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史学个性

2021-07-12 10:01李婧怡
炎黄地理 2021年2期
关键词:陈寅恪学术思想

李婧怡

以提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闻名的陈寅恪先生,一生涉猎广泛学术领域,掌握多国语言,一生虽多年在国外留学,但受祖父三代影响,中国传统文学功底深厚,他利用文学与历史的紧密关系,整合中西,探索出一套独特的治史方法,为我国文学研究做出了独树一帜的贡献,可谓中国近年来最受学者追捧的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诗人于一身的不可多得的学术界泰斗。文章仅从家世、学术成就及文学研究方法等因素来探求陈寅恪的史学思想与家国情怀。

陈寅恪的曾祖父陈伟琳从小读书,“六、七岁授章句,已能通晓圣贤大”,成人后虽不求名,但胸怀经世大志,创办义宁书院以培养贤才。祖父陈宝箴自小英毅,二十一岁时中举进京,以高超的政治才能和卓尔不群的才识位至晚清封疆大吏,曾平定湖北民患,任湖南巡抚后整顿湖南吏治,积极推行新政,开展文化教育事业,为国鞠躬尽瘁,在政坛、学界皆享有清誉。父亲陈三立举人出身,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为“维新四公子”,曾协助其父陈宝箴推行湖南新政,戊戌变法后无意仕进,虽不再关注政治,但他的思想仍是较为开放的,兼容中西,反对康有为为变法而歪曲传统史学,认为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并始终处于正统地位,强调个人对文化守护与传承的重要意义。这些思想对之后陈寅恪的治史方法起到了关键影响作用,他毕生坚持中华文化本位、学术独立与思想自由大致渊源于此。

父亲陈三立还有着与寻常人家不同的教育理念,不要求祖孙应科举考试,求取功名,而是鼓励他们接受西方教育,学习西洋知识。陈寅恪从十三岁就开始留学,三十六岁才学成回国任教,除去期间回国养病的几年时间,留学生涯长达十六年之久。虽吸收西学,但幼承家学,爱好阅读,且家学渊源,藏书丰富,陈寅恪自小便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古籍及佛书中,奠定了良好的中国传统史学根基。基于这样的深厚家学基底、多年留学经历和开明的家风,陈寅恪没有丧失对传统文化的信心,对西学不排斥也不崇拜,在他的思想里没有中西文化的冲突,只是自然而然地作为学问来研究,认为“取人之长,补人之短”“洋为中用不失本体”,留洋时间虽久,但并不曾“洋化”。

陈寅恪独特的家庭背景与人生经历使他的史学思想实现了中西文化的结合,一方面,深厚家学旧底的影响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他具有坚定的文化自信;另一方面,留学日本、游历欧美的丰富经验使他吸收国外史学理论及方法为其史学思想增添新光彩。

所谓“史诗互证”并非陈寅恪首创,而是在宋明清史学发展基础上,吸收了以兰克为代表的德国历史语文考证学派后,将西方观点与中国传统文献加以融会贯通,他开创了“用中国史诗的特点来研究历史”的方法,在经受时间磨炼后运用得炉火纯青,达到非他人所能企及的“引诗证史、从诗看史”的高超境界。所以“史诗互证”方法并非单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演变形成,而是中西文化嫁接后的产物。

在中国古代诗学中,以诗证史由来已久。宋人通过杜甫诗中所写历史事实窥探唐朝社会风气及重大事件,即从“以史证诗”到“以诗证史”的转变,宋人的这种史诗观不仅影响到对杜甫诗歌的理解,也影响到其他诗歌的笺注方法,明末清初出现了第二次注杜高潮,著名学者钱谦益用“史诗互证”的方法完成了《杜工部诗笺注》,标志着“史诗互证”方法的正式确立。“史诗互证”在经历过前人的一系列有效尝试和清朝乾嘉学派的推波助澜后,又得到进一步发展。到了现代,陈寅恪创造性运用“史诗互证”方法,使此方法发扬光大。陈寅恪受钱谦益影响,认为治杜诗要将治史与说诗结合在一起,他进一步对唐诗进行系统性研究,对元稹 、白居易两位诗人的诗笺证史事写成《元白诗笺证稿》一书,此书的出版是陈寅恪正式形成“史诗互证”方法的里程碑。在这本书中,陈寅恪认为《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中的“破”字不仅含破散或破坏之意,且又为乐舞术语,用之更觉浑成耳。”这是他用音乐的知识来笺证。又如《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关于赐浴华清池之事,按唐六典一九温汤汤监一人正七品下注略云:“辛氏三秦纪云骊山西有温汤,汉魏以来相传能荡邪蠲疫。今在西豊县西,后周庾信有温泉碑”。陈寅恪认为,温泉之浴意在治疗疾病,除寒祛风,非若今世习俗,以为消夏避暑只用者也。这是陈寅恪用地理四季的知识来笺证。由此可见陈寅恪在释诗的同时还兼顾史实的考证,史诗交融,力求补充和纠正历史记载。总之,在《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陈寅恪注意到史与诗所具有的融通性和差异性特点,将诗歌与历史合二为一,用诗文证史的方法考证历史真伪,追求学术准确性与完整性。

