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笔致

2021-07-11 15:46约翰·巴勒斯川美
西部 2021年3期
关键词:男孩

约翰·巴勒斯 川美

约翰·巴勒斯(1837-1921),美国作家,一生著作有二十多部,包括《延龄草》《冬日的阳光》《鸟与诗人》《蝗虫与野蜜》等一系列自然散文集。巴勒斯以美国东部卡茨基尔山为背景,作品描写自然,尤其是鸟类为主,享有“鸟之王国的约翰”的美誉。他笔下的风景大都是普通人所熟悉和可以接近的自己的农场和院落里的景色——树林、原野、鸟儿和动物,令人感到格外亲切,赢得了众多读者,其书籍的销量当时达到一百五十万册。在他的那个时代,许多人,包括罗斯福总统,都是读着他的书长大的。1873年,巴勒斯在哈德逊河畔购置了一个果园农场,并亲手修建了一所石屋,后又在不远的山间盖了一所简易的房子。他一生的后四十八年几乎都在这两处贴近自然的乡间度过。他被誉为“美国乡村的圣人”和“走向大自然的向导”。

1

无论在哪里,大自然都已委派了一种动物去捕食另一种动物,并通过她所创造的另一种动物的警觉,来保持平衡。大自然对猫说:“去捉老鼠。”她便授予了猫捕鼠的意志。但是,在同一天里她对老鼠说:“小心,猫正在窥视你。”大自然决不关照她的创造物顺畅地航行,至少不全程关照。为什么她不使蚊子变得安静,让它的叮咬不那么发痒呢?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样的情况下,它在喜欢的对象上得手的机会可能就会太大。她给予鹰一种特殊的能力,使它的飞行轻柔而寂静,因为它捕食的是小而机警,从不冒险远离洞穴的动物。对于乌鸦,她便不用提示它这样小心翼翼,因为乌鸦以腐肉为食,或者是幼虫、甲虫,或者是水果、谷物,用不着悄悄地靠近。大鱼喜欢捕食小鱼,小鱼懂得这个,所以在非常的日子里,它们会设法寻找浅水域,栖身在它们自己与挚爱的双亲之间的沙洲上。

一只小鸟,或者任何飞禽,在它们想要成为一个独立的捕食者时,它们是如何不费力地长出尾部,事实上是全身任何一个部位的羽毛;但是,让一只死鸟长出羽毛何其困难!无疑,前者是处于放松的状态。大自然对追求者说,“盯住不放”,而对被追求者说,“藏好你的尾巴。”飞得缓慢的蛾子,它们的飞行路线之所以曲里拐弯,仅仅是因为要让那些捕食它们的鸟变得困难吗?臭鼬是一种行动缓慢又呆头呆脑的动物,狐狸和山猫喜欢吃它的肉;然而臭鼬携带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武器,狐狸和山猫都不愿意面对。

最近,我听说某些其他简单而行动缓慢的动物,有一种富于独创性的办法,可使敌人一筹莫展。我的一位朋友正在田野里行走的时候,看见一场骚乱发生在几码远的地方。他走上前,发现一条蛇——普通的吊袜带蛇——正试图吞食一只蜥蜴。你能猜到那只蜥蜴是怎么战胜了蛇的企图吗?它只不过握住自己的尾巴,让自己变成一个环。蛇转着圈,找不到头尾。谁是那个发现自己跟时间角力的古老的大力士?前几天,这条小蛇就在此地遇到了一个更强硬的家伙,它正设法把它吞掉。

而蛇却没有和蜥蜴一样的智慧,因为,最近我在森林里看见一条黑蛇,它正在试图吞食这条吊袜带蛇,并且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尽管这条小蛇在战场上奋力抵抗,它用尾巴勾住树枝和矮树丛,全力地往回拉,显然,这样的场面我根本不愿往下看。当我坚决地阻止这场惨剧的继续进行时,我想,黑蛇应该让吊袜带蛇很好地领教一下他自己的教条思想。

一种动物用以防卫另一种动物的装备,经常作為大自然智慧的证据被引用,但更适合说成是大自然公正的证据。她对一种动物比对另一种动物更不放在心上,但是她公平地站在一边,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她把二者都完全不放在心上。每一种动物都得自己碰碰运气,人也不例外。如果我们知道自然之道怎么走,我们就能行得通,如果我们失败了或犯了错,我们就会被碾压过去。无论猎人杀死了野兽,还是野兽杀死了猎人,大自然都不关心;她会将他们都制成优质肥料,而且无论哪一方成功,结果都是她的成功。

如果红衣凶手认为他是凶手,

如果遇害者认为他遇害了,

他们完全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

我采取、操纵和转变的微妙方式。

什么是自然的尽头?哪里是苍穹的尽头?地球在任何一个点和所有的点上获得平衡。所以,实际上每一个事物都在顶点上,而又没有一个事物位于顶点。

大自然的工作没有时间的尺度,也没有空间的限度,她有的是丰富的材料,无穷尽也不能表达。你认为尼亚加拉河是一种力量的宏伟展示吗?那么,那种无声无形的,用手指把尼亚加拉河举起来的是什么?

