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西学东渐背景下的《文心雕龙》经典生成

2021-07-20 11:21
关键词:札记黄侃文心雕龙

唐 萌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19世纪中叶,西学东渐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全面的影响。尤其在高等教育领域,新式学堂兴起,传统知识分类方式迅速向现代知识分类方式转变,由“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转为包括文学、语言、数学、天文学在内的现代学科体系。其中,中国古代文论经典《文心雕龙》在此背景下也实现了由传统四部分类法中的“集部”诗文评到现代教育体系中“文学理论”课程的转变。借助现代教育之力,《文心雕龙》的传播及“龙学”研究迎来高潮。由大学开设《文心雕龙》课程而衍生的《文心雕龙》课程讲义兼具学术性,不仅使《文心雕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也促进了龙学研究的长足进步,最终完成了《文心雕龙》的经典定型。这一时期的《文心雕龙》研究承前启后,既是对20世纪之前千余年《文心雕龙》研究成果的汇总与撷择,更有在西学东渐背景下,借鉴西方文学理论的概念和观念对《文心雕龙》理论内涵的现代阐发,确立了20世纪至今《文心雕龙》研究的主要范畴、命题以及研究方法,具有经典生成的重要意义。

一、西学东渐对近世中国社会的影响

鸦片战争以后,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闭关自守的国门,西方文化也一同涌入,逐渐形成了中西方交流碰撞的时代变局。中国社会发生全面变革,传统小农经济体制受到资本主义体制的挑战,君主专制制度走向末路,中国传统封建社会的衰亡不可挽回。这一时期,延续明末清初耶稣会传教士来华传教的余波,西方列强以更强劲的方式再度进入中国并带来了西方的新知识、新理念,开启了近世中国真正意义上的“西学东渐”。

西学东渐对近世中国社会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首先,深重的民族危机激发了先进知识分子救亡图存的爱国情怀。在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之下,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中国面临着“亡国灭种”的深重危机。梁启超指出:“自前世纪以来,学术日兴,机器日出,资本日加,工业日盛,而欧洲全境,遂有生产过度之患,其所产物不能不觅销售之地,前者哥伦布之开美洲,谓为新世界。……于是欧人益大窘,于是皇皇四顾,茫茫大地,不得不瞬其鹰目,涎其虎口,以暗吸明噬我四千年文明祖国,二万万里膏腴天府之支那。”(1)梁启超:《今日世界之竞争力与其由来》,《梁启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311页。以梁启超、陈独秀为代表的先进知识分子倡导民主主义,力图以西方先进的思想拯救满目疮痍的旧中国。创办报刊、发表演说、宣传先进思想文化等,这些尝试为近现代以来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探索奠定了“爱国”的底色。其次,先进知识分子群体的出现推动了中国传统教育的转型。伴随着民族危机的不断加深,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有意借鉴外来经验,“师夷长技以制夷”。办工厂、兴教育,引进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社会科学知识以开启民智。在他们的鼓吹与发动下,教育成为知识救国的重要途径,全社会形成了“教育救国”的声浪,催生了大量新式学堂的创办,为西学传播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转型打下了基础。最后,西方学术思想在中国的传播。从文化交流层面来看,西学东渐正是一场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思想运动。维新、共和、民主等思想逐渐取代了孔孟之道、伦理纲常,传统的天人观念被天文学、化学、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知识重新解释。尤其是通过大量的西文书籍的译介,极大地促进了中西文明的融通互鉴。应该说,西学东渐对近世中国社会的影响是全面且深刻的,其中,西学之“学”在文化、教育领域的影响又是尤为突出的。在传统文化向近世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新式大学教育承担起了传播西学、弘扬国故的历史使命。新式教育的兴起为中国传统文化典籍的经典化进程提供了客观条件。

二、20世纪初中国大学教育的兴起与课程体系的构建

在西学东渐的时代洪流中,中国大学教育的兴起与现代课程体系的构建促进了传统文化典籍的经典定型。大学教育与现代课程体系一改传统教育的办学思想、办学模式以及育人目标,积极带动了中国传统学术的现代转型。作为中国古代文论的代表——《文心雕龙》正在此时完成了经典定型。

