,为“站着的”。躺着的地位最高、坐着的其次、站着的等而下之。从此种排序,可直观显示出优伶在戏班中的地位高低,十分形象。

第一出张云溪、袁世海等的武戏《拿黄龙基》(即《霸王庄》),乃施公案故事。第二出王凤卿的《一出祁山》,虽演三国诸葛亮故事,但不像《失空斩》那么熟,算是冷戏,演者不多。王乃前辈名老生,唱汪(桂芬)派,原长期在梅兰芳班,后梅南迁,而尚小云将其延揽至班中,待遇优渥。王每陪尚演生旦对儿戏,而当尚小云演个人本戏时,王则在前场单唱一出。这场尚小云不辞辛劳地唱双出,第三出吹腔《奇双会》(即《贩马记》),由姜妙香、尚富霞、张春彦等配演,阵容齐整。尚演李桂枝,姜演赵宠,尚富霞演李保童。富霞是小云的弟弟,原学旦,后长期傍着哥哥演二路小生。第四出全部《谢小娥》,是清逸居士给尚小云新编的个人本戏,故事源自唐代李公佐《谢小娥传》及明人话本小说。这是一个复仇剧,主角谢小娥应该是文武兼备的,符合尚小云的个人艺术风格。可惜此戏已失传。

这张戏单上列了四出戏,就如同上一张,其实是不全的,前面应该还有其它戏,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张云溪、袁世海是好角儿,一般不可能演开场,对着空板凳唱,只不过很多戏单把开场甚至前三出的无足轻重的戏都略去了。这再次说明,戏单有时并不把一场演出的全部剧目都体现出来。

此戏单的右侧,还预报了富连成科班即将公演的新戏《金瓶女》,是由尚小云传授,富社高材生李世芳主演的。那时正是尚与富社关系好的时候,李世芳还拜尚为师。另,“滨文库”里就有李世芳《金瓶女》的宣传单页。遗憾的是,此戏亦失传矣。

(见彩图2)

1935年3月16日华乐戏院

这张其实不是纯粹的戏单,而是小海报,兼有新排戏宣传单的作用。当时的一场演出,通常包含四五出戏以上,试看“滨文库”的大多数戏单,即可知晓;而这张单子,却只有一出戏《王春娥》,说明此一页故纸是专门为新排的《王春娥》而印制的宣传页,同时亦可见此剧演出时间之长。

京剧里的传统老戏《三娘教子》非常有名,又名《机房训》或《双官诰》,一般多演三娘机房训子一折。剧中女主角三娘的名字就叫王春娥。《三娘教子》是老生、旦角的唱工戏,尚小云很擅长,他在十几岁时,就与爷爷辈的老伶工孙菊仙合演过,享誉一时。

新排的《王春娥》正是出自尚小云的班社。戏单上的宣传语是“特烦重排、增益首尾、万众欢迎、生平独有、警世伦理、伟大名剧”,包括头二三四本,像连续剧一样,内容则是六大名剧,其中的重要关目有战砀山、扶灵记、柏舟节、课子图、机房训、忠孝牌、双官诰、大团圆。

尚小云演《三娘教子》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新排《王春娥》呢?须知,再好的戏,看多了,观众都会产生“审美疲劳”。求新求变,独树一帜,长期立于不败之地,是名伶们普遍的艺术追求。尚小云成名甚早,位列“四大名旦”之一。可是,到了三十年代,尚小云也产生了危机感。艺术上日益成熟的他,需要巩固地位,需要艺术创新,更需要抵御来自同辈甚至后辈的挑战。而光演以前的老戏,“吃老本”是危险的。于是,他大力排演新戏,一种是全新的剧目,如《秦良玉》《虎乳飞仙传》《比目鱼》《谢小娥》等;还有一种就是像《三娘教子》这样的传统老戏,增益首尾,改编成为情节完整的大戏,除了《王春娥》,另如《乾坤福寿镜》《白蛇传》等亦是如此。