大自然十分自私,她只照顾到自己的目的。某个事物为她所喜好,她就不断地提供,无穷尽地繁殖和散布。当自然创造苹果、桃子、李子、樱桃时,她考虑过我们的喜好吗?答案毋庸置疑。那只是达到她私人目的的一种手段。对于所有人都看得见的种子,它们贿赂和酬劳我们的是怎样美味的果肉!而大自然已经小心地使种子成为不好消化的东西,所以,尽管水果是可食的,种子却不能,它只是用来种植的。

上帝创造了酸苹果树,人却创造了用种子培植的苹果;但是这种苹果不能自我繁育,而只会粗暴地侵入地盘。培根说,“向大自然行骗比强迫她更容易”,但是,在我看来,园丁们确实强迫了她。他们砍掉野生苹果树的顶端,然后嫁接上品种优良的树顶,酸苹果树就变成了斯维尔或者鲍尔温苹果树。或者,我们也可以稍稍地对自然耍点儿花招,并把成功小心地隐藏起来?假如在人种方面,我们在她身上玩弄同样的骗术,那么世界上将会有怎样的天才人物被储存并遗传下去!但是,那又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形!没有新人出现,只有索然无味、无休无止的旧人循环——世界永远储备着牛顿和莎士比亚!

我们说,大自然非常懂得并且顺应了我们的愿望和身体构造——给耳朵以声音,给眼睛以光和色彩;但是她什么都没做,而只是让人顺应这些事情。身体的宇宙是一个模具,人是流入模具里的熔化的金属。光塑造了眼睛,声音的规律塑造了耳朵;事实上,人是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相反。没有眼睛,人就会永远待在黑暗里;可以说,如果我们的任何一种感官都丧失了知觉的话,世界对于我们岂不失去了意义?

2

人类最好放弃一点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人以为自己站在万物之上,以为大自然广博的财富都是为他预备的。但是那些财富属于他的并不比属于鸟和野兽的更多,而且他也不比它们高在哪里。当一场戏进行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出现在舞台上,当这场戏进行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他就会从舞台上消失。而没有他,这出大戏将会继续进行下去。地质学时代,地球的震动和疼痛将他分娩出来以前,世界上不过只有甲虫。四季的财富,这些太阳与恒星的影响力,深深地埋在地下的火,这些海洋和江河湖泊,大气流,作为生命的必需品,所有这一切,不都像属于我们一样属于被我们践踏的蚂蚁和蠕虫吗?阳光照耀此处的我,会比照耀彼处的蝴蝶多一些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能指着这儿或指着那儿说,这就是自然的尽头。无限的事物是不能被测量的。自然的图纸如此广大无边——但是她没有计划,没有方案,只是永远不停地行进。对于无限的事物,什么是空间,什么是时间?都没有。无限的事物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大,没有小,没有始,没有终。

我有时想,地球和世界有几分像肌体中不安的中枢神经,我们无法形成对它的概念,或者,我们的概念对它来说显得微不足道。假如流在我们血管里的一个红细胞被放大数百万倍,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充满生命和力量的球体。这正是属于我们的地球,运行在无限广阔的血管里。大小只是相对的,可以想象这个系列在任何一条路上都没有尽头。

3

一天,我从车窗里往外看,看见一个可爱而非同寻常的景象,一只鹰站在河水里的浮冰上,周围环绕着半打或者更多的乌鸦。乌鸦们看起来好像在望着那只高贵的鸟,并注视着他的动作。“那些是它的孩子吗?”我旁边的一位先生问。那位先生了解多少呢——不是关于鹰,而是关于自然?如果他熟悉雌鹅、母鸡或者驴子的话,他就不会问那样的问题了。古希腊有一句谚语,意思是,知道一个真相便知道全部真相。当一个重要的事实被彻底了解,其他的众多事实也都变成可以了解的了。你有了一个答案,就不会被同样的迷惑欺骗。化学、地质学、天文学、博物学,全都敞开大门,接纳一个人进入同样无限广阔的内部。

曾听一位伟人说,他会看见当时的神学,如何在他拥有的昆虫面前低下头去。任何一个人着手仔细地研究这些动物,就会发现他所观察到的力量。我们从昆虫的世界学习到蜕变的巨大学说。蜜蜂和蚂蚁没有从一开始就教给人智慧吗?去年夏天,我通过观察一群黑色大黄蜂,受到了极大启发,它们住在我的屋檐下。这种大黄蜂有着“赖皮鬼”的非常可怕的名声,但是我发现,你用非常友好的态度对待它,它就不会干扰你的生活。它们像我一样安静,甚至称得上是蜂中的鹰,在许多方面表现出非常高贵的品格。它们通常会欣然地飞进屋子里捕食苍蝇。你会听到低沉悦耳的嗡嗡声,并看见那黑色的猎鹰保持平衡的姿态,悬浮在半空,或者到处抓苍蝇,苍蝇会因为它的靠近一哄而散,就像小鸡遇到了老鹰那样。当它捉到一只苍蝇后,就会落到某个物体上面,开始处理它的战利品。它撕扯着那个玩物,很快,苍蝇的翅膀被折断,腿被扯下,毛被理顺,它的身体被彻底地伤害和毁掉了。当这项工作完成后,那只苍蝇就被团成一个小球的样子,被大黄蜂搂在胳膊里带向她的巢,无疑在那儿,它被适时地端上王室的餐桌。在这些有纸糊的墙壁的房子里,每一次正餐都是一次国宴,因为王后总会出现在这个宴会上。