(一)近代大学教育的兴起

近代新式学堂是西学东渐的产物。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通过创办教会学校传播宗教思想,同时也向中国介绍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和世俗文化。除介绍知识技术以外,教会学校在办学形式上对中国教育极大影响。“教会学校的课程设置、教学管理、学术氛围和校园规划等,都成为中国各公私立学校争相学习的样板。”(2)栗洪武:《西学东渐与中国近代教育思潮》,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页。

自18世纪末法国康多塞提出了“康多塞提案”(3)“康多塞提案”:“国家应担负教育其男女公民的责任,建立起包括初级小学、高级小学、中等学校以及专门学校的学校体系。其中,四年制的初级小学教育为普及性的公共教育,进行较为广泛的普通文化知识的教育,并设置农业、手工业和国内生产概述等课程。中、高等教育的目标是培养担任政府公职和从事研究工作的人才。”以来,一套包括初级小学、高级小学、中等学校和专科学校(大学)在内的统一的、相互衔接的、完整的教育体系并实行统一学校管理的教育模式在西方国家普遍流行。19世纪以来,西方传教士陆续来华并以此模式在中国办学。1836年,传教士在广州发起成立的“马礼逊教育会”被誉为中国第一所基督教教会学校。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教会学校迅速发展,在北京、山东、江苏、上海等多地都纷纷出现了教会学校。如北京的“育英学堂”“贝满女学堂”“辅仁大学”;山东的“登州文会馆”;苏州的“博习书院”;上海的“圣约翰书院”“震旦大学”;广州的“格致书院”等等。

近代新式学堂改变了中国传统教育的体制模式,人才培养目标、具体授课内容等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中国传统的科举制育人目的是培养官僚机构的储备人员,学校授课的内容为古代经典。而新式学堂人才培养的目标是具有不同技能的专门人才,授课内容是不同门类的知识技能,所以,新式教育的教学模式是“按学科、按课程”的分类授课。

(二)课程分科的出现与文学学科的细化

受西方教育水平先进国家的影响,这一时期的中国教育水平逐渐提高,教育体系逐渐完善。在创设小学、中学、大学三个基本学制的基础上,每一阶段的教学内容也加以细化,于是出现了中国现代教育体系中的“学科”概念。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1月13日,清政府颁布著名的“癸卯学制”,学制拟定的《奏定学堂章程》明确规划了学科门类以及学科门类下属的基本课程。“癸卯学制”的颁布与实施彻底改变了在中国延续1300余年的科举制度,使中国的教育体制实现了学科系统的重组和转型。

1.课程分科的出现

1898年7月,京师大学堂创立,当时的学制规定以“诵经、史、子及国朝掌故诸书,而辅之以天文、輿地、算学、格致、制造、农桑、兵、矿、时事、交涉等书,以三年为期。”(4)陈忠倚:《清经世文三编》卷四十一·礼政六,光绪石印本。京师大学堂是北京大学的前身,也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国立大学。《京师大学堂章程》明确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办学方针。与传统的书院相比,京师大学堂在课程方面继续保留“经、史、子、国朝掌故”等内容,并增加了“天文、舆地、算学、格致、制造、农桑、兵、矿、时事、交涉”等有关自然科学、制造业、外交学、时事政治学的内容。规定学制期限为三年。1902年,《京师大学堂章程》重修,名为《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该章程规定,京师大学堂学科门类共分“政治、文学、格致、农业、工艺、商务、医术七科”。四年之内,两易章程,原有的“经、史、子、国朝掌故”变为新学制“政治、文学、格致”等。比较而言,1898年《章程》与1902年《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最大的区别在于学科系统的分类观念,或言知识体系的分类观念。前者代表着中国传统的学术分类法——四部分类法,后者则引入了西方的知识分类观念。在新观念的影响下,旧的学习内容被重组,新的知识体系被引入,逐渐完善为一种“以知识划分学科、以学科开设课程”的教育模式。

2.文学学科的细化

“文学”一词,发端于孔门四科。历代典籍出现的“文学”含义不断变化,可指儒生、儒家典籍学说、辞章、官名、学校等。伴随近代新式学堂的兴起,“文学”成为一门学科。在文学学科之下,又设定了 “文学研究法”“音韵学”“历代文章流别”“世界史”等具体的课程。

