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1
爷爷经常仰天长叹,说,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在战斗中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我也可以陪伴那些和我一起历经生死的战友们了……
爷爷说这话儿的时候,我还在外面玩泥巴。雨后的泥巴松松软软的,可以捏成各种我想捏的东西,小人儿,小鸟儿,小狗儿……它们或是站立,或是平放在泥土上,都经过我手的操作,活灵活现地排着列队在做着展示。空气也是舒坦的,我藏在郁郁葱葱的菜地与一棵橘子树之间,那些叶片上,还滴落着小小的美丽水珠。蹲下的地方,若不是认真去细看,我这一身藏绿色的衣衫,母亲也是不会看见的。我边玩,也边寻思着。一旦听到母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零件都响的自行车骑进院子里的时候,我一准会迅速低身从橘子树那里往后退,退上七八步,就是爷爷奶奶屋子的后门。后门虚掩着,没有上门栓,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推开门,打开自来水龙头,在唰唰唰地水声之间,一定就能听到母亲大声叫唤我的声音:“你在哪呢?作业做完没有?又瞎玩了是不是?”我大声回应,说:“我马上过来,马上过来。”这个时候,我一定已经洗净手并且擦干了,再从屋子的前门走出去,从容地像解放军战士列队时的威武步伐。这步伐,就是爷爷教我的。爷爷说:“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像我们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一样,昂首挺胸阔步向前,时刻准备着为党为人民献出生命……”爷爷的话,小小的我哪听得懂那么多,不过,爷爷教的步伐我倒是学会了。
事情却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虽然,这样的步骤我是屡试不爽的,但我同样也没想到会有意外,像我长大后学到的词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妈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低着头,认真捏着泥巴时,感觉到了身后有不一样的气氛,像那时看的动画电影《狮子王》,小狮王辛巴在陌生的原始森林中行走时,他只看到了眼睛前面的一切,在眼睛看不到的身后,危险已然慢慢地逼近……所幸,我回过了头,就看到了妈妈瞪视的冷峻的目光,吓了我一大跳,差点就趴在了地上。妈妈说:“你在干什么呢?”我说:“我,我……”多年后,我在想着妈妈的话,用我文科生的这个脑子,妈妈的这个话儿矛盾啊,她明明知道我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要问我干什么呢?这完全是思路不清晰呀。但那个时间,我像一只束手就擒的小鹿,耳朵被妈妈用力拧着,我只能跟随着站起身,火辣辣的耳朵像盘开了荤的菜。妈妈说:“瞧你手上的这个脏样儿,还有你身上的泥巴,你不好好学习整天玩这个有意思吗?”因为雨后泥土的泥泞,还是因为慌乱之中,我不小心擦拭到了上衣,还有裤子上的丁点的湿泥,泥不多,但沾在衣服上,整件衣服也跟着一起脏了,还不能去擦,一擦这泥就涂抹开了,按我以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它晾干了,干了后轻轻一拍,就化作灰尘一拍两散了。这我还是有经验的。但眼前,妈妈的话让我无力反驳,也确实是我的错,我满手的泥巴确实很不雅。
我说:“妈妈,我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我的声音很轻,犯错误的第一时间,我都会主动承认错误,以寻求妈妈的谅解。妈妈在我的虚心认错下,也会很快原谅我,既然错已造成,孩子能认错,总是好事。这是我长大后得到的结论。我不知道当时妈妈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妈妈很快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天空刚刚席卷而来的乌云跟随着的一片黑暗,很快就云散风清了。妈妈让我站在水池前,先把手洗干净了,还递给了我一块肥皂。打开的水龙头前,我难得如此从容地洗手,先把手背手心里的泥土洗净,再把指甲缝内的泥土洗掉,用肥皂洗过的手,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像什么?像空气中飘散着的野花的香味,我喜欢野花的香味。从空气中飘散开,在走过的人的鼻子里停留,在心扉间回味。
换过一身干净衣服的我,在走过刚刚的“劳动成果”时,看到了爷爷。爷爷竟然是蹲在了那里,仔细地看着什么?是看我的那些小人儿,小狗儿,小鸟儿吗?