陈寅恪在思想上承继家风,认为稳健、折衷才是应有的政治和文化态度,反对以康有为为代表的顽固派不顾历史事实,而以西方观念附会中国历史的托古改制的做法,在写给王国维的挽词中,陈寅恪盛赞张之洞的“中体西用”之说,但与张之洞等人不同的是,陈寅恪没有固守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体系,他认为任何民族文化都不可能独立于世,皆是受外来影响,只有早晚之区别,而西方文化确有胜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部分,需取其精华为中国所吸收。“以中学为体,以西学为用,体用之说不仅不排外,且明言接纳外来文化,所谓接纳外来文化并非拋弃本土文化,亦非喧宾夺主”,这是陈寅恪对“中体西用”的新表述。同时也反对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派”,认为文化可以现代化,但现代化并不是西化,中国文化有自身特性,不可自乱其宗。陈寅恪认为中国文化乃是“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 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由此来看,陈寅恪的文化立场是一种“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坚持“本位”并不一定要排斥外来文化,而是相信本国文化有其特性,可以吸收外来文化,但不能舍己从人。陈寅恪在新旧中西文化交融之际,犹能“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始终坚持“中华文化本位论”。

陈寅恪一方面吸收输入西学,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不断挖掘新史料提出新问题,既不死守中国传统,又不被西洋学说所左右。他承认西学有先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地方,同样中国传统文化也需注入西学才能迸发出新的生命力,但中国文化有其固有特性,外来西学思想需做出相应改变来适应中国环境,与中国本土文化相融合方能“为我所用”,振兴中华。“中华文化本位”文化观是陈寅恪治学的重要思想基础之一,这基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对中西文化的对比及对本民族文化的自信与坚守,可以称其为融贯中西的学术大师。

复旦公学及其前身震旦学院是由著名爱国主义教育家马相伯于1905年带领广大爱国师生创立的,复旦公学不仅继承了当初创办震旦学院的办学宗旨,还将学术独立与思想自由作为办学理念和方针。1907年,因足疾从日本辍学回国的陈寅恪插班考入复旦公学,在这里完成了两年学业并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陈寅恪在复旦公学的学习生涯虽然短暂,但是马相伯的教育理念以及复旦公学“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教育氛围对青少年期的陈寅恪影响深远,“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自此初见雏形。毕业后的陈寅恪选择继续留学海外,1925年留学归来的陈寅恪到清华任教,1927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王国维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陈寅恪悲痛不已,他在题写王观堂纪念碑铭的最后说:“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标志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张被陈寅恪正式提出。陈寅恪提出的这一思想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多年来对复旦公学所提倡的“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思考与实践的结果。

陈寅恪一生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人生追求与最高信仰,并认为中国学术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他指出学术独立是保证民族独立、国家发展的根本前提。留学归国后,陈寅恪虽专心学术研究,未曾表达过任何政治主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关心国家时局,他认为学术研究固有其独立性,但并不能“完全脱离政治”。1940年,中华民国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逝世,需要重新选举院长,陈寅恪拒绝以政府指派的政客为院长,坚持民主选举,以表学界之正气,可见陈寅恪主张学术自由,与政治保持距离的一种自矜的学术态度,真正是以“独立自由”之品格,行实事求是之研究。陈寅恪一生专心治学,从未参与政治,但他绝非脱离现实的人物、象牙塔中的学者,陈寅恪的学术实践表明,他始终保持着一份理性,一方面试图摆脱政治权力对学术的制约,一方面又自觉将忧心国家、关心时局的人文精神融入他的治史实践中,他毕生都在关心着国家民族兴亡、关心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继承了中国自古以来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优良传统。陈寅恪用一生时间,身体力行地践行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陈寅恪史学思想中的家国情怀

