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广舟
1
我的大多数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读何书?为何读?如何读?
问这样的问题,是想给自己的读书习惯找一个“理由”。是的,是理由,因为任何事情都有内在根据。唯有找到这个根据,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读下去,才能找到心灵的寄托和专业成长的动力源。曾经为那三个问题制定了一个“完美”的答案。如下:
首先,读何书?
答曰:与工作相关联的书和文学类的书,古书的阅读要占到一半以上。
其次,为何读?
答曰:为了专业成长,进而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同时,工作之外要有一个心灵家园。
最后,如何读?
答曰:专业书结合工作,文学书顺从心理需要;时间上,把别人用来玩游戏和聊闲天的时间用在读书上。
当回顾自己制定的答案,有些哑然失笑。原因是这些答案过于“完美”。虽然读书的习惯一直没有放弃,可是,实际读书的情况和制定的“答案”相去甚远:我并没有做到在工作中活学活用读过的书,对消遣性的文学书读得也很少,业余时间更多的是重温《老子》《论语》《大学》《中庸》《金刚经》《坛经》《人间词话》《文心雕龙》《唐宋八大家散文》等古典书籍。不知为什么,这类书看得越多,那些所谓的工作技巧和工作的“机关”越难入眼。究竟是阅读局限了我,还是因为其他的书太缺少思想含量?甚至阅读鲁迅和梁实秋的作品也仅仅局限于即时的感受,大有“过气”之感?我不是曾经十分崇拜鲁迅吗?
其实,不是现当代作家们的作品“过气”了,也不是因为书缺少思想含量,而是我的心情变了。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称作“根”的东西在心中潜滋暗长。这也是大学时代我的阅读兴趣从西方文学和哲学、中国现当代文学转向中国古典文学时模模糊糊意识到的东西。阅读中国古典著作完全遵从内心的需要,很少考虑实际的功用,可是,我有一种预感,这些东西经过相当长时间的酝酿,一定会在心里孕育出对专业成长非常有用的东西。我耐心地期待着。
想重新定义一下自己读书的意义,深沉一点的表达是:精神之根在这里。文艺一点的说法是:阅读,是为了免于平庸。
大学时代,也接触过《圣经》和《金刚经》等作品,我发现自己无法对任何一种宗教产生深切的认同,但对于六祖慧能的《坛经》,确实钦佩之至。比如说“为法忘躯”“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等观念,不断强化专注对一个人精神成长的意义。每逢生活中出现不如意,这些观念都能给予我安慰。它们让我从庸常的俗世算计中解脱出来,更加注重内心的感受,更加注重业务的提高,而不是去从客观条件上找原因。
由于接受的教育中有很多过于狭隘的偏见,费了好大劲才从惯常的说法中找到自己真实的想法——不认为是佛家是消极避世的,也不认为道家的最高社会理想是小国寡民,不认为墨家的侠义精神是过时的,也不认为儒家的思想是排他的——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写很长很长的文字。可不想写下来,原因有二:一是考虑得还不够成熟,二是真正成熟的思想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阅读,为了免于平庸,不是我原来给自己设置的阅读目的,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的,发现了自己——未知的自己。“未知的自己”这个说法是从张德芬的书《遇见未知的自己》中获得的。这本书本想细致地看一遍,可是看了一小半就看不下去了,原因是感觉像在听一个人说自己的白日梦,不对口味。不过,“未知的自己”这种说法,我很喜欢。
2
读书之所以幸福不是因为阅读没有痛苦,也不是因为读书成为幸福本身,而是因为读书使我对幸福看得更真切,对痛苦有了更多的理解。幸福和痛苦是人生体验的两极,都是人生失衡状态的表达,相对而言,平淡的生活才值得人们争取。借助阅读,我看到了幸福,也看到了暗时间。
在我看来,孤立的点是没有意义的,人们费力地去制造许多历史性的时刻,这种刻意本身反证了时间的过程性。花开花谢,生老病死,兴盛衰亡,都是时间过程性的证明,尽管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更多的是时间的节点,但真正有意义的是蕴藏在我们骨血深处的低语,这些低语绝大多数时候就连我们自己也听不到,即便听到了也会故意听而不闻,因为说出来会觉得无聊,说不出来会增加心灵的厚重。
这种厚重在心中不断叠加,形成了无迹可求的暗时间,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释放或者升华,所以需要诗歌、散文、小说等艺术形式来记录明晰的时间节点之外的这些暗时间。暗时间深藏于心灵,我常常能够体会它的存在,却又难以形容;更多时候,我借助阅读才能直达暗时间,读到这种文字,我会心头一动: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认为《史记》中的暗时间最有深味,从其中的英雄群像中,我认识到文字的力量。在描写英雄的文字中,我感觉到一架柔弱但屹立千古的桥,通过这座桥,我到达真,同时捕捉到了暗时间,捕捉到一颗表面慑于帝王权威实则与之对峙的心。暗时间向我昭示了一具颤巍巍的人体和一颗颤巍巍的心。他的名字叫司马迁——他和他笔下的英雄相比毫不逊色,不,是更加出色。
