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振 雄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9)
模数制是指为了实现设计的标准化而制定的一套基本规则,它可以协调不同的建筑物及各分部之间的尺寸,并使之具有通用性和互换性,从而加快设计速度,提高施工效率、降低造价。这一制度是中国古代营造技术的核心内容之一,它与人们在营造过程中所运用的营造观念、营造制度以及营造技术和建筑项目的组织管理都有着密切的关系。虽然我国历史上较少有与建筑相关的著作流传下来,并且唐代以前的建筑实物屈指可数,但从目前我们对中国古代建筑的认识来看,中国古代建筑具有鲜明且独特的稳定性。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测在古代一定有一套对于建筑规划设计的原则、方法和艺术构图规律。随着考古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早期建筑基址被人们发现,这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认识和了解早期建筑的规划设计手法提供了很好的实物资料。
西周时期是中国礼乐制度逐渐成型的时代,后世许多的制度在这一时期多已出现并逐渐发展,这其中也包括模数制。《周礼·考工记·匠人建国》记载:周人明堂,度九尺之筵,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宫中度以寻,野度以步,涂度以轨。这其中“筵”“几”“寻”“步”“轨”实际上都是当时所使用的建筑模数。但是,这仅出现于文献记载之中,我们目前并未能找到相关的建筑实物进行证明。
1977年和1999年,周原考古队分别在陕西的岐山凤雏村和扶风县云塘村发现了一组商晚周初和西周的建筑群(见图1,图2)。这两组建筑群在平面布局上有着较为明显的轴线特征,整体较为规整,有明显的规划痕迹,与之后运用模数制进行营造的建筑十分相似。因此,本文将以这两组建筑群作为主要探究对象,试图发现其规划中所蕴含的模数制度。
该建筑坐落在一个长方形的夯土台基上,坐北朝南;南北长45.2 m、东西宽32.5 m,总面积为1 469 m2。根据出土的遗址进行推断,整座建筑以门道、前堂、后室为中轴,东西两侧配有厢房,并且以廊庑相连,形成一个前后两进、东西对称的封闭式院落(见图1)。根据出土陶器推断,该建筑始建于周立国前,废弃于西周晚期,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封闭式两进矩形院落,可以说是我国“四合院”的雏形。
较为规整的布局和明显的中轴线,显示出这组建筑应该是经过一定的规划设计的,但是从东西厢房的台阶等具体构件的分布状况来看,当时的规划技术应处于初级阶段,并未能实现完全的对称等。根据《周礼》中所记载的内容,当时的建筑设计主要是以寸、尺、筵等为长度单位,因此在对其规划方法进行研究时,我们应先将现有的数据转换为古代的长度。据曾武秀撰《中国历代尺度概述》中所探讨的数字,周尺一尺大概是22.5 cm。依据这一数据在凤雏甲组建筑群的实测数据中比对,发现未能找到一个能同时将建筑群台基的长宽进行折算的数据。因此本人认为,虽然这一结果可能与考古遗址本身的残缺有关,但当时在设计这组建筑群时,有可能并不是根据一个具体的数值进行规划,而是通过一个具体的“模块”。
中轴线是这组建筑中最为明显的设计特征之一,整组建筑的各个部位均由这一条轴线“串联”起来。因此,若从轴线出发,或许能找到整体设计中的“模块”。