我习惯爬上梯子,在靠近蜂巢两三英尺的地方,观察大黄蜂的行动。起初,我以为它们的工作间肯定在里面——那地方摆着拌好的肉酱,可能用化学手段处理过了。因为每一只大黄蜂,当它把原料带回来,经过检查后进入到蜂巢,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爬到它们的建筑物的某个地方。但是,有一天,在没有一个警察发现的时候,我用一些棉花塞住了入口,然后守在那儿观察,一只满载而归的大黄蜂进不到里面去,它犹豫了一会儿,开始向蜂房未完成的部分进发,并且往前移动它的战利品。我因此推断,这只大黄蜂可能进里面报告,并得到了命令,或者也许将它的原料交到另一双手上了。当它离开蜂巢的时候,它感觉到困惑。这个侨居的群体一向不大,每一只黄蜂的安全返回无疑都是皇室女主人关心的大事。

黄蜂是第一位造纸者,并掌握着最初的专利。它造的纸大约像报纸,几乎是跟报纸一样的结实,而且本质上用的是一样的原料——从旧围栏和木板上刮下来的木头纤维。而且那上面也会有新闻,假如一只黄蜂能够描绘出事物的特性。

当我用棉花堵塞入口的时候,黄蜂们遇到这种情况,却没有骚乱或骚动发生。那些在蜂巢外面的黄蜂都去拽棉花,而那些待在里面的往外推和嚼食。只有一次,一只巢外的黄蜂飞下来,怀疑地看着我的脸,非常直率地询问我在那儿搞什么勾当。我站在长长的梯子上,无言地低下头。

后来,那个棉花团掉在地上的时候,我发现它大概是被黄蜂们锋利的嘴咬烂并弄湿了,每一个纤维都松散开来。而蜂巢的入口立刻变小了,以至于小得你很难再把它堵上。

4

有些人站在人的日常生活的立场上看待大自然——通过客厅的窗口和美妙的诗歌——这种人是感伤主义者。站在另一个极端的是另一些人,他们根本不把自然放在眼里,但他们是自然已经长成的部分,他们把脸从自然转到别的事情上去——这些拓荒者,都是一些鲁莽而思想简单的人。那么,在他们当中有那样一些人,融合了以上這两种人的特征——他们是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在他们身上,感伤主义者得到修正和治愈,未进化的沉默寡言的野蛮人对他们的某些作法有了新的体验。一位真正的诗人比一位博物学家更了解大自然,因为他用自然打开了内心的密室。

埃克曼能够向歌德传授鸟类学知识,那么歌德难道不会向埃克曼传授鸟的用意和秘密吗?我想举我的朋友当中的一个人为例。他在城市的人群之中生活,从来不去森林或者乡下打猎或钓鱼,但是他是一位真正的博物学家。我想他是研究星球的。我认为昼与夜,星星,以及男人和女人的脸,已经教给他一切值得了解的东西。

我们跑到自然中来,因为我们怕人。我们的画家画风景,因为他们不能画人的脸。如果我们窥视人的眼睛像我们窥视动物的眼睛那样沉着镇定,我们的作家和画家的作品将会跟它们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

5

但是,我毕竟还是怀疑你走进的学校会产生什么不同的差别,无论是走进森林还是走进城市。一个真诚的人在这两个地方学到的东西都差不多。差别是表面上的,而共同的地方很深入,也很多。隐士终归是隐士,诗人终归是诗人,无论他生长在城市还是生长在乡村。我不得不提到这样一个事实,在我阅读了亨利·梭罗的那些东西之后,最近我翻开了查尔斯·兰姆的作品。兰姆对大自然不以为意,梭罗对城市也一样没兴趣。一个依恋城市和街道、酒馆的生活,就跟另一个依恋乡间和动植物的生活一样。然而他们非常接近同一个类型。他们发出了相同的声音,致力于大体相同的琴键。他们的方法是相同的,那就是,离奇有趣和不屑于矫揉造作。梭罗有着朴素的幽默,也许当人们渴望幽默的时候,它能起到一点健胃剂的作用。兰姆更加有滋有味,但是他把这归功于他的民族。这两个散文作家在一个不反思的时代将会成为纯净而单纯的诗人。两个人都是高而瘦,且都长着高鼻梁的男人,我甚至想象得出他们长相上的共同之处。梭罗是新英格兰的大地和森林中的兰姆,而兰姆是伦敦大街和酒馆里的梭罗。梭罗显得任性,在这种任性的后面隐藏了他的羞怯和敏感。而兰姆的身上包裹着类似的金铂,尽管不太明显,因为他脾气温和;那也是他保护性外壳的一部分。

6

说到梭罗朴素的幽默,使我想起古老的英格兰那油腔滑调、容易引发共鸣的幽默来,这种幽默在我们的文学作品里正在消失或业已消失。早年我们的作家们明显地种植过这种作物——保罗、库珀、欧文,在一部分山楂树上收获过这种果实——但是我们后来的幽默作家一点也不幽默了,仅仅用一种智性和可笑的感知来代替,可那是不能混同于幽默的。

