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世紀俄国著名革命民主主义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我国美学界有重要的影响,他的美学著作《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早在上世纪40年代即由周扬从英文译出,书名按英译为《生活与美学》,后多次修订再版。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美学思想,既有革命性、辩证性、创新性、先进性的一面,同时因俄国当时社会的落后,又有不彻底的唯物主义、人本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因素。我们应当努力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美是生活”的得与失,进行历史的、实是求事的、科学的再评价。
关键词:美学;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人本主义
一
19世纪俄国著名革命民主主义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我国美学界有重要的影响,他的美学著作《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①,早在20世纪40年代即由周扬从英文翻译到我国,书名按英译为《生活与美学》,后多次修订再版。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美学思想,总的说来,在西方美学史上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光前裕后。它既有革命性、辩证性、创新性、先进性的一面,同时因俄国当时社会的落后,又有不彻底的唯物主义、人本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因素,“没有上升到、也不可能上升到辩证唯物主义的水平”。对于世界历史上一切著名的思想家,包括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内,我们都应以历史主义的观点,进行比较科学的、历史的、实事求是的评价。既要充分地肯定他们的成就和功绩,同时也不能忽略和掩饰其某些重大的缺陷和局限。我们应当力求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美是生活”思想的得与失,进行历史主义的、符合原有本意的再评价。
普列汉诺夫曾经指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在他的大量著作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它特别清楚地表现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现实和思维方式的一切优点和缺点”[1]407。这是对年青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所写的第一部美学著作(硕士论文)公正的、符合实际的概括评价。的确,在整个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世界观和哲学观中,美学思想显然是非常突出和具有代表性的。通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思想,我们不难从一个方面看到这位伟大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整个思想的伟绩和局限。
车尔尼雪夫斯基本人,也是非常重视自己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这部著作的。1888年,也就是作者逝世的前一年,在经过了21年的监禁、苦役和流放回到故乡后,他以顽强的意志和毅力,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将这本书作了修订,准备再版,并且专门为此写了第三版序言。他在这篇序言中写道:
约莫在认识费尔巴哈之后六年,作者由于生活上的需要写了一篇学术论文。他感到,他可以应用费尔巴哈的基本思想,来解决知识领域内,某些未经他的宗师探讨的问题。[2]4
接着,作者还声称:“我正在给它写序的这本小书,就是应用费尔巴哈的思想,来解决美学基本问题的尝试”。”[2]4
1828年7月24日,车尔尼雪夫斯基出生在伏尔加河畔美丽的萨拉托夫城。1850年,他在彼德堡大学文史系毕业,次年回到故乡,在中学教语文,宣传进步思想。教学之余,他继续潜心于费尔巴哈的哲学研究,阅读和搜集了大量有关美学的材料,作了许多笔记,长期孕育着他的美学论文。这时,他进入了社会,已经具有完全成熟的革命思想,并且决心要从运用唯物主义哲学解决美学基本问题入手,继承俄国文学艺术中的现实主义传统,积极地投身到思想战线上的激烈斗争中去。1853年5月,车尔尼雪夫斯基重返彼得堡,他立即向母校彼得堡大学申请报考硕士学位,确定撰写《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论文。1855年5月3日,这本书作为硕士论文正式出版。当时,车尔尼雪夫斯基打算论文通过后,在大学为自己谋取一个职务,这就是他所说的写作论文的“生活上的需要”。