1898年制定的《京师大学堂章程》虽已引入自然科学,仍重“经史”“国朝掌故”。1902年《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一改重“经史”的惯例,将包括文学、政治、格致在内的共七科课程并行而列。在“文学”其下,又分“经学、史学、理学、诸子学、掌故学、辞章学、外国语言文字学”七目,在这里,“文学”几乎涵盖了一切人文学科的内容。1904年,京师大学堂颁布《奏定大学堂章程》。该章程将“‘经学’从‘文学’中独立而出,‘理学’列为‘经学’之一门,文学科下设九门,其中史学、地理学又同各国文学门并举,狭义的各文学门各有专攻,从而将负载于‘文学学科’之上的哲学、历史等内容进一步剥离开来,‘文学学科’的确立自此方才开始”。(5)栗永清:《知识生产与学科规训: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学科史探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65-66页。《奏定大学堂章程》所开设的“文学”学科下属课程以及大略对应的现代课程如表1:

由表1可知,“经史子集”作为传统的教学内容在新的教育体制中被重组为不同课程。《奏定大学堂章程》中所规定的“文学”学科下属的各门课程已经初具现代大学文学学科课程的雏形。主课与补助课的主次之别与详细的课时安排也说明,近代新式学堂的“文学”学科由过去“重经史”转变为“重文章”。

三、《文心雕龙》进入文学理论课程的现代转型

在新式大学课堂的教育模式与新式学科分类观念的双重作用下,传统古代典籍得以厕身大学讲堂。《文心雕龙》正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部。在新的课程体系下,《文心雕龙》从传统的集部“诗文评”转向现代文学理论课程。这一转型,不仅促进了《文心雕龙》的传播与普及,同时也确定了《文心雕龙》的经典地位。

(一)作为集部诗文评的《文心雕龙》

按照传统的学术分类标准,《文心雕龙》一直被认定为文章批评专书,属于“集部”诗文评类。《四库全书目录》集部诗文评云:

《文心雕龙》十卷,梁刘勰撰。分上下二篇,上篇二十有五,论体裁之别;下篇二十有四,论工拙之由;合序志一篇,亦为二十五篇。其书于文章利病,穷极微妙。挚虞《流别》久已散佚,论文之书莫古于是编,亦莫精于是编矣。(7)永瑢等撰:《四库全书简明书目》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71页。

自南朝齐梁年间成书以来,《文心雕龙》在《梁书》《隋书》《南史》《新唐书》《旧唐书》《宋史》等官修史志均有记载。宋元以后,随着《文心雕龙》元至正刻本的问世,重要的官私书目亦有收录,如《直斋书录解题》《郡斋读书志》《文献通考》《千顷堂书目》《钦定续文献通考》以及《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等。尽管历代史志、书目对《文心雕龙》的记述不尽相同,但基本上都将《文心雕龙》界定为一部“谈文体、讲写作”的书。

勰撰《文心雕龙》五十篇,论古今文体。(《南史》)

梁刘勰又著《文心雕龙》,言文章体制。(《文献通考》)

《文心雕龙》右晋刘勰撰,评自古文章得失,别其体制。(《郡斋读书志》)

根据历代书目记载,《文心雕龙》不是圣人之言,不属于“经”;《文心雕龙》不记载历朝史实掌故,不属于“史”;《文心雕龙》也不研究百家方技,不属于“子”;它所涉及的是诗文领域,是对历代诗文写作的批评与探讨。因此,《四库全书》将《文心雕龙》归入“集部”诗文评一类。

(二)作为大学课程的《文心雕龙》

在西方教育观念的影响下,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重新思考传统“经史子集”与现代学科体系之间的融合对接。高等学校在设置专业、学科,开设具体课程时,自觉地将西方知识分类的观念纳入。借此契机,作为集部诗文评的《文心雕龙》进入大学课堂。

民国初年,包括北京大学在内的一些高校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文心雕龙》作为课堂讲授内容,由此可见民国教育界与学术界对《文心雕龙》的重视。教学的需要与学者的重视为《文心雕龙》经典定型提供了有利因素。那么,《文心雕龙》在大学课堂又是作为哪一科课程开设的呢?

