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北大读技校”,周浩十年“歧途”

2021-07-22 19:33黄哲敏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 2021-07-22
关键词:周浩技校技工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黄哲敏发自北京

2018年,周浩参加第一届全国技工院校教师职业能力大赛,现场讲课。

视频截图 ❘图

★在世俗眼光中,周浩是脱离普通教育的“正轨”,误入职业教育的“歧途”。“这个决定都做出来了,我肯定不会去否定,我很少去想这个事情做得对还是不对。”

因为学历上的劣势而被区别对待,这是技工院校毕业生的普遍遭遇。周浩也未能幸免。在教师中选拔管理层时,“领导都不好意思把我的简历递上去。”

为了当好“老师的老师”,周浩去北师大旁听过几门课程,将来打算攻读教育学博士。“要适应这个大的社会环境,一个门面上的头衔还是需要的”。

周浩又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了自己的故事。

10年前,他从北京大学退学,转学到北京工业技师学院(以下简称“北工业”)——一家以培养高级技工、技师为主要任务的综合性职业教育培训学校。一篇偶然的新闻报道,给他打上“弃北大读技校”的标签,他的经历从此广为人知。

周浩谢绝了后续所有采访。但这些年间,他最初被公众记住的信息,依然以各种形式在互联网上传播。一旦碰到合适的话题,他的经历又会被翻拣出来,重新包装,供公众反复咀嚼。

“见证一位‘北大叛变者的离去”“用社会的残酷逼这个‘浪子回头”“天之骄子落凡间”……网友肆意评论着周浩10年前的选择,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现状。

实际上,从北工业毕业后,他曾留校任教5年,后又离职加入北工业原院长童华强创办的教育咨询公司,成为一名职业教育咨询师。

“我希望更多技工院校出来的孩子能被大家看见。”近日,周浩接受南方周末采访说,作出这一决定,既是为了撕掉身上老旧的标签,也是为了增进社会对职业教育的了解。

“我很少去想当年对不对”

一间阅览室,书架上摆满《职业教育研究》《中华手工》《艺术与设计》等期刊,中央散坐着9名“学生”,他们是工艺美术高级技工学校(以下简称“工美”)景泰蓝和雕漆方向的教师,其中有硕士毕业生,也有博士毕业生。

站在台上的是职业教育咨询师周浩,技工院校数控专业毕业。2021年7月8日,他来为台下的“学生”进行暑期最后一次集中培训。

指导工美建设课程体系与人才培养模式,这是周浩2019年成为职业教育咨询师以后接手的一个项目。培训过程中,教师们轮流上台展示教学活动策划,周浩做出点评。

点评时,周浩尤其注重指出课程真正落地还需要考虑到什么。在技校学习3年、任教5年的经历,使他能敏锐地预见职业教育课程落地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

数控出身的周浩,在专业方面擅长的是通过程序控制机床加工金属零件。而在培训现场,他对景泰蓝制作的一百零八道工序也表现得烂熟于心。这是他为了这个项目,上网查阅大量资料并在实训场地观摩景泰蓝制作的结果。

其实,自从两年前离开北工业、加盟童华强的职业教育咨询公司,周浩的视野不再局限于某个具体的职业教育专业。现在,他关注的是职业教育本身。

“不是说(离开北工业)就不是老师了,”童华强这样解释周浩的工作,“他现在是(职业教育)老师的老师。”

“做咨询最重要的就是沟通。”工美的校园位于北京六环外,自从接手这个项目,周浩几乎每周都要驱车前往两三次,和教师面对面沟通,提供课程改进建议。

周浩称自己为“职业教育的受益者”,在这条路上越走感情越深。他相信,自己为技工院校提供的咨询服务,能使职业教育变得更好。

如果说,周浩现在的工作是尝试改变职业教育,那么在十年前,他是被职业教育改变的那一方。2011年,周浩放弃“北大学子”的耀眼光环,转学到北工业,学习数控装调维修。2014年,获得第六届全国数控技能大赛冠军之后,周浩被媒体追访和报道。