17、18世纪的西欧各国发生的资产阶级革命,在封建农奴制的俄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反响。封建地主贵族对农民的残酷剥削和压迫,沙皇政府的反动统治和腐朽无能,愈来愈多地激起俄国广大劳动群众、特别是农奴的反抗。1853-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更加暴露了沙皇农奴制的落后和腐败,使俄国的社会矛盾和阶级斗争都更趋尖锐化。农民的骚动和起义不仅次数增多,而且规模越来越大,遍及全国各地,要求废除农奴制的主张和呼声,也响彻俄罗斯大地。
革命的浪潮和风暴对俄国先进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教士、职员、小官吏、市民、农民以及小商人子弟为主要成分的平民知识分子,是受过教育的自由民主资产阶级的代表,他们代表广大农民的利益,反对局部的改良,主张用革命的手段,自下而上地彻底推翻封建农奴制。贵族革命时期的“十二月党人”和以赫尔岑为代表的先进知识分子,唤醒了广大劳动人民的革命,成为以阿·伊·赫尔岑(1812-1870)、维·格·别林斯基(1811-1848)、尼·加·车尔尼雪夫斯基(1828-1889)、尼·亚·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及德·伊·皮萨列夫(1840-1868)等为代表的先进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撰写他的硕士论文《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前,已经初步形成了他的唯物主义哲学和革命民主主义思想。1853年2月21日,他在日记中就曾写道:
一定会发生革命。人民对政府、赋税、官吏和地主的不满情绪正日益高涨。只消有星星之火,就可以使这一切燃烧起来。同时,在受过教育的人们中间,敌视现有制度的人数,也正在增多……如果革命爆发的话,我一定不能坐视,我一定参加进去。无论肮脏也好,拿着棍棒烂醉的农民也好,杀戮也好,都不能将我吓倒。[3]
他甚至还认为,自己已经成为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彻底的共和主义者的拥护人了。
初看起来,《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似乎仅仅是一篇美学硕士论文,其实并不尽然。按照作者的意图,它和当时的俄国社会的现实生活密切相关,是有意识地要从思想领域最根本的哲学基本问题上,向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进行挑战。正如他自己后来回顾所说:
现在,黑格尔的追随者在德国本国已所剩不多了,在我国就更是寥寥无几。但是,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他的哲学却支配着我们的文学界。差不多所有思想开明的人都对他的哲学起了共鸣,根据我国政论家们不完备的阐述认识了它。少数习惯于阅读德文哲学著作的人,还在自己的小组里讲解了在当时俄国报刊对黑格尔哲学的阐述中所没有谈到的东西;人们如饥如渴地听他们讲解,好学的朋友们都十分尊敬他们。在黑格尔生前,由于他个人的威望,在他的门徒中间保持了思想方法的一致。但是即使在他生前,德国哲学中已有这样的研究著作出现,在那些著作里,从他的基本思想出发,竟得出为他所避而不谈的结论,或者是他在极端需要时甚至加以谴责的结论。这些研究著作中,最重要的是匿名著作《论死与不死》(《Gedanken ber Tod und Unsterblichkeit》)。[2]
《论死与不死》是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和美学家费尔巴哈1830年匿名发表的一部重要著作。全书共三章,第一章阐述人格对实体或自然界的关系,指出自然界是人格的界限;在“我”之外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我”的有限性的一种标志,都证明“我”不是绝对的实体,“我”是以其他实体的存在为界限的,因而“我”不是什么不死的人格。第二章阐述了空间和时间的规定性是人的人格所固有的。人是本质上属于地上的实体,不能与地球分离。第三章指出人格不仅在形体上或感性上,而且在精神上也是被规定的、受限制的;人在人类这个大团体中,在历史中,都有他一定的命运、地位和使命。所谓生存的无限延续性是与这一事实相矛盾的。年青的费尔巴哈以抽象的哲学语言,初步表达了自然界是人的前提的思想,批判了宗教神学所谓超自然的无限延续的人格即灵魂不死说。他抗拒宗教神学的生命学说,反对抽象的唯心主义生命观,将现世的生命视作真正的生命,把自然作为生命存在的物质基础,并将死亡视作生命向自然的复归。《论死与不死》为费尔巴哈的生命观乃至生命哲学奠定了唯物主义的、人本学的基调,在当时思辨哲学盛行的德国引起相当大的轰动。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对照研读过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原著后,毅然决然地站到了唯物主义哲学家费尔巴哈的一边。