一位杰出的幽默作家,像塞万提斯,或斯特恩,或司各特,不仅通过他的思想,还通过他的心、爱和人性来接近主题。他的幽默充满同情心,充满人情味,这种幽默不是将他与主题分离开来,而是通过至关重要的“结”联在一起。斯特恩多么热爱他的托比叔叔,并同情他,而塞万提斯同样热爱和同情他的骑士!我担心我们的幽默作家已经虚构不出有趣的人物或事物,他们表现出居高临下的冷漠,“笑一种带轻蔑意味的笑”。无论是杰出的幽默作家还是诗人,或者别的任何艺术家——他们也许是幽默者或者创作出了幽默的作品,在他的笑声里都不应该有轻蔑。而这一点不能过于坚持,考虑到几乎所有我们有幽默感的作家,似乎都牢牢地铭记他们自己的高贵和自尊,需要他们去——俯视——他们所描绘的人物或事物。不过,蔑视任何事物或者贬损任何人的人,仅仅是少数。一个人每天看见天有多么的蓝,却不能满意地描述出来,他是健康、敏感、有智慧的人,却粗糙、普通,没有修养。他们的态度立刻显得轻蔑而傲慢。一位伟大的人物,像苏格拉底,或者约翰逊,或者亚伯拉罕·林肯,正如他是健康的一样,他的确是粗糙的,但是我向我们的幽默作家发出的抱怨是,他们是健康的,却在任何有益健康和果断的判断力方面不粗糙。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和最好的艺术中,一个很大的部分是生命的流动,是内脏和胸膛,需要通过爱和怜悯来阅读和欣赏。让我们祈求使人感到宽慰的话语,那是幽默的大粒豌豆,祈求谦卑,那是男人的荣誉徽章。

当美国人发出的声音从他的胸膛、喉咙和鼻孔撤退的时候,那是危险的,以至于他对文学的贡献很快就会停止任何血液和内脏的暗示,或者有益健康的淫荡,或者深深的人類的爱情,而将完全成为我们的傲慢和聪明的智慧水果。

像抱怨小说家的吹毛求疵一样,我只抱怨散文家的真诚。在这里,主要的声音同样来自极大的傲慢感。我们的年轻人多么高傲,例如,他们瞧不起卡莱尔,他们巧妙地指责他!但是,看看卡莱尔怎样对待伯恩斯,或者司各特,或者约翰逊,或者任何一个他的男主人公。唉,恼人。他塑造主人公,不靠天性上的小计谋。对于约翰逊,他会说,他是“多愁善感的”,但这样的表达不是居高临下,他所使用的词语,就像博物学家描述一种他所爱的对象使用的词语一样。

我们想要的作家,也许我们已经得到,甚至比准备接纳的还要多,他们是那样一种作家,他们跟主题的交往,是通过血液、性以及意志进入它们,而不是站在远处对它吹毛求疵,仅仅通过显示智慧的聪明和“机敏”来书写。

7

我在一篇英雄史诗或者在一场激烈辩论中得到的某种感觉,有时会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领域里捕捉到。比如今天早晨,当我看见晚点的火车从身边经过,并且知道它们跟暴风雪、黑夜以及遥远的路程有过怎样的搏斗,并最终获得了胜利,我便捕捉到那样的感觉。今夜它们理应停在我住的地方,直到明天上午八点钟以后才开走。两辆火车连在一起,一长列的车厢——邮递车和客车,由两台机车牵引。它们来自西部,车厢上覆盖着冰雪,像披着征尘的士兵。它们聚集力量,在不断提高的速度中移动,有着英雄一般的豪情壮志。谈起铁路,眼前的浪漫随即消失;即便有浪漫,也会带上英雄色彩。移动中的火车是一道壮丽的风景,特别是在暴风雪的夜晚。当我留意观察它的灯光,我发现它就像行星一样坚定,听到它向前行进的吼叫,或者它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远方,我便得到一种安慰和坚定的信念。黑暗啊,你在哪里结束!距离啊,你在哪里被征服!或者在早晨去看看快递的邮车通过,感觉就像翻阅荷马的书页一样,一整天都会脉搏加速。它是火车的埃阿斯(希腊神话中萨拉米斯的特勒蒙之子,高大而骁勇的勇士,曾参加特洛伊战争)。我听见它富于挑战的笛声,听见它轰隆隆地在桥上掠过,尖锐急促的铃声在岩石间鸣响。在冬天的早晨,看见它的灯光一闪而过,像流矢一样;或者在夏天,看见它的白色身形穿过寂静的树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一缕白烟平躺在车顶上,远远地拖曳——比一场战斗要好看。感觉如同一个人目睹了暴风雨中肆意的道路,大自然的洪水;或者看到肩负使命行进的军队;或者听一个人的雄辩,或者听上百件乐器全力以赴地演奏——它是成功,是胜利。什么是让人心动的?——一场洪水,一场倾盆大雨,飞快的列车,一队骑兵的进攻?它从我们脚下席卷而过,我们确实被带走,而再次恢复的感觉,像我们能够得到的那样好。

当我看见一些人随着沉没的汽船从眼前消失,我的情感经历了同样的震动。那一群人缓慢而庄严地行进,像是一个出席葬礼的行列——一条可怕的漂浮物,船上搭载的物品,箱子,弯曲的阴郁的铁架,丧礼中的抬棺人,一同沉入水淋淋的坟墓。六个月以后,沉船大部分浮上来,负重向前。次日,那一群人又回来了,场面更加振奋人心。船被海水推移到平静的水域,海水的浮力将它向上托举,直到蒸汽机的活动梁浮出水面。船上的金属铃也露出来,被冲洗得很干净,并发出响声。肇事者无比巨大的劳动近乎结束了。但是,那个夜里,暴风雨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狂欢。好像海潮、风暴和雨事先安排好的一场行动,全力惩治这些使船失事的人,所有这些大自然的力量——风、雷、雨,齐心协力,直到突然把缆绳和系船索像柔丝一样扯断。船上的那一群人惊慌起来,锚拖曳着或者丢失了,粗大的新缆绳立刻搬上岸,拴在树上。但是,没有用:树被连根拔起,缆绳被抻长,它们像竖琴的弦一样发出响声,接着就断了。人们的一切努力都令人绝望地失败了,直到离旧坟墓不足几英尺,随着人群一阵剧烈的骚乱,船翻了,粗大的链锁断掉,木制的材料像烟袋杆一样折断,只听轰的一声,汽船再一次沉入水下七十英尺的海底。