周浩认为自己之所以受到关注,是因为退学后选择了职业教育——一条本应与普通教育并行,却被普遍视为低一等的道路。在世俗眼光中,周浩是脱离普通教育的“正轨”,误入职业教育的“歧途”。

“这个决定都做出来了,我肯定不会去否定,我很少去想(当年)这个事情做得对还是不对。”2021年6月,周浩告诉南方周末,这些年,他曾接到一些陌生的咨询电话。有迷茫的年轻人询问,是否应该效仿他从大学退学,转读技校。

面对他们,周浩总是避免给出具体建议。虽然身为职业教育咨询师,深信职业教育也能培养出人才,但周浩说,这样重大的决定只能由他们自己来做。因为一旦作出选择,没有旁人能代替他们承担后果。

离开象牙塔

“你打电话跟北大核实一下,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2021年4月,南方周末在北京东三环繁华地段的一栋写字楼里见到童华强,他还清楚地记得,10年前,听到有从北大退学的学生想入读北工业数控专业时,自己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当时他是北工业院长。

老师打完电话告诉童华强,那个叫周浩的孩子没有心理问题,可能就是不喜欢他在北大的专业。

2008年,周浩的高考成绩排在青海省前5名。为了不浪费分数,他放弃能圆自己“机械梦”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听从家长意见填报北京大学,被分进生命科学学院。

在北大的第一年,学习成绩不好,“喜欢的课还能够勉强得个七八十分,不喜欢的课真的连及格都特别难,因为根本不想听”;整个人状态消极,“不喜欢所学的专业,也不喜欢在这个专业中学习的自己”;和同学的关系也一般,“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一年后,周浩决定休学。

休学期间,周浩在一家做电感线圈的工厂干了两个多月。车间主任一眼就相中了他,依次将他安排在流水线的各个岗位上:组装、点胶、烘烤、出品包装,周浩干了个遍。主任发现,周浩上手特别快,提出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周浩意识到,离开象牙塔,未来也不至于因此暗淡无光,“只要我愿意去做,一定能做得很好”。

2011年,周浩决定从北大退学,去学数控。他上网了解过数控的内容和就业路径,确定数控能够唤起自己的兴趣。而职业教育,也成为了他的“出路”。

“他就是奔着数控来的。”数控是北工业的王牌专业,了解清楚周浩的想法后,童华强为他敞开了北工业的大门。

站在北工业数控楼门口的台阶上环顾,会有一种误入工业园区的错觉。正对面趴着一幢扁扁的长方体“厂房”,奥迪的四个银环悬挂在左上角,右手边的玻璃墙三层小楼上则嵌着沃尔沃标志。身后的数控楼楼体很宽,高两层,实训场地的门洞开着,上方横着“数控维修中心”的牌匾。

周浩从湖光映着塔影的北大来到这里,感到巨大的落差,“好多硬件比北大差太远了,比如食堂我就觉得太糟糕了,不及北大的万分之一”。

而对北工业的学生来说,周浩也来自一个他们所不了解的世界。室友刘高回忆,他们爱听周浩讲北大的故事。北大的篮球赛、北大老师讲课的方式、周浩做过的动物实验、学过的遗传学知识……这些在周浩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却强烈地吸引着他的新同学们。

新天地

被世俗认为更低一等的职业教育,却给周浩提供了一片能够畅快呼吸的天地。

容易被贴上“社会青年”标签的技校学生,在周浩眼里是“你帮一次他们,他们会帮你两次”的单纯同龄人。和他们在一起,不用交流“很深的问题”,对什么感兴趣就聊什么。周浩交到了很多朋友。

“人生的好多第一次都是浩哥带我去做的。”吃西餐,去二环吃一家烤羊腿,听马克西姆的钢琴演奏会……刘高说,当时他觉得周浩无所不能,还懂怎么追女孩。

工厂一般的校园环境、工学一体化的学习模式,也令周浩兴趣盎然。北工业的教室比大学教室要长许多,前半部分是普通课堂的布置——黑板和桌椅,后半部分则摆着多台维修演示实训台。学生在前边学完了理论,紧接着就去后边尝试编写控制系统的程序,如果发现程序执行不下去,便又回到前边讨论解决方案。