陈寅恪的文史研究选题大多都显露着他对国家时事的关心,例如陈寅恪主张将唐史“看作与近百年史同等重要的课题来研究”,《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是他在唐史研究方面最重要的一部论著,在书中提出了“关中本位”政策,从李、武、韦、杨四姓中看中央政治势力的发展,他认为唐史“盖中国之内政与社会受外力影响之巨,近百年来尤为显著”。在谈论中国古代儒释道三教关系时,指出三教融合的经验足以应对如今中西文化交汇之前鉴。陈寅恪虽致力于研究历史史实,其目的却是“以古鉴今”,将中华民族的兴衰与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结合在一起,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

陈寅恪上承祖与父的爱国主义传统,一生经历坎坷复杂,自13岁东渡日本,此后二十多年来多次往返中国、日本、美国及欧洲国家求学进修,此后遭遇国仇、家恨、流离、失明等悲剧,一生漂泊无定,颠沛流离,所以在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家国情怀比他人更加深刻。1926年,陈寅恪到清华园任教,至“七七事变”大约十年时间,这段时间是其一生中读书最勤、研究成果最多的日子。1931年,清华改制为大学,又适逢建校二十周年,陈寅恪借此机会对当时的学术现状作出了语重心长的一些学术建议和批评,让他最为忧虑的是,中国学术未能独立。显然,陈寅恪忧心中国学术不振,关心中国学术独立,希望清华作为学术前沿阵地能够担当起民族精神所寄托的学术文化独立之职责。从学生们对陈寅恪的回忆中也可知他既是认真而受欢迎的老师,也是書斋中的学者,他虽不喜欢管实际事务,也很少抛头露面,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国事。从他发表的一些学术论文和诗篇中可以窥知他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陈寅恪从不是慷慨激昂的政客,也不是学术与政治之间的风头人物,他的爱国心是植根于中国历史与文化中的。但好景不长,陈寅恪对中国学术的期望以及个人的理想抱负被日趋恶化的时局所打断,当时国家内忧外患,多数人只顾及眼前的国难,已无暇考虑百年大计,“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东三省,书生救亡无力的无奈感,唯有“酒共愁添哭是歌,悲秋意苦奈秋何”。

西安事变后,虽停止了内战,但中日战争一触即发,陈寅恪不得不结束平静的校园学者生活,踏上了苦难的流亡之路,转徙在西南天地之间。1938年,陈寅恪已近五十岁,战火烧至长沙,只好携一家大小逃亡香港,国破家亡,伤别之情,不能自已。1940年,陈寅恪在战乱中完成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提出了“关中文化本位说”思想,是想以此说明中国军队此时在抗战中虽处劣势,但只要中华文化精神不灭,哪怕中国灭国,也能再次复兴。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香港,陈寅恪一家困居香港。据说陈寅恪因略懂日文,日军对他还算客气,曾送面粉给陈家,被陈寅恪夫妇坚决拒绝。之后日军又有意请陈寅恪到沦陷区上海或广州任教,还以40万日币委任他办东方文化学院,陈寅恪坚决不肯为日本人服务,之后设法出逃香港,取道广州湾抵达桂林。陈寅恪给大女儿取名“流求”,二女儿取名“小彭”,为的就是要后代铭记国耻,两姐妹的取名寄托着陈寅恪对人生的态度、对女儿的关爱,更饱含着他浓浓的家国情怀。

根基深厚的国学基底和掌握多国语言的国际学术视野为陈寅恪之后的学术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在中西文化交融之际,他坚守“中华文化本位”立场,坚信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力图以“史诗互证”研究唤醒国人对传统文化的关注,振兴中华文化。他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受政权干扰,保证学术纯粹。纵观陈寅恪的一生,他的整个生命是和学术连在一起的,他用自己的铮铮铁骨和博学坚韧书写着属于自己治史思想中的文化情结与爱国情结。

作者单位:青海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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