我纳闷着,摇了摇头。
2
爷爷会给我讲故事,我不厌其烦地听过无数遍,却还是愿意再听一遍又一遍。
爷爷说,我原本参加的不是共产党,是国民党。爷爷还有一个弟弟,说到弟弟这个字眼的时候,爷爷的吐字很重,似是下了很大的气力和决心。爷爷说,那天,我和弟弟还在地里忙乎着呢,就听见乌压压的人的脚步走动的声音,声音很急骤,步子也很快,呼啦啦的,几个穿军装的大兵就到了我们的跟前。一名军官样的男人说,跟我们走吧。我愣住了,说,去哪里?那名军官笑呵呵地说,去吃好吃的喝好喝的,怎么样?弟弟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恐惧。我其实心里也是恐惧的。那一年,弟弟16岁,我18岁。我忽然明白军官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说,那让我弟弟回去和我爸妈说一声吧。我当时的想法,是让弟弟有机会逃跑。我明白跟着他们去意味着什么,前不久,邻县有好些个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人去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了,那不过就是去当兵而已,但没过多少时间,好些人都在战场上死亡了。但我们两个人都想逃脱,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如果弟弟可以跑掉,将来爸妈那儿,多少也算有个人照应。谁料想,这军官竟是看破了我的想法,冷笑地说,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兄弟俩放心吧,我会安排人去和你们爸妈说的……就是这样,我们生生地被拉去当了国民党兵。
十几天后,我和弟弟被拉去上了战场,那个时候,我们真正意义上枪都没摸过几次,这就打仗了。打仗是什么?我们心里完全不懂。连里的一个老兵恰好是邻村的,我们和老兵聊了几句,居然就聊到了好多个熟人。趁着没人,老兵悄悄告诉我们,冲锋或是开枪的时候,你们尽量往角落里躲,那里的目标小,子弹一般就打不到你们。还有,听见剧烈的枪声,就赶紧往地上躺,躺在地上多半打不到子弹,也就安全了。老兵教了我们许多活命的办法,我认真听,也让弟弟认真听。弟弟还是懵懂的,更是害怕的。弟弟听说好多人上了战场就回不来了,使劲地问我,哥,我们能不能回来,会不会也死在战场上啊!那爸妈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告诉弟弟,要想活命,就必须按老兵的办法去做,我们还要好好活着回去见爸妈呢。说到爸妈,我心里还是带着许多隐忧的,我和弟弟的不告而别,不知道军官是不是真的告诉了他们。当然,哪怕是他们告诉了,爸妈也会无比担心的,邻县那些当兵人战死的事他们也是知晓的。他们一定会为我们伤心难过牵肠挂肚吧。想到这,我还打算,哪一天,我一定要偷偷地回一趟家见一次爸妈,这样哪怕死在战场上,也没什么遗憾了。
战场远比我想象中的激烈,我们争夺一个阵地时,在连长的命令下,从窄小的战壕里跳出来,一鼓作气地向前冲。弟弟冲得很快,离我已经有了好几米的距离,他一定是忘记了老兵的忠告。无数炸弹声和各种枪声在耳边回荡。一枚炸弹在离弟弟不远处炸响的时候,我就看见烟雾中,弟弟像一棵被狂风刮倒的小树,扑棱棱地就倾倒了下来。我顿时悲痛欲绝。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啊,你怎么就不知道躲避傻乎乎地向前冲呢!我顾不上周围不断响起的炮火声了,使劲地冲到了弟弟的身边。我看到弟弟失神的眼神和他满身的泥土灰。我没有看到弟弟身上喷涌而出的血,只看到弟弟的裤裆处湿漉漉的,像刚刚浇过水。
弟弟满脸淌着泪,叫了声,哥,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弟弟的声音很微弱,我认真检查了他的身上,擦破了一点皮,没有大碍。我的弟弟,他还活着,哪怕他被吓得尿了裤子,那又怎么样?至少他还活着。他是我的弟弟,我还有弟弟。
经过这次死里逃生后,弟弟也学得乖了,他知道了向前冲的鲁莽和凶险。好几次的战斗,弟弟都选择躲在了我的身后。我的身后是最安全的。我是哥哥,弟弟要出状况,也要哥哥先有状况。做哥哥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弟弟。
又一次战斗,据说我们是占尽优势的。连长说,我们有一个团的兵力,对面只有一个排的人,这就是石头砸碎鸡蛋的事儿。为了抢占功劳,连长主动向团长申请,我们连担任主攻的任务,一定拿下对面的那个排。战斗打响了,我们连的人呼啦啦地向前冲,我以为这就像是连长说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结束战斗。当然,我和弟弟是不会怎么出力的。甚至,我的心里还在想着连长的傻,为什么要主动去当这个主攻……
后来证明,连长是真的傻,在我们连折损了三分之二的战士,却根本无法拿下阵地。连长的脸都绿了。
为了尽快结束战斗,团长让五个营全线冲锋,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拿下了阵地。连长沮丧地和我们说,那些八路军,几十号人,我们用了几千人才拿下,太可怕,太可怕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了八路军这个字眼。
3
那时的我,真的还小,也是后来搞明白了,八路军是我们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好人,是那个时候帮助穷人对抗压迫的队伍。爷爷怎么可以和好人的队伍打仗呢?爷爷和八路军打仗,那不就是坏人了吗?