比想象中“难得多”的数控专业,确实唤醒了周浩的学习意愿,花费很多精力也乐此不疲。白天在课上学习了“滚珠丝杠”机械传送部件,晚上他便到办公室告诉老师,他发现还有一种“行星滚珠丝杠”也很厉害,并分享了许多网上找到的资料。后来,他给同学们讲的“故事”里,增加了国内外的高精尖数控技术。

对于周浩的到来,老师们如获至宝。北京学校多、学生少,北工业每年招进来的学生有许多是初中毕业生,甚至初中学业都没完成。对于老师们来说,高中毕业生已经是很理想的生源。

“高考已经说明他脑袋瓜绝对好使。现在既然选择了我,就要把他培养成才。”童华强说,周浩的到来也给他带来了压力:这么好的苗子,如果没培养出来,北工业的办学水平会受到质疑。

童华强为周浩“量身定制”了学习计划:进哪个班、由哪位老师带,都经过精心设计。因为文化课基础好,周浩跳过了普通技校学生要各读两年的中级工、高级工阶段,一入学就直接被安排进技师班。

两年一届的全国数控技能大赛,是数控专业最高水平的竞赛。2014年,周浩作为“班里技术技能接受得最快”的学生报名参赛。“当时立志让他去拿冠军的。”童华强说。

同年11月,周浩拿下冠军,童华强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后,一篇以《弃北大读技校,自定别样人生》为题的大赛获奖选手报道,首次对外披露了周浩的经历。周浩火了。

媒体记者蜂拥而至。为了“保护周浩”,学校上下拒绝一切采访和接待。数控系老师们“一致对外”,凡是来打听周浩的,一律说不认识。门卫也接到指令,严防陌生人进入。

甚至,从周浩老家闻讯赶来的青海省就业局官员,也被拦在了校门外。求助电话打到主管技工院校的人社部,童华强得到消息后,将就业局官员请进学校。

“他(周浩)如果不舒心就回青海,我们安排,人才嘛。”就业局官员说。

童华强分析了周浩从北工业毕业后的几条出路:可以出国,国外也缺高技能人才;可以去和北工业长期合作的企业,都是国内顶级的制造业单位;也可以留校任教,学校帮他争取解决北京户口。

职业危机

2014年,24岁的周浩从北工业毕业,留校当老师。

同学大多成为产业工人或工程技术人员。周浩也获得了许多类似的工作机会,但留在数控行业并有所成就是他当时的首要愿望。另一方面,他强烈希望继续学习。学校里几个熟识的老师也劝他:还没到一般硕士研究生毕业的年纪,多学学,只要技术过硬,企业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周浩留在了北工业这个熟悉的环境中,成为了一名一线教师。数控专业一共只有2人留校,除了周浩,另一人是刘高。

根据北京当时的落户政策,技校毕业的学生要获得北京户口比本硕博毕业生要困难许多。但周浩是幸运的。获得全国数控技能大赛冠军后,他满足了北京市特殊人才引进条件,学校也积极向北京市人社局申请。

2016年,周浩拿到北京户口。刘高则因为无法改变“北漂”状况,最终离开北工业回了河北老家。

按照惯例,新老师要从辅讲开始做起。但留校第二学期,周浩便成为了主讲老师。他发现,在数控之外,自己还喜欢且擅长教书。

“数控是通过生产的产品间接影响人,而当老师则能直接影响人。”渐渐地,他对后者的热爱甚至超过前者。

同事程丰(化名)评价,周浩是一个“愿意承接事情”的人。除了每周18-22课时的教学任务和大量的企业员工培训,周浩还承担了很多学校的项目。

2018年是周浩留校任教的第4年,他参加第一届全国技工院校教师职业能力大赛,获得一等奖。本应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周浩,却开始感受到了职业危机。

进入“十三五”时期,北京市疏解非首都功能,机械制造行业逐渐搬离北京。职业技术人才的培养服务于区域发展,随着机械制造企业的退出,曾经前景大好的数控专业日益萎缩,不再是北京市重点支持的专业。周浩面临专业转型——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学习新的专业技术,从头积累资源。