最早讲授《文心雕龙》的是北京大学的教授黄侃。牟世金说:“黄氏《札记》问世虽晚,但它是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九年讲授《文心雕龙》于北京大学期间撰写的。把《文心雕龙》作为一门学科搬上大学讲坛,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8)牟世金:《“龙学”七十年概观(上)》,《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3期。据《北京大学日刊》38号(1918年1月5日)所载《文本科第二学期课程表》(1917—1918年第二学期),黄侃所讲授科目为中国文学门第一年级“中国文学概论”、第二年级的“汉魏六朝文学”和第三年级的“汉魏六朝文学”和“唐宋文学”。《黄侃年谱》载:“1914年,黄侃应北京大学教授之聘,讲授文字孳乳、词章学及中国文学史。是年(1916年),在北京大学讲授词学,从周济《词辩》选录凡二十三首,称为‘词辩选’,作为讲义发给学生……是年(1916年),仍在北京大学任教,讲稿有《咏怀诗笺》。”(9)司马朝军、王文晖:《黄侃年谱》,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0页。1914—1919年,黄侃在北大任教期间所讲授的课程主要有:中国文学概论、汉魏六朝文学、唐宋文学、文字学、词章学、中国文学史、词学等课程。尽管在这些课程名称上没有出现《文心雕龙》,但实际上《文心雕龙》已经被选作相关的课程教材,比如词章学。据黄侃弟子范文澜回忆,“《文心雕龙讲疏·序》言:‘曩岁游京师,从蕲州黄季刚先生治词章之学。黄先生授以《文心雕龙札记》二十余篇,精义妙旨,启发无遗。’”(10)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自序》,《范文澜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页。由此可知,黄侃已将《文心雕龙》作为“词章学”这一门课程教材进行讲授。

与黄侃同时,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的还有刘师培。据其时在北大学习的罗常培《左盦文论》中记载:

曩岁肄业北大,或从仪征刘申叔先生研究文学。不贤识小,辄记录口义,以备遗忘。遇有阙漏,则从亡友天津董子如(威)兄钞补。日积月累,遂亦裒然成帙。综计两年所得,有(一)群经诸子,(二)中古文学史,(三)《文心雕龙》及《文选》,(四)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四种。(11)《国文月刊》第1卷第九期。

“刘申叔”即刘师培,从罗常培口述可知,刘师培在北大讲授过《文心雕龙》。但是,从现有材料尚不能确定刘师培所讲授的《文心雕龙》是作为中国文学史课程或是其他课程的附带讲解。

黄侃弟子范文澜于1922年到天津南开中学担任国文教员,其后不久又任“大学部”教授。范文澜在南开任教期间,《文心雕龙》是其主讲课程,他自编课程讲义。这部由范文澜自编的《文心雕龙》课程讲义即是“龙学”的重要注本——《文心雕龙注》。1925—1926年《文科学程纲要》载:

文论名著拟读《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三种,《文心雕龙》为重要,尤宜先读。课本: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12)《南开大学校史资料选》,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95页。

范文澜师承黄侃,毕业后到南开任教。他选择讲授《文心雕龙》与其在北大受业于黄侃,学习《文心雕龙》的经历有关。更重要的是,在20世纪的中国高等教育界,古代文论业已成为各个高校普遍开设的一门课程。作为中国古代文论的集大成之作,《文心雕龙》自然成为首选。与此同时,专授《文心雕龙》的还有重庆大学、(13)《重庆大学廿三年度一览》,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1935年。开设“古代文论”“中国文学批评史”“历代文学批评”等课程的则有中央大学、武汉大学、大夏大学、金陵大学、燕京大学、湖南大学等等。

无论是“词章学”还是“文论名著”,无论是专题专授还是选讲课程,众多学者、众多高校的选择共同证明了《文心雕龙》已经进入大学课堂。有此因缘,《文心雕龙》才开始从传统学术门类的一员过渡到现代学科的一门,实现了由集部诗文评到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这一转化根源于近代高等教育界引入的西方知识分类体系。《文心雕龙》的古今“角色”转换,为其成为经典奠定了关键一步。

