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县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行政地理名词。县作为地方行政机构,并非出自秦朝的郡县制,它最早诞生于周代。《说文解字注》中记载: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分为百县则系于国,秦汉县系于郡。
从西周到春秋战国,县的诞生方式千奇百怪。有的县是大国吞并小国而设立的,有的是从贵族那里瓜分了土地,有的则是几个乡合并一起而形成的。
到了战国秦孝公时期,商鞅变法废除分封制,设立三十一县,县成为直属中央的行政单位。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全国推行郡县制,郡下设县。县也由此成为大一统王朝最小的官方行政细胞。
在后来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中,不管高级行政单位是变成了州、道,还是省,县始终是最坚挺的基本行政单位。
在古代,县是农村和城市的纽带。古人来到了异乡,往往自称来自“某某县”,县是地方归属感形成的基础。
“县志”则是一本当地的百科全书,把历史、人口、山林、物产、民俗等等都写得清清楚楚。从此,小地方也拥有了自己历史的书面载体,其内容甚至比欧洲小国的古代史都来得精彩。
直到有一天,县迎来了最大的竞争对手——市。
汉代长安曾设“东西九市”。隋唐时期,长安城设东市和西市,日中而市,东市卖汉人的商品,而西市因离丝绸之路起点开远门较近,所以胡商聚集,酒店业发达,李白就常常“笑入胡姬酒肆中”。
中国古代重农轻商,市受到了严格管理,所以地位低下。而中华民国以后,工商业取代了农业,人员流动更频繁,这要求行政机构需要更强的组织能力和管理能力,县老爷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于是,市作为新的行政机关出现了。1921 年,广州建市,成为中國首个行政意义上的市。
如今,中国城市发展基本上是以超级城市为核心,进行大幅度的外延式扩张。而城市的规模和竞争力的提升,都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行政区划的调整。
“北上广深”这样超一线城市的县基本已经消失了,武汉、南京等新一线城市,也大多实现了“无县化”。无论是撤县改市,还是撤市县改区,背后都是城市化的钢铁洪流,以及星巴克、肯德基、火车站、飞机场和大型医院拔地而起的喧嚣。这确实是历史的进步。
唯一伤感的是什么?是“县志”将被丢进图书馆或载入电子档案,是最原始的“我是某某县人”的身份被“杀死”了。
人永远该为家乡自豪,小地方的人也有小地方的血气。
独山县人民不会厌弃自己的“世界第一水司楼”,长兴县人民会为自己花20亿元打造的县衙而自豪,曹县的李老板还是一边吹着家乡的牛皮,一边闷声不响地造棺材。
因为这是属于一个地方县的宏伟叙事,它承载着方言、尊严和荣耀,它和经济发展没有必然的关系。
蒙古人说,我的故乡是那片草原。此时你很想说,咱们的故乡是哪座县城。但是,你欲言又止,你对新区尚未有归属感,你和你的后辈们,只能在一座没有草原的偌大巨笼中,做一个没有根的流浪人。
是的,中国人的根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