一个午后,在看过一本小人书的我,有几分不解更有几分不可思议地看着爷爷,爷爷不像是个坏人,爷爷对我非常的好啊,爷爷对别人也都非常的好。爷爷如果是坏人,他就不会对我好,也不会对其他人好了。那时我的脑子里就是一根筋,感觉好人做的事情就一定是好事,坏人做的事情就一定是坏事。
我冲进了爷爷住的那间屋。爷爷的屋,在我们屋的隔壁,没我们的屋好,灯也没开,里面黑乎乎的,感觉站在里面的爷爷的脸,也都是黑的。
我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我的问题:“爷爷,八路军是好人,你们和好人打仗,不就是坏人了吗?”
爷爷突然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说得对,八路军是好人,是救我们广大老百姓于水火的队伍,所以呀,爷爷后来也加入了八路军,从一个坏人,变成了一个好人……”
啊?坏人还可以变成好人的吗?这个……我的脑子里懵了一下,这个让我难以理解,也把我给难倒了,还有什么水火的,我也没明白。但我看到了爷爷一如往常般慈祥地笑,我的心头顿时也像是盛开了一朵快乐的花儿。爷爷既然后来成为了八路军,那也就是好人了,这让我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爷爷还因此兴致勃勃地和我聊开了。
那一个晚上,是一个寻常的晚上,像昨天的晚上,前天的晚上,可能也像今天的晚上,爷爷说得挺有悬念般地,这让我不得不屏住呼吸一样地去倾听爷爷接下来要讲的话儿。我和弟弟,还有那个老兵一起说好的,半夜,我们一起逃跑。方向是东南,东南那边只要是翻过一座山,就能完全逃出这里,离家的方向也就近了。我和弟弟说好了,你先走,我和老兵断后。老兵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好朋友,他被抓过来之前,刚结婚不久,媳妇是他青梅竹马的一个漂亮姑娘。一说起那个姑娘,老兵的脸上就像是乐开了花,他说怎么形容我媳妇的美呢,这个,这个……在老兵吭哧吭哧想的时候,我和弟弟就忍不住笑了。老兵说,这次他要能逃出去,一定要好好陪媳妇。他已经被抓过来当兵快三年了!
那个晚上的夜色不错,特别亮堂,能把人的身影都照亮。就是这样一个太过明亮的夜晚,我们三个人偷偷地低身走出去,刚走到军营的边缘,就被巡逻兵给发现了。去哪儿呢!有逃兵!一时间枪声响起,劈里啪啦地在我们身边炸响,我们低着头,迅速地往外面跑,但子弹几乎就是追着我们在跑,我们怎么跑子弹就怎么追。也是因为那一晚太过明亮了,这狗日的!
爷爷居然还骂了一声,我愣愣地看着爷爷,因为听得紧张,脑子里也是沉沉地,我仿佛也是那个正在逃跑的人。
老兵是首先中弹的,他原本就在我身后不远,我听见他“哎哟”叫了一声,人就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而在短短一二秒前,老兵还像只奔跑的兔子。我的脑子里像跳过什么似地,有过想要喊老兵,快起来快起来,跟我一起跑呀,你青梅竹马的媳妇还在家里等着你呢……但是,我不能停下来,我怎么能停下来呢,停下来子弹就会更快地飞过来。
在弟弟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也想过去扶他。弟弟是脚上中了弹,弟弟看着我,急急地说,哥,哥,哥……弟弟急促地叫着我,说,哥你快跑,我不能跑了。我原本是在弟弟的身后,很快就到了弟弟的面前。弟弟说,哥,哥,爸妈就靠你了,你快跑吧!我朝弟弟点了点头,其实我当时也为难,在弟弟反复叫我走时,我是不是应该停下来救他呢?但如果我不走,可能真的也走不了了。我只知道后来风在我耳边不断地响起,呼呼呼地,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直到子弹不在我的身边跳来跳去,直到枪声在我耳边渐渐远去。
在爬过那座山时,我气喘吁吁,回过头看了一眼,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4
我说,后来呢?