四、“龙学”研究成果的二重性与《文心雕龙》的经典化

《文心雕龙》进入大学课程以后,讲授者为教学之便编写了《文心雕龙》的课程讲义。这些课程讲义既适用于现场教学,也颇具学术研究价值。其中,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以及后来杨明照的《文心雕龙校注》被称为“龙学”研究的四大基石。这些“龙学”研究著作具有两个重要的维度——学术著作与课程讲义。这些成果奠定了《文心雕龙》传播的基础,为《文心雕龙》研究开示了门径,是《文心雕龙》经典形成的重要标志。

(一)作为课程讲义的《文心雕龙札记》《文心雕龙注》《文心雕龙校释》

民国初期,黄侃、范文澜、刘永济分别任教北京大学、南开“大学部”与武汉大学,他们分别讲授中国文学史、词章学、中国古代文论、汉魏六朝专家文等课程。这一时期,学科建设尚未完善,没有统一的教材。加之普通话尚未普及,教师与来自各地的学生需要借助讲义固定学习内容,因此,讲义成为课堂教学内容的重要载体。

黄侃在北大首次将《文心雕龙》搬上讲堂并亲自编写课程讲义。黄焯在《季刚先生生平及其著述》中说:“自甲寅秋,即受北京大学教授之聘(时年二十八岁),讲授词章学及中国文学史。讲义有《文心雕龙札记》《诗品疏》《咏怀诗补注》等。”(14)程千帆:《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6-27页。黄侃自言:“凡此诸文,愚所解释,大抵因缘舍人旧义,加以推衍,其刘所未言,方下己意,会于《文心雕龙》义所易了即亦随文陈说,必有奥赜,当别具札记以授诸生。”(15)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之《讲文心雕龙大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页。为了课堂教学的需要,黄侃编写了《文心雕龙札记》。所谓“札记”,即读书时摘记的要点、心得或随笔记事等文字,相对随意。《文心雕龙札记》的篇章内容也证明了这一点,《文心雕龙》共50篇,而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仅有32篇,并未求全。由此足见32篇《文心雕龙札记》是黄侃确有心得,实有创见的篇目。从体例看,《文心雕龙札记》以重点辞章的校释为主,如《原道·第一》诠释了“原道、俯察含章、草木贲华、和若球鍠、文言说”等词条。黄侃之所以选择这一体例,显然是出于课堂教学的需要。既然将《文心雕龙》作为词章学课程的讲授内容,那么,校释《文心雕龙》的文辞自然是讲授的重点,于是形成了《文心雕龙札记》词章校释的体例。可以说,《文心雕龙札记》是黄侃推重《文心雕龙》并且主动顺应现代课堂教学需要二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最早名为《文心雕龙讲疏》,是范文澜在天津南开学校为学生授课答疑而编写的讲义。在《文心雕龙讲疏序》中,范文澜说:“予任南开学校教职殆将两载,见其生徒好学若饥渴,孜孜无怠意,心焉乐之,亟谋所以餍其欲望者。会诸生时持《文心雕龙》来问难,为之讲释征引,惟恐惑迷,口说不休,则笔之于书,一年以还,竟成巨帙,以类编辑,因而名之曰《文心雕龙讲疏》。”(16)黄侃:《文心雕龙札记》,附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序》,第241页。范文澜在南开承担“大学二年国文”课程,其中一节内容即是文论名著,而《文心雕龙》正是范文澜选定的名著之一。学生对《文心雕龙》非常感兴趣,经常问范文澜有关《文心雕龙》的问题,范文澜为了更清楚地解释学生的问题,就以文字的形式把答疑内容记录下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部书的规模,即《文心雕龙讲疏》。1949年《文心雕龙讲疏》再版,更名为《文心雕龙注》。出于答疑的需要,《文心雕龙讲疏》的突出特点是“注解详细”。与一般的《文心雕龙》研究论著相比,《文心雕龙讲疏》显得缺乏系统性。但尽管如此,并未减损其书的价值。范注立足于文本固有的理论内涵,注重梳理各篇章的内在联系,不仅注重文本的校勘、考订,做到究其本源,亦能就关键问题广泛搜罗学界观点,在取舍中阐发己见,彰明《文心雕龙》的思想旨趣,形成了“以注为论”“注论可通”的研究特点。该书1923年初版后,于1948年、1958年、1962年、2006年,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一版再版,直到今天依然作为《文心雕龙》研究的入门必读书目。

