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新疆有一条著名的网红公路。
这条路北起独山子,南通库车,全长近六百公里,纵贯天山脊梁,途中翻越哈希勒根、玉希莫勒盖、图兰沙拉、铁力买提四个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冰达坂。沿途穿戈壁、傍悬崖、临深涧、行河谷、翻雪山,时而风、时而雨、时而雪,一日四季、一步一景。名曰:独库公路。
每位穿越独库公路的人都被这条路的美丽又荒莽、温柔又狂野的独特魅力震撼,路过一个叫乔尔玛的地方下车,都会参观展览馆,回顾一万名多官兵十年筑路的艰辛历程,为长眠在天山的156名牺牲的筑路战士献上一束花。1991年入伍,在最艰苦的西藏阿里当过兵的新疆实力派作家王族,以作家的敏感,早就关注到了这条路。
王族祖籍甘肃,转业后留在新疆,坚持文学创作三十多年,是新疆文学界出了名的勤奋加努力的实力派作家。为文学几乎踏遍了新疆的山山水水,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先后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诗刊》《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500余万字。曾获第九届“解放军文艺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新疆青年创作奖、冰心散文奖等。王族最初写诗歌、接着写散文,随着他对新疆的深入了解,逐渐转入小说创作,认识到唯有长篇小说能托得起新疆的广阔与厚重。小说让他找到新的突破口,在新疆三十年层层叠叠的生活积累,堆积如山的经历和对新疆大地的深情,在胸中酝酿、撞击、奔腾、跳跃,文字的火山喷涌而出,爆发力惊人,短短几年,《玛纳斯河》《狼苍穹》相继问世,2021年《中国作家》刊出他的又一力作《达坂兵》。
一个人,一条路,一段情,注定在某个时间曲线相交,生命和生命之间交换能量,继而水乳交融,最终完成作家的宿命之战。独库公路便是王族的宿命之一,王族主动扛起,凝望和回忆中,任故事迎着光缠绕生长,于是有了我面前这本长篇小说《达坂兵》。
小说的本质在于反映人性。
爱与恨、情与愁、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矛盾体在小说里交织、起伏、碾压中不断向前推进,并最终反转升华。如何用小说的形式反映工程兵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繁重的劳动生活,对作家是一种危险的挑战,把握不好容易流于高亢乏味的程式,使得小说失去生命力和文学价值。对此王族心知肚明。王族性格沉稳、为人敦厚,言语不多,这种人一旦明确目标方向,自会有一种俯首耕耘、不问结果的韧劲。选择知难而上,是他的性格使然,也与他当兵的经历有关。
我相信在创作长篇小说《达坂兵》前,他肯定经过深思熟虑、精心谋构。《达坂兵》没有选择宏大的叙事场景,而是从很小的切口进入,用细致入微的描写、演进,使得各色人物精彩纷呈,故事跌宕起伏。
空间上,他截取了独库公路海拔最高点哈希勒根达坂,这个达坂海拔3600米高,冬季积雪厚度可达10多米,夏季最高温度只有13度左右,山里气候多变,一夜之间绿草如茵的草原被皑皑白雪覆盖,沿途山高谷深、壁绝崖陡、路弯道窄、蜿蜒盘旋、深壑绝涧。以此设定的小说背景,使小说铺展开来的迷雾、雪崩、暴雪构成的连环夺命阵,更具合理性,必要性,更加惊心动魄,更能突出人物英勇无畏的个性。时间上,他选择十年修路搁浅后,再次调兵遣将重新施工的四月天。这是胜利前的冲刺,最艰难困苦的极限瞬间。作家王族在很短的时间和空间内,巧妙地弱化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把人与自然搏斗的主要矛盾浓缩、放大、凸显出来。
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是成功的。之所以成功至少表现在四个方面。
首先是小说的开头。