有一会儿,爷爷没有说话。后来,爷爷看着我,说,你还想听吗?你不用去玩泥巴了?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玩了不玩了,我只想听爷爷讲故事。
爷爷突然长叹一声,像是有万千的压力在他心头,却又不得不想办法卸下来。
爷爷说,我在路上走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我以为爸妈一定在家里等着我。可家,哪还有什么家啊,原本整齐的村落里,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或是一地的瓦砾和碎片,根本就没有人住的迹象了。后来还是一个背井离乡,幸存的邻居告诉我的,自那次我和弟弟被抓走后不久,一场战斗在村子附近打响,无数的炸弹声和此起彼伏的枪声,当然也波及到了村子,数不尽的房屋被炸倒。爸妈,和好多的村人就是在炸弹中没有了,村子也就此成为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我不顾一切地想要逃出来,可就是因为这样,老兵没了,弟弟也没了,爸妈也没有了。那我逃出来干什么呢?原本,如果不是因为我说要逃出来,也不会让弟弟没了,可能我们还好端端地在军营里。我能想象到,腿上中枪的弟弟被他们抓获后,肯定是要被枪毙了。战场上吃到败仗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打仗过程中出现逃兵,逃兵会一定程度上影响部队的士气。我亲眼见过许多逃兵在抓获后,毫无意外地被送上了刑场……
爷爷又不说话了。
我的眼睛定定地在看着爷爷,似乎,我也在试图体会着爷爷当时的心情。
爷爷说,后来,在我没有了家后,又找到新的一个家,那就是我参加了八路军,就是当时和我们打过仗的那支神奇的部队。和最早我和弟弟被抓去当兵不同的是,这次,我完全是自愿的。因为八路军是真正属于我们劳苦大众,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的队伍,还有我们这支部队的长官,都和我们一样,也是苦出身。我看到我们的连长营长团长们,甚至更高一级的首长,穿着和我们一样打着补丁的衣裳,吃着和我们一样的馒头、野菜,他们非常客气地和我们说话,不像那个队伍里,看到军官眼睛凶得都像是要吃了我们,或者随时因为犯什么错误而被直接拉出去枪毙了。在这里,我们每个战士都可以笑眯眯地,这里,真的是成为了我的家。这也不得不让我想到,我曾经参加的那次战斗,那几十个抵挡几千人攻击的战士们,在之前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怀疑了。这,完全都是有可能的。因为,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在当兵,真心实意地豁出命来保卫我们身边的人,也是我们的家人。
我当上八路军的第一次战斗,是一个保卫战。我所在的营负责守住一个阵地,阻止敌人从我们的防线通过。我和战友们奋力挖工事,全力以赴地做准备,营长巡视到我们的阵地上,脸色马上就变了,说,你们挖得太浅了,还需要挖得深许多。这个一直面色苍白的年轻营长,似乎比我大不了几岁,往日很客气的他,第一次这么严厉地批评了我们。这也说得我们把头都低了下来。刚好我们的排长也过来了,营长凶他,你是老红军老战士了,你挖个深度给他们看看。排长点点头,拿起铁锹,拉开架势就把土往上面扔出去,把工事越挖越深,几乎已经要没过我们的头了。我一时没忍住,很诧异地说,这么高,我们怎么打敌人呢?这看都看不见了。营长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又笑了。营长说,第一次参加战斗吧?我说,对。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的胆子还真够大了,要换以前的部队,早就被关起来狠狠揍一顿了。营长说,那没关系,到时我们可以把大石头搬过来垫高了再打。又看了我和其他战士一眼,其实我们里面好多都是刚参加战斗的新兵。营长说,比起挖得深一点,没有什么比让我们更多战友活下来更重要的了。营长的这个话,我当时没听大懂,但我们还是按照他说的深度,继续往下挖。当然,我心里头还是半信半疑,这年轻的营长,是不是过于杞人忧天了呢?