刘永济在《文心雕龙校释》前言中写道:“校释之作,原为大学诸生讲习汉、魏、六朝文学而设。在讲习时,不得不对彦和原书次第有所改易。所以校释首《序志》者,作者自序其著书之缘起与体例,学者所当先知也。次及上编前五篇者,彦和自序所谓‘文之枢纽’也。其所谓‘枢纽’,实乃其全书之纲领,故亦学者所应首先了解者。再次为下编,再次则上编者,下编统论文理,上编分论文体,学者先明其理论,然后以其理论与上编所举各体文印证,则全部了然矣。此校释原稿之编制也。”(17)刘永济校释:《文心雕龙校释》,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页。《文心雕龙校释》体例正如刘永济所言,正文分上下卷,编排顺序与《文心雕龙》原文有所不同,正文后附有征引文,又分上下卷以及卷末“参考文”。如此安排,一方面体现了刘永济在《文心雕龙》以及古代文论领域精深的学术造诣,另一方面也说明刘永济充分考虑了讲习对象的实际接受情况。在刘永济看来,《文心雕龙校释》的讲习对象是“大学诸生”,学生学习关于文章写作的书,首先应该了解这部书的缘起与体例,再统观全书的纲领,然后进一步学习文理、文体等具体内容。所以,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所呈现出与原文不同次第的特殊编排体例的关键原因在于教学需要。

(二)作为学术著作的《文心雕龙札记》《文心雕龙注》《文心雕龙校释》

《文心雕龙札记》《文心雕龙注》《文心雕龙校释》不仅是三部课堂讲义,更在于其在龙学研究领域的重大学术价值。三者分别开创了“龙学”研究的不同路径,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随文陈说,推衍旧义;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以注代论,考据释义;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随文训释,引申补充己意。三部著作各自体现三位“龙学”研究大家的治学路径与学术思想,在“龙学”研究史上影响极大。这三部著作的问世标志着《文心雕龙》研究的成熟,同时也有力地证明了《文心雕龙》的经典地位。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产生于“旧文学行将结束之时”(周勋初语),通过列举《文心雕龙》若干具体论点,旨在对其学术思想进行阐发。黄侃门人李曰刚说:“民国鼎革以前,清代学士大多以读经之法读《文心雕龙》,大则不外校勘、评解二途,于彦和之文论思想甚少阐发。黄氏《札记》适完稿于人文荟萃之北大,复于中西文化剧烈交绥之时,因此《札记》初出,即震惊文坛,从而令学术思想界对《文心雕龙》之实用价值,研究角度,均作革命性之调整,故季刚不仅是彦和之功臣,尤为我国近代文学批评之前驱。”(18)转引自牟世金:《“龙学”七十年概观(上)》,《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3期。。《文心雕龙札记》能突破前人的校勘、评解二途对《文心雕龙》进行思想内容的阐发,开创了《文心雕龙》研究的路径。自“龙学”兴起,对《文心雕龙》思想内容的研究和讨论从未间断,既包括《文心雕龙》文本的学术思想,也有刘勰本人的文学思想,这是“龙学”研究最具理论价值、最具思想性的部分。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汇集前人评注、校勘之大成,是现代《文心雕龙》研究的重要文本依据。陈允锋说:“《范注》的出现标志着《文心雕龙》注释由明清时期的传统型向现代型的一大转变,即在继承发展传统注释优点的基础上,受其业师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影响,对《文心雕龙》的理论意义、思想渊源及重要概念术语的内涵进行了较为深刻清晰的阐释。”(19)陈允锋:《范文澜〈文心雕龙〉的“论”体特征》,《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文辞考据、详辩其义的研究特点也形成了一种以“注”代“论”的研究模式。注释考证是“龙学”研究的传统路径,但在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问世之前,《文心雕龙》各个注本各有特色,明人梅庆生《文心雕龙音注》“取小遗大,琐屑不备”,清人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虽“始有端绪”而“所待勘者”却“不可悉举”,其后,近人李详对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又有补正之举。这些注本都为《文心雕龙》注释打了坚实的文献基础,而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具有集前人注解之成的性质,赵西陆评曰:“取材宏富,用力精勤,后来居上,诚无忝前修。”尽管后来赵西陆、杨明照等人对此亦不乏批评之语,仍不能消解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的典范意义。因此,刘跃进在《〈文心雕龙〉研究的里程碑——读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一文中这样概括:“它(《文心雕龙注》)是此前所有旧注的集大成者,同时又是新时代研究的开山鼻祖。”(20)刘跃进:《〈文心雕龙〉研究的里程碑——读范文澜〈文心雕龙〉》,《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

