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敏
每个季度的季末,是我们瑞康里老邻居聚会的日子。这天,我们一起聚到老朋友长林的家里。喝着袅袅升腾的香茶,大伙相互探听各自父母的境况,得知看着我们长大的阿姨、叔叔和伯伯现在都是行动不便的耄耋老人了,心里总萦绕着一缕缕愧疚。
长林的母亲打小从宁波乡下到上海谋生,弄堂里邻居都称她“老宁波”。几年前我在弄堂口碰见长林的母亲,安慰她道,长林没几年就要退休啦,到时候您一定可以圆心底的回乡梦的。可她摇摇头,用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回应我:“你不懂的,像我这把年纪的人,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我是难圆回乡梦了。”一语成谶,想不到一年后她患了“脑梗”,被送到康复医院。
我理解长林的自责,缘于没能为母亲回乡圆梦,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遗憾和伤痛。
我庆幸的是:那年我回沪探望母亲,把母亲接到了我家里。也许是少了一日三餐的操持,也许是没有了战战兢兢地从狭窄阴暗的楼梯上下的担忧,母亲笑声多了,脸色红润了,昔日拖沓的脚步也变得一点点轻捷起来。来探望她的舅舅和舅妈和两个妹妹连呼“奇迹”!
那天,她和舅舅聊起故乡绍兴的东湖、兰亭,府山脚下旧居门外那条弯弯的小河是那样的神采飞扬。母亲打小跟随外婆来到上海几十年,尽管时光流逝、岁月变迁,但对故乡的思念,是始终藏在心底的梦啊!我晚餐后宣布,和家人在国庆节假日陪母亲回绍兴“圆梦”,我没有想到,年近八旬的母亲激动得像孩子般拍起了双手:“我可以回老家看看了!”
我们在杭州转车向绍兴进发。母亲和车厢里几位乘客说着家乡话,还不时地从小包里取出糖、话梅、山楂果一个劲地往乘客手里塞。是啊,少小离家老大回,沉浸在浓浓的乡音里,母亲的脸上泛着红光。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母亲如此激动、如此欢快了。在绍百大宾馆用好午餐,母亲执意要去老屋看看。归心似箭的母亲横劝竖劝都劝不住,到了门口扬手招车,却被母亲一顿数落:“我到绍兴是来呼吸新鲜空气,不是来闻车子里空气的。”执意不肯上车,我和家人苦苦相劝,才算妥协成交。走一半,乘一半。
我们是在府山下的车,一下车,便是问路。有位身穿蓝外套的老太太正在门口洗菜,和母亲一搭腔,便拉着手谈起了家乡话,那热乎劲儿,真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姐妹。老太太菜也不洗了,执意要陪我们到五马坊(母亲旧居)。说实在的,绍兴这几年变化挺大,母亲旧居更是楼房林立,若没有当地人引路,真要走冤枉路呢。那老太太大概看出我们的心思,笑着道:“就不如我们散散步嘛。”就这样,母亲和那位老太太拉着手,说着说不完的家乡话,一路缓缓而行。到了五马坊,便是大校场了。大校场就是母亲念念叨叨儿时玩耍的故乡的代名词。如今已是新开发的居民区,五颜六色的楼房挤成一片,母亲眯着老眼,数着一幢幢漂亮的楼房,对那位老太太连声道:“真不认得了。”
从大校场过去的莲花桥现在变成了宽坦的柏油路。母亲年幼时常在桥上玩,老太太笑着说,哪里还有桥,修路时早把河填了,现在你走的这路,就是过去的莲花桥啊。母亲接口说:“是该变了,我也变成了老太婆了。”
母亲的叙说吸引了与一位与同样来寻亲的上海老太太。老姐妹不约而同地一遍遍抚摸着街口旁的井圈,俯视井底那泛着波光的井水,诉说儿时街坊的陈年往事,浓浓的乡音里,是旧居门前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是斑驳的木板床旁外婆的童谣,是田埂地头小脚丫留下的一串串脚印……那情那景,至今让人难以忘怀。呵,故乡,纵然游子走得再远,永远是一根连绵不断的红丝线,令人牵挂。
在母亲故乡绍兴的5天里,我们陪同老人家游了东湖、兰亭、府山、秋瑾就义的轩亭口。当乌篷船载着母亲在鉴湖的碧水柔波里滑行,她貪婪地看着船外两岸风景,嘴上不停地向我描述儿时的情景,家人和我担心她身体,却被她的一句“不累”轻轻地挡了回去。我惊叹故乡在老人心中沉甸甸神奇的分量,就像在旧居邂逅的上海老太太所言:“家乡走一走,我们年轻了10岁。”我信了!
记得那天我们驱车赴母亲口中念叨的大禹陵,在山脚下,仰望白云缭绕的山顶,母亲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对我说:“老了,老了,脚没有劲了,只能在山下看看啦。”她对我说:“我是没有福气再上大禹陵了,只能拜托你们有机会啦。”望着母亲无奈的眼神,我劝慰她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前年我和表姐妹、表弟赴大禹陵,我和小妹冒着高温,登上山顶,了却了母亲的遗愿。
长林和邻居们静静地听着我当年陪母亲回故乡的叙说,眼角溢出的泪花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作为同辈人,我知道这泪花是追悔,更是希望之光。我劝慰长林,如今医学发达,相信梦想相信奇迹,他母亲的病情一定会得到有效控制,老人的故乡梦一定会成真。
父母在,同远游,是儿辈的幸运和福分。乡愁最关情,让老人圆圆故乡梦,看看故乡儿时的山和水,听听那家乡挥之不去的乡音。要尽孝,须趁早。我只想说,父母的心愿拖不得,你不管多忙,也要挤出宝贵的时间来满足老人藏在心底深处的回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