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
母亲多了起来
杯中之水清了起来
看久了之后会多出又一杯的母亲
那喝下去的水因此也多了起来
仿佛饮醉了一批又一批哭泣的母亲
她们在体内释放出的所有信号
都被年輕的泉眼无声地堵死
星星看久了,母亲就离得越来越远
似乎她们生出来的不是我们
而是漫天飞雪迎春似的星海
她们的孩子在天空里
打雷下雨的时候
星空恰好被唤醒了她们孕育的疼
低头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地走慢慢地行走
把蚂蚁兄弟扔掉的地方静静地都扫一遍
把失恋的朋友和露宿街头的朋友都装进
口袋
一排又一排黑漆漆的窗户会忽然放晴
好像无法入睡的母亲瞬间多了起来
她们不要星星,也不要那杯中之水
她们只要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走走停停
在她们窗下日夜兼程……哦,这眼睁睁的
人间
嘿,这为所欲为的人间
她们要把装满的口袋的所有再次裁光
只有这样重复的眼神和动作
才能把多出来的日子,关起来的新的母亲
从一些爆发出来的事件里通通都裁掉
昨夜我为什么如此悲伤
离开了很久的风回来了
像是离开了很久的手指学会了触摸
离开了很久的你回来了
像是没有说完的话自己偷偷跑了回来
而我却觉得失去更好
如坐在阳台上的椅子
可以永远保持一个姿势
无人可坐,或者永远等待回来的风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悲伤
翻阅过栅栏的蜜蜂安然离世
像回不来的人在我眼中火葬
一页白纸上出现了蚂蚁的卵
不是一个两个或者三个,而是无穷无尽
把透明的白色和黑色的斑点涌入肌肤
像熟悉透顶的眼睛以轮回转世占据上风
蜜蜂啊被风火葬,而蚂蚁火葬了我的悲伤
离开了很久的生活回来了
像失去的悲伤偷偷告诉了我它的秘密
这飓风遍野的时间的流逝啊
总是在世界各地游荡,在世界各地游荡
有没有人数过这样的拥抱……风中之子
王子般的笑容,白头发的鸟
耕种过荒野的人,高贵的嘴角
黝黑的脸庞和静穆的眼神里
吹过了回来的飓风和依旧纯洁的人
看不见的地方才会拥有最自由的风
说不出的悲伤才是最平静的夜
就像没有人怀疑过自己的秘密
可以被自己任意挥霍
母亲啊,请原谅
我已不能再轻易拨打你的电话
父亲啊,也请你好好疗伤
离去的人们啊,也请你们保持适度的距离
遗忘
和你一起饲养过天空的人早已把你遗忘
生母也不愿意再回想你
所有填平过你的东西都把你遗忘了
你却浑然不知
像遗忘一样想活
你的脸庞朝下使劲地生长
以为那里是亲人、爱人、敌人
或者是陌生人提供的闪电
你朝着那闪电微微地笑着
张开嘴巴,以便让它从你身上闯过时
有更多的遗忘握手致意
仿佛呼吸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那种致命的闯荡恰似一对新婚夫妇在羞
怯中沉湎
就连鸽子也遗忘了你
它们一动不动
在遥远的方向里望着低垂的骏马
生怕细小的动作引起所有遗忘的奔跑
比如被翅膀抚摸着的风
被马鬃漂洗干净的汗水
被一双手握着的另一只手里的阴影和阴影
被车轮碾热的时间里的时间……
在那重叠中
闪电再次降临
无人否定
你破碎得恰到好处
有多少次破碎
就有多少次闪电
黑暗结束得太早时
盼望着闪电的人群
需要把黑暗抬高一点
如同置身荒野的瘦马
清瘦使荒野顷刻崩塌
以便所有的荒草都将踏上开春的航道
你最好不要见怪
以为自己也是一道闪电
你是更深的烟火
在院落里,你终于回归平静
不再回首往事,当然是指初恋
也不再关注那些等待你去祭祀的人
包括所有需要献上的花朵
你忙碌了一个春天的土壤
你翻种它们,埋下自己……
你年轻过,而且正在老去
在众人眼中,你仅属于凋零
是的,谁都有这种时刻
在坠落的刹那,唯有秋天愿把这凋零唤作
乳母
在凋零处,龙吐珠吐出玫红色的青春
七姊妹在风中摇曳,龙船花开得正艳
座无虚席的风,迎接过每一场恋爱和别离
而你静寂,在这人间烟火里
使落雁和雄鹰成为风之焦点,然后耳语
使你成为一封未写完的信,然后折叠,不寄
给任何人
你似玫红,不再抗拒
如蝶恋花不再荒诞
在凋零的刹那
你在静谧的深处放逐坠落的身姿
把不曾绽放的一切舞成讣告
你要相信啊——
有的季节只为凋零嬉戏
有的爱只为阴影存活
许多时候,你都不再燃烧
像水压在井底,火呛在灰中
而我看见,你有更深的脸颊
让一切深陷其中……
即使众人散去
它仍不可自拔
又愿闻其详
凤蝶翼展于祭日
在阳台上扑蝶是可笑的
它正在空中刻字
一只蝶王
在青木瓜上安静地刻字
擺好自己的手势
双臂漆黑一团
心脏沁透出石青
在你的捕捉里换气,吸气
在空中画下沧桑的曲线
好似空气理应如此,厚不可催
仿佛人群相互朝拜,心有灵犀……
而它创造的曲线如静默的祭日
空气早已忘记,祭日因忘却而更显宁静
在冬阳里捕捉曲线是可笑的
使你的扑显出臃肿的气息
在凤蝶的舞蹈里,你是最肥的直线
似祭日中的白蜡,在凝固的骸白里
你遗忘过的一切都是直线
附着在祭祀的情绪上
不是因为记忆,而是因为燃烧
使那蝶舞变成你的影子
成为更新的白蜡和隐喻
凤蝶翼展的时刻来临了……
从一个间隙到另一个间隙
从一次阵亡到另一次阵亡
从你到我
说过的话不一定记得
做过的事情也已阵亡
唯有起起落落的瞬间
像祭日
从空中
将你我交换
初雪
盛夏的果实像浪花一样游入碗中
我们用啜饮的方式
谈论博格达峰和龟兹岩画
戈壁滩上席卷的骆驼蓬
在水墨丹青里摇曳
巴赫平均律的故事
与牧羊人搂抱羊群的姿势
他们都是安放世间的灵柩……
此时,逝者的遗作悬挂在墙上
来自喀什的冰壶里煮着我们谈论的事
去世不久的亲人,湖底的落难者
坐在三轮车上喂奶的寡妇
收银台上无银可收的吧台少女
那说不出口的场景把碗一一填平
这是上一世的雪山正偷偷地白个不停
像一双圣洁的银梜
从我们谨慎的委婉的
不可道破天机却又悬而未决的灵魂深处
捞起一片涟漪……
这是七月十日的两片初雪
两个独立的女性从午后下到了傍晚
直到那雪山变得白雪皑皑
是的,有些绝望不必遇见
有些夏风不必清凉
有些女儿不必用来生追认自己的母亲
就像卡蜜尔不必用精神病院追认罗丹
而有些人倾其一生
也翻不到女人身上的一片雪
就像有的碗
只承载自己的江河在其中沉湎