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祎恒 吴京霓
秦砖汉瓦是火与土融合出的产物,虽陶土材质非贵重之料,但对今天的考古工作来说却有着相当大的意义,甚至成为今人了解秦汉两代最直接的物证。汉代瓦当的考古发现与研究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畅想,透过方圆之间我们不仅可以窥探汉代人的生活习惯、建筑结构,更能体味汉代人的文化信仰以及某些政治意涵。“单于天降”“单于和亲”“四夷尽服”三种瓦当的出现无疑是汉王朝发展史的见证,也能从瓦当文字中窥探出大汉之雄风。
瓦当,即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中屋檐顶端的构建,俗称瓦头,最早出现在西周中晚期,至今仍有使用。在古代木制建筑中起到保护瓦片,阻挡雨水渗漏以及对建筑整体的美观都有相当大的作用,具备了实用和审美的双重功能。到战国时代瓦当的形制逐渐发展成熟,常见的战国瓦当以半圆形制居多,被称为“半规瓦”,最终在秦汉时代达到成熟期,其规制多为圆形,从出土瓦当的数量及制作工艺的精美不难看出汉代是瓦当发展最为鼎盛的时期。常见的瓦当纹饰有篆体汉字、神兽纹、常见动物纹、文字等,如“长乐未央”“延年益寿”、方位神兽、鹿、蛙等。
1954年,内蒙古包头市召湾汉墓中发掘的“单于和亲”“单于天降”“四夷尽服”瓦当,虽在文字瓦当的范畴中,但其蕴含的重大政治意义和考古意义使其与众不同。单于天降瓦当出土伴随着很多争议,由于解读顺序和“降”的读音不同,其解读的结果不尽相同。“单于天降”的解读方法可分三种,第一种是“jiang”,这样此类瓦当的含义就应通释为单于降生或者是单于由天而降。中国封建社会中皇帝始终是最高统治者,同时拥有无限的权力。单于虽为外族部落首领,但这种解释将单于比作天降之子,这显然不符合封建社会的制度,在当时外族始终被汉人视为威胁的存在,将其称之为“夷”,充满着歧视情绪。另外,以单于为主体也就是汉人对单于有褒扬、赞颂之意,这与历史不符。原因是包头汉墓群的考古断代是西汉武帝时期到西汉晚期(汉宣帝、汉元帝时期),早在汉武帝时期,包头所处地区尽已归属汉朝统治,此时的匈奴也已经开始由盛转衰,汉武帝时用武力征服了匈奴,所以并不需要通过歌颂匈奴首领这种软弱手段达到政治上的稳定,所以这种说法存在很大的疑问。另一种关于“jiang”的解释是参照古汉语中的注音和解释,“降,和同也”,意思是和好之意,历史上呼韩邪单于结束了与汉代历年战争,降服于汉王朝,《前汉书·元帝纪》:“虖 ( 呼 ) 韩耶单于,不忘恩德,向慕礼仪,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陲,长无兵革之事”。虽然这段文字是以汉人为出发点记录,但历史事件地可信度较高,印证了汉代元帝时期汉王朝接受了呼韩邪单于的示好,汉匈和好,放弃边事之争。包头汉墓群的断代契合了汉元帝时期的史书记载,这种译法与历史记载相符合,故而这一观点可信度较高。
第二种译法为“xiang”。“降”有“投降”“降服”之意,意为单于被天而降,这里的天指汉代天子,古代汉语中动词作为被动是常有出现的,因此“被降伏”在语义上可以解释得通。随着汉代建国之初取用黄老之学的无为而治作为国家发展的基本政策,汉朝休养生息的发展模式为后来的强大打下坚实基础,直到文景之治开始,一个强大的汉王朝出现在世界舞台中央,特别是汉武帝时期,汉代在此时进入全盛时期,这一时期汉朝对匈奴强硬政策使汉王朝在真正意义上巩固了大一统,历史记载中有关此时匈奴被汉朝军队打败的事件的记载众多,比如广为流传的卫青、霍去病均大胜匈奴,在综合国力的巨大悬殊下,匈奴的对抗节节败退,势力不断收缩。随着双方多次交兵,匈奴贵族内部也开始出现战和两派,甚至出现内乱,最终在汉宣帝时期以呼韩邪单于为首的一支投降汉王朝,故而这一观点是可信的。
第三种是解读顺序的不同,可以解读为“天降(xiang)单于”,苍天惩罚单于的意思,古人对自然现象不甚了解,出现了恐惧,依赖甚至崇拜,汉代对神灵的崇拜更是从无消亡,从考古遗迹发掘的祭祀台遗迹和封天遗迹看得出,秦汉时期帝王常常举行祭天活动,因此对自然和神灵的依赖在这一时期十分明显。这里瓦当上文字“天”可能指汉代人认为的无法解释的自然力量,某些天灾造成了匈奴势力的削弱。史料记载,西汉中后期由于西汉军队的不断征讨,导致匈奴人口急剧减少,领土的丧失导致放牧地区不断减少,牲畜数量逐渐殆尽,这也就成了这一解读的支撑点,汉王朝在这种形势下烧制这一类瓦当也是有可能的。