《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坦率地对读者告白:“作者决不自以为说出了什么属于他个人的新的意见。他只希望做一个应用在美学上的费尔巴哈思想的解说者。”[2]4然而,费尔巴哈的名字在当时俄国公开的出版物中,却是被禁止的。19世纪中叶,俄国思想界显著地分裂成为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是革命民主主义阵营,另一个则是地主农奴主和资产阶级自由派联合组成的反动的阵营。后者的思想理论基础,就是哲学上的唯心主义和宗教神秘主义。而黑格尔哲学中的反动、落后的方面,则被那些他的拙劣门徒们更加负面地、恶性地发展,并且支配了包括美学在内的俄国思想界。别林斯基在早期也是一个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信奉者,但是到了19世纪40年代,他就逐渐转向了唯物主义,并且最终摆脱了唯心主义的影响。车尔尼雪夫斯基肯定和继承了他的事业,以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人本主义为武器,向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发起了进攻。美学领域便成为俄国思想界这场生死博斗的第一个战场。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研读过黑格尔的大量著作后,敏锐地发现它的理论和体系之间的矛盾,它在论证上的空虚和软弱无力,断定这一哲学体系必将让位于新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与人生观。他认为:“这种世界观和人生观也许缺少诱人的幻想,可是更符合于在今日自然科学、历史科学和道德科学发展之下,从严格研究事实所求得的结论。”而“美学既然是密切地依赖我们对自然和人的总概念,那末,随着这些概念的改变,艺术理论也应该有所改变。”[2]4他确认,唯心主义哲学不仅已经过时,而且还对科学、艺术以及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带来负面的、有害的影响。车尔尼雪夫斯基实现了历史上“美学的革命”,从而创建和树立了举世瞩目的、渗透着革命精神的美学。
费尔巴哈没有写过专题的美学论著,他只是在自己的大量著作、尤其是哲学著作中,附带地涉及和论述到美的问题。他站在唯物主义人本主义的立场上,对黑格尔的客观唯心论美学观进行了尖锐的、有力的批判。例如,在对车尔尼雪夫斯基产生过深刻影响的《基督教的本质》这本著作中,作者就相当明确地指出,解决美的问题,应当立足于现实的基础之上,人的美感的产生,是由于不依赖于人而客观存在的美的实体,作用于人的必然的、自然而然的结果。因而,黑格尔把美看作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只有属于心灵产生的美,不是真正的美的思想,只不过是宗教哲学的一部分。
不过,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包括美学)的批判,还是属于从唯物主义人本主义出发,这是旧的、机械的、狭隘的唯物主义,它从抽象的、一般的人的原则出发,直接套用生理学原理,把人看作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用来考察和说明自然界和社会现象。尽管这样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与唯心论的意识第一性、物质世界是派生的针锋相对,但却离开了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关系,最后只能停留在不彻底的、不确切的唯物主义的道路上。
车尔尼雪夫斯基同唯心主义美学的斗争,既然如他自己所说,“是应用费尔巴哈的思想,来解决美学基本问题的尝试”,无疑地也就带来了人本主义固有的狭隘性和局限性。这一点,我们在下面具体地分析他的美学思想时,还将详细说明。这里要说的是,比起费尔巴哈的美学观点,车尔尼雪夫斯基已经有所前进和发展。可以说,他在某些问题上,局部地克服了人本主义的一些弱点和缺陷。首先,与费尔巴哈不同,车尔尼雪夫斯基注意和吸收了黑格尔哲学和美学中一定的合理因素,尤其是辩证法思想,没有全盘否定和抛弃;其次,他开始注意到阶级斗争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并试图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来看待社会现象和美学现象;最后,他肯定实践在认识中的重要作用,并在美学中同样坚持“实践是一切理论的无可争论的试金石”[4]12。当然,他所理解的实践,也多少是肤浅的、狭隘的,并未达到、也不可能达到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水平。
二
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提出了“美是生活”的著名论断。作者认定:“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4]1他说,这个定义是与黑格尔的美学、具体地是指黑格尔学派著名的代表人物费希尔所提出的“美是一般理念在个体上的完全显现”,针锋相对而提出的。黑格尔从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出发,断言“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黑格尔那里,所谓“理念”就是“绝对精神”,它是某种在自然界和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经存在的世界基础;客观物质世界和任何事物,都是由这个先天的“理念”创造出来的,都不过是“绝对精神”的体现和表现。而当这个“理念”完全显现在感性的个别事物上时,它就是美的。这就是由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直接导引出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学说。