转型的迫近促使周浩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定位。这时,学历的问题暴露出来:技校毕业的周浩没有资格进入学校的教学管理岗位。

北工业虽是技工院校,但它的教师大多拥有本科、硕士学历。在他们当中选拔管理层,周浩说,“领导都不好意思把我的简历递上去。”

因为学历上的劣势而在评价和选拔过程中被区别对待,这是技工院校毕业生的普遍遭遇。主动选择职业教育之路的周浩也未能幸免。

“老师的老师”

看到周浩面临转型困境,已经离校创业的童华强邀请他加入自己的教育咨询公司。

“我们(年龄上)几乎差了一代人,但他(周浩)很多地方很像我。”童华强1988年本科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同班同学大多去大学任教,他却阴差阳错到了北工业。当时全国技工院校基本属于企业办学,教师也从企业中来,办学质量并不理想。“想培养出高水平的技术工人,那不可能的。”

二十多年过去,全国技工院校的整体面貌变化很大。北工业也办得红火。但到2016年,童华强感到,北工业自身的改革愈发进入深水区。他希望帮助更多技工院校推动师资培养、课程建设等各方面的改革,于是辞职成立公司。“当时在这个圈子里头是一个小地震。”

童华强认为,周浩的困境是一个“典型案例”。技校毕业生不拥有现今被普遍认可的由教育部门颁发的“学历”。而在主流社会,这种“学历”才是硬通货。

“他的能力和水平已远超一些正经八百学校的毕业生,甚至比有些博士生还厉害。但是在学校的体制下,他的晋升通道比大学毕业生要少得多。”童华强说,普教和职教培养出来的学生发展机会不平等,不仅埋没了像周浩这样的技术技能人才,也是职业教育之所以社会认同度低的核心原因。

周浩不甘于一直做一个普通教师,“能影响的就是一年十几个学生,两三门课,一个很小的专业方向”。于是,他在2019年应邀加入了童华强的公司。他觉得职业教育咨询师这份工作放大了自己的价值:通过影响技工院校教师,间接影响到更多学生,还能辐射到数控之外的更多专业方向,“就像核裂变一样”。

在周浩成为职业教育咨询师的这一年,《国务院关于印发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的通知》发布,开篇第一句话令职业教育界感到鼓舞:“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是两种不同教育类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

然而,社会观念并没有因此转变,职业教育改革仍是“上热下冷”。技工院校老师们对此深有体会。到了暑期招生季,当家长咨询起“学历”问题,工美教研室主任陆璐依然很尴尬。工美和北工业同为高级技工学校,培养出的高级工和技师虽然在政策上享受与大专及以上学历同等待遇,但这一点“国家承认、家长不承认”。

“职业教育低人一等”的社会观念也传染了学生。周浩发现,技工院校的学生普遍对所学专业对标的工作岗位缺少认同。想方设法传递给学生价值感,这是周浩在努力的方向之一。

他建议在工美的课程体系中融入“设计”,让学生去探究什么是“美”,并学习如何把对美的理解以有形作品表达出来。

周浩发现,工美以往的课程只是教会学生“干活”,即只传授对照着图纸制作产品的技能。而在新课程体系中,他增加了设计、运营和营销类课程,目的是教会学生“工作”,使其具备完成整个工作过程(从与客户洽谈到设计图纸,再到制作产品)的能力,而不是成为一颗只能填补某个特定岗位空缺的“螺丝钉”。

对于周浩的课程改革建议,陆璐认为,虽实施起来有难度,但更符合市场的人才需求,有助于解决工美学生毕业后的就业问题。

为了当好“老师的老师”,周浩开始系统学习教育学知识。经童华强介绍,他去北京师范大学旁听过几门课程。下一步,他打算先找个合适的学校读非全日制硕士,再攻读北师大教育学博士。

弃北大读技校十年后,周浩即将回归自己曾主动退出的普通教育体系。对于他来说,这个选择有助于实现发展职业教育的抱负,但某种程度上,也是与现实的和解。正如童华强所言,考虑到“要适应这个大的社会环境,一个门面上的头衔还是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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