这张戏单的左下角,有一大段文字,说明了编排此剧的由头,很有文献价值。原文没有断句,现笔者将其标点并录出,以供参考:“方今之世,人心不古,道德沦亡,妻者不贞,子者不孝,佣者不忠。兴念及此,曷胜浩叹!戏剧以移风易俗为本,纠正人心为要。尚艺员素本斯旨,籍演剧以警世。《王春娥》一剧,尤最显著。从前尚艺员所演,由机房训、忠孝牌、双官诰至大团圆,只是一剧而包括三剧,已属万分繁重。尚艺员尤觉未能首尾完全。今又觅得内廷秘本,广事搜罗,潜精苦研,由别家求官增起,以至战砀山、扶灵记、柏舟节、课子图、机房训、忠孝牌、双官诰、全家团圆止,三十余场,共计六大本,准演十六刻之久。前部张、刘二氏改嫁,诙谐百出,令人捧腹。后部贞节义烈,可歌可泣。至于离合悲欢,曲折变幻,犹其余事。各界士媛,请早订票,佳座无多,以免向隅。”可见新排此戏还是要教忠教孝,有“价值观”上的考量,而由头是尚得到了“内廷秘本”。原来的《三娘教子》三刻钟就演完了,而新排全剧竟然要演出四个小时之久,也算是长篇巨制了。由此可见,此戏单上信息的丰富,真有“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特殊史料价值。

其实,《王春娥》中最重要的主角还是尚小云、王凤卿。客观讲,故事情节是更完整了,但最精彩的恐怕还是传统老戏那部分。值得提出的是,过去的部分观众对尚小云动辄改编老戏是有看法的。因为这种改编有时显得粗糙、冗长,而且多不能流传后世。事实上,后来没有优伶照尚小云这种演法去演,可见并不算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华乐戏院出过许多类似的宣传戏单,都是方型白底红字,漂亮醒目,视觉效果颇好,显得独树一帜。这说明在戏单上,各家戏院也是有竞争的,而华乐就设计了此种独特的戏单形制,颇具审美价值。

(见彩图3)

1935年3月31日华乐戏院

这一张又是尚小云的重庆社在华乐戏院的戏单。如果看多了同时期的尚小云戏单,就会发现安排戏码的“套路”是相似的。一般来说,大轴的安排,尚或与王凤卿合演生旦对儿戏,或演个人本戏;前面则排王凤卿、张云溪、袁世海诸人之戏。

3月31日华乐白天的戏,先是袁世海的《丁甲山》,演《水浒传》中的李逵故事;第二出张云溪的《伐子都》是武生戏,有惊险的扑跌,南派武生演的较多;压轴王凤卿的《朱砂痣》是汪派名剧,他演来本色当行。

最后是尚小云的拿手戏《白蛇传·雷峰塔》,戏单上特别列出了详细关目,以吸引观众,包括:金母升殿、白蛇下凡、黑风赐鬼、素贞收青、许仙祭扫、游湖借伞、青蛇提亲、钱塘盗库、赠银归家、陈彪报官、许仙入牢、白蛇设计、错饮雄黄、盗取灵芝、许仙还愿、水漫金山、断桥相会、夫妇投亲、花园产子、梳妆黏符、合钵降妖、许仙落发、骨肉重逢、状元祭塔。或许,民国时演《白蛇传》,这是最全的一份吧。起码在著名旦角中,是独一份的。

前文已言,尚小云的很多戏,都是把老戏增益首尾,使得剧情完整,全须全尾,《白蛇传·雷峰塔》就是如此。“四大名旦”都演白蛇故事戏,但是以尚小云演的最全、最繁重。游湖借伞是文戏,盗取灵芝、水漫金山是武戏,断桥相会表演唱念并重,最后的状元祭塔则有大段“反二黄”,是极见功力的唱工戏。尚小云号称“铁嗓钢喉”,早年就擅长《祭塔》,还灌过唱片。

从《王春娥》《白蛇传》看,尚小云演戏真是不惜力,个人本戏动辄三四个小时,还文武并重,“四大名旦”里的另三位,通常是不会如此排演的。过去说,“四大名旦”各有不同的观众群,尚小云的艺术风格是酣畅淋漓,让观众一次看个够,因此他的观众中市民阶层和工商界人士比较多。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从戏单就能管窥尚小云的演剧风格。