车尔尼雪夫斯基针对这个学说,首先要从根本上去摧毁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要把这个头脚倒立的美学理论再颠倒过来,不让它有藏身之地。在车尔尼雪夫斯基所处的19世纪上半叶,尽管科学的社会主义学说,即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欧洲已经诞生,但由于俄国的落后和闭塞,他还未能接触到这一先进思想。直到逝世的前一年,他仍然认为:“直到目前,关于所谓引人探讨的基本问题的科学概念的最好解说,仍然是费尔巴哈的解说。”[5]因此,正如我們前面已经强调的,他只能借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来建立新的唯物主义的美学体系。
“美是生活”这个重要的美学命题,从根本上将美从天上的“理念”拉回到现实的人间,从高高悬空的“绝对理念”世界,降到客观现实的坚实的生活之中,这无疑是在世界美学思想史上,写下了一个崭新的篇章。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正确指出,“美是理念的显现”这个流行的定义,是由世上万物都是神(上帝)的思想(观念)直接导引出来的。这是由先验的假设出发,把自然界的一切都看作只是抽象的观念的体现。按照这样的理论,自然界中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美,不存在着美;自然美只是我们的想象所强加于现实的一种幻想,只是未受哲学思想的启发,缺少洞察力而发生的“假象”,美实际上便只是我们想象的创造物。这是地地道道的头脚倒置,脱离生活、脱离现实、脱离客观存在的美学观。无数的铁的事实,印证着这种理论从根本上是无稽之谈、荒谬绝伦。
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应当把唯心主义的所理解的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关系颠倒过来。自然界决不是由某种观念制造出来的,物质先于精神,它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客观地存在;相反地,人的观念和意识,却是物质的产物,最终要由物质所制约和决定。因此,美的事物和现象自身,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客观存在;它们存在于客观现实之中,存在于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并不依赖于人的观念,也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他非常明确地指出:“现实中的美是由自然所产生的,是与人对美的愿望无关的。”[5]57
《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作者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详尽地驳斥了唯心主义否定和贬低现实美的种种言论。例如,黑格尔的弟子费希尔曾经说:“自然中的美是无意图的;单凭这个理由,它就不可能和艺术中的美一样好,艺术中的美是照人的意图制造出来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并不否认客观现实中的美的无意图性,但是,“这种倾向的无意图性、无意识性,毫不妨碍它的现实性,正如蜜蜂之毫无几何倾向的意识性,植物生命之毫无对称倾向的意识性,毫不妨碍蜂房的正六角形的建筑和叶片的两半对称型一样”。又如,费希尔断言自然中的美是偶然的、稀有的、个别的,它们只是人的幻想和假象,而并非是真实的存在。车尔尼雪夫斯基反驳说:事实并非如此。他认为,生活是广阔多样的,丰富多彩,美在现实生活中,普遍地、大量地存在,只有那些平淡無味的人,才把生活看成是空虚和无聊的,因而感到生活中没有美。即使有些美的东西并不太多,但这丝毫也不减损这些现象的存在和美的客观性。“一味埋怨现实中美的稀少,并不完全正确;现实中的美决不像德国美学家说的那样稀少,至少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但即令真是这样,这种稀少也只是对我们的美感说来说深堪惋惜,却毫不减损这少数现象和物体的美。鸽蛋大小的钻石难得看到;钻石爱好者尽可正当地叹惜这个事实,但他们还是一致公认这些稀有的钻石是美的。”[5]140
车尔尼雪夫斯基还批驳了“自然中的美是瞬息即逝的”“现实中的美是不经常的”“现实中的美包含许多不美的部分或细节”“自然中的美只有从一定的观点来看才是美的”等奇谈怪论。他用大量的事实、从各种不同角度,论证“美是生活”的正确性:“客观现实中的美是彻底地美的”“客观现实中的美是完全令人满意的”。这样,他把自己的唯物主义美学与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美学进行各方面的对比后,就自然而然地得出下面的结论:“在通常的概念中,最主要的是观念;而在我们的概念中,最主要的却是生活。”[5]140 ——这就是两种不同的美学观从根本上对立的界限。
“生活”一词,在俄语中还有“生命”的意思。车尔尼雪夫斯基正是从唯物主义的人本主义原则,来理解这个词的涵义,并把它运用于美学理论之中。从他对美所规定的定义中,不难看出“生活”一词的双重意义。在和死亡相对而言的意义上,也就是他所说的“任何一种生活”,“活着到底比不活好”这个意义上,实际指的就是“生命”的意思。而在谈到对人来说,他所喜欢的、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时,这个词相对地来说,所指的意义比“生命”就要广泛,它已经包含普遍的人的社会生活。当然,这两种意义是相互联系的。按照车尔尼雪夫斯的理解,“生命”是“生活”的基本条件和基础,而前者不过是人的有机体中的一种非常复杂的化学组合的过程。