有人说过,小说有一个好的开头,就成功了一半。小说《达坂兵》这样开头:“大风刮了一夜,天气像被黑夜紧紧拽着,死活挣扎不出一丝光亮。李成军刚走出帐篷,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寥寥数笔,平静的语调下立刻调动起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没有方向,捉摸不定,暗含着悲剧的无限张力,像一根紧绷的弦,让读者感受背后拉弓人紧绷的肌肉、紧张忐忑的心跳、坚定又些许慌乱的目光。谁也不知道箭射出去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读者的神经不由得紧绷起来。由此吸引读者快速进入到故事之中,随着情节步步演进或悲或喜,从失败到成功、从生到死、从恐怖到释然、从恶劣到美丽,直至结尾。
《达坂兵》成功的第二个原因是故事情节的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设置。
故事起于某工程部队的副营长李成军。他是工程队最大的指挥者,他一出场就把目光锁定在哈希勒根达坂,四月的天山阴晴不定,风一直在刮,为不耽误工期,把工具提前送上“老虎口”,没有经验的李成军在错误的天气里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很快又为这个决定而后悔,收回成命,为时已晚。小说就有了三名战士开一辆解放牌卡车冲进大雾之中,李成军和连长欧阳家良开车后面追的情节,山回路转,雾小时大,这组令人心焦的慢镜头,读者的目光嵌入李成军的目光,盯着前面的车,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兜兜转转,一颗心始终悬着。作家选择了和现实同样残忍,然而又真实的结果,三个人连人带车消失了,是的,无影无踪,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找到,结局引起的不适和疼痛,像一根钢针扎在李成军和欧阳家良的心上,也扎在读者的心上。
接着是16岁的兵娃子丁小义不慎将水洒在了爆破导管上,致使两次爆破失败,被愧疚折磨的丁小义怯生生将事实告诉李成军。李成军选择了原谅,默默地把这份重担死扛在了自己的身上。“李成军想起自己曾经想过的死扛,现在看来并不是在腰疼那件事上要死扛,还有不少事情也需要他去死扛。”他清楚,“只有死扛才能将那块拦路虎的大岩石炸开一条口子,让路从中间穿越过去,是这条路上的第一个险关打通之后,这条路就会从这儿延伸上天山一直通到库车去,如果打不通这条路就在这儿结束了。”令人生畏恐怖的拦路虎,不可能让你轻而易举地战胜。如果前面三个士兵的消失是天山恶劣环境的铺垫,那么,全书第一个最悲壮的高潮此刻到来了。点燃导火索后,因腰疼昏厥的李成军被炸飞了,他的血肉粘连在每一块石头上,从此与独库公路融为一体,与天山共存。
著名作家李敬泽说,“英雄是人到了绝境,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这时候他身上或许会迸发出他的光芒,我们能看到,能够辨认出他的身上和他的心里的这种光芒。”我从作家王族塑造的李成军看到了他身上迸发出来的光芒。如果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未尝不可,一样可以在读者心中荡起长久的回声。但是,好的小说家绝不会满足于浅尝辄止,他要追求的是人与自然的一次又一次冲突较量,追求故事的曲曲折折、步步推进直至升华。李成军牺牲后,另一个英雄推上前台,他就是连长欧阳家良。工程施工时,他母亲病危,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深深地藏在心底,为尽快炸掉隧道里的大岩石,寻找隧道渗水的源头,只身爬上山坡,不幸突遇雪崩,埋在一堆烂石之中。被战士丁小义发现,捡回一条命。打通隧道的工期抢回来了,“玉希莫勒盖达坂,我和你的较量终于结束了,我没有输。”没输的英雄却永远失去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接着,他又遭遇狼群袭击。一次给部队传送消息,三位战友偷偷顶替他去了危险的地方,因饥饿和冷冻而牺牲。悲伤、自责的欧阳家良高烧不退,引起双耳失聪。他的命运和他的名字一样,给予别人以阳光,平凡的英雄最终归于平凡。他转业回到老家,每年不忘去看望因他牺牲的三位战友的家人。