笔者更倾向于单于天降(xiang),原因是历史上确实存在呼韩邪单于降服于汉王朝,并且西汉王朝在发展期大致分为强弱两个阶段,汉武帝时期西汉进入兴盛时期,在这之后对匈奴也一直采取武力压制政策,即便是和亲也是匈奴为与汉王朝巩固关系,稳固政权做出的主动和亲。
“单于和亲”瓦当的出土意义是见证了西汉初期至西汉中期采取的休养生息、委曲求全的政策以及建朝时孱弱的历史史实。关于汉代的和亲制度最早出现在汉朝建立初期,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由于在国力薄弱时期急于解决北方匈奴的威胁,发动与匈奴的战争,最终以失败告终,不得以通过和亲解决,史称“白登山之围”。这场战役是汉王朝建立之初为巩固根基维稳的统治发起的,最终以失败告终,反映出汉朝初期国力衰弱,外夷强大。这一时期国内采取“无为而治”政策与民休息,外交上主要采取“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单于遣翁主如故约”的政策,但这种政策是带有屈辱性的、被迫性的,汉朝之所以采取和亲制度是为了暂时性的喘息,争取时间取得边境和平以及发展经济和国力。至西汉武帝征伐匈奴大获全胜,汉王朝这种屈辱性政策也随之作废,汉弱匈强的格局不复存在。在汉代中后期匈奴与汉王朝战争中的失利,加之匈奴内部矛盾分裂,分成了以郅支单于为首的主战派和以呼韩邪单于为首的主和派,在五原塞降服于汉王朝,在此时为了拉近与汉王朝的关系,元帝时期呼韩邪单于向汉王朝提出和亲请求,元帝赐昭君于匈奴,“单于和亲”文字瓦当就应是这一时期的政治产物。这也就从史料中找到了有关“单于和亲”瓦当出现的证据,在包头中晚期汉墓中出现这种瓦当也可以解释得通。
“四夷尽服”瓦当也是在内蒙古包头汉墓群中出土,“夷”在汉语中通常所指汉地以外的各地区,汉代时期疆域周边除北方匈奴外,还有南方蛮人,西方贰师、大宛等国,东方有三韩等政权,其中有归属汉王朝的小国,但也有时常骚扰边境的政权,汉代对外的军事不止存在于与匈奴的对战,汉武帝时期南方越人诸多政权先后被汉朝军队所灭,西南地区也逐渐被汉王朝控制,设立郡县。“四夷尽服”瓦当文字解释为四方夷地皆被汉王朝所征服。此类文字瓦当并非凭空出现,在汉武帝所作诗歌《天马歌》中就出现了“涉流沙兮四夷服”的壮志之言,西汉出现“文景之治”“汉武盛世”、击败匈奴、开疆拓土皆为历史史实。西汉陈汤曾言:“但凡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之。”足见西汉武帝后汉朝国力强盛,此文字瓦当虽仅仅四字,却气势磅礴,为西汉国力鼎盛之时的见证,这类瓦当的出现以及史料的佐证,足以说明汉武帝以后的汉王朝俯瞰世界的史实。
值得一提的是在出土的“单于天降”尺寸大于“单于和亲”的尺寸,这似乎也在告诉着人们这时期的汉王朝对待和亲的态度并不是十分赞许的,因为瓦当作为房檐的装饰品,特别是出现在边境地区的宫殿上的装饰物代表了国家的形象,宫殿的大小和所用到装饰物的尺寸有很大的考究,宫殿的规模也在一定程度上昭示著国力的兴衰。此时汉王朝国力兴盛,宫殿建筑也会十分庞大,而且瓦当必定是抬头可见的东西,其规格若大,可以起到宣扬国威的效果,相反形制若小或许是有意避讳或者是不想张扬和亲之事。此时与匈奴的和亲已经不再是汉朝建立之初汉高祖刘邦时期为求稳定发展被迫的屈辱性和亲,而是在匈奴归降汉朝,汉朝国力鼎盛的历史背景下进行的“非对等地位”的和亲行为,此时的和亲与汉初时的和亲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
从“单于天降”到“单于和亲”再到“四夷尽服”,见证着汉王朝国力由弱到强,也在述说着汉朝不同历史时期下采取的不同的政治制度,这些砖瓦曾经是富有政治意义的建筑上的一角,虽已无法窥见当时建筑的雄伟壮阔,但这些砖瓦中承载了两千年前汉代的厚重历史,后人关注的不应只是瓦当中文字本身的解读,瓦当背后的历史文化更有意义。历史遗物会以无声的方式向我们传递千年前古人的气息,其背后隐藏的秘密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向后人传递,考古发掘的遗物出现的价值在于让后人还原历史真相,过程艰辛却很有必要。就如汉代“单于天降”瓦当,短短四字却有多种解读,这并不是历史遗留的难题,而是古人无意间留给后代的“厚礼”,在历史史实的支撑下,无论怎样解读,都是对古人和遗物的尊重。历史上火与土的碰撞不仅能产生精美的艺术品,更能把背后的故事千年传承,使后人为之探究、挖掘,文物的魅力就在于此。
作者单位:1.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2.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