生物学就是研究一切生物,包括人在内的这种有机体的生命过程现象的科学。哲学中的人本主义,既然建立在生物学的基础上,那就要把人看作是具有某种本性的生物机体,由此去研究人的生活和一切产生的社会现象。“美是生活”的原理,美学所研究的对象和领域,自然而然地也被包括在整个人本主义范围之内,成为这个学说的一部分。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的人本主义性质,“美是生活”这个定义的涵义,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清楚和明瞭。
“美是生活”当然不能理解为任何生活都是美的或有同样的美,也就是说,不能认为生活中的任何事物和现象,都是美的事物和现象。生活中存在美,同样也有不美和丑。因此,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肯定“美是生活”的基本定义后,又添加两条补充的定义:“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2]6。照车尔尼雪夫斯基看来,前者用以说明社会美,后者便于解释自然美;那么,能够在人们的心中唤起美的情感的一切事例,似乎都可以得到圆满的解说。
什么是“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呢?什么又是“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呢?首先,他把“生活”的概念,与“劳动”的概念联系起来,因为按照人本主义的观点,运动就是生命,作为人来说,劳动是运动的根本形式;美的生活必须是真实的生活,而人的真实的生活就是劳动。在《怎么办?》这部小说中,车尔尼雪夫斯基借主人公罗普霍夫之口,直截了当地表述了这个人本主义的生活观。罗普霍夫认为,除了劳动这种根本的运动形式,“所有其他的运动形式,如娱乐、休息、游戏和消遣,都是从这根本形式里获得基础和内容的,它们一离开事前的劳动,便失去了真实性。而没有运动就没有生命,也就是没有真实性,所以这是一种虚假的——腐朽的泥土”[6]。这样,照车尔尼雪夫斯基看来,只有普通劳动人民那样经常的、认真的而又不过度、不致令人精疲力竭的那样一种富足的生活,才是“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也才是健康的、真实的、美的生活。这种美的生活固有的属性,以及它所带来的结果,则与剥削阶级的那种饱食终日、百无聊赖、缺乏劳动的闲散的、病态的、虚假的生活,恰恰是对立的。
另一方面,车尔尼雪夫斯基还认为,“美是生活”应当包括那些能显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对象,或者说,就是能“使我们想起人以及人类生活的那种生活”。这里显然是指自然界事物和现象的美,也就是说,“美是生活”这个定义,其中所说的“生活”的内容,还应包括那些作为人的生活条件和环境,以及与人有密切联系和非常相关的自然事物和现象。它们依然是客观现实中不依赖于人而独立存在的对象,或者是这些对象固有的属性,但却能够“显示”出人的生活,与人类生活发生了密切相关的某种关系,因而成为美的对象和属性。
例如,太阳和月亮是美的,因为这是自然界一切生命的源泉,有益于人的生命机能,同时也有益人的精神状态。又如,美的植物或动物,由于它们本身的特点或属性,能够“显示”或“暗示”人的生活,使人想起人类正常活动的某个方面,也就可能引起人的美感。车尔尼雪夫斯基特别声明,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事物和现象的美的属性,是人把美的观念或理想外加到它们身上才有的。黑格尔认为自然界本身并没有美,美只是观念的显现,就属于这种看法。车尔尼雪夫斯基强调,尽管黑格尔有时也提到“生活”,然而从观念出发所理解的“生活”,与从客观现实物质属性出发的“生活”,在一开始就是根本对立的。他要求人们把他所说的一部分对象及其属性对“生活”的“显示”或“暗示”,与绝对理念的“显现”,严格地区分开来。
由此而来,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从“美是生活”这个定义中,可以自然而然地推論出:“真正的最高的美是人在现实世界中所遇到的美,而不是艺术所创造的美;根据这种对现实中的美的看法,艺术的起源就要得到完全不同的解释了;从而对艺术的重要性也要用完全不同的眼光去看待了。”[2]86因此,从现实生活是第一性的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出发,在看待现实美与艺术美的关系上,将前者作为基础和本源,而后者则是前者的反映和再现,就是无可置疑的了。正如“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这个书名本身要说明的那样,作者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个美学和哲学的基本问题、中心问题。
把艺术看作是现实的再现和摹仿,并不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独创,这是唯物主义哲学认识论的共同出发点,也是美学史上唯物论思想家们的普遍共识。古希腊思想家德谟克利特早已明确地指出,艺术是自然的摹仿,因为人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摹仿禽兽,作禽兽的小学生:“从蜘蛛我们学会了织布和缝补;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唱歌。”[7]而亚里士多德则把“摹仿说”作为自己《诗学》理论的基础。18世纪德国启蒙运动美学家莱辛,也曾捍卫过这类观点。在俄国,以别林斯基为奠基者的19世纪现实主义文艺理论,更是将“再现论”作为对唯心主义艺术观批判的有力武器。