8

在仲夏,我高兴看到一切诗意的收获尚未脱离长柄镰刀和磨刀石。收割者的行列是一道风景,即使一个人不为他们朝向太阳的背部而深深打动,而在有露水的早晨,听到从草地上传来磨刀石的声音,也一定会认为那是愉快的音乐。但是我发现,在这个季节里,转动的机器和专用收割机与自然界的声音更加合调子。在仲夏,富有特色的声音来自尖利的鸣叫声渐增的蝉或秋蝉,以及令人焦躁不安唧唧作响的夜昆虫。转动的机器重复和模仿着它们的声音,像蝗虫嗡嗡的叫声,或者像一大群蚱蜢曳足而行。更令人兴奋的是,草和谷物在这个季节里拼命生长。梯牧草的茎像锉刀一样,裸麦秆光滑挺实;蚱蜢像突然发怒似的在你面前噼噼啪啪乱飞乱蹦;鸟的歌声止歇了;大地在脚下发出干裂的声响;太阳火辣辣地灼烫;与这一切和谐的是割草人与干草翻晒者的喋喋不休。

9

显然,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多么直接,我们的心情或多或少地会随着天气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色调。歌德便说过,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工作起来感觉到轻松。一个人就像烟囱一样,在有些日子里拖曳着白烟,在另一些日子里你会什么烟也看不到,秘密就在于气候条件不一样。用天气来确定某件事情的发展是一个不错的预兆。一场倾盆大雨可能比昏昏欲睡的阳光更有利。炉子好烧的时候,烟雾就不会干扰你的心绪。

冬天的白昼,有时候在光秃秃的大地上,我发现,满目银白的世界里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展现出来,就像惠蒂尔在诗中恰当描写的那样:

美妙的穹庐闪闪发光,

蓝色的墙壁在四周环绕;

上不见白云,下不见黑土,

这宇宙用天空与白雪打造。

这样的日子,我的心会患上雪盲症;万物呈现出同一色彩,或者没有了色彩;思想失去了它自己的观点,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一样空白,一切非凡的思想都被单调呆板的平庸事物包裹着。而最空白的日子反而变成了不错的日子。

雪为什么如此抹杀风景,并且扫了我们的兴致?因为雪不仅是寒冷的,还象征着死亡——尽管我把雪压枝头想象成千树万树梨花开,但这究竟代表不了什么。白色是一种否定,一种全然的空白。眼睛为色彩而生,为真实自然的色彩而生,当色彩被否定,情绪就非常容易低落,有悲悯和痛苦的倾向。

那么,当树的汁液开始爬上树梢,春天柔弱无力地到来,一个人在室内就会变得不安起来吗?人们说,太阳释放出热情。而春天的太阳无疑使人的智慧之光变得暗淡。人的感觉为什么不与季节和大自然的阶段同步呢?他是树上的苹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吃奶的婴儿,母亲的抚摸往往也会让他变得安静。

10

在晚秋和初冬,去看看霜對田野的侵蚀,它的不均匀与不规则,常常让我感到惊奇。如果气温骤然下降,霜就会围攻大地,到处结满白花花的冰晶,并逐渐扩大地盘。在田野里,你可能很容易在某个地方用木棍戳入柔软的土地,而往前几杆远的另一个地方,木棍戳到的土地可能跟岩石一样硬。因为在那里,薄薄的一层干草和落叶成了结实的保护层。潮湿的地方长久抵御春天的到来,而春天从来没有停止它的脚步。你发现霜走了一小段路程,进入犁过的田里,而没有靠近森林。拨开铁杉树和雪松下的落叶和腐殖质,你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霜光顾。土地的耳朵、脚趾和裸露的地方最先结冻,而躯体的结冻则要等到最后。

假如热是可以看得见的,或者,假如我们用雾来描述它,那么在12月将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景象。我们将会看见雾障潜伏在草地上,在洞穴和潮湿的地方,雾积得最厚,而那里的草皮土年头最久、土层最厚实。雾将倚向树林和溪谷。在每棵常绿乔木的下面,我们会看见水蒸气袅袅升起,在树枝间弥漫,松树和铁杉的丛林在雾的笼罩下显得发蓝,很长时间以后,雾才从空阔的地方消失。雾升到树梢上,被风犹豫不决地带走。宽阔的河谷,诸如哈得孙河上,浓雾弥漫。巨大的河体往往成为贮藏室,整个夏季的热量贮存其间,在秋天和初冬时节再将它释放出来。来自哈得孙河上的雾起初停滞不前,偷偷躲在山后,在任何地方都难得见到。但是随着季节前行,它们的胆子变得大起来,直到河水也焕发出热情,雾才露出它们的面容,而随后冬天用大雪将冰河覆盖。