小说第三个高潮是王立屹、车汉明、李义珍三名战士的牺牲。作家有意将这一段故事拉长,并不过分地渲染悲情,他用极克制细腻的工笔,一点一点描写细节。“四个身上有命令,为命令而走”的战士在迷路中相互支持、相互搀扶,把最后一个馒头让给最小的战士丁小义,把生的希望给了他,班长王立屹、副班长李义珍、战士车汉明却因伤痛饥饿一个个倒了下去。活下来的丁小义,放弃了轻松的放映员工作,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返回天山,在乔尔玛长住下来,从此,守护牺牲的战友英灵。小说中另外一个英雄的人物是巴特尔。塑造巴特尔时,作家倾注了许多情感,把一个乐观好客、善良勇敢的牧民形象镂刻得亲切明朗,有血有肉,英雄巴特尔在风雪中与狼的对决,含笑而死。这一看似可有可无的斜枝,恰是作家的匠心独运,英雄与英雄在同一片天空相互辉映,惺惺相惜,使小说的叙事更加丰富、更具温情、更趋丰满。伏笔是用巴特尔和狼遭遇烘托环境的恶劣,体现了人在大自然面前渺小而又坚定的意志。
小说的另一可取之处是作家处理感情的方式。筑路工程兵来自全国各地,远离家乡几千公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大山里筑路。作家把特殊时期的亲情、爱情、友情,生离死别放在他们的身上,有失去父母的伤痛,有夫妻间难掩的割舍,有战友间兄弟般的情谊。人性复杂多变。作家王族当然知道,他绝不会只描写人性明亮的一面,小说里面,因只有一个提干名额领导给了王立屹,李义珍想不通闹情绪;亲不亲老乡情,连长欧阳家良和丁小义是老乡,得知丁小义爆破时不慎将水浇在了导管上,导致爆破失败的事,悄悄地隐瞒了下来;巴特尔不愿意公路从他家的羊圈穿过,人性的真实一面与恶劣的自然斗争中,虽无足轻重,但也不可或缺。他们真实而平凡的身影闪现着迷人的人性之光。
小说《达坂兵》成功还有一处无法忽略的一点是情感。作家对独库公路的认识不仅仅停留在感动和唏嘘的层面,也不只是对艰苦卓绝、知难而上、永不言败的决绝精神感同身受,还有对普通战士的亲情、友情、儿女情,对土地、对家乡、对草原,对大地、对万物的细碎、鲜活、真实的深刻理解和刻骨铭心的情感。
作家通过对狼的细致生动的刻画临摹,把狼的自我牺牲和救赎作为一面镜子,映照战士的高尚品质。
熬到下午,一只老狼爬到了狼群中间,发出几声嗥叫,然后趴下了身子。巴特尔看着它,突然明白,这只狼的意思是它已经老了,为了让狼群活下去它甘愿让狼群把自己吃掉。这样的事在别处也发生过,一群狼快被饿死时,一只老狼让狼群吞吃了自己让狼群活了下去。现在,这群狼也到了生死关头,这只老狼做出这个决定,可以把它们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狼群明白了老狼的意思,它们一阵骚乱,围着老狼乱嗥起来。老狼也嗥叫起来,它的声音和狼群的声音不同,里面有一种果断和决绝。慢慢地,狼群停止嗥叫,望了会儿老狼,把老狼按倒在石头上。
老狼的身体舒展,一动不动,好像要踏上一条轻松愉悦的道路。
两只狼咬住老狼的喉咙用力一扯,老狼的脖子便被撕断,一股鲜血飞溅而出。狼群有些犹豫,但是老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狼群不再犹豫,扑上去撕扯开它的皮肉,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巴特尔看着这一幕,眼睛里流出了泪水。狼群终于有了自救的办法,他为自己在临死前看到这一幕而欣慰,他流着泪笑了。
……
我被这段精彩绝伦的描写深深感动,以至于都不忍心删减。我相信,只有热爱草原、热爱自然、热爱动物,有大爱大美之心的人,才能写出这样饱蘸深情、感人至深的文字。这看似写狼性的文字,实际上是在写人性,狼性和人性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表现在危急时刻的伟大的牺牲精神。
好了,不多说了,再说就剧透了。
夏天即将到来,独库公路再有一个月就要开放。历史正在远去,英雄倒下的地方,作家王族的小说站立起来,一群人、一片草原、一群狼在他的文字里以新的面貌再活一次,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