纵观全局,除影壁外,整组建筑群均位于一个巨大的夯土台基上。如若以夯土台基的四边为界,在凤雏甲组建筑实测图上构建一个南北走向的长方形框,之后绘制其对角线,再继续以对角线的方法分割方框。当整个长方形被分成4×8的网格图后,发现位于长方形中心偏北的两个方格,其边界分别与前堂的东、西、北墙和檐柱、中柱刚好吻合(见图3)。以此推知,整组建筑群可看做是前堂面积(檐柱中心到北墙内壁及东西墙内壁之间的面积)的16倍。根据陕西周原考古队《陕西岐山凤雏村西周建筑基址发掘简报》中所给出的测量数据可得:前堂宽为16.2 m、从檐柱中心到北墙内壁长5.6 m,其面积约为90.72 m2。从实测数据上来看,前堂面积与整组建筑的面积之比与在网格图上观察到的1∶16是极为接近的。并且,在所绘制的网格图中可以看到,方格的边界与建筑群中的一些构件边界相合,如东、西厢房通向中院的台阶、东西厢房一部分房间的内壁、东西小院之间过廊下的过水道等。不过,从具体的构件看,目前并未能看出其是否存在特定的布局方式。同时,在网格图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整组建筑群的几何中心大致位于前堂中檐柱的中心。根据前堂的数据可推算出方格图中一个单位的方格长约8.1 m,宽5.6 m。结合实测图和测量数据可知道,前堂中檐柱距夯土台东西边界,即测量框边界约16.25 m,其距离与在网格图中所推算的距离仅相差0.05 m左右。同理,用网格图推算出前堂中檐柱距夯土台基北边的距离(16.2 m)与考古人员所测量的数据极为相近。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测,前堂中檐柱即是整组建筑群的几何中心,且前堂有很大的可能是这组建筑群的模数。但从具体的使用情况来看,这样的模数制可能仍处于早期阶段,其使用范围可能只适用于建筑群较大的部分,对于具体的部分则可能没有详细的规划。
陕西扶风云塘西区大型建筑群建于西周时期,其整体的建筑布局与陕西凤雏甲组建筑有着类似的特点,即整体存在较为明显的规划意识。因此,若以上文方法在此大型建筑群基址上进行试探,我们能看到其也具有同样的特征。由于遗址发掘出土时为残损状况,因此在进行分析时将采用复原图(如图4所示)进行试探。虽然复原图与实测图、遗址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完全相同,但在总体上是大同小异,因此在此基础上得出的结论仍具有一定的研究意义。
据平面图可知,整组建筑是一个由正房、东西厢房、门房和外围墙组成的独立院落。其正房南面凹入,平面呈“凹”字形。在正房南面中庭内有一“U”字形道路连接门房与正房。图4中建筑的各部分名称为作者定名,在此仍继续沿用。从对凤雏甲组建筑的研究可知,建筑群的模数可能是其堂的面积。因此,假定堂的面积为整组建筑群的模数,通过放大这一单元格进行验证。在验证之前,根据观察可以发现,围合其堂的14个柱洞似乎是经过一定的规划,其分布有着一定的规律。由此猜测,在规划时,其柱网线应能将堂的平面进行等距分割。因此,在建立好以堂的平面范围为一个单元格后,根据柱洞数量将其进行等分,最终形成4×4的网格框。当我们将此网格框进行扩大到其四边分别与门房南檐柱最外侧及东、西、北外墙大致相合时可以看到,整组建筑群中大部分部位均与网格线大致重合(见图5)。据周原考古队《陕西扶风县云塘、齐镇西周建筑基址1999年—2000年度发掘简报》给出的数据,通过复原图的比例尺进行转换,可以得到:门房南檐柱外侧到北外墙外壁的距离约为42.41 m,经过复原出的东西外墙间距约为48.23 m;堂南金柱中心到北柱中心的距离约为7.46 m,东西柱中心的间距约为12.23 m,其面积约为91.24 m2。根据以上数据进行计算可知,复原图上所绘制的网格框总面积约为2 045.43 m2(42.41×48.23),约是前堂面积的22倍(2 007.28 m2)。通过各组建筑的数据,我们可以推算出每一个小格子长约3.01 m,宽1.93 m,进而可得到对应前堂的方格面积约为92.96 m2,这与测量出的数据大致相符。从网格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建筑群的多个部分与网格线大致重合,如东西两堂靠中部的台基边界、正房内的柱洞分列、建筑群的外墙等。至此,我们有一定的理由可以认为,扶风云塘西区的大型建筑基址是以堂的面积作为模数而进行规划设计的。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可以发现,虽然有一部分的建筑边线并没有与网格线重合,但实际上其位置大致位于一个单元格1/2或1/4线上。例如东南部分、南北走向的外墙外壁,其在网格图上的长度约为9.5个单位,即18.34 m,而这与实测出的长度(18.4 m)可以说是相差无几。因此,这一部分墙在进行规划时很有可能是根据9.5个的单位长度进行设计的。同时,如图6所示的多个部位都有类似的现象,且其用网格计算出的数据与实测的数据相差均不大。所以,我们更有理由相信,这组建筑的模数很有可能就是前堂的面积。