11

大自然创造潜鸟时,她的灵感强烈而原始。凝神观察这样一个自信而富有特征的生物,总是一件令人喜欢的事。他是水下出色的潜水员和飞行者。潜鸟是原始的北方湖泊中的地方守护神,它们实际上是孤独的。有些鸟代表了自然的最高权威,比如雕;有些鸟凶猛,比如鹰;有些鸟狡猾,比如乌鸦;有些鸟有甜美悦耳的声调,比如燕雀。潜鸟代表的则是野蛮和孤独。它是海狸的表亲。它有鸟的羽毛和动物的皮毛,至于精神,二者兼而有之。它表现得既机敏又狡猾,既大胆又坚定。它潜水的速度快得叫人不可思议,以至于猎手射出的子弹,刚好及时“抄近路到达潜鸟下压的尾巴划出的圆弧和它的脚蹼溅起的墨玉般的水珠” 。据说,受了伤的潜鸟既不能潜水也不能飞翔,它会面朝它的敌人,用明亮锐利的目光注视他,毅然地与之对峙,直到死亡。猎手们描述说,当潜鸟垂死的时候,它的悲叹和哀鸣意味深长,近乎人类处于极度痛苦时发出的哀号。潜鸟是敏感的水生禽类。它在陆地上几乎不能行走,至少有一种潜鸟不会在岸上低飞。但是在水中,它的脚蹼和翅膀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大,它扎进水中飞起来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相对于细长的脖颈而言,它的头和嘴的形状酷似锋利的箭头。它的翅膀远远地向前铺展,两条腿同样远远地向后平伸,它穿过清澈深水的过程就像离弦之箭。在北部湖区,潜鸟能够潜入水下四十英尺,偷食用于钓深湖红点鲑的饵料。我以前从未见过潜鸟,直到去年秋天,一只潜鸟出现在我屋前的水面上。我一眼就认出它是潜鸟。在距离半海里或者更远一点的地方,谁会辨识不出一只潜鸟呢?即使他以前从来没见过潜鸟。水面就像玻璃一样平静,当潜鸟嬉戏的时候,它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弄皱周围的水面,那表明它可能隐藏在任何一处波纹的下面。不久,一只小船从岸上射向水中,犁开水面快速朝潜鸟驶去。那个小家伙似乎立刻识破了船夫的用意,它侧着身子溜之大吉,同时用锐利的目光监视着小船,好像确信它正受到追击。这时一艘汽船冲过来,在潜鸟和小船之间穿过,当它重新摸清逃离路线后,它仍然游在水面上。不一会,潜鸟在水面上消失了,而小船还在奋力地快速划行。片刻之后,潜鸟在距小船几杆远以外的地方再度出现,好像在进行观察。无疑,它看见自己仍在被追赶,便迅速潜入水中,当它再度升上水面,它已经离得很远了,远到小船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赶上它。于是,它又开始潜入水中,轻而易举地将追击者抛在后面,以至于船夫不得不撂下手中的船桨,放弃了追赶。但是,潜鸟做了最后的潜水,当它再次露出水面,它已经离开有一英里之遥。毫无疑问,潜鸟远离的过程实际上是在水下飞行,其速度相当于天空中飞行的乌鸦。

潜鸟会令古老的诗人感到欣喜。它那野性的、魔鬼似的笑声回荡在孤寂的湖上,它的桀骜不驯和勇敢顽强类似于那些不肯被驯服的幽灵。

12

人,与我时常想起的四足动物之间,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在于眼睛的不同,人类的视觉相当完美,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至高无上。而一切动物——狗,狐狸,狼,鹿,牛,马——主要依赖于听觉和嗅觉。几乎它们全部的辨识能力都被限制在这两种官能之内。狗通过嗅觉从人群中分辨出它的主人,母牛同样用嗅觉从牧群中认出她的小牛犊。视力只部分地担当着辨识的任务。问题的解决毫无疑问地只有仰赖鼻子的帮助。一只机警狡猾的狐狸,将躲过相距几码之内的猎人,而它不能用眼睛把他从树桩里区别出来。如果你站立不动,一只松鼠会从你的膝间跑过,一只土拨鼠也会从你的两脚之间蹿过。当一群牛遇见一个庞然大物,只有在每一只牛都嗅过它之后,它们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开;马碰到一件长袍,或者米袋,或者其他别的东西,就会受到惊吓,而一旦它受到诱惑嗅一嗅那个东西,它就恢复了镇定。动物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有大量的沉思在里面,而实际上那眼睛里只有些微的认知。因而,你无法捕捉到一只动物的眼神。它看着你,但不能看到你的眼睛里去。一只狗直视着你的脸,但是你对它的心思一无所知,因为它目光集中在你的嘴和鼻子上。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马和牛身上。它们的目光茫然而不确定。

鸟类则不然。鸟具备人类一样的眼睛,它的认知,它的能力,它的至高无上,超过其他感官。鸟的嗅觉敏感性也许是不确定的;它们有足够好的听力,但最出色的还数视觉。一只乌鸦或者一只鹰,或者任何体型较大的鸟,都将不会搞错是你抛出一个烟头或者一个小石子,无论你怎样站在树丛中凝然不动。但是,它们不能把你从你的马群里区分开来。一只鹰观察马背上的一个人,会把他当成一个动物,一匹马。而嗅觉灵敏的动物们决不会受到这样的欺骗。