相比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也出于教学需要而作,但《文心雕龙校释》增加了随文训释的释义部分,对理解《文心雕龙》的文辞句章起到了关键作用。在详解刘勰论文原旨的基础上,《文心雕龙校释》又能够引申并补充刘永济本人之意,形成了“校中有释,释中含意”的研究范例,不失为研究方法的突破。陈文新还指出,《文心雕龙校释》具有文学史阐释的特点:“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立足于魏、晋、六朝文学教学之需,致力于文学史的阐释。他不仅从长时段视野讨论了文学史上‘风会’的流变,‘风会’与社会变迁、文体兴衰、作家个性之间的关联,还在《文心雕龙》的基础上明确了兼顾时代、作家和文体的文学史思路,他对各类文体的职能和规范的揭示、对代表作的分析均从属于文学史阐释的需要。”(21)陈文新:《论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的文学史阐释》,《文学遗产》2018年第3期。

作为学术著作的经典,《文心雕龙札记》《文心雕龙注》《文心雕龙校释》的经典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大量评论性、研究性文章的出现,二是多次再版。据不完全统计,1962年至今,有关黄侃研究文章约有860篇;《文心雕龙札记》研究文章约有280篇;范文澜研究文章约有860篇(包括历史学界);《文心雕龙注》研究文章约有2400余篇;刘永济研究文章约有140篇;《文心雕龙校释》研究文章约20篇。从数量上看,《文心雕龙注》的研究文章是全部的《文心雕龙》研究文章中最多的,约占1/3,在《文心雕龙》学界的影响首屈一指。与学术界热烈的“龙学”研究相对,作为面向社会的学术著作,《文心雕龙札记》《文心雕龙注》和《文心雕龙校释》初版以后,多次再版。不断再版也是一部学术著作形成经典的重要标志。现将《文心雕龙札记》《文心雕龙注》和《文心雕龙校释》出版情况(不含电子出版物)整理如下:

表2 《文心雕龙札记》《文心雕龙注》《文心雕龙校释》的出版情况统计

20世纪初,在《文心雕龙》研究的起步阶段,最早的龙学研究成果兼具课堂讲义与学术著作的二重性特征。大学课堂的教学需要成为促进《文心雕龙》出版、再版、重印的重要推手。在大学教研、著作再版的过程中,《文心雕龙》文本得以传播,依托教学活动展开的《文心雕龙》研究得以深化,《文心雕龙》的内在价值被重新发掘。应该说,《文心雕龙》经典化是教育和学术双重动力共同作用的结果。阶段不同,主导动力也有所不同。“初期主导的往往是单纯的教育因素,而当受教育的学生开始从事相关学科的教学科研时,讲义的有关内容将随之融入学科体系,被充分的重视、讨论、利用,造成学术因素的推动力,使之成为学科奠基之作、学术经典。这时候,学术的因素也加重了,二者逐渐难解难分了。”(22)金鑫:《论〈中国小说史略〉经典化过程中的教育要素》,《鲁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7期。

综上所述,西学东渐对中国近代学术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具体的新知识普及与新思想传递上,更重要的是,受西学影响,近代学界引入了西方的知识分类观念,由此改变了中国传统学术的分类方式,使得中国传统学术在旧的基础上产生了新学科、新课程及新思想。借此契机,中国传统学术实现了现代转型。在新的教学模式与研究模式的带动之下,古代文化经典焕发了新的生机,完成了经典的最终定型。《文心雕龙》就是这样一个案例。在20世纪初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从学科分类的视角关注《文心雕龙》,考察“龙学”研究成果肇始于课程讲义的特殊属性,不仅可以客观地了解《文心雕龙》经典形成的动因,而且对《文心雕龙》经典化的形成过程也有更为真实而生动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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