有趣的是,“滨文库”中的老戏单,以尚小云为最多。这恐怕不是偶然。说明滨一卫教授对尚最感兴趣吗?尚小云早年拜长期旅华的日本剧评家辻听花做干爹,因此尚跟日本人或许较熟悉。滨一卫是否认识尚,不得而知,但其在北平期间肯定多次观看尚小云的戏,则毫无疑问。

(见彩图4)

1935年8月7日哈尔飞戏院

这张戏单颇有特色,是京剧、梆子“两下锅”。六出戏里,前五出都是京剧,最后一出才是梆子。

开场的宗子恒,无名之辈;第二出赵绮霞的《打面缸》是玩笑戏;第三出骆连翔的《八大锤》,应该就演“车轮大战”,不带后面的“断臂说书”;第四出迟金声的《伐齐东》(即《黄金台》),此人还健在,已近百岁。第五出压轴粉牡丹的《贵妃醉酒》,她是年轻坤伶,昙花一现,并不享名。最后的大轴金钢钻、小香水等的《新三娘教子》,包括机房训、忠孝牌、双官诰,加一个“新”字,说明有革新改良,但究竟“新”在哪里,今已不得而知。不过,肯定不如前面说的尚小云版的《王春娥》全。金钢钻、小香水都是河北梆子的一流名旦,成名甚早。众所周知,《三娘教子》是生旦对儿戏,两个旦角怎么演呢?原来,小香水是青衣、老生两门抱,因知,是金钢钻演三娘王春娥,小香水演老仆人薛保。这种京剧在前,梆子在后的演法,于三十年代已比较罕见了。那时的京剧优伶已不屑为梆子角儿配演“挎刀”,因此前五出没有一流名伶。

金钢钻、小香水都是艺名,梆子戏演员的名字往往很有趣,很多像是外号,而且不够雅驯,比如什么十三旦、驴肉红、元元红、冰糖脆、玻璃脆、冯黑灯等,从艺名就可看出,梆子是比京剧更通俗、更贴近底层百姓的剧种。

这张戏单的上下左右都有字,可谓“物尽其用”。左右是票价,一边列池座,一边列包厢。上面介绍戏院在《北平益世报》刊登剧目预告,实际是为订阅《北平益世报》做广告,可谓巧妙。下面是注意事项,还把承印戏单的聚兴印书局印出了。

哈尔飞戏院的名字很有趣,是什么意思呢?据说是英文HAPPY的翻译,看戏是娱乐,当然HAPPY,译成汉语就用哈尔飞,也颇有巧思。先师吴小如先生幼年在哈尔滨住过,后到北京,看到哈尔飞戏院,就突发奇想,觉得这戏院是从哈尔滨“飞”来的。儿童的想象力真是丰富。这也算是一个有趣的笑话了。

(见彩图5)

1936年1月24日哈尔飞戏院

这张戏单很值得介绍,是以“言家班”为主的。言菊朋本是世家子弟,但因酷爱京剧,痴迷谭鑫培,后来终于下海唱戏。从他的名字“菊朋”,就可看出他的嗜戏之深。言菊朋在票友时期,倒是很红,颇有人气,甚至与余叔岩为一时瑜亮;但等到真正下海,反而“星运蹉跎”,几次挑班,都失败了。此戏单,大约是在言氏第三次挑班时期。

言菊朋的几个孩子,少朋、小朋、慧珠,也都是梨园中人。从老照片看,言氏兄妹俊俏而有气质,果然是适合从艺的。1936年初,儿子少朋、小朋刚出台不久;而女儿慧珠,虽也极喜欢戏,但是父亲古板,觉得女孩子唱戏,辱没家风,坚决不允。不过,后来慧珠终究还是忤逆父意走上了艺术之路,成为“梅派”杰出传人,那是后话了。

这场戏的大轴是言菊朋和胡菊琴等人的《红鬃烈马》,这是最有名的生旦对儿戏了,胡菊琴是坤伶,并非一流角色,言菊朋用她,是不甚理想的。从这个“二旦”就看出菊朋的戏班梁柱不整齐。等到言慧珠下海,陪父亲演生旦对儿戏,那就大有可观了。不过,慧珠和父亲演演《打渔杀家》的父女还可以,演《红鬃烈马》《汾河湾》之类的戏,父女假扮夫妻,似乎就有点别扭了。