几个小时后,敌人的飞机在我们的头上像一只只讨厌的大苍蝇般飞过,顺便还扔下了一枚枚的炸弹,我才真正感受到营长的话是真的有道理。当炸弹在阵地上轰隆轰隆地呼啸而起,并且卷起了一浪接着一浪的巨大气流,我们哪怕是躲在这么深的工事之中,依然是被这惊天动地的冲击声给吓到了。这甚至让我在想,我应该把这工事挖得更深一点再深一点。我还看到有几个战友,在这炸弹的气流中,被从工事中掀起,整个人马上就没有了……
说到此,爷爷停顿了下来,眼眶已经湿了。
5
战斗持续了三年,我跟随部队走南走北,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大小战役,也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我身边的战友们,好多人在战斗中没有了,但很快就有更多,也更年轻更热切的战友加入了进来,这也让我们的部队越来越壮大。
那次,是在我们参与解放一座县城的战斗。
当时,我们以前的营长,现在的团长就和我们说,一定要速战速决,县城里虽然有敌人两个团的兵力,但我们有数倍于他们的人数,同时,敌人的援兵随时也会从各处增援而来,负责打阻击的部队不一定能坚持多久,毕竟敌人的装备比我们好。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拿下县城,减少兄弟部队的伤亡!
战斗打响后,我们团是负责东门的主攻,我所在的营是负责第三梯队的冲击,在前两个梯队的战友冲出去后,我们也是热血沸腾地随时做好冲锋杀敌的准备,站在我身旁的战友小胡比我小6岁,当时刚刚15岁,和我弟弟被抓去时一样的年龄。小胡报名参军时,我也在,负责参军的战友问他,你多大了?小胡说,17岁了。战友不信,说,不可能,你一定只有十三四岁吧。小胡说,我真的17岁了。小胡站在那里,瘦瘦矮矮的,怎么看都不像个17岁的人。但小胡最后还是顺利参军了。小胡说,参军保家卫国,为什么一定要有年龄限制呢?刚好巡查走过的团长,也就是以前的营长看到了,点名要了小胡,并且让小胡跟着我,让我照顾着点。我敬了个礼,大声说,保证完成任务。小胡跟我一个多星期,才悄悄告诉我,他其实是15岁。我笑了,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小胡又说,他的爹娘,还有其他亲人,都是在这战乱中没有的,所以他要当兵,他要战斗打坏人!我看着他,说,你很像我弟弟,他那时也是15岁。小胡说,那你的弟弟呢?我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在第一、第二梯队先后冲上去后,很快,就轮到了我们营。原本小胡在我后面的,冲锋时,小胡跑着跑着就冲到了我的前面。炮火,子弹在我们的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人在炮火中都不由得发抖,但没有人会畏惧,我的身边都是呼啸着像风一样向前冲的战友们。我看到小胡的脸上也闪着坚毅的不顾一切的光芒,像前面有他期盼的美好的生活和家园。
一阵激烈的战斗过后,我们冲破了东门的敌人的阻击,也在被炮火炸毁的大门处冲进了县城。县城里还有残余的敌人的部队,我们要一并将他们歼灭把县城拿下来。
县城内的战斗远比县城外的战斗来得简单,但这种简单的背后同样存在着种种危机,因为这里无法使用炮弹和重型武器。在我们进入一条条的小巷子时,时不时地遭遇到阵阵阻击,但我们行进的速度还是挺快的,我和小胡,还有几个战友冲在了队伍的前面,从心里头跳出的是兴奋。距离我们要到的县城的中心,已经很近了。也许就是我们这批人能率先拿下县城,把我们的红旗高高竖起来!
在我们处于无比兴奋,或者说是激动的状态下,突然从一间屋子里冲出来几个人,朝我们一阵射击,我冲在最前面,子弹几乎是迎着我而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身后的小胡已经一把把我拉倒了,子弹射中了小胡,小胡几乎是没有声息地躺在了地上。反应过来的战友们连着朝他们一阵射击,在那几个模糊的面容里,我似乎看到了弟弟就在他们里面,还朝我们扣动了扳机。战友们击中了对方两个人,其他几个人马上就跑掉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去看小胡,往日和我喜笑颜开的小胡,这个时候都不和我说话了,我怎么唤他他都不理我,我的脸上淌满了泪,我的手上都是小胡身上的血。这个和我弟弟那时一样年纪的小胡,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
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样的,我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也是战友们告诉我的,我们取得了胜利,我本来是没有了,小胡因为我而没有了。我的梦里,还有那个对面那些朝我们射击的敌人。战友们说,那些敌人被我们击退了。其他的,他们也说不出什么了。我其实想问,那里面是不是有像我弟弟一样的一个人?但我没有问出口。战友们不认识我弟弟。弟弟,弟弟不是在我们逃跑那次,就没有了吗?