综上,模数制度在西周时期很有可能已经存在,其主要是以建筑群或建筑物中特定部分的面积作为模数,对建筑群或建筑物进行规划设计。并且,从两组数据的比较中可以看到,到了西周晚期,模数制较殷代晚期而言有了很大的改进,其使用的范围不单单只是建筑群的大部分部位,还涉及到更为具体的部分。
由于目前所发现的、保存较为完整的、整体具有明显规划的西周大型建筑群遗址相对较少,所以目前对西周大型建筑群模数制的研究并没有很多的实例进行佐证。但从东周时期的一些大型建筑群可以看出,模数制在东周时期已经较为成熟。
陕西凤翔马家庄一号建筑是目前东周时期保存较好的大型建筑群基址。从平面图上看(见图7),明显的中轴线和规整的院落布局显示出该建筑群应经过一定的规划设计。因此,将网格分析法运用到这一建筑上可以发现,当将大小与“后寝”相同的方框(图8中阴影区域)放大后,整组建筑群的多个部分都能与方框构成的网格线大致重合(见图8)。并且从遗址平面图上可以看出,此时的规划较西周晚期已经更为精确、规整。虽然这一空间并不是发掘简报中所给出的“堂”,但根据其室内的祭祀坑推测,这一空间很有可能是整组建筑群中更为重要的区域。与此同时,在河北省平山县中山国墓中发现的中山王兆域图上我们也能看到一定的模数制。据傅熹年先生撰《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建筑群布局及建筑设计方法研究·上》中给出的分析,其陵园主体部分也是以主堂面积作为模数进行规划设计的,并且在设计时还使用了具体的尺寸。其所规划出的整体建筑群较之前的更为规整。至此可以看到,模数制度在东周时已相对成熟,并且此时的使用方法与后世的方法极为相似。若我们从事物发展的规律来看,西周时期,模数制度一定已经出现甚至有所发展了,但总体水平可能较东周时期落后,其规划出的建筑群并不是十分地规整。
综上所述,西周时期大型建筑群中应已出现模数制,其早期以堂的面积为模数,对建筑群大部分部位进行规划;到了晚期,模数制的运用更为细化,并且其规划后的建筑更为规整。当我们了解到这一现象时,我们能发现,堂,这一建筑不仅常作为建筑群中的主体部分,也是建筑营造的核心内容。
陈志华教授曾指出:“建筑艺术总是要适应它所附丽的材料、结构等技术条件的”,营造技术在很大的程度上制约并影响着建筑的形制。西周时期的大型建筑基址多是夯土遗迹,其营造方法以版筑法为主。版筑法亦称夯土版筑,是指在一个个大小相等的木框中,逐层填土、夯打的夯土方法,多用于中国古代筑城、筑堤、筑高台。由于版筑中所用到的木框大小相等,建筑基址的平面自然地呈现出网格化的特征,这在更早期的大型夯土建筑遗址中也有出现(见图9,图10)。当人们有意识地对建筑平面进行规划设计时,可能就会出现以网格化的模数制。而西周时期的建筑,明显地存在规划设计的痕迹,因此极有可能存在有一定的模数制度。
根据上文的分析,西周的人们有一定的可能将堂作为建筑的模数规划建筑平面。“堂,殿也”,是古代建筑群的核心建筑,是建筑群中地位最高的部分。以堂为模数,符合中国传统的礼制思想,体现出“尊者”的地位。同时,这类建筑往往作为大型活动或公共活动的场所,如祭祀、办公等,内部设计往往较为简洁规整,以此为模数,能使营造更为方便。与此同时,从艺术角度看,以堂为模数,能更好地把握不同部分间的比例关系,从而营造更和谐的空间感。
西周时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制度出现并逐渐成型的时代,模数制作为中国古代建筑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特征,它可以说是历朝营造经验、制度的“经络”。从殷代晚期到东周晚期,模数制度逐渐地发展并慢慢地成型。虽然目前可供我们研究的资料十分稀少,但随着考古工作的进一步开展,在未来对于相关方面的研究将会更加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