价值判定和是非判断常常使人们偏离真实,甚至去伪造真实。透过暗时间,我看了伟大时刻背后的卑微,看到强人内在的脆弱,看到柔弱者的倔强,看到阳光灿烂形成的阴影,看到风雨过后的彩虹。当我以暗时间为线索去捕捉历史和人生的遗韵,我需要悲情,是的,是悲情。借助悲情,我才能避开那些显而易见的说辞的干扰,悲情使我平视伟人和英雄。
3
不安的灵魂走在布满荆棘的路上,无论伟人还是凡人,都在为自己的灵魂寻找或者建筑一个家。
在哲学的路上,周国平把中学时代的困惑化作无穷的哲思。他曾经很坦率地说自己在中学时代最困惑的问题有两个——死亡和性。成为哲学家以后他并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得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说法:性和死亡始终是世人最为忌讳的话题。从这里我看到作为中学生的周国平和作为哲学家的周国平相互独立又合而为一。可以肯定地说,就算没有“性和死亡”来困扰周国平,一定会有另外一个或者多个永远无解的问题困扰他。如果没有困扰,就没有哲学,就没有作为哲学家的周国平。
作为一个读者,阅读伴我在路上。阅读周国平,我读到的不是作为具体的哲学家而存在的人,而是一颗不安的灵魂。古今中外,许多优秀的人物都有一个不安的灵魂,他们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为不安的灵魂找一个家。
孔子在中华大地上,一架木车,载着激情,四处奔走。他的灵魂之家是“仁”,他怀着仁爱之心,像个卖菜的老头,四处叫卖自己对国家和社会的朴素设想,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君除了对他以礼相待之外,对他的设想并不加理会。在不安的灵魂驱使下,孔子走过一个地方又走过另一个地方,经过一个国家又经过另一个国家,大地上布满了牛蹄和车轮的印痕。
屈原走在打造“美政”的路上,这也是他的灵魂之家,美其名曰:贤君良臣共同打造“美政”的佳话。可是他始终未能如愿,楚怀王的昏与顷襄王的庸给屈原留下永久的遗憾,使他的灵魂无法安宁,他只好给灵魂找到一个对应物“香草美人”,然后把它移植到文字的大地上,作为家园。
毛泽东走在“建立新中国”的路上,并在“新中国”的大地上安置自己不安的灵魂:为了实现“建立新中国”的理想,他失去了六位亲人,得到了全国人民的爱戴;他书写雄文五卷,外震日寇侵略,内扫独裁势力,还老百姓一个清明的天下。他的灵魂从未得到安宁,新中国建立后,他还在为稳定祖国的周边环境日夜操劳:不惧美帝国主义,抗美援朝、抗美援越;不怕苏联的大国沙文主义,珍宝岛一役打出了尊严,打出了国格;面对印度的挑衅,部署自卫反击战,并取得胜利,为祖国西南边陲的稳定打下了基础。
伟人如此,凡人亦然。
每一个人从出生之日起就宿命地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这条路上所有的快乐或忧愁、贫贱或富贵、得失或荣辱、长短或事非,便构成了我们完整的人生。可是,有些人只有经历,没有人生,因为人生是赋予经历以价值的过程。
人生之路上行走,我们的灵魂难免不安,因此,我们需要有个家,来安抚自己的灵魂。可是,家是什么?家仅仅是红砖白墙大铁门供我们蜗居的地方吗?家是朝九晚五死工资或挑灯夜战不回家的办公场所吗?我的家是正在从事的职业吗?能够安置我们全部灵魂的“家”在哪里?
我们真正的灵魂之家,不在身外,而在心内。我们唯有找到内在的灵魂之家,才能超越人生之苦。从哈姆莱特“生存还是灭亡”的延宕性格,到桑地亚哥永不服输的硬汉精神;从白音宝力格由一个小男孩经过痛苦的折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到富贵“人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情而活着”的生存韧性:都为我们寻找灵魂之家提供了可能的坐标。
从大学时代开始,我就对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产生了兴趣,并服膺他的说法。大意是:人生是一个虚无的存在,如一张白纸,人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为虚无的人生赋予意义。这是一个很特别的逻辑推理,先是根本上否定了人生的意义,却从否定中得出积极的结论。这种相反相成的理论建构方式是我喜欢的,因为我不相信有绝对真理。
和我们老祖宗“好生恶死”的显性观念不同,西方的显性观念是“向死而在”,即把死作为起点来反观生——这也是一般的说法。我之所以在上面这个句子中用了两个“显性”作为定语,是因为在我看来,就人生这一话题而言,无论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是把人的“好生恶死”作为理论建构的逻辑起点的;而且都是面对死亡时,不安的灵魂内在的呐喊:因为天堂只是教徒的安慰剂,其实灵魂根本不知路在何方。
当然,在一个以金钱来衡量人生价值的社会中,我并不需要去得出一个让人悲观丧气的结论,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部哲学。“真水无香,真爱无痕”,对于灵魂的家园或许不需要我们去刻意建构,如果我们好好活着,它或许会不建而成。
苏轼问柔奴:广南风土,应是不好?