别林斯基反复强调:“艺术是现实的再现,是复制的、仿佛重新创造的世界。”又说:“艺术是现实的再现,却不是现实的抄袭。”[8]车尔尼雪夫斯基直接继承别林斯基等人的现实主义文艺思想传统,力图借助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人本主义,从哲学的根本问题上,为这个理论提出更加强烈有力的依据。
在《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车尔尼雪夫斯基把现实和艺术进行多方位的对比,来证实“艺术是现实的再现”的合理性、正确性。他写道:“艺术的第一目的是再现现实。”[5]41“艺术的第一作用,一切艺术作品毫不例外的一个作用,就是再现自然和生活。”[5]42他把艺术作品和现实生活之间的相互关系,比拟为印刷的画和由它所复制的原画的关系,以及画家对他所描绘的对象的关系。印刷的画由原画复制,并非是由于原画不好;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原画很好才需要更多的复制。同样地,艺术再现现实,也并不是因为现实本身不够美,并不是为了要消除它的瑕疵,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它的美而需要复制。
从唯物主义反映论的观点来看,把艺术与现实的相互关系,看作是外部世界在人的意识中的特殊反映(或复制),这是正确的理论前提和基本原则。这是从源和流两者的因果关系上,正确看待和理解现实生活与艺术创作两者之间的关系。然而,正如古代“摹仿论”对这个问题理解带有幼稚性和浅浮性一样,人本主义唯物主义在这里也存在着某种机械性和狭隘性。当然,车尔尼雪夫斯基对古代“摹仿说”的局限性具有清醒的认识,他批判了亚里斯多德《诗学》中的缺陷,看到了英国感觉论机械地理解美的对象在人的意识中反映的牵强附会,还明确地宣称他所说的“再现”和“复制”,与自然主义的“模拟”有原则性的区别。他指出,说自然和生活胜过艺术,目的是为现实辩护,是企图证明艺术决不能与活生生的现实相提并论。因此,这并不否认艺术的积极的、强有力的作用,更不意味着艺术对现实的“再现”和“复制”是多此一举、没有必要。艺术不仅仅“再现”现实,还要“说明生活”“对生活现象下判断”。他把艺术视为与科学同等重要的,它们都肩负着“人的生活教科书”这样高尚和美丽的使命。车尔尼雪夫斯基用自己的文艺创作实践,来证实自己的“美是生活”的论点。
在《怎么办?》这部狱中写成的小说中,车尔尼雪夫斯基称颂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诗人,认为他的作品说出了许多生活的真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隐晦,撰写《怎么办?》这样的长篇小说,正是要向人们指明他们应当追求、向望和为之奋斗终身的生活理想。在《果戈里时期俄国文学概观》这篇长文里,他说拜伦在人类历史中,是一个比拿破仑还要重要的人物;而拜伦对于人类发展的影响,却远没有其他许多作家的影响重要。他还指出,果戈里这样的作家,对于俄罗斯的重要,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比拟的。因此,得出了“文学几乎比一切比它站得高的东西,还要无比地重要”[5]152。由此可见,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思想的某些论断中,已经包含一定的唯物辩证法的因素。车尔尼雪夫斯基运用人本主义的观点,系统地阐述了美的根源和本质,以及艺术和现实的审美关系后,又进一步用同样的观点来分析其他的审美范畴,如崇高、滑稽、悲、喜等。这些美学范畴在德国古典哲学的著作中,如康德、黑格尔的美学里,都是以唯心主义的基本思想来加以说明和解释的。为了清算它们在哲学和美学领域的负面影响,车尔尼雪夫斯基有针对性地论述了自己的对这些概念看法和驳斥了唯心论的观点。他还打算在《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出版后,再专门撰写有关这些问题的通俗论文。可惜由于当时种种条件的限制,这个愿望未能实现;而遗留下来的一篇关于崇高和滑稽的论文,也因故没能写完。这对于我们进一步研究他的美学思想,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从目前我们能看到的残稿中可以发现,他关于这些美学范畴的理解,基本上是与对美和艺术的看法一致的。总地来说,在反驳唯心主义的哲学和美学思想时,显著地体现出唯物主义的战斗精神;同时,由于人本主义的局限性,也暴露出不少缺陷和弱点。这个问题,有待于更全面、深入地专题研究。
注释:
①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美学的硕士论文,在我国最初由周扬同志翻译出版时,按英译为《生活与美学》,1979年译者重新校订再版时,书名改为《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本文接俄文原意直译为《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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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涂武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和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