鸟也有着与它的体型大小相当的人类一样的大脑。从比例上讲,一只鸣禽的大脑甚至比人类最智慧的君王的大脑还大得多,它的生命相对地充满活力并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但是,鸟的眼睛是在表面上的,它位于头部外面。鸟的眼睛是圆的,这也许能让它的每一瞥都是一个完整的圆。

所有的四足动物都强调通过相应的耳朵的动作带动眼睛的凝视,好像是为了用另一种感官来补充和帮助这一种感官。但是人的眼睛很少需要耳朵的确认,当眼睛观察事物的时候,头部泰然自若,注视的目光坚定而敏锐,完全不需要其他感官的支持。

13

我曾见过一头母牛,它丧失了反刍的本能。这母牛看起来是那么的绝望,孤独而又心情沮丧!不再反刍,不再有第二次的精细咀嚼,不再抱着品尝甜美多汁的青草的幻想,只懒散地躺卧在大树下或牛栏里。于是,农夫拿着剥下来的老树皮放在母牛面前,诱导它反刍,农夫等待一会儿后,实验开始奏效,一种反应重新回到母牛身上,它身体里那架奇妙的机器立刻运转起来,母牛又开始自己反刍了。

诗人、散文家,或者是小说家,你从没丧失过反刍的功能吗?你从来没经历过数日数周的徘徊,而不能开始独立思考或者想象对美好事物的体味吗?——你的文学的胃口感觉迟钝或者完全丧失了,那么,你從来没想过用那样的方法将你身上完全失去的能力再一天一天培养起来吗?一点老树皮,来自森林中的某种新鲜的苦味植物,大概正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的灵丹妙药。

14

尽管我在别处提到雪的苍凉,但是毕竟当一个人就近观察雪时,会发现雪跟薄纱别无二致,无论它覆盖的是哪一种事物,都会呈现出那种事物的外观形状。穿过田野的小路跟以前一样平坦。大地上每一处都传达出一种迹象,曲线和斜面不属于雪本身,而是雪下面的土地的状貌。同样地,繁茂的植被以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方式把大地掩盖起来。在7月,越过宽阔的山谷望去,我记下那里的田野,除了牧场有一种淡红的色调,相邻的谷物似乎把土地完全包裹起来,远远地闪耀淡淡的绿意。土地的色彩到处受到支配,我不怀疑,假如我们能够在足够远的地方观看地球,像从月亮上看地球一样,那么地球红润的色调就像火星那样,将成为一颗与众不同的星球。

若不是像一颗缩小的地球,用许多礼节和财富伪装起来,那么一个人靠什么伪饰自己呢?然而通过一切——通过他掌管的所有工作,通过他的所有思考——那土地的品质,它的基本色调,怎样确定无疑地显露出来!无论在何处,都使它感觉到自己是唯一重要的。

15

据说,人凭着本能做事。我奇怪,为什么希腊人在建筑上没有利用本能——他们不模仿那些拱形的事物,诸如凸式码头和眉毛——而总是到处采用柱子和过梁。面容上有许多东西耐人寻味,可人类的面容从来不被再现。尤其是线条笔直硬朗的侧面轮廓。它真的太神圣了吗?或者是给人以联想到神圣的印象?但是,现代人的面部上体现出的任何暗示或怀想,使人立刻想到的是力量。这样一张脸孔,暗示出强壮的腰部,或者让人想到高耸而有弹性的脚背。它能给人以秩序和平衡感。而那些拱形则象征着法度和克制。最有趣的地方体现在鼻子与眉毛的结合上——那坚固而高大的堤坝,它使桥梁从完美的一端过渡到稳固平坦的另一端。希腊人把所有这些理念欣然地运用到建筑造型上。而现代人的面部,弧形线条或多或少地被压平了,从眉间出发的鼻子变得冷峻——从而显得理性和讲究逻辑,深思熟虑的才智占了上风,并位居创造力之上。

16

我认为,男孩子是大自然唯一的恋人,而我们,像猎犬发现猎物时那样研究和打量他的人,离目标太远了。我们的爱默生说:“一个对晚餐有把握的男孩所表现出的无动于衷,是人性的健康态度。”男孩子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的大大咧咧,他的粗心大意,跟自然一样无常。他游荡,采集,打猎,攀爬,呼喊;他咀嚼植物块根、青菜和橡果;他粗暴地对待事物,显得无情无义。男孩子们会溺死小狗小猫,或把它们挂在树上,杀死幼鸟,折磨青蛙和松鼠,他们在这过程当中表现出的冷漠,就像大自然本身的残忍一样。

无疑,我们常常从孩子们身上得到一些对于自然的最好的感受。孩童时期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我们怀着前所未有的兴趣,听孩子们坦率地将它大声说出来。有这样一种远离责任和世俗的智慧——一种天堂的智慧。因为孩子的眼里没有毁灭,所以在孩子们身上看不到多愁善感。在他们身边没有什么事物走向衰败——连一片树叶或者一根小树枝也没有。在他长到十几岁之前,有时要更迟一点,一个男孩子就是一枚果实成熟前的豆荚——是不确定的,多汁的,充满了还只是大致轮廓的各种可能性。他还仅仅是果皮。他的一切思想是多么的幼稚!我认识一个小男孩,他开始写一篇有关燕子的学生作文,他说,有两种燕子——烟囱燕和燕子。