柔奴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在路上,我们的灵魂何以为家?“此心安处是吾乡”是我欣赏的人生态度。
4
在鄯善新华书店呆了几个小时,浏览了几本新书,说“新书”其实是不确切的,确切地说是书店“新进的书”。有两本书印象较深刻,一本是沈复的《浮生六记》,一本是王小波的《人为什么活着》。前者是我向往已久的书,但我并未下决心买下来,原因是浏览了前言和目录,发现这本书和我现在的心态并不合拍,十年之后看或许方才契合;后者“怎么活”这个问题吸引了我。
上大学时流行一句话:男人不能不读王小波,女人不能不读周国平。最开始,我被王小波的“猪”吸引住了,特立独行,妙趣横生,尽显个性。随后是《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黑铁时代》,一路读下来,那种坦率、干净的性描写让我觉得很正常。是的,正常,很多书中的性描写都不正常,怎么说呢?分寸感拿捏得不好。如《金瓶梅》和《废都》,鲁迅批评《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如患狂疾”,在我看来,《废都》的性描写也有类似的特征。当我从学校图书馆泛黄的书籍底层找到这本书的全本时(市面上卖的《废都》都是节本,或者说洁本,就是那种此处省略x字的那种),猎奇心理大大减少。在我看来,整体上《废都》并不像文学理论老师说得那样好;就性描写而言,并不比那些粗制滥造的、封面极具挑逗性“法制小故事”高明,看了几十页,就看不下去了,至今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过《废都》这本书。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从买书说到性描写,或许是寂寞吧。男性作家笔下的性,像王小波那样“正常”的不太多。女性作家的性描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池莉和林白,池莉的《来来往往》读起来像欣赏一幅写意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觉得美且干净,连林珠夸康伟业“实干家”三个字都像是写意画的落款;记不清哪篇文章了,林白把手比喻成一条鱼,在身体里游走,美且干净,甚至,还有很强的代入感,读完林白,我怀疑自己是“雌雄同体”。
说完王小波,再说说周国平,上大学的时候读过很多周国平的书,还摘抄了很多。可到现在想写点什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只有他的《妞妞》,我看了两遍,那种深沉的、痛彻心肺的父爱,在我还是单身的时候都会“于我心有戚戚焉”共鸣,现在当了父亲,共鸣就更深。周国平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对生命的体验,既真切又深刻,关键是读起来不隔,他是哲学家中的六祖慧能。
刚才提到的书,除了《妞妞》,我都不会回头看了,因为心态变了,每一个人生阶段都有不同的梦。
说读书和心态有关系这本身就有点玄乎,抛开专业必读书目不谈,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我觉得心态往往决定对书的取舍,选书和找对象有几分相似。
小时候会有一种单纯的逻辑,爸爸娶了妈妈,哥哥会娶姐姐,妈妈应该给我生个妹妹而不是弟弟。我没有哥哥和姐姐,所以这一层我不用操心,最让我操心的是我没有妹妹。所以,上了小学,本来打算和同村的一个小妹慢慢青梅竹马,后来因为两个家族交恶,我只好忍痛割爱,斩断情丝,“顾大家舍小家”——这足以说明我从小就有当领导的觉悟,并且觉有当个好领导的潜质。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觉悟得太早了,潜质扼杀在了教室里。“为了……牺牲……”这个公式是很值得反思的,牺牲掉的东西证明人生是残缺的,但我们一直用它来催眠别人,有时候也自我催眠。看来读书如果缺少心态上的准备,缺少自觉,只会让人呆头呆脑;找对象也是如此,很多人嘴上说的是“没有感觉”,其实是“主题先行”,自己心里已经有了某种标准用来比照现实中的人。
这件事还有续集,有个要好的大学同学,对我的经历考证一番之后预言我小时候的“事件”将导致我很严重的“恋妹情结”,至少潜意识里存在着。我只是觉得很搞笑,并不以为意。他当时正致力于弗洛伊德的研究,喜欢嫁接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非凡的创造力,他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却发明了“恋床情结”这个概念,站在勤奋好学的制高点上批判除他之外所有的懒汉。我告诉他如果真有“恋床情结”这样一个概念,是指一个人对床产生性冲动,不能理解为“赖在床上睡懒觉”;但他仍然很自得。可见开卷有益并非任何情况下都成立,心态上不需要,硬塞进知识进去,会滑天下之大稽。
王小波的书我是喜欢的,尤其是他的杂文,会让我开怀大笑又能有所得。他能用黑色幽默来做外甥的思想工作,这很有趣,再加上他自认为是个聪明人,就更有趣。这是不得不买的理由,好看的书很多,但好看又有趣的书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