说到此,爷爷的脸上凝重得像一座山。一座巍峨而冰冷的山。
6
我再问爷爷,爷爷怎么也不愿说了。爷爷看着这片蔚然的天空,一直看了好久。我也抬头看这片天空,除了像匆匆行走中的朵朵白云外,什么也看不见。爷爷,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后来,我也问过爷爷好几次:后来,后来又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后来他是否确认过,那个像他弟弟一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他的幻觉?爷爷都没有吭声,像是没听见,又或是他压根就不想说呢?但我能看出来,爷爷对他的弟弟,是有歉疚的。
有一天,爷爷喝醉酒后说,如果没有我建议的逃跑,也许弟弟就不会死,那个老兵,甚至小胡也都不会死。
爷爷酒醒过后,又什么都不说了。
爷爷是在一年冬天走的。
那时我已经19岁,在大学明亮的寝室里翻着书,翻着翻着,我的脑袋突如其来的痛。然后我寝室的电话响了,接过电话,我听到了父亲低沉的声音,你爷爷走了,刚刚。电话挂了。我手上的话筒,连同桌上的书,都轻轻地滑落了下来。
爷爷离开时的那个谜,是在多年后,似是有了一个结果。
那也是一个冬天,我已经在县里参加工作了,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回来一趟,急事。电话挂了。遇到急事时,父亲一向是这样,不说一句废话。这一点,像爷爷。爷爷如果不愿说话,无论你想什么办法,都没法从他嘴巴里撬出一个字。
在我们家农村的楼房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张的陌生面孔,从院子里,一直到屋子里,这也不由得让我有些紧张,这是出什么事了吗?在朝南的那间屋子里,桌子旁的一张长凳上坐着一个老人,两鬓也已有些斑白,父亲也坐着,母亲和其他几个陌生的人都站着。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人。但看起来,父亲和这个老人谈得很好,时不时地还客气地点着头。我看着这老人的神情,又似有几分的熟识。
我是在后面站了有几分钟,老人的目光已经扫向了我,因为他和父亲的交谈还没结束。直至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父亲起身,面向我,并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近了几步。老人也已站起。父亲指了指老人,对我说,叫爷爷,这是你爷爷的弟弟。我脑子里闪了一下,爷爷的弟弟?爷爷的弟弟不是在那次逃跑中没有了吗?难道真的还活着?老人看着我,说,你,你叫陈星岩?我说,对。老人点点头,说,星岩,是我们一个战友的名字。老人似进入了回忆之中,又说,那一晚,我们从军营里逃出去,我,你爷爷,也就是我哥哥,还有就是那个战友,他叫曹星岩。老人说着话,又似身临其境般地,说,可惜了,可惜了,亏得你爷爷跑掉了,我是脚上中弹了,没跑掉,曹星岩身上中了几弹,当时人就没了……老人眼眶里,瞬时滑落下几颗浑浊的泪。
真相似是大白,怪不得爷爷老说弟弟还活着,那果然是活着了吗?我的脑子里快速地闪过几个疑问,后来你活了下来,那你又发生了什么呢?还有,爷爷说在后来的一场战斗中,似乎还遇到了他的弟弟,当时一个战友小胡为了救他还牺牲了,那真是你吗?还有还有,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想起找爷爷,其实你早就可以来找爷爷了啊……
那么多的疑问在我脑海里闪过,我却没有问出口。
老人和其他的陌生人走出了屋子,走到了马路上,又钻进了路边停着的车子里,车子在一溜烟中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父亲说,老人是从台湾来的,老人的身体也不好,这次回来也是想看看你爷爷,不想留遗憾。可惜,你爷爷早几年就不在了。
我把那些想要问的没问出来的话儿,一并说给了父亲听。
父亲安静了好一会儿,说,对比那些在保家卫国中牺牲的人,其实那些问题是真是假,根本已经不重要了。
一阵清风轻轻从我脸庞拂过,一面火红的五星红旗在我心头升起,无数的先烈握着枪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不顾生死地向前冲,越跑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