女孩子的成熟要快一些;事实上从一开始,她们就是更为确定的,“可译的”。

17

谁来书写男孩子的自然史呢?首先一点需要考虑的是他们的排外心理。一个家庭的男孩们总是面临隔壁另一个家庭男孩们的挑战,或者街道这一头的男孩们总是跟另一头的男孩们发生冲突。一座桥,一条河,一段铁路,永远都是敌对的一方与另一方的分界线。从乡村学校里出来走上公路的男孩们,总是嘲弄地斥责那些走下公路的男孩,并且少有不向他们投出小石子以示侮辱的,而那些下了公路的男孩则转过身来予以还击。

男孩们一见面就打斗,因而战争时常发生。几年前,住在俄亥俄河两岸城镇中的两伙敌对的男孩子好战成性,以至于政府不得不动用权力出面干预。无论何时,一位俄亥俄男孩被这条河的西弗吉尼亚一边抓到,就会遭受毒打;而当一位西弗吉尼亚男孩在俄亥俄那边被发现,也将受到同样的待遇。一天,一大群男孩子,大约一方有一百五十个,约定在冰河上见面,参加一场难解难分的酣战。每一种可能的投掷物都派上了用场,包括手枪。据当地的报纸称,这场疯狂的战斗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一个男孩耳朵后面受了伤,结果导致他在第二天上午死去。最近,更多的来自新泽西州的男孩们,分成两个对立的阵营,时常发生冲突。一个星期六,双方集合起各自的力量,继而发起一场有组织的战斗,一名男孩在这场遭遇战中也失去了生命。

每一个村庄和定居点都不时地成为这些年轻人发生冲突的现场。看看吧,当一个陌生男孩出现在村子里,或者乡村学校,其他的男孩怎样将他团团围住,拿走他的尺子,或者动手拉他、欺侮他,以试试他的勇气!

我认识一个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他被打发到离家十英里的一个指定的村庄,帮助一位赶牲畜的人赶一群牛。到达那个地方后,男孩一边嘴里嚼着饼干和糖果,一边在村子里闲逛,偶然碰到别的几个男孩在桥上玩耍。不一会,一大群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就被召集到桥上。不久,新来的男孩应邀跟与他一般年纪的男孩们玩跳远比赛。他喜欢这种游戏,并刷新了他们最远的纪录。接着,他送给他们一种他自己的掷石,在玩投掷游戏的过程中,他也远远胜过他的竞争对手。过了一段时间,他感觉到这群男孩开始对他不友好,首先表现出不友好的是那些小不点儿,他们半开玩笑地往他身上投掷石子和干土块。接着,他们顽皮地跑上来用木棍击打他。不久,那些年龄大点的开始用同樣的方式戏弄他,直到这种恶意攻击蔓延开来,于是一大群男孩子把这个陌生男孩团团包围。他拿着棍棒与他们僵持了几分钟,感觉对手们越聚越多,他猛然冲出包围圈,朝着家的方向逃跑,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紧随其后穷追不舍。渐渐地,那些女孩子和年龄较小的男孩落在后面,直到后来在与他们相隔五十杆远的距离时,只剩下两个跟他一般大的男孩了,他们带着一脸愤怒和坚定的表情,继续追赶他。对此,他只能做最后一搏,以比他们更快的速度加劲奔跑。他做到了,累得气喘吁吁,直到跑出更远的地方,他们才总算放弃了追赶。

男孩生活的世界是独立的,与男人生活其间的世界截然不同。它是只属于男孩子居住的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或者说,没有任何时光能令那些男孩子有所触动。在大街上,他们怎样无视在场的长辈们,在我们中间大喊大叫地发出他们的邀请、约定和“口令”,如处无人之境!他们怪声怪气地喊叫,吹口哨,打暗号,用这些方式远远地相互联络,像小鸟和野生动物一样。他们的这些叫声里有一种野性的意味,类似于狐狸和浣熊。

在狼吞虎咽地品尝植物根块、树叶、树皮,以及未成熟的果子时,男孩子表现得野蛮粗鲁;而当他为某件事情开心的时候,会发出令人愉快或者让人心烦的欢叫声——那是他自己意识不到的和谐。他有自己时髦的玩意,从一个城市传播到另一个城市。在我们的一座大城市里,男孩们曾经时兴把旧马口铁罐头盒用绳子串在一起,拿这种鞭子抽打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以至于警察不得不出面干预,禁止玩这种讨厌的游戏。在另一种场合,圣诞节,他们全都吹起一种喇叭前往聚会的场所,几乎是用可怕的喧嚣驱赶着这座城镇。

男孩的另一种无礼的特征是说谎。当他处于困境的时候,十有八九会靠说谎来摆脱局面。男孩子的羞耻感培养起来要慢一些。如果你对他的一种谎言加以惩罚,他就会创造出另一种谎言。我认识一个男孩,他有在课堂上吃苹果的习惯,老师终于惩罚了他的这种行为。老师用眼睛注视着他,命令他站到教室中间。

“这次我看见你了。”老师说。

“看见我什么?”男孩做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反问。

“咬苹果。”老师回答。

“没有,先生。”捣蛋鬼说。

“张开嘴。”老师用手指把苹果从他嘴巴深处抠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它在那儿。”那男孩毫不害羞地说。

几乎所有的道德情操和文雅修养在男孩子身上都成熟得晚。只有到了成年,他们才拥有真正的自尊。当然也有例外,除非他们是被风吹落的果子——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在小小年纪就死去。在为这个年轻浪子的邪恶和无知悲伤的同时,我们知道,那令我们悲伤的,正是那未成熟的果子的苦与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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