戏单在大轴和压轴之间,还印出了“休息十分钟”的字样,这是新派做法,确也值得提倡吧。

(见彩图6)

1936年1月29日哈尔飞戏院

此戏单是筱翠花(亦作小翠花)的班社所演。筱翠花是京剧史上名副其实的花旦之王,他究竟好在哪里呢?老顾曲家丁秉鐩的一段话极其生动:“富连成连字辈出了一位于连泉,艺名小翠花,他的花旦戏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做工的细腻传神,刻画入骨;跷工的灵巧坚实,身上的边式好看,尤其那一双水汪汪慑人魂魄的大眼睛,真是一时无两的尤物。”(2)丁秉鐩:《且说四小名旦》,载《菊坛旧闻录》,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5年,第145页。真是令人无限怀想!

这场戏的开场,是赵绮霞等的《小过年》,玩笑戏。第二出三国戏《黄鹤楼》,由陈喜星、陈盛泰、孙盛文几位富连成出身的合演。是晚筱翠花唱双出,倒第三先与杨宝森唱《游龙戏凤》,大轴再演《贵妃醉酒》;压轴则是青年武生李盛斌等的火炽武戏《铁公鸡》(火烧向帅)。筱翠花出自富连成,因此他的班社里富社子弟较多。

筱翠花的《游龙戏凤》和《贵妃醉酒》都是踩跷的,与梅兰芳大不相同。姑且谈谈《贵妃醉酒》。先师吴小如先生说:“试以梅、筱两派的《贵妃醉酒》做一简单比较,我以为,梅派的特点是突出了杨玉环的一个‘贵’字,筱派的特点则是突出了杨玉环的一个‘醉’字;梅先生的表演着重于刻画杨玉环其人心理上的抑郁,筱翠花的表演则着重于体现杨玉环其人生理上的苦闷。”(3)吴小如:《“筱”派艺术也要批判地继承》,载《吴小如戏曲文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3-104页。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拍了电影,现在网络可随时观看,而筱翠花没有留下任何视频资料,永远看不到了,吴先生这段话有助于读者思考筱翠花《贵妃醉酒》的艺术特色。

笔者认为,筱翠花的武功底子好,又踩跷,他饰演杨玉环,卧鱼、下腰、圆场等技巧,肯定更突出、更夸张火爆。此外,筱翠花一贯擅长演少妇思春一类的戏,因此,他的杨玉环一定在娇媚和醉后的“荡”态上,有着极其丰富细腻的刻画表现。按,筱翠花的弟子陈永玲留有《贵妃醉酒》的录像,虽未踩跷,但从中仍可看出一些筱翠花的风采。

《贵妃醉酒》的“卧鱼”特技最有名,老的演法,在舞台左、右和中间,各表演一次。这个技巧难在哪里?有何要求?吴先生做过细致解说:“演员开始向下蹲身时必须先提一足,把一条腿横到后面,把重心完全集中在一只脚上。在‘下腰’的整个过程中,凤冠上的珠子不许碰出声音,左右两侧下垂的‘挑’(凤冠两边宽幅度的硬质流苏)不许摆晃,斜身向下卧倒时应做到‘三不沾’,即头部、尻股和臂肘都不许沾碰台毯。梅先生到六十多岁时表演这个特技,依然能达到这个要求。‘筱’派《醉酒》的‘卧鱼’是踩跷进行的,也就是说,把重心全部集中在一只脚的脚趾尖上,当然难度就更大些。”(4)吴小如《“筱”派艺术也要批判地继承》,载《吴小如戏曲文录》,第104-105页。“三不沾”的要求本来就很高了,何况筱翠花还是踩跷为之!尤其最后一卧,全身旋转,辅以水袖,翩翩起舞,愈转愈快,骤然翻身倒地,堪称绝技。

筱翠花的这场戏,距1月24日言菊朋的戏,相差只五天,不妨作一番票价的比较。1月24日,言菊朋父子的票价,池座前排五角、后排四角,四座包厢二元;1月29日,筱翠花的票价,池座一元,四座包厢六元。言菊朋和筱翠花比起来,票价居然差了一大截!观众是“上帝”,而票价是检验优伶受欢迎程度的试金石。这足以说明言菊朋是“不吃香”的,他资格虽老,但票房较差,远不如筱翠花。

(见彩图7)

1936年3月29日哈尔飞戏院

这张戏单记录的,是“伶界大王”谭鑫培的女婿王又宸的演出,亦是双出。王又宸是票友下海,因嗓音酷肖谭鑫培,得到老谭的青睐,王妻早故,后谭竟以女嫁之。按,王又宸比起谭鑫培的公子小培来,艺术还是略高一筹的。后来,小培之子富英挑班,王又宸又与谭富英打过对台。自家亲戚,却“刀对刀、枪对枪”地打擂台,也是有趣的梨园轶闻了。

开场张蝶芬的《打面缸》,玩笑戏;第二出哈宝山等的《下河东》,演北宋赵匡胤故事;第三出贯盛习、裘盛戎等的《开山府》(即《打严嵩》),明代故事;第四出马连昆等的《清风寨》,李逵故事;压轴王又宸等的《桑园寄子》,东晋故事,谭派名剧;大轴还是王又宸的,《会稽城》(即《胭脂虎》)。戏单上标明了“特烦双出”字样。应该说,这两出戏,都是王的拿手戏。此时王氏已经五十余岁,距离他去世只有两年左右了。他还不辞辛劳地唱双出,也是很“拼”的。为了上座率,也为了艺术竞争,更为了多赚几文钱吧。

上述八张戏单,印出票价的是哈尔飞戏院的五张,都在戏单的左右两侧。兹再比较一下票价。最低的是梆子的金刚钻,池座只要五角,四座包厢二元六角,可见梆子在那时并不时兴,地位是远低于京剧的。另四张都是京剧,时间接近,更可资比较。最高的筱翠花,池座一元,四座包厢六元;其次是坤伶章遏云,池座前排八角,四座包厢五元。再次,王又宸的池座前排六角五分、池座后排五角五分,四座包厢二元六角,比起筱翠花、章遏云,固然不如,但较之言菊朋,还是略高一点的。言菊朋的票价虽然在京剧中票价最低,不敌筱翠花、王又宸、章遏云,但在京剧史上的艺术地位,却是言比王、章高。由此可见,当时的票房和后世的地位,并不一致,票价只是当时商业市场的反映。有的优伶红紫一时,后来却寂寂寥寥;有的当时困顿,但后世名气却越来越大。上面的票价还能反映出彼时的旦角戏比老生戏更受欢迎。

这张戏单有一点值得专门谈,即上面有墨笔修改的痕迹。我们看,贯盛习、裘盛戎演的《开山府》,其实是后改的,细观之,原来印的是《断密涧》;马连昆的《清风寨》,原来安排的是《英雄会》。这个墨笔修改说明什么问题呢?戏单是当日演出的预报,一般来说是准确的;但由于一些不可抗力的缘故,或特殊的情况,就需要临时改戏或换演员。在戏单已经印好的情况下,突然的变动就无法在上面体现了。因此,现存不少戏单上都有用笔修改的痕迹。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观剧者抹改,另一种是卖戏单者改,一般来说,前一种居多。

虽然戏单时有修改,不一定与演出完全符合,那么是否意味着戏单就没有史料价值了呢?此又不然。戏单上的安排,通常是最佳的排列组合,即优伶和剧目的良好匹配。虽然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原来的安排没能实现,有所改变,但这并不意味着戏单就没有意义了。换句话说,戏单反映的,是常规的安排、最佳的组合,而临时的变动,乃不得已而为之,并不代表戏单失去价值。今人对待早年的戏单,应该以此眼光视之。

笔者个人的观点,三十年代哈尔飞戏院的戏单,整体视觉效果比同时期华乐、新新等戏院的要好,从四周边框设计、字体大小安排等,都可以看出。这张戏单的广告色彩更浓,除了常规的,在最上端还印出了正通银号的航空彩券,不知是否能吸引那些想快快发财的